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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有什麼不合適? 今年縮減基建投資,計劃調整之後,很多基本建設項目停建、緩建,產品的訂貨合同一下子減少很多,有的訂了貨還退貨呢。汽車賣不出去,我拿什麼給工人發工資,老向國家貸款行嗎? 國家有困難,我們不自己找出路,難道都躺在國家身上吃閑飯? 現在是誰有錢買,我就賣給誰。」他向病房裡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個買主,他隨時打算向他們推銷自己的產品。「今年我還打算髮展新品種,生產摩托車,這東西今後市場需要量很大。」

  劉玉英急了,吳國棟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也顧不上是不是打斷了陳詠明的話頭,插嘴說:「國棟,人家是給咱辦事,你怎麼還這麼說。」

  陳詠明哈哈笑:「劉玉英同志,這點你就不如老吳。他這種精神讓我佩服,並不因為自身利益就放棄他的原則。當然,這原則對不對,暫且不說。我也不能因為做了什麼,就得他奉承我,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廠子里該做的工作,談不上什麼幫助不幫助。」

  吳國棟點頭稱是。他覺得陳詠明在這一點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因此陳詠明的這番話,他聽了心裡很熨帖。

  劉玉英仍是非常過意不去。

  郁麗文輕聲對她說:「別管他們吧,那是他們的事。」

  吳國棟不放心地緊問:「拿計劃內產品的材料,生產計劃外的產品,部里同意嗎? 」

  「向鄭部長彙報過。」

  「他怎麼說? 」

  「他說:『機械行業的企業,今年幾乎都面臨著一個吃不飽、發不出去工資的問題,這一方面是由於今年計劃調整,基建投資減少,很多建設單位下馬了,對機械部門的需要自然減少,生產任務自然要壓縮。另一方面,大量進口也是一個問題。當然我們機械行業有我們的不足,可是這裡面也有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問題,很多機電設備明明我們自己可以做,卻不願意相信我們自己。難道我們都不行? 三萬噸水壓機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當然我們不能怨天尤人,還得自己解放自己。根據三中全會的精神,要給企業更多的自主權,要保護競爭,要有一定的市場調節,並且要使職工的收入同生產實際結合起來,體現按勞付酬的原則。這都是非常重要的決定,只有這樣才能把我們的經濟搞活,逐步改變吃大鍋飯和干多干少一個樣的情況。既然這樣,工廠任務不足就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儘可能找任務。不但要找飯吃,還要設法打開出口的銷路,競爭過外國產品。過去的情況是乾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干,現在大家主動找活干,總比讓工廠閑著由國家發工資強。而且這還能激發工廠搞好經營管理的熱情和主動精神,促使工廠樹立為用戶服務的概念;以質量求生存,以品種求發展的概念;做好供應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廠的領導人懂得企業管理不是只管大門內的事,還要講究經營之道,學會做買賣。懂得除國家計劃外,還有經濟效益這一條。工廠拿了國家的基建費用,就有義務使機器天天轉動,拿出好產品給國家積累資金。你們這個廠,大風大浪也見過,困難的日子也過過,經驗也還有一點,辦法也還有一點,就看你這個廠長,你們這個領導班子的本事了。也許壞事變好事,這種局面正是機械行業改組的一個好時機。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改變整個體制,但是突破一點是一點吧。總之,廠長們再照過去的老辦法管生產是不行了。三中全會要我們解放思想、開動機器,我們得把這個精神同我們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我覺得鄭部長把話說得挺透,至於具體怎麼做,那就靠我們自己了。」

  吳國棟腦門兒上的抬頭紋加深了,每一條皺紋都像一個平躺著的問號,表示著極大的疑惑。

  老辦法不行了。老辦法有什麼不好? 生產計劃不是年年完成嗎? 就說長春第一汽車廠生產的「解放牌」卡車吧,用的還是五十年代那套生產工藝,也沒見誰嫌不好哇,就那,年年還不能滿足需要呢。瞎改什麼,另改一套,還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話,連這套也沒啦。

  自己找飯吃? 還講不講計劃經濟啦? 吳國棟在黨校的時候學習過,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之一,這麼一來,還上哪兒去體會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吳國棟沒法說。部長說過了,廠長說過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有競爭過外國人這一點,吳國棟聽了還算順耳。不說別的,外國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國人多。在黨校的時候學過,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說明外國人比中國人離猴子更近,就憑這一點,中國人也比外國人先進,為什麼競爭不過老外? 只要大夥心齊、玩兒命干,別今天你一個主意,明天他一個主意,有什麼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躍進的幹勁,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當時有個歌怎麼唱的? 啊,「……踢開困難,排山倒海,趕上英國老王牌……」多好的日子! 多讓人留戀和嚮往的日子! 每天都像踏著進軍號在前進,就像過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門前閱兵式的那股勁頭,一個個胸脯挺得那麼高;腳步跺得咔嚓咔嚓響;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齊……那麼些人就像一個人那樣聽使喚。後來為什麼涼下來了? 唉,還不是總有人干擾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線。瞧瞧現在,社會上亂成了什麼樣兒?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喊起「民主」來了,社會主義條件下誰感到不民主? 只有地、富、反、壞、右才覺得不民主。啊,右,現在不算了,全都一風吹了。別說右不算了,連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場也出來了。老家裡來人說,連算卦的也出來了,牛鬼蛇神又出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麼能有這種事嘛。

