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謝謝,我這就回去準備資料。」
「還有什麼事你儘管說。」畢竟何婷覺得心裡有些歉然。
「沒什麼啦,能解決二米五的立車已經夠照顧我們啦。」那人點頭躬腰,感謝不盡。
何婷送他到走廊。
「您請留步,請留步。」他一面點頭,一面退著走遠了。
在走廊里何婷迎頭碰上了賀家彬,她想起分配給處里的那張電視機購買證,羅海濤多次表示想要,他是她那個核心的中堅。這個人情還不該送?!別人不會說什麼,賀家彬也許會說怪話,先摸摸他的態度,其他人那裡好說。
「哎,老賀,處里分到一張日本『三洋』牌電視機的購貨票,你買不買? 」態度極其親密,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什麼口角,好像他們打認識那天起,就是步調一致,利益一致,觀點一致的老戰友。
「我才不花那個冤錢買電視機呢,就沖那些電視節目。哼! ,.正中下懷。何婷知道他不會要。真蠢,不要也不說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就給老羅,你看怎麼樣? 」好像賀家彬是支部里的副書記,何婷沒有一件事不尊重他的意見。
「憑什麼? 因為他是黨員,是支委,就該先給他是不是? 人家辛工程師快退休了,再不給他退休之後還上哪兒分票去? 」
真不識抬舉,不論她幹什麼事,賀家彬都要唱反調。
「這不是和你商量嘛。」
給辛工? 他對她有什麼用? 一個就要退休的老書獃子。不行,她還得想個什麼借口,把這票證給羅海濤。
何婷的臉上依舊堆著親密無間的笑,心裡卻想:下午黨委會就要討論你的入黨問題,等著瞧吧。
何婷安下心來,再去打她的電話。
「喂,誰呀? 」
「曹秘書,我是何婷啊。」何婷笑著,笑聲里透著無比的謙和。
她和每個部長的秘書都很熟。秘書,可真是個關鍵性的人物,別看他們的官銜都比她低,頂多不過是個副處級,可和他們接觸的時候,何婷反倒顯得低聲下氣。要想在部里站住腳,或是通個天,往哪個部長的耳朵里吹點什麼,或是探聽點消息,這是關鍵的一環。
花多少功夫,賠多少心力,都是上算的。
「啊,是何處長呀,有什麼事嗎? 」曹秘書熱情得很,沒打一點官腔。
「我想跟孔副部長通個電話,也不知他這會兒忙不忙? 你看現在請他接電話合適不合適,啊? 」好像接不接電話的決定權在曹秘書那裡,其實她很有把握,孔祥一定會接她的電話。
「你等等,我給你看看去。」
「那太感謝你了。」
「自己人,客氣什麼。」
何婷聽見那邊放下了聽筒。接著她聽見電話撥到另一個機子上去的聲音。
「哪一位呀? 」孔祥拖著長長的四川腔問道。
「哎呀,老首長,您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您早把我們這些兵給忘嘍,您可真是官僚,我是何婷呀。」
這樣的埋怨,誰聽了也會覺得心裡癢酥酥的,只會呵呵地樂。
「啊哈哈——小何呀,這張嘴還是那麼厲害嘛,你好久也不來看我了嘛。」
「還小何哪,白頭髮一腦袋了。哪次去部里沒去看您,」何婷說的是實話,這尊佛,能不拜到嗎。「您是個大忙人,要麼在開黨組會,要麼就外出了。我呀,主要是找您檢討去,您不知道,那個寫報告文學的賀家彬,就在我這個處。給部里捅了那麼大的婁子,都怪我平時思想政治工作沒有抓好,情況掌握得也不及時,文章發表我才知道。孔部長,您就狠狠地批評我吧。」
嗬,那個痛心疾首。
「小何,不要有顧慮喲,這件事和你無關嘛,有人借著這件事給自己樹碑立傳嘛,這個背景你哪裡曉得嘛,對賀家彬這種人以後注意加強教育就是嘍。」
「啊呀呀,還有這樣的事情,一篇文章,有這麼大的背景。」好像她真不知道,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
「還是不能忘記毛主席的話喲,不能忘記階級鬥爭,路線鬥爭。
現在有些人就是反對四個堅持嘛,打著三中全會的旗號,實際上搞的是資產階級那一套,衝擊黨的領導、衝擊黨的路線嘛,對這些人,就是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一提起專政這個字眼兒,孔祥頓時覺得像是喝了一碗參湯,嗓門兒也洪亮起來,說話也流暢起來,氣兒也粗了,腰也硬了。像一輛安了十個炮眼的新式坦克,嘎嘎嘎嘎,突突突突,管它前面有沒有目標,先他媽的放上一通。那聲音讓他心裡痛快,痛快得嗓子眼兒直痒痒,痒痒得直想讓他大聲喝彩。
他老覺得,憑他的條件,他該當個公安部長那才過癮。
縱的,往上數,別說是查三代,就是查六代,他家也是祖傳的老貧農。往下數,兒子、女兒全是共產黨員,共青團員。橫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五大舅全是老區里出來的。再說政治立場,哪次運動他不是左派? 除了「文化大革命」中當了個走資派,不過那個不算,十一大上已經否定了。
