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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隔著廚房的窗子,萬群看見方文煊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沒有坐自己的小車。連他最後留下的這個影子,也不曾多著些顏色。

  回到房間里,兒子問她:「媽媽,您哭了? 」

  「沒有。」她收著桌上零亂的雜物,拿塊抹布抹桌上的灰塵。

  兒子伸出稜稜角角的小拳頭:「等我長大,誰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腦袋開花。」

  萬群頹然地想:謝謝你的好心,兒子,等你長大,你便會知道,並不是任什麼東西,都可以用拳頭補償和填滿的。

  她仰起頭,閉著眼睛,張著嘴巴,似有無聲的長嘯,從她的胸中吐出。

  賀家彬滿頭是汗地走了進來,他埋怨:「我敲門,怎麼沒人應聲? 對不起,我自己進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問萬群:「怎麼樣,他全好了嗎? 」

  看見萬群仍然雙目緊閉地站在那裡,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聲調,悄聲問:「你怎麼了? 」

  萬群舉起無力的雙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撲向他的懷抱,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嗚咽著說:「哦,家彬,家彬,為什麼一切都是那麼地彆扭啊。」

  他拍著她的背:「因為這是一個既非資本主義又非共產主義的時代啊! 所謂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乍暖還寒,別彆扭扭,上不上、下不下,當不當、正不正,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可以這樣理解、又可以不這樣理解……等等、等等,一切都在兩可之間,全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個社會的痛苦還重呢。」他扶起她的腦袋,替她抹去臉頰上縱橫的淚:「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過錯或是某幾個人的過錯,這是蟬蛻時期的痛苦。」

  兒子嚇住了:「媽媽」

  萬群忙用手背抹去最後的淚,臉上堆起歉然的,還有點羞慚的微笑,說:「看看,叔叔給你帶了那麼多好吃的。」

  他推開萬群遞給他的,那個裝蛋糕的大盒子。不,他需要的不是這個,他需要的是長大,快快地長大,長得像家彬叔叔一樣。他像一個最棒的守門員。

  十三

  如果參加運籌學的考試,劉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學位。

  早上一起床,擰開收音機的開關,在燈絲預熱的十秒到十五秒鐘時間裡,可以疊一床被子,然後撥到北京台,收聽六點鐘北京台的簡明新聞。去廚房拿掃帚的時候,順便把昨天晚上換下來的臟衣服,放在鐵皮大洗衣盆里。點上煤氣爐子、餾上饅頭,回頭掃完地、擦完桌子,饅頭也就餾好了。然後調好豆腐粉,洗臉刷牙的時候,豆漿熬得了。

  等小強幫小壯穿好衣服、洗完臉,不多不少整整六點半。

  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時顯得緊張些,因為要送小壯上託兒所。如果平時,只有小強在家,他們可以在六點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從吳國棟又住進醫院之後,陳詠明了解到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生活上有困難,催著人事部門再找服務局聯繫,幫她換了一個離家近的理髮店。不用坐車,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錢的月票,還幫小壯換了個近一點的託兒所。

  劉玉英是個老實人,除了「謝謝」什麼也不會說。

  陳詠明說:「你還謝我? 你可太好說話了,你該埋怨我才對,拖了這麼久才辦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吳這會兒住了醫院才認真去辦。再說,我不過動了動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門做的。」

  除了吳國棟的肝臟有硬化趨勢之外,樣樣事情都順心。劉玉英常常覺得,吳國棟不在跟前兒的時候,事情反倒顯得更簡單一些。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念小學的時候,頂愛上的、沒有教師看著的自習課。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覺,應用題里的加、減、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課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讓人著急、難受,倒像春天剛從冰塊下溶出的小河,那個歡暢,那個好聽……

  煤氣罐子是昨天楊小東和吳賓送吳國棟工資的時候幫她換的。楊小東真有勁,一個人扛著煤氣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層樓,連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麵、白面是楊小東和吳賓兩個人上糧店買回來的。

  楊小東說:「有什麼事兒,您言語一聲。我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別客氣。瞧見沒有,」他拿拳頭夯了夯吳賓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吳賓還只穿件尼龍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麵疙瘩似的突現在尼龍衫的下面。「賣塊兒的主有的是。」

  吳賓說:「小點勁兒行不行,這兒是胸脯,不是鉗工檯子。」

  劉玉英想起吳國棟平時老愛叨叨的那些個話:「我們車間的那些刺兒頭,幹什麼也沒個正形,老是那麼嬉皮笑臉的。」

  這兩個生龍活虎的人,有哪點不好呢? 連楊小東也覺著稀罕,吳賓哪兒來的耐心煩兒。他給兩個孩子變戲法,拿大頂,一腳丫子差點沒踢碎了電燈泡。他兩手捧著小壯的腦袋,像提溜麻袋一樣,提溜著小壯在地當間兒轉圈。楊小東看出來,劉玉英提心弔膽,直怕弄傷了孩子,可她太靦腆,不好說什麼,一邊和楊小東應付著,一邊不放心地拿眼睛瞟著吳賓。

