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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來。汪方亮看見,房管處的處長感動得幾乎淚飛涕零,不斷地向左右鄰座,發出嘖嘖的嘆賞,像舊戲園子里「玩票的」角兒,花錢雇來的捧場。

  「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勢,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眾意見很大。我已經向中央領導同志寫了報告,向有關部門寫了檢查,現在,我向全體同志檢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諸行動。「

  說得痛心疾首,幾乎聲淚俱下。

  房管處處長,競帶頭鼓起掌來,跟著就是海潮般卷過全場的掌聲,那掌聲里,透著真誠的感動。

  多麼善良、多麼寬容的群眾啊,那麼容易糊弄。

  就在開會之前,田守誠還對林紹同憤憤地說:「讓我搬家? 沒那麼容易,房子不合適我還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馬路上去。批評我? 咱們挨著個兒往上數,誰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現在拿我開刀。」

  田守誠越想越窩火。根據他多年的經驗,事情的起端決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後頭的什麼。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威脅,正慢慢地向他包抄。這讓他想起夏日裡飄忽的雲,眼看著它慢慢地遮住太陽,那欣欣向榮的景象便在它無聲無息的影子下,變得暗淡起來,失去了生氣。從小田守誠對雲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曾多次在那雲影的追逐下奔逃,總以為可以賽過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費力地就把他罩在陰影里了。

  這種預感,決不是毫無緣由的神經過敏。三中全會以後,他感到頭上像是張了一個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縮緊了。他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他的的確確感到時代變了,再照過去那套辦法混日子難了。過去只要得到一個人的寵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現在靠耍弄權術,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於黨,取信於民,撲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過的那些事,真像別人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

  真有點霸王別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現在人們都不念舊情了,只講「四人幫」時期的表現。

  「四人幫」剛粉碎的時候,田守誠確實慌亂過一陣子。他的一個老戰友和某副總理關係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誠都要對他說:「老闆對我們重工業部有什麼說法,請給通個消息。」

  過了一陣,好像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代表部黨的核心領導小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布:「我們重工業部,沒有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

  不久以後,各方面對一位副部長議論很多,那是田守誠當初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級提拔的,實際上那個人和「四人幫」沒多少牽連,不過言論中隨大流的時候多了一些。還有一些事,是田守誠有意把他推出去出頭露面打頭陣,因此在群眾中造成一個印象,他是積極跟隨「四人幫」的。

  揪出這個人等於把田守誠也抖摟出來,雖然他心裡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賊船,但眉來眼去,賣身投靠還是沾得上的。田守誠不能不保他,因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牽連,但不拿一個出來批,又好像自己對清查運動不積極。經反覆斟酌,還是決定先給上上下下造成一個積极參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會名義上開了五十多次,實際上是指定一兩個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誠還多次在批判會上說:「他是部長,和下面接觸不多,處長以上揭發一下就可以了,因為職務關係,可能會涉及到一些國家機密,因此不要擴大,要保密。」

  還說:「只要說清楚就行了,部長照樣當。不是有些人省委書記照樣當,中央委員也照樣當嘛。」

  那位副部長,競一點不體諒田守誠的苦情。本來嘛,他很謹慎,事事都請示了田守誠。清查運動一開始,田守誠還同他秘密協商過,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長拋出去,一來可以解決清查對象的問題,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個對手。後來田守誠看看上面的態度不是那麼回事,又同這個人商議,暫時不要發動。

  現在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又弄到他的頭上,田守誠反而什麼事也沒有了呢? 因此,每每批判會結束時,他都要指著念批判稿的人,大罵一聲:「胡說八道! 」

  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組的成員,還是那幾個「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掛的是「批鄧辦公室」的牌子;「四人幫」揪出來以後,掛的是「揭批『四人幫』辦公室」的牌子;清查運動一來,掛的是「清查小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詩:「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

  還有人匿名送來一塊木牌,正面寫的是「批鄧辦公室」,背面寫的是「清查小組」,他們想用哪一邊,翻個個兒就行,便當得很。

  田守誠故作鎮定地說:「誰不相信我們,可以向上寫材料。」

  前前後後,只用了五個多月的時間,田守誠就草草收兵了,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布:「揭批『四人幫』的運動,重工業部和全國的形勢一樣,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現在運動已經基本結束,重工業部二十多個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已經基本查清,基本解脫。」

  遺憾的是這位副部長很快就揭發出,田守誠在一九七六年重工業部的展覽會上,親臨現場指揮,把大廳的大幅橫標「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改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偉大成果」。

