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四人幫』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亂,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間是非不分;好壞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搗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來了! 進入了實質性的發言了。
這指的是鄭子云。
汪方亮站起身來,把椅子弄得砰砰亂響,倒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從台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他真要回辦公室歇著去了。
汪方亮一點也不喜歡這棟辦公樓,窗子很小、結構笨重,像一張大臉上生了一對小眼睛。結實得像一架重型轟炸機,七六年地震的時候紋絲沒動。當初基建的時候,不知往地基里灌了多少噸水泥,反正重工業部有的是錢。
因為窗子小採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要開著燈。長長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宮殿的甬道。
沒去聽報告的人不少。聽得見打字機在咔嗒、咔嗒地響著,有誰在走廊的拐角那裡談笑,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可以隱約地聽到:「宋克這回慘了,聽說黨組提出的副部長候選人里沒他。」
「該! 他以為排擠陳詠明就能輪上他呢。哎,有沒有陳詠明? 」
汪方亮停住腳步,有興味地接著聽下去。
「好像有。」
「看來部黨組還過硬,田守誠那一伙人也不見得就玩得轉。」
「沒那麼簡單,這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這次你進了我退點,下次我進了你退點。」
「你這傢伙老他媽陰陽怪氣的。仔細想一想,三中全會以後,田守誠那一夥風派人物不是節節敗退嗎? 再想搞鬼,不那麼容易了。」
「你還是個『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該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
「唉,是這麼個情況,不過困難不少哇。這不,就拿咱們這個小小的部來說,田守誠不是又發動攻勢了嗎? 」
……
汪方亮暗笑,哪裡來的兩個「軍師」。真成問題,現在黨組開什麼會,研究什麼問題,下面很快就會知道。
像汪方亮這種經歷過很多事情的人,什麼衝動、激動、感動之類的情緒,已經像快要采盡的礦源,可是那兩個人的談話,競讓汪方亮心裡發熱了。他心裡生出一種感謝之情,感謝什麼呢? 作為一個黨的高級幹部,他感謝人們對中央的信任,感謝人們對目前仍存在的許多困難,國家尚不能迅速解決的諒解……汪方亮原以為,這些感情,許多年來人們已經失去,而實際上,它正在恢復……緩慢,可是有希望。就為這個,也得再好好地於上幾年,老百姓在盼著呀。
是啊,人人只說當官好,可是想過沒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實際上成天被群眾拿著戥子在稱呢? 也許有一天,職務的升遷,不是以級別、工資、幹部待遇為標誌,而是以更多的責任和義務為標誌,就像巴黎公社那樣。那就會像沙裡淘金一樣,提煉出真正的人民公僕,淘汰掉那些昏聵的官迷。
怎麼,他竟也發起鄭子云那套書獃子的議論來了。
他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房門,一回頭看見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紙走了過來。
肖宜向他點點頭,也拿出鑰匙去開田守誠辦公室的門。
肖宜那條過短的、露著花襪套和一雙豬皮鞋的褲腳——他的每條褲子都是那麼短,是布票不夠嗎——以及他那副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裡更不舒暢。
田守誠又在搞平衡。肖宜不過是這裡面的一個犧牲品。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當棋子兒,讓下棋的人在棋盤子上摔得叭、叭直響,沒準還要被摔成兩半兒。
自從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運動中被田守誠拋出來的副部長被撤職查辦之後,「文化大革命」中支持過他的那一派群眾,對田守誠怨聲載道,都在罵他:「過河拆橋,忘了你怎麼上的台,壞事幹得一點不少,部長的烏紗帽戴得還挺牢。」
田守誠的的確確是靠著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後期被結合進領導班子的。
於是,往上告狀的、寄揭發材料的不少。
田守誠不在乎人家罵。罵又怎麼樣,能把他的級別罵掉,還是能把他的烏紗帽罵掉,還是能把他的工資、房子罵掉? 該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記著那麼多東西,背著那麼多的債,人還往不往前走? 只是那些揭發材料讓他發怵,所謂知情者也。
怎麼辦? 他想出這一手,給另一派頭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
中的表現作個政治結論,滅滅他們的威風,平息一下清查運動中受挫一派對他的憤怒。
肖宜從來沒有感到過什麼威風。當初只不過是一種獻身的熱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能在革命戰爭年代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是一生的最大遺憾。終於趕上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可以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拋頭顱、灑鮮血……現在又要重翻老賬,給他做政治結論了。他有錯沒錯? 有,他的錯在於給人當槍使,幹了好些讓他後悔莫及的蠢事。
直到現在,見了曾是對立派的同志,肖宜還感到無限的悔恨和歉疚。他們為什麼要像仇人一樣地互相廝打,狂罵? 好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斷自己的左手……那時候,他們都是瘋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瘋子,希特勒是戰爭瘋子。
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志,許久沒過問你的事了,你的結論最後是什麼? 」