  他自己也鬧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兒的感覺,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裡,在裡面鬧騰、作祟。

  一天天地、從早到晚,他都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好像天要塌了。

  他好憂心啊。

  陳詠明卻饒有興味地看著劉玉英給吳國棟帶來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里加了什麼可口的東西,那興味並不亞於研究一輛新引進的汽車。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對什麼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蒼老。而他的臉,也許正是因為兩種極端的混合才顯得如此動人:孩子般的真誠、執著,和飽經世事的沉穩。

  陳詠明的談話使病房裡所有的人聽人了迷,別管是修理雨傘的小夥子,當文書的小老頭,賣肉的師傅,大學裡的老師。他們對三中全會的精神,也許領會得還不夠深刻,但不管是誰,只要他對生活還有那麼一丁點熱情,他就不可能不被這種談話所吸引。

  若干年來,他們讀過不少中央全會的公報,聽過不少次會議精神的傳達,但那些經濟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關係呢? 總好像說不清楚。現在讓陳詠明這麼一說,好像清楚了許多,原來都是老百姓心裡想著、盼著的大實話。

  修理雨傘的小青年,收起了鋼筆,用手支著下巴,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中央的精神是這麼回事,怎麼在街道學習會上就變成了千千巴巴的東西呢? 如果讓這些部長、廠長們給講講該有多好。

  就連當文書的小老頭,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動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變的、阿諛奉承的假笑。

  教書的先生說:「嗯! 你們部長几句話就把中央的精神說清楚了。不簡單。」

  賣肉的師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獨特方式。出於一種愛屋及烏的反應,他對郁麗文說:「郁大夫,往後您再買肉找我,您是要五花、裡脊、肘子、豬肝、蹄子……只管說。」

  郁麗文掩嘴而笑。

  陳詠明沒頭沒腦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後看了看手錶,吃了一驚似的對郁麗文說:「八點多了,你餓壞了吧。」

  郁麗文沒有回答,只微微皺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該在這裡說這句話。

  劉玉英果真忙亂起來:「哎,這,這是怎麼說的,您二位到現在連飯還沒吃。」她依次拉開吳國棟床頭柜上的抽屜和櫃門,想要找些點心給他們。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教書先生從自己的小柜上,拿過一個餅乾桶,遞給陳詠明:「這兒有餅乾,先吃點吧。」

  陳詠明真不客氣,想吃幾片。他剛剛伸出手去,並且同郁麗文:「怎麼樣? 來幾片吧? 」

  郁麗文忙攔住了他:「你和老吳還有沒有事? 要是沒事,就回家吧。兒子們也許等急了,他們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陳詠明好像這才記起,他還有兩個兒子。「哦,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吳。」他又轉向老吳,「你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 」

  吳國棟忙說:「沒有,沒有,您也挺忙,別老往這兒跑了。」說著就起身,準備送陳詠明的樣子。

  病房裡的人也都全站了起來,好像陳詠明是他們大家的客人。

  走到門口,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地說:「您沒事兒常來? 」

  陳詠明咂了一下嘴:「唉,說不準。我倒是應該常來,可是明天早上一睜眼,就不知道會卷進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里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脫身。好吧,大家留步,別再送啦,再見,再見。」