一九五二年打「老虎」,經他的手就處決了幾個不法資本家和貪污犯嘛,別看汪方亮、鄭子云比他級別高,那時候他們都被關了幾個月呢。
一九五七年整風反右上頭讓他打十個右派,他能打上二十個,現在全他媽的一風吹啦,不算數啦。多會兒看見了那些摘了帽的右派,他多會兒心裡不是滋味。那些人本該是對他點頭哈腰的奴才,這會兒卻跟他平起平坐了,他覺得他像是吃了敗仗,這叫人以後還怎麼工作。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他恨不得把機關里的幹部編成連隊,搞成軍隊建制,那一套他熟得很。別看部黨組那些成員,開起辦公會,說起生產、業務,哇啦、哇啦地沒完,他簡直就插不上一句話,干這個他是行家。
一九七六年「反擊右傾翻案風」,部里開了幾十次批判會。後來地震,禮堂里開不成了,是他給田守誠出了個主意,把會場搬到部大院門口開去。他特意讓辦公廳行政處新買了標語布,太陽一照,耀眼的紅,幾個大白字「誓把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鬥爭進行到底」
顯得格外醒目。沿著會場拉上了有線喇叭,那稀落的口號聲也顯得紅火多了,路上的行人不知他們在鬧騰什麼,來來往往圍觀的不少。那幾次批判會開得好不熱鬧,每次批判會,都由他親自作總結髮言,一口一個「老右派」,「老賣國賊」,「我早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這句話一時成了部里廣為流傳的名言,因為大家恰好拿了這句話來回敬他。報社還來了個特派記者,他跟人家神吹一通:由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生產上取得了偉大成果,比一九七五年同期增長百分之十云云。是不是百分之十,他心裡也沒譜,不過按照過去的經驗,凡事往好里說准出不了婁子,沒人真會去查。
就是到了現在,孔祥心裡也不服氣:「反擊右傾翻案風」哪一點錯了? 看吧,現在的政策,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條不偏右? 晚上下班之後,他常去老戰友家裡轉悠。圍著一瓶子酒,幾碟子小菜,一邊兒吭吭地往桌子上蹴著酒杯,震得酒瓶子直晃蕩,一邊兒發著心裡的牢騷:姓鄧的,認準了,跑不了你。你就是右傾反案風的風源,咱們走著瞧。
可是到了白天,一進辦公室,他又泄了勁。老鄧什麼時候才能出點婁子? 他到越干越自信了。這兩年老百姓的日子好像過得風平浪靜,不開批判會了,不遊行了,不喊口號,不抓反革命了,那讓他幹什麼? 孔祥感到了閑散的難受。
去年好容易讓他逮住一個茬兒,研究所里的一個技術員政治學習的時候說了一句:「黨內民主生活,我覺得還不夠健全,有的人上台也沒經過選舉,只憑一個人的一句話,這和封建社會的皇帝傳位有什麼兩樣? 」
孔祥立即讓政工部門把這個情況編人政工簡報,火速上報,就差沒在信封后面插上三根雞毛。簡報中還指出,這種言論是新形勢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那種認為階級鬥爭不再是社會發展的惟一動力,不再滲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各個角落的觀點,是一種極右思潮的反映。云云。
他還幾次三番地給公安局打電話,要求公安局把那個技術員作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逮捕起來,那些天他可著實地忙了一陣。鬧得政治部跟著他團團轉,鬧得公安局左右為難,到了最後人家一聽是重工業部的電話都沒人願意接了,誰都怕和他沾包兒。電話里,又是帽子、又是威脅、上綱上線,聽那意思,要是不按他的意志把那個技術員抓起來,他真敢告發公安局包庇現行反革命。
公安局的一位小夥子說:「我算服了這位部長了,比公安局還公安局,沒準將來咱們這個公安局全得讓他專了政。」
孔祥那一套話里賣的什麼葯何婷全清楚,她的嘴角撇得像個瓢。
反正不是傳真電話,只能聽,不能看。何婷沒有工夫聽他過這個癮,也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什麼要緊事把他扯走,那她這個電話就算白打了。
「孔部長,我個人還有一件事要請您照顧一下呀。」
照理這事不便在電話里說,去辦公室找他也不合適,讓秘書聽了去,誰能擔保他是拆台還是補台,有時一件事的成敗全在一句話。別看這個老頭,懵懵懂懂,糊糊塗塗,離了秘書話都說不清楚,「烏紗帽」的觀念可是一清二楚。只要有一句話讓他聽起來不那麼清楚,不那麼順當,琢磨三天也沒琢磨透,他這裡就得風吹草動,一推六二五。