  又揭發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擊國務院務虛會,是田守誠的主意。那人說:「叫我怎麼說呢,我在全國計劃座談會上的發言稿,抄的是田部長的稿子,抄了第一個問題,又抄了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以後我不抄了,乾脆把田部長的稿子貼在後邊了。」

  回想起來,後悔無窮。那一切全發生在一九七六年「四人幫」

  垮台之前的幾個月。真是鬼迷心竅。

  一九七六年周總理逝世以後,幾乎所有的副總理都因病休息了,經常出來活動的只有張春橋。他以為大局真就那麼定了,以為自己看準了方向……

  從此,他像比人矮了一截。汪方亮也好,鄭子云也好,還不是因為這些事,處處都想壓他一頭。想幹什麼? 看準了他的位子嗎?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在淺灘遭蝦戲。

  一切他都忍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然而十二大代表,說什麼也不能讓鄭子云上去。第一回合還不算定數,事在人為。這也許是他最後的一搏了,不可能再有一次,機緣、年齡、局勢,都對不上茬兒了。假如他註定要沉下去,他也得拽住鄭子云一塊下沉才算夠本兒。說實話,他究竟比誰壞到哪兒去? 鄭子云又比他好到哪兒去? 如今,想要卸磨殺驢呀?!他田守誠還是干過工作的嘛。

  讓他伸著脖子等刀落下來? 笑話。也不看看他是誰。

  小雞子臨死之前還蹬踺幾下腿呢。

  田守誠像演出成功的名角,矜持而得意地笑著。汪方亮真想把田守誠推到一邊兒去,站起來說:「扯淡,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光天化日之下,有這麼騙人的嗎? 明明是田守誠和孔祥把上級機關批評田守誠的文件扣壓了兩個多月,對全體黨組成員進行封鎖。

  孔祥給上頭回話時還振振有詞:「這件事關係到黨組書記本人,別人不好說話。黨組副書記、常務副部長鄭子云同志又生病在家,最近無法討論。」云云。

  這是田守誠的主意,憑孔祥那個腦袋根本就想不出這些話。

  後來在上級機關屢次查詢處理結果的情況下,孔祥才不得不拿給鄭子云看。

  鄭子云也太認真,當時就發起火來:「你們有什麼權力扣壓上級機關的文件?有什麼權力對黨組成員封鎖隱瞞? 我必須提醒你,這是嚴重的瀆職行為。這個問題,我建議你們將來在黨組會議上,對全體黨組成員做個嚴肅的交待。現在請你立即把這個文件送黨組同志傳閱,並且召開黨組會,按照文件要求提出處理意見,將結果上報。」

  孔祥這才不得不拿給黨組成員看。還讓林紹同在一邊兒眼也不眨地守著,生怕那個文件會化成一股煙兒飛了;又好像那是政治局常委的會議紀要,他們一個個全是竊國大盜,會把這東西傳給自己的秘書、朋友、親愛者,然後賣給外國間諜,賺上一筆大錢;又怕他們會摘記要點從而擴散開去,使懷恨田守誠的那些人,腰裡又多別上一顆手榴彈……

  接著,鄭子云又給全體黨組成員寫了一封公開信,認為上級機關的文件是實事求是的,建議黨組認真研究討論,做出相應的決議。現在群眾意見不少,如果黨組在處理這一事件中態度鮮明,原則堅定,措施有力,對機關中更好地樹立原則空氣,糾正不正之風,振奮革命幹勁,加強安定團結會起很大作用。如果黨組不能正視群眾意見,態度模糊,措施無力,只會使群眾意見更大,使機關更加渙散。

  結果怎麼樣? 田守誠還不是拖到汪方亮和另一位副部長出國考察、在京黨組成員不多的情況下,才開會討論,不了了之。會上沒有作出任何相應的、實質性的決議。那些違法亂紀、抗拒調查、欺騙中央、打假報告等等不正之風,根本沒向上級機關如實報告也未進行任何處理,上級機關的文件更沒向全體幹部傳達……蓋子一直到現在還捂著。

  要是汪方亮才不會這麼干呢,等著上頭再查嘛。要是上頭真有決心,肯定會把這件事擁個底兒朝天,乾淨徹底地解決好。如若虛晃一槍,憑你鄭子云能折騰出什麼名堂? 那邊萬一撤了火,鄭子云不就曬在那兒了嗎? 何必弄得那麼僵,以後還怎麼共事呢? 在這點上,鄭子云真不如田守誠有功夫。要不田守誠怎麼能當第一把手呢? 其實當第一把手,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

  最大的訣竅就在於平衡好上、下、左、右的關係。有這才能的人不多,汪方亮自嘆弗如,但比鄭子云還是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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