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守誠隨口念出一條經文:「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麼意見,我們以後再找個時間交換一下? 啊? 」
把肖宜打發走之後,田守誠覺得這個上午什麼事也干不下去了,都來湊熱鬧,好像商量好了一樣。
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他受了多少罪啊,這個官兒,好當嗎? 啊!?工間操的鈴聲響了。十點整。大喇叭里,立刻響起了體操教練那威風凜凜,像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嗓門,比他這個部長耀武揚威多了。
「現在開始做廣播體操,預備——一、二、三、四……」聽聲音就知道那人底氣挺足,血氣方剛,誰的氣也不會受。要是有人敢揉搓他,他一拳頭就會讓人家臉上開花。
唉,人要是有所求,就得有所失。算來算去,還是收人大於支出,不然這個買賣還能幹嗎?
十六
吃完晚飯以後,鄭子云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廳里,已經兩個多小時了。那架勢、那氣氛,好像他們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單等圓圓進門,就給她一悶棍。
夏竹筠每隔幾分鐘,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聲嘆氣地揉著自己的胸口,然後朝茶几上那幾張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圓圓的抽屜了,真沒法兒。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圓圓的耳邊說著什麼。圓圓呢,靠在奠征的肩頭,眯著眼睛,仰著頭。太陽很耀眼嗎? 另一張是兩個人牽著手的背影,在他們身後,是晚風中搖擺著的樹枝和小草,遠景是落向地平線的太陽,再沒有別的了。
還有一張竟是圓圓拿著一根冰棍往莫征嘴裡塞,奠征躲閃著,圓圓張著大嘴在笑……
這些照片肯定都是圓圓的傑作,攝影記者嘛。不錯,有點味道……他卻沒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過她拍的新聞照,問她,她老說:「搶不上好鏡頭。」
一個新聞照片,什麼好鏡頭不好鏡頭,只要不是照了半個臉,或是少了一條胳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這點上圓圓大概有點像鄭子云,要麼就干好,要麼就拉倒。溫吞水,或是中不溜的事她是不幹的。
鄭子云今天下班回來,剛一進門夏竹筠便迎面撲了過來,搖著這幾張照片,沖著他嚷嚷:「瞧瞧吧,你女兒乾的好事。」
他的女兒? 凡是圓圓幹了什麼夏竹筠認為是忤逆的事,那時圓圓便成了他的女兒。
夏竹筠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反正女人在這方面有種天生的本事。肯定她調查過了,不然她整天呆在家裡幹什麼?!「莫征當過小偷,進過局子,這就是你那個葉知秋的養子。」夏竹筠向他宣布著,好像她終於勝利了。
葉知秋也變成他的了。
他皺了皺眉。鄭子云盡量避免和夏竹筠發生爭吵,何況現在是這麼一種情況。
照片上所顯示的圓圓和莫征之間的親呢關係,對鄭子云來說,並不像夏竹筠那麼突然。
以前圓圓似真非真地對他說過。
那天晚上鄭子云很久沒有睡著,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聽跳動的脈搏清晰地叩擊著自己的太陽穴。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像那些被無窮無盡的問題,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想要清靜一會兒。他抱著腦袋,捂著耳朵,恨不得鑽到哪個犄角旮旯里躲起來,但也無濟於事。
他盼著有點別的什麼聲音,來代替這固執、單調,躲也躲不開的聲音才好。
他支著耳朵尋找;他開始數:「一、二、三、四、五……」
他在床上做氣功……
不行,全不行。
終於,他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圓圓回來了。他跳下床,打開房門。他能想像出自己的樣子:花白的頭髮在枕頭上滾得蓬亂;睡衣在被窩裡揉得皺皺巴巴;披著一件隨手抓起來的外套,一副有求於人的可憐模樣。
