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之後,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彎腰拾起剛才盛怒之下胡嚕到地上的文件、筆記本,拿塊抹布,揩乾桌面和玻璃板。玻璃板下,幾個孩子站在八達嶺上對她開懷大笑,一個個高大,健壯,漂亮,像他們爸爸年輕的時候一樣。什麼時候,他們的羽毛才能豐滿起來,不讓她這個老娘勞心了呢? 排隊買飯的時候,何婷正好排在石全清的後面,她挺神秘地對他說:「吃過午飯,到我的辦公室來。」
什麼事呢? 石全清心裡翻騰起來,一餐午飯也沒吃好,四兩米飯匆匆地、勉強地扒拉到肚子里去。
是不是賀家彬在哪兒又逮了個茬兒,告了他一狀? 或是他在申請福利補助時,把已經工作的兒子算在了供養人口之內,群眾有意見把給他的補助拉了下來? 或是那日他在老錢家裡吃醉了酒,大罵何婷提工資的時候心裡只有羅海濤,而沒給他長一級,老錢把話傳給了她? 石全清不知等待他的是吉是凶。何婷這個人,待人處事反覆無常,很難揣度。賀家彬的話倒挺中肯:「更年期的心理變態。」
好不容易挨到何婷大概吃完飯的時候,石全清走去敲門了。
一開門,就看見何婷拿著一桿秤在稱白木耳。石全清好傷心啊,就像一條忠心巴巴的狗,無緣無故讓主人踹了一腳那麼傷心。
那白木耳是石全清托一個電站採購員給何婷買的,早上人家剛送來。
何婷頭也不抬,兩隻眼睛盯著秤桿,把個秤砣前挪挪、後移移,打得老高老高的。說:「哼,刨去包木耳的報紙,每斤差不多少一兩,一共差了二兩。」
石全清真想說:「你秤砣不打那麼高,沒準就夠了。」
少二兩! 少四兩也合算。一斤白木耳才八元五角錢,上哪兒買去。說是內部價格,說不定那個電站知道是何婷買的,往裡搭了錢吧。
難道她就是為了差這二兩木耳,才把他找來嗎? 這女人,什麼邪事都想得出來,沒準她以為差的這二兩木耳,是他匿下來了。真不該經手給她辦這種事。
何婷從提包里拿出一個大塑料口袋,石全清趕緊走過去幫她把塑料口袋撐開,耐心地等著她把那兩斤白木耳裝進去。
她拍拍手,撣了撣掉在身上的碎渣和塵土,這才走過去把門縫關嚴,然後小聲地對他說:「你知道老羅昨天上哪兒出差去了嗎? 」
「不知道。」
「青島,為了你的外調。」
提起青島,石全清頓時覺得魂飛魄散。
他父親那一輩弟兄們,解放前在北平合夥開過布店,以他們家的股份最大。解放前夕他父親把他們家的股份抽走了,以石全清的名義在青島開了個紗廠。
不用說,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資本家賴是賴不掉的,實行贖買政策的時候,他還吃過定息。
參加工作以後,他從未向組織上交待過這個問題,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提出入黨申請的時候才被組織發現,他的組織問題十幾年沒有得到解決,卡就卡在這個問題上。
何婷曾多次在支部大會上為他開脫:「我們不要唯成份論嘛。」
郭宏才絲毫不肯妥協,那個工農幹部真是狹隘到家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唯成份論,而是隱瞞自己的歷史,對組織不忠誠老實,這是個原則問題。我認為他條件不夠,不能馬上發展。」
支部大多數同志都是這個意見,最後的決議是:「條件尚未成熟,不能馬上發展。」
等到郭宏才出差的時候,何婷竟背著支部把那條決議改為「基本符合條件」。郭宏才出差回來後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去質問何婷:「改成『基本符合條件』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決議? 上次支部會後我就出差了,是不是支部又重新討論過? 」
這個,何婷不能瞎扯。「沒有。」
「沒有,為什麼這樣改? 」郭宏才立刻跑到黨委大鬧天宮,何婷栽了個大跟頭。
這次羅海濤又是為了這個問題外調去了。派羅海濤,顯然是何婷刻意的安排,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把石全清的資本家成份含混過去。
「青島的問題你得好好想想,應當怎麼辦。怎麼不去問問你姑父,到底怎麼回事? 」
「唉,姑父有病,迷迷糊糊了。」
「問你媽呀。」何婷真是做到耐心啟發了。
「我娘記不得了。」
「嗨,你幫她回憶回憶嘛。」
何婷提出的「權威發言人」,既和石全清有最密切的血緣和社會關係,卻又不是直接參与剝削的石家兄弟。真高畦! 石全清那麼機靈的人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呢,他是當局者迷嗎? 不,不是,他沒有往那兒想的膽子。他幾乎被何婷那瞞天過海的本事嚇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為。僅從這點來說,石全清覺得他比何婷還夠個黨員。
光憑何婷這幾句話,剛才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石全清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心裡卻說:「娘們兒,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給自己再添一條狗腿。
我現在是卧薪嘗膽,等我入了黨,轉了正,這些年低聲下氣受過的屈辱,全得找回來,你等著吧。「
這個馬拉松的會,已經整整開了三個小時,老頭們全累了、膩味了。一個個斜躺在沙發上,就跟躺在床上差不離,上廁所、接電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難怪鄭子云在部里作報告的時候總是站著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肯坐下。有人遞條子讓他坐下,他總是說:「咱們搞工業的應該有點朝氣,我看見有些廠子里開會,簡直是躺著開,這不好。
謝謝大家,我還是站著講好一些。「