  兩個孩子,笑得像撒了瘋一樣,他們從來沒這麼笑過。

  和吳國棟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笑也不能痛快笑,說也不能大聲豪氣、隨隨便便說的感覺。要是他在家,兩個孩子玩都玩不痛快,總要拿小眼睛時不時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臉子不好看,他們就懂事地、早早地鑽了被窩。劉玉英和他結婚這麼多年了,有時還覺得拘拘束束。就是他們當年搞對象的時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園的長椅上,吳國棟還拿出黨章跟她一起學習了兩個小時,要是讓現在的青年人看見準會覺得奇怪。可那時候,他們都是這麼生活的呀! 兩人見面,先各自談談最近思想上、學習上、政治上有哪些收穫,克服了哪些缺點,互相提些意見……然後才是遛彎兒呀,看看金魚呀,劃划船呀。那也不像現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摞著膀子,別管有人看見、看不見,馬路邊兒上就敢親嘴……

  吳國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發了工資,一個子兒也不留.全部交給劉玉英。在家裡,他不像別人家的大老爺們兒,吃完飯,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仰,讓老婆一人丟下簸箕、拿起掃帚、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動窩。也不像有些男人,別管家裡困難到什麼地步,每頓飯都得二兩燒酒、一盤炒雞子兒,一個人自自在在,嘖兒、咂兒地喝著,讓吃窩頭、啃成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邊看著。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 劉玉英夠滿意啦。可是,跟吳國棟一起過日子,怎麼那麼累得慌? 就像她捧著一碗又燙又滿的麵湯往前走,本來走得好好的,吳國棟呢,老是在一旁叨叨個沒完:「留神腳底下,別讓那個板凳絆了。」或是:「端好端好,別灑了……」鬧得她准得絆上一跤,摔了碗、灑了湯算拉倒了事。

  劉玉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和面,想要留他們吃頓餃子。兩人嘻嘻哈哈地推託著。楊小東說:「嗯! 聽老吳說過,您包的餃子,這個,」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還有要緊事兒,耽誤不得。」

  劉玉英說:「快! 三十分鐘准讓你們吃上,不耽誤。」

  吳賓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的樣子說:「這事兒真耽誤不得。」

  劉玉英真信了:「什麼事兒? 」

  楊小東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說:「幫他相對象去。」

  說完,兩人匆匆地去了。

  後來.劉玉英才尋思過來,他們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無非怕她花錢就是了。

  他們走後,她愣在那裡想了好半天,怎麼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吳國棟為什麼容不得呢? 到底是吳國棟錯了,還是他們錯了? 她對吳國棟的話,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懷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亂線團里的一個線頭,耐著性兒地理呀理,終於,她覺著是吳國棟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兒。想到這裡,她嚇了一跳,覺著自己這個想法有點對不起吳國棟,不管怎麼說,他在生病,她怎麼在這種時候挑他的不是呢? 劉玉英抱著小被子、小褥子在前頭走,入秋了,天涼了,要給住託兒所的小兒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錶,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

  她頭也不回地叫著:「小壯,快走啊。」

  聽聽沒有動靜,回頭一看,小壯正撅著屁股系鞋帶呢。

  「快點啊,別摔了。」

  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叭噠、叭噠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系好。讓另一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

  「你倒是把鞋帶繫上啊。」

  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系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系不上。劉玉英嘆了口氣,只好走回來,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麼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又沒鬧,還要他怎麼著? 正好莫征騎著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伸,著了地。「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託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

  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搭茬兒。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著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葉知秋呢,也讓吳國棟覺著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門子事兒! 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

  「不耽誤你上班啊。」

  「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

  「小心汽車啊。」

  「沒事兒。」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著車子走遠了。

  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病房裡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

  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麼了? 怎麼了? 」

  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麼,沒什麼,魘著了。」

  於是,人們嘟囔兩句:「嚇了我這一跳。」翻個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麼了? 」

  夢見什麼,能跟他說嗎? 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著寫哪門子小說。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

  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麼厚。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麼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和不滿。

  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柜上的那些書。什麼普列漢諾夫寫的《論藝術》,普列漢諾夫? 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傢伙反對列寧,是個修正主義分子。為什麼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麼思想? 還有一本什麼「雕塑藝術」,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著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火。他趕緊丟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干著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他。

  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里一定也是個刺兒頭。

  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他不願意對著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並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著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甸的,讓吳國棟覺著憋悶得慌。

  那個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

  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溜冰鞋,一邊兒開床子,一邊兒在車間里溜來溜去。

  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車間里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鬧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志表演口技。」

  於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後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

  然後是狗和貓咬架:「汪汪——汪汪——」

  「嗚——啊嗚——啊嗚。」

  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著腦袋、齜著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著毛、弓著背的貓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

  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

  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逗氣,一個個沖著他伸舌頭,做鬼臉。

  呂志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的。」

  吳國棟只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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