肖宜似乎不大願意談及:「『運動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理由是我有反對某副總理的言論。」
汪方亮勃然。照這樣下去,將來反對某副部長也會成為嚴重的政治錯誤。什麼時候了,還搞這套極左的玩藝兒。「你簽字啦? 」
肖宜冷然一笑:「沒有。這道理說不過去,我不準備接受,現在正僵持不下。」
得幫肖宜想個辦法,硬頂也不好。對付田守誠,汪方亮相當有辦法,他摸透了田守誠的脾性:烏紗帽重於一切,自身利益高於一切。抓住這個特點,就能牽著他的鼻子走。
設計院有個副院長,因為給田守誠提過意見得罪了他,三年沒給人家分配工作。那位副院長找汪方亮幫忙,汪方亮就對田守誠說:「聽說那位副院長在『文化大革命』中整過你? 」
田守誠不知汪方亮葫蘆里買的什麼葯,很謹慎地說:「沒聽說呀。」
汪方亮一驚一乍地說:「哎呀呀,你這是背了黑鍋了。很多人在下頭議論,說他三年沒分配工作,是因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給你提過意見,你現在是報復人家。」第二天田守誠就過問了這件事。
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誠也是一直不給安排工作。
汪方亮做出老謀深算的樣子對田守誠說:「老陳這個人你得安排工作。」
「為什麼? 」田守誠問。
「你現在不給他落實政策,將來組織部會落實。這個人情你不送,讓組織部去送? 他有點祖傳的醫道,對疑難症很有點辦法,他那裡四通八達,找他看病的人,什麼品位的都有,」說到這裡,汪方亮有意放低了聲音,「而且聽說他的嘴很不好。」
不出一星期,陳局長安排了工作。
汪方亮走過去,意味深長地對肖宜說:「你拿著那個結論去問問田部長,反對某副總理是嚴重政治錯誤,反對鄧小平副總理算什麼性質的錯誤? 不逮偷牛的,逮那拔橛的,有這個道理嗎? 」
這時一位勤雜工人走了過來,對汪方亮說:「汪部長,您昨天下班的時候沒有關窗,弄得滿屋子都是灰,我們打掃衛生可麻煩啦。」
「是嗎,啊喲,我忘記了,實在對不起。」
肖宜把從打字室拿回來的、那一疊剛剛列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上面的幾頁,散亂地飛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撿,只是用腳連踢帶捻地踢到牆角里去。
那份文件既無抬頭,又無落款,文件上的每一個字,像一隻只居心叵測的眼睛,囂張地、陰險地看著他。
一,重工業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長一名在選,另外兩個名額,不宜再安排部一級的幹部。
二,代表年齡,不得超過六十五歲。
三,另外兩名代表,應在業務幹部中推選。
右角上,還印有「絕密」二字及發至各支部的字樣。
既然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寫上:不準選鄭子云。
真敢於! 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國務院下面的一個直屬部。
這還像個共產黨人嗎! 肖宜想起馬克·吐溫的小說《競選州長》,然而現在早已不是競選州長的時代。
肖宜恨不得劃根火柴,把這疊東西燒掉。他抱著雙肘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自然,這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包括田守誠正在禮堂里作的動員報告。動員什麼? 動員大家不選鄭子云。
他的心跳得快極了。他一再對自己說:「冷靜,冷靜。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誰當選還不是一樣? 」然而,另一聲音卻在他心裡頑強地呼喊,憤怒地指責:「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嗎? 你能對這樣的事聽之任之,無動於衷嗎? 」
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踐踏的赤誠,他又硬起了心腸。何必為別人賣命? 別人? 誰? 難道這代表的榮譽是某個人的私有物? 選舉自己信任的、符合標準的代表,不是每個黨員的權利和義務嗎? 不選鄭子云,難道讓田守誠這樣的利祿之徒,代表重工業部和G 省的黨員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然後再爬上中央委員的地位,利用職權為非作歹? 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哦,算了,算了,不就是這一個人嗎? 他又把話筒放下。
也許就在某個關鍵的時刻,比方說,某個關鍵的表決,就差這一票呢? 肖宜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電話鈴響了。
是田守誠的夫人打來的。「老田呢? 老田不在? 告訴他,今天早點回家,D 工業部的H 部長晚上請我們吃飯。」
一句問好也沒有,一句謝謝也沒有,好像肖宜是個收錄兩用機。
肖宜知道那位H 部長,就在五屆人大會議上,竟還提出把誰誰英明、偉大寫進憲法里去。
這一伙人,又在串聯什麼。大概他們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
肖宜從那一疊文件上拿起一張,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把其餘的送到里問田守誠的寫字檯上,然後把辦公室鎖好,噔、噔、噔,三步並成兩步地下了辦公樓。在車棚里找到自己那輛破自行車,往鄭子云家裡,飛車而去。那樣子,真像唐- 吉訶德騎在那頭小毛驢上,可他覺著自己像是騎了一匹高頭駿馬,耳邊是馬蹄嚼嚼,軍號嗒嗒。
鄭子云簡直沒法相信。他把那張被他揉成一團的紙,又重新攤開,撫平。一、二、三條,寫得清清楚楚,哪一條也是目標明確地指向他。他把那紙丟在茶几上,身子更深地埋進沙發里去。暮色里,傳來了嗚嗚的黑管聲,讓他聯想起古代邊塞上的號角。
他想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鞣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索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他聽見夏竹筠帶著外孫子回來了,可能新買了一挺玩具機槍,整個單元里充滿了那挺機槍的嘎嘎聲和外孫子的叫喊聲。鄭子云趕緊站起來,把還留著一個縫兒的房門關嚴。
但依然不斷聽到夏竹筠的聲音:「別穿著鞋在沙發上踩。」
「別揪貓尾巴。」
「哎呀,你這壞孩子,怎麼把肥皂扔暖瓶里啦。」
「別掐那盆花。」
「別……」
「別……」
日子過得挺熱鬧。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報告,準會又跟他大吵一架,一個男人要是有了一個女人就算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