  十四

  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現在,何婷正準備打第八個電話。

  所有的渠道都已打通,只欠孔祥副部長一個批示,二女兒就可以留在北京工作了。

  何婷看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胸有成竹地一笑。這一局也是勝利在握。

  可惜現在軍隊里不委任女人做將領,不然,何婷照樣可以當一個不亞於任何男人的常勝將軍。

  其實女人在征服什麼、佔有什麼、得到什麼的慾望上,比男人有韌性得多。

  在別人看來,何婷的一生夠順利了。四五年參加革命的一個滿洲國的「電台之花」,很快地人了黨。她是一個有頭腦的、進攻型的女人,斷然不肯留在文工團里,早就看準了「政治」這碗飯。於是她沿著政工部門的階梯:文書、幹事、辦事員、科員、科長……直至一九六二年孔祥把她提為處長。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她現在應該是局長。每每在電視上的國際新聞里,看到馬科斯夫人或撒切爾夫人周旋於外交場合的時候,她的嘴角上總是撇著冷笑。如果不是機緣不對,誰能斷定她不能成為馬科斯夫人或撒切爾夫人那樣顯赫一時的人物呢? 於是她便悻悻然地從電視機前走開,自怨自艾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生悶氣。從不氣餒的她,這時便會感到黃金時代已經杳然而去,她這一生虧得厲害。什麼都讓她想發脾氣:掛曆上那個電影明星笑得太媚——她也同一般女人一樣,特別容易發現別的女人的缺點;老太太的紅燒肉燒得不爛;或是大女婿的吉他,撥楞、撥楞地響得她心煩;因為中風十幾年不上班,也不能陞官兒的老頭子,口齒都不清了,還嗚嚕、嗚嚕地要求她上這兒、上那兒,給他買這種或那種吃食,到了這種份兒上,七情六慾哪樣都不見減退。別看他走路磕磕絆絆凈摔跤,只要她照顧得稍不周到,就會到部里去告她虐待他。

  憑什麼她得攤上這麼一個丈夫? 一吃東西,那些嚼碎了的食物便順著嘴角往下流,讓她看了噁心、想吐。隨時往褲子上拉屎拉尿,一走近他,就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但她還是希望他活著,拉屎拉尿也好,流哈喇子也好,只要他還在喘氣,每月一百幾十塊的工資就一個也不能少。

  虐待? 換個別人試試,誰能守這十幾年的活寡? 誰能這樣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 他偏癱的時候,何婷不過才四十多一點,因為生得白嫩,看上去還只有三十六七的樣子。如今雖已到了五十多歲的年齡,竟還有一個甜得讓人發膩,比十七八的姑娘還嫩的嗓子。她圖的什麼? 榮華富貴? 恩愛夫妻? 同舟共濟? 到了如今,事事竟還要她親自出頭露面疏通關係。像她這種資格、這種條件的女人,誰不靠在自己老頭子的身上享清福? 中學時的同學夏竹筠不就是當著這樣的官太太嗎? 要是老頭子不病呢? 也該是個副部長了。誰能料得到今天? 當初何婷嫁給他的時候,三十剛出頭的處級幹部,一米八。的魁梧漢子,英俊、漂亮。要地位有地位,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唉,嫁男人真有點像押寶。

  可是,只要她一走出家門兒,她就會像一頭覓食的母獅子,抖擻起全部的精氣神兒。

  這會兒她便如一頭母獅那樣,伏身地上,慢慢地朝她的捕攫目標爬去,準備縱身一撲……

  卻偏偏有人敲門。何婷不耐煩地招呼:「進來。」

  房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又是那個申請二米五立車的、某個水電站設備科的技術員。進門之後,就站在門口,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天生一個讓人坑蒙拐騙的角色,這種人跑設備,真不是材料。

  上次他來的時候,何婷好像無意之中問了一句:「你們那山溝溝里出木耳吧? 」何婷最近對木耳極為關心,聽說它具有減緩血小板凝結趨勢的作用,因而可以減緩動脈血管的粥樣硬化,抑制心臟病的發作,還可以延年益壽。

  「木耳? 」聽他那口氣,好像一輩子也沒聽見過這個詞兒,更不要說見過木耳了。

  真是沒見過的死腦筋,六十年代以前畢業的大學生多半都是這種派頭。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經過一個「文化大革命」,連這點做人的經驗都沒學會。像上次,給馮局長老家那個小電站解決配套的機電設備,人家縣裡就知道拉些土特產來。又不是不給錢。這個人要不又是馮局長介紹來的,何婷早給他回了,拿到哪兒去也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早在多年前建成投產的項目,誰還包你一輩子。

  那人說:「何處長,申請二米五立車應該附上的加工工件最大尺寸、加工量和加工件圖紙您看了之後,還有什麼需要我們補充的情況嗎? 」

  糟! 忘了,忘了,她早忘了。而且那幾個表格扔到哪兒去了,她也記不起來了,應該及時交給處里的人去辦就好了。這一段時間,她全副精力都投入二女兒留京工作的事情上去了。

  唉,真是老了,記性也不好了。要在過去,一天要辦哪些事情,就是不用備忘錄,她也一條條地記得清清楚楚。

  怎麼辦呢?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再補兩份,我們還要和物資部門、部機床局等單位進行交涉,一份是很不方便的。至於還需要補充什麼情況嘛——看看那些單位還有什麼要求,我們這裡倒沒什麼意見了。」

  那人連連點頭:「那好,那好,明天我再送兩份來。」一點也想不到這裡頭有什麼蹊蹺。

  「你請坐。」何婷推過去一把彈簧軟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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