何婷帶著明顯的傾向性,介紹了黨小組和支部大會討論賀家彬入黨的情況,她想利用黨委會的決議,推翻支部通過的決議。
何婷慣於耍弄小權術、政治上不大正派的毛病,方文煊早有所聞,可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地領教過。儘管自始至終,她從未和馮效先交換隻言片語,卻可以感到他們之間的默契。
對面座位上,馮效先已經換過兩次茶葉,提神的濃茶使他顯得精神抖擻。
人人心裡明白:馮效先在這兒等著哪。
他們又都裝著不知內情的樣子,陪著他在這兒沒完沒了地討論賀家彬的入黨條件。
馮效先最大的本事就是「泡」。開這個會,竟然換了兩次茶葉,就是一種打持久戰的架勢。
他能白花一元二角錢買那本雜誌? 腳上這雙黑色馬褲呢的千層底布鞋,一雙才七元多錢。穿到現在還不褪色,新買的一樣。鞋面依然墨黑、墨黑,鞋底兒依然漂白、漂白。那一摞紙就值一元二角錢? 看完之後,當大便紙都不好使,又硬又滑,還不如報紙。
要不是兒子說得那麼邪乎他才不買呢:「爹,這下你可全國出名了,有篇文章罵你『急流勇退』,你還不趕快看看。」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
因為花了一元二角錢,他從雜誌的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又是什麼《愛的生活》,又是什麼《戀》,說的全是那些墮落的女人、反共賣國的知識分子……這不是明目張胆地和黨唱對台戲又是什麼? 賀家彬在局裡、部里折騰得還嫌不夠,竟然折騰到社會上去,和這些人糾纏到了一起。
宋克在部黨組會上的發言,馮效先早已聽說了,自己赤裸裸地跳出來,很不策略,這個賬就是算,也不能算在明處。著什麼急? 機會總是有的,眼前不就是個時機嗎? 何婷提出的異議對馮效先很有利,完全為他撇開了對那篇報告文學懷恨在心的嫌疑.別管人們心裡怎麼想,大面上誰也挑不了理去。而對方文煊卻是一個火中取栗的難題。
刨去其他兩條不算,算一條就行了:群眾反映賀家彬作風不正派,多年來和萬群關係不正常。
談到前面的問題,老頭們還能各抒己見,說到這裡,全都低眉垂目裝聾作啞起來。
現在,這齣戲就看方文煊怎麼唱了。
萬群……
方文煊想起早上在機關門口看見她的時候,她連招呼都沒向他打,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正在辦理調動工作的手續。
方文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這能怪他嗎? 他出差的時候,馮效先擅自決定把她調到郊區的一個工廠,借口是專業歸隊。
辦得這麼快,一定早就謀劃好了,方文煊出差回來才知道。就算他在局裡,如果主管政工、人事的馮效先作出這個決定,他又有什麼勇氣表示反對呢? 方文煊不敢細想下去。除非萬群自己提出異議,而萬群又是萬萬不肯求人的。唉,他真是害了她。
現在何婷提出的這個問題,分明是馮效先對他的再一次進攻。
這真是欺人太甚了。這個問題,還想拿捏他多少年? 他究竟犯了什麼法? 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是和萬群睡覺了,還是接吻了? 他簡直想拍案而起,把他多年來憋在心裡的矛盾、痛苦、猶豫、自私、歉疚……一古腦地倒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看個明白。讓人們知道,他應該受到譴責的地方不在這裡,而在於他並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沒有勇氣和舊世界徹底地決裂。
而他們其實和他一樣,應該受到同樣的譴責。
方文煊臉色蒼白,渾身顫慄。他強迫自己鎮定。他不是賀家彬而是方文煊,感情用事是政治上脆弱的表現。
他下了決心,非干到底不可,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這樣一想,他倒平靜下來了。也許這是他能為萬群做的最後一件事,為她說清這不白之冤。
為什麼是最後? 難道他們永遠不再見面了嗎? 應該不再見面了。假如他沒有權力給,也就沒有權力拿。
「群眾反映? 哪些群眾? 討論接受新黨員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每一條意見都要有根有據才能服人。何婷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談得具體一點? 」
何婷沒有想到,方文煊竟沒有設法迴避這個問題,這有點反常,不像他平時的行為。她心裡有些忐忑起來。「聽郭宏才說過。」
「還有別人嗎? 」
「還有石全清同志。」
方文煊立刻走到電話機旁,撥了電話。「電力處嗎? 請郭宏才同志和石全清同志到黨委會議室來一下。」
躺在沙發上的老頭們好像來了精神,一個個全都欠起了身子。
氣氛顯得有些緊張。牆上那個電錶的大紅秒針,嗖、嗖、嗖、嗖轉得飛快,彷彿在驅趕著不願意往前走的時間。有誰喝了一口水,茶杯蓋磕在茶杯上,竟像響了個雷那麼驚人。
郭宏才一進門,臉上立刻浮起只有輕易不露聲色的庄稼人才有的狡黠微笑。
石全清看到這種場面,立刻低下了頭,慌亂的眼睛不知往哪裡看才好,像個被提審的犯人。
方文煊還想給何婷留點面子。女同志嘛,等著她自己證實。
何婷愣是穩住勁兒,不吱聲。
方文煊只有發問:「郭宏才、石全清同志,何婷同志說,你們反映賀家彬同志生活作風不正派,和萬群同志的關係不正常,現在請你們把具體情況談一談。」
郭宏才說:「沒有,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只說過,賀家彬同志不錯,能夠經常幫助萬群同志,這樣雪裡送炭的同志現在不多。」
現在不多……現在不多……這幾個字像回聲似的,在方文煊的耳邊繚繞,使他感到心頭一陣酸楚。
方文煊沒有回頭去看馮效先和何婷。
每張沙發上都發出一陣塞塞率率的聲音。
他把眼睛轉向石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