何況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後門可以走,但萬萬不可招搖,否則這叫什麼後門。
何婷也不便到孔祥家裡去。一九六二年那時候她還在幹部司工作,正在孔副部長的麾下,常去探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她提處長的前前後後,去得勤了一些,最後一次幾乎是讓孔祥的夫人攆出來的,當時那個尷尬勁兒,直到今天仍是記憶猶新。
何婷和孔祥確實沒有那一手,但何婷相信這一條:女人在男人那裡,比男人在男人那裡好辦事。在不喪失原則的情況下,利用一下這個有利的因素又有什麼不可。
她接著說:「我那個小女兒,就是妞妞嘛,小時候還叫您乾爹呢,大學快畢業了。咱們部里的研究所正好有個名額,現在研究所的人事部門已經同意要了,他們打了一個報告送到部里,只要您批個同意這事就算妥了。」
「研究所? 好像有這麼回事——」孔祥在回憶著。
「您已經看見呈文了? 」何婷沒想到這麼快。
「不,不是。有人向我提過,說前不久研究所有個處長和他的老伴先後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老二、老三還小,需要照顧,老大也是即將畢業的一個大學生,希望把他安排在研究所……」
是這樣! 不管怎麼說,孔祥不應該把這個情況當面捅給她,讓她怎麼往下說?又怎麼表態才合適呢? 孔祥是不是有意拿捏她呢? 何婷那白白凈凈的臉上,一霎間飛起了一塊塊不均勻的紅斑,像是得了蕁麻疹,她真恨不得把手裡的電話筒「叭」的一聲砸下去才好。
然而她不能那麼干。她只是用力地拉扯著擰成了麻花一樣的電話軟線,「嘩啦」一下碰翻了茶杯,茶水浸濕了攤在桌子上的公文、保密手冊和玻璃板下的那塊絨墊,她一個巴掌把那些公文、保密手冊全都胡嚕到地上。
心裡罵道:裝什麼假正經。
當初孔祥的女婿,那個只學了一門階級鬥爭課的大學生,還不是靠著她的力量才安排到她這個單位來的嗎。這些人都是過河拆橋、不講良心。
一九七四年機關編製正逐漸恢復到「文化大革命」前的水平,有多少人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塞了進來,而幹校里卻有好些等分配、懂業務的同志盼著回來。那些人,哪個人的家裡沒有大大小小的困難需要照顧? 到頭來還不是被那些什麼都不懂,可是有門子的人擠到外地去了? 這年頭,誰老實誰吃虧。
然而憤怒並未使她忘記對眼前這個局面進行冷靜的計算和剖析。
雖然在入黨申請書上,她填寫的是為共產主義理想而奮鬥終生,然而在身體力行上,她信奉的卻是自己的私利。退坡是不予考慮的方案。沒有那麼容易。
那三個孩子將會活上幾十年,有足夠的時間去為自己奮爭,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不論她或她所能利用的關係,隨時都可能失去,到那時還能不能有人為她辦什麼事呢? 她不敢保證。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日益為物質形式所代替,真是世風日衰,每況愈下。
事在人為! 孔祥這段話,算得了什麼打擊? 她怎麼能在一句話前頭敗下陣來。
別管他話里究竟包含的是什麼意思,她現在只有裝傻,相機還得巧妙地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事兒。
「是啊,那三個孩子也真是應該照顧。現在安排個人,不像前兩年那麼困難。很多新的研究單位成立起來了,只要有真本事,還是有地方安排的。唉,要不是家裡實有困難,我真張不開這個嘴,工作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為自己的事情張羅過。越是自己的事,越不好辦,不像給別人辦事豁得出去,什麼顧慮也沒有。我的情況您也知道,家裡那個病號,光帶他上醫院,背他上下樓就夠難為人了,還不要說其他方面的困難。我又是個處長,現在正是大幹『四化』的時候,哪一點做得比群眾差都不好交待。背著這麼個大包袱真影響我的工作,沒個幫手怎麼行呢? 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又沒學會走後門,只有依靠老領導了,不用我多說,您也了解我的困難。這樣吧,您要不好辦,也別為難,以後再有什麼機會,想著您那乾女兒就行了。」
那邊的口氣立刻變了,準是想起了沒有還上的那份人情。「妞妞啊,把她這乾爹也忘了,讓她來耍嘛。」
行! 有門了。何婷的情緒漸漸地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