圓圓那張本來是毫無防範的臉,立刻變得像是聽到了二級戰備的命令,隨時準備著抵擋來自鄭子云的任何責難和盤問。
「吃過晚飯了嗎? 今天有鹵鴨腳。」鄭子云帶著一種巴結的笑說道,他知道圓圓愛吃這東西。他生怕她會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鑽進自己的被窩。.「真的? 」圓圓揚著那對烏黑的眉毛。那對眉毛,活像從鄭子云的臉上用複印機複印下來的。鄭子云每每看著圓圓,就像看見青年時代的自己,心裡便會生出對歲月一去不復返的悵惘,對生命之謎不解的好奇。
鄭子云耐心地等著。圓圓把肩上那個足以裝下二十斤大米的帆布背包掛到衣架上去。鄭子云感到奇怪,那麼大的背包天天都裝得那麼滿,也不知道有什麼可裝的? 又看著她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換上拖鞋。
跟著她到洗臉問,看她洗手,又跟著她進了廚房。圓圓拉開碗櫥,探頭在裡面尋找,拿出裝著鹵鴨腳的那個大缽。「我倒是吃過晚飯了。」說著,用手抓了一隻放在嘴裡啃著。
圓圓用腳從桌子下面勾出一個矮凳,踢給鄭子云,然後又勾出一個給自己。他們在矮凳上坐下。
「媽又罵我了吧? 」她一面往外吐著骨頭,一面含混不清地問著。
「沒有。」
圓圓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說,不告訴她,她也能猜著。她不吃了,挨個吮著右手上五個油膩膩的手指頭。
「爸,要是我愛上什麼人,您能不能相信,那是一個應該愛的人呢? 」
真是猝不及防。那天晚上他完全沒有談重大問題的思想準備。
鄭子云常常不能回答圓圓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
這一代人顯然聰明,然而也自有他們的缺憾。做人也好,辦事也好,有時顯得形式大於內容。
鄭子云願意相信圓圓,因為她不是那種生活態度不嚴肅的孩子,思想上成熟的也比較早,雖然她在外表上總給人一種「沒有真格的」勁頭。但是鄭子云不願意把話說得那麼滿,何況這是關係圓圓一生幸福的大問題。萬一她是感情用事呢? 愛情這種事情,誰能保證它永遠都是冷靜而合乎規範的呢? 「圓圓,這有點像猜謎語。你知道,我是不能憑想像下結論的。
也許你覺得爸爸太沒味兒。造就我們的時代和造就你們的時代不同。原來是地下工作,後來又是經濟部門……因此太少幻想,太多現實。你總得讓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然我怎麼能隨便說,這個行或是那個不行呢? 你是不是真有什麼人了? 「
圓圓朝他莞爾一笑:「現在還沒有,不過早晚會有。」
「到時候,你會告訴我嗎? 」簡直像在懇求。鄭子云對這寶貝女兒毫無辦法。
「當然。」說著,她起身在他腦門兒上親了一下,帶著一嘴鹵鴨腳的味兒。「爸爸,你真好。你是我最知心的人。」
鄭子云用手抹了一下腦門兒,手上是褐色的汁液和膩膩的鴨油。
當然個屁,這小陰謀家。
除了這幾張照片,鄭子云一無所知。
又是猝不及防。
鄭子云再次拿起那幾張照片端詳著。
如果沒有進過局子,那男孩子顯然很可愛。葉知秋為什麼要收養這麼一個人呢? 而圓圓又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呢? 他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這樣對待他? 難道葉知秋和圓圓都犯了糊塗,竟不如夏竹筠清醒嗎? 這讓鄭子云覺得不能理解。
鄭子云從來沒看見圓圓像照片上這樣笑過。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也沒有這樣笑過,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出生人死的時代,他沒有時間這樣去笑。
這種笑,只屬於一個人。一個不知等在什麼地方的人。
既不屬於生她的媽,也不屬於養她的爸。對了,他們生了她。
養了她,卻讓這個小毛頭給搶走了。不費吹灰之力。
夏竹筠厲聲地對他說:「你得讓她說說清楚。」好像要嫁莫征的是坐在她面前的鄭子云。
說說清楚? 談何容易。
鄭子云喟然。什麼事情有那麼簡單? 最近上頭有人說話了.他和田守誠各打五十大板。
暫時是說不清楚的。圓圓的事情恐怕也是這樣,鄭子云信心不大。
「不要激動嘛,慢慢和她談。搞僵了不好,這種事很容易搞僵。」
