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像圓圓那樣哇啦哇啦地哭。何況這一生,從記事起,他就沒有哭過,別管心裡多麼悲痛,那眼淚慳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來。此時,他只是覺得兩腮上的肌肉一陣陣地酸痛。
摩托車那小小的紅色尾燈早已看不見了。鄭子云依舊站在冷風地里,痴痴地想著什麼,又好像沒想著什麼。
是他在說話嗎? 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嗎? 這樣的蒼老:「圓圓,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著他的怯懦。
為什麼他剛才不敢說出這句話呢? 他怕,怕圓圓問他:「您覺得這個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嗎? 」
那他可怎麼回答喲。
對了,圓圓說對了,他虛偽。除了他自己,大概圓圓是惟一看得出這一點的人。剛才,圓圓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蓋在心靈深處的虛偽,揭示得一清二楚。
為了對輿論維持一個體面的家,他什麼都忍了,遷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時代對他的不忠實,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兒。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氣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因為愛昏了頭嗎? 不,她早已不是一個值得尊敬和愛戀的人,他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說出許多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觀念,然而在許多時候,卻是執行舊觀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在為事業而獻身的後面,沒有一點對個人功名的追求嗎? 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視這一點呢。哦,他怎樣地為自己描繪著一張聖徒的像啊,為了頭上那道光圈,他拋卻了一個人的真情實感。
因此他沒有圓圓的勇氣。她可以走,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像圓圓那樣,行嗎? 鄭子云渴望它,卻又自己把它丟失。他誰也不能怨。
掙脫外界的束縛也許並不困難,而在掙脫自身的束縛,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礙時,人們卻常常失敗。
鄭子云真願意年華倒轉,像圓圓那樣,一切對她要比對鄭子云容易得多。
風吹得更緊了,鄭子云覺得更冷,從腳尖一直冷到手指頭尖,還有胸口。
孤獨。他身旁沒有了一個親人。
他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飛舞,像一隻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圓圓六歲的時候,在醫院裡割扁桃腺。他在那張白色的小床旁邊守了許久,聽著她那均勻的、甜甜的呼吸,看著白被單上胖嘟嘟的臉蛋,他想到過對圓圓,對圓圓這後一代人的責任。但那責任究竟是什麼呢? 難道僅僅是在他們腳下墊一條路嗎? 圓圓睡醒過來,問:「媽媽呢? 」
「媽媽有事。噓,不許說話。」他那時就開始欺騙圓圓。可是能怪他嗎? 他怎麼能對圓圓說,媽媽正在北京飯店參加舞會? 「講個故事,爸爸。」她聲音沙啞地請求著。
他不會講故事。他也從沒想到,除了在圓圓的腳下鋪一條路外,他們還需要聽故事。
「啊,講什麼故事呢? 」他開始在記憶里搜索,不,不行,這一條思維好像斷掉了。
圓圓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鄭子云惶惑地想:是啊,一個不會講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時候還去參加舞會的媽媽,是多麼不完整的爸爸和媽媽啊。過了一會兒,圓圓又問:「爸爸,蝴蝶是什麼變的呢? 」
「蝴蝶是毛毛蟲變的。」
「您騙人。」圓圓不肯相信,那麼美麗的蝴蝶,就是那醜陋的毛毛蟲變的。
圓圓也許早已忘記這件事了,就連鄭子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久已不憶的小事。
美麗的蝴蝶,正是那醜陋的毛蟲變的,經過痛苦的蛻化。但群使經過痛苦的蛻化,也不一定每一條毛毛蟲都會變成蝴蝶,也許在變蛹、做繭的時候,沒有走完自己的路,便死掉了。真正走完這歷程的,有幾分之幾呢? 他也是一個正在變蛹、做繭的毛蟲。
「圓圓,不要把爸爸想得太好,你要允許和承認我也是一條毛蟲,正在經歷著痛苦的蛻變,也許不一定變成蝴蝶便死掉了。」鄭子云在心裡悄悄地對女兒講。
不,為什麼要在心裡悄悄地講呢? 他應該當面去對圓圓講,對那沒有見過面,卻已經被他傷害過的莫征講。
幾點? 快十一點了,還有末班車。
劉玉英打著哈欠,拖著兩條幾乎失去知覺,像是變成了木頭棒子的腿往樓上爬。
明天就過新年了。這些天的活特別忙,燙頭髮的人太多,加班加點,從早上八點一直干到晚上十點,兩條腿都站木了。她自己的頭髮髒得都快結成板了,也沒時間洗一洗。
小強晚飯怎麼吃的? 早上她就把菜炒好了,和饅頭一塊放在籠屜里,鍋里添好了水,坐在爐子上。交待過小強,吃的時候,打開煤氣,劃根火柴點著火,餾一餾就行。不過葉知秋准又把小強拉到她家吃飯去了。老這麼麻煩人家,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劉玉英不知動員過葉知秋多少次,把頭髮燙一燙,她一定把最好的手藝都給葉知秋使上。
葉知秋每每聽見這話,都不由地用雙手捂著腦袋說:「得了,得了,您讓我好好活兩天吧。」
嚇得那個樣子,好像就這麼說說,也會把頭髮說出捲來。
人恃衣服馬恃鞍。要是給葉知秋捌飭捌飭,沒準看上去會好看一點。
該往三層樓上爬了。劉玉英停下喘口氣。怎麼回事,她聽見有人在哼哼,就在頂近的地方。她往樓梯底下看看,沒人。趕緊往上走去,啊! 樓梯上歪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同志,同志,您,您這是怎麼了? 」劉玉英慌了手腳,想去攙他,、鄭子云張開雙眼,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動。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藥丸,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劉玉英明白了,立刻撿了幾片,塞進了鄭子云的嘴裡。然後,她立刻去敲葉知秋的門。「老葉,老葉。」
門開了,卻是三個人的笑臉:葉知秋,莫征,還有那個常來的,挺漂亮的叫做圓圓的姑娘。
「快,快! 有個人病倒在樓梯上了,看來不輕。」劉玉英緊張極了。
葉知秋、