「你什麼事都遷就她,溺愛她,所以才會搞成這個樣子。」夏竹筠一轉臉,才發現窗帘忘記拉上了,她真給氣昏了頭。她起身去拉窗帘,偏偏那滑輪給繩子上的小結卡住了,怎麼也拉不上。她恨不得把那塊窗帘扯下來,撕得粉碎才好。
鄭子云走過去幫她。夏竹筠一把推開他的手,執拗地用力扯著那塊窗帘布。「嘩」的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她還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塊窗帘扯下來,跺在腳底下為止。
歇斯底里。
賈寶玉說過,女人一旦從少女變成婦人,那就可怕了。
鄭子云一聲不響,癟著嘴巴坐在沙發上,這種生活讓他厭惡。
人們常在漫不經心中,輕易地把自己,把周圍的一切毀壞了。他看著牆角下那塊沒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帘,活像吹爆了的氣球,剛才掛在窗上的時候彷彿還看得過去,現在看來卻是褪了顏色、落滿塵土,不成樣子的一堆破布。
風馳電掣。莫征把摩托開得飛快。圓圓縮下腦袋,閉上眼睛,把臉頰緊緊地靠在莫征寬闊的後背上。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記了這是往哪兒去。管它往哪兒去呢? 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輕輕地笑,然後把圍著莫征的右手鬆開,伸到莫征的嘴邊。
莫征側過臉頰,用嘴唇輕輕地挨著它。這就是圓圓的小手,卻像男孩子一樣的粗糙。它把圓圓帶給他。這淘氣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燈才會變做寶石.摩托才會變做載他渡向彼岸的船。
莫征相信自己會渡過去。一定要渡過。為了靠在他背上這個將自己鮮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給他的人。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也意識到圓圓給他的,不僅僅是一個女性的愛情。她已將他洗滌乾淨。
人可以一瞬之間飛躍幾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點,彷彿重又回到童年,變成那個穿著淺藍色法蘭絨衣服,兩隻手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男孩。
他將要重新起飛,載著這靠在他背上的可愛的小人兒。
圓圓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用圍著他的右手,拍拍他的胸,然後在他耳旁說了些什麼。他沒聽清楚,風把她的話從她的嘴邊吹走了。莫征妒忌那風。但他知道,那定是一句甜蜜的話。
「你說什麼? 」他側過頭來問。
圓圓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頭更近地拉向自己,嘴唇貼在他的耳朵上說:「我要在這背上靠一輩子。」
莫征的耳朵感到她嘴唇里呼出來的熱氣,這溫熱一直從他的耳朵流到他的心裡。
他笑了。
謝謝,謝謝你,善良的、慷慨的姑娘。
生的慾望是多麼的強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東西.它就會慢慢地復甦。
莫征覺得他那顆心像被雷殛過的老樹,從樹樁旁邊,又抽出了新的枝條。嫩綠的,悅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將會長大,長出大片的濃蔭,或在晚風中嘩嘩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蓋著饑渴疲憊的行人……他要更多地愛這世界,愛這世界上的人。也許他會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兒有水,還有大地,這萬物的母親。多少年之後,又會抽出新的枝條。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啊,莫征為自己以前那許多的嘆息、抱怨,和聽任自己攤手攤腳的墮落,絲毫不曾制動自己而感到汗顏。
聽天由命,喪失勇氣和信心,是一種無能的表現。
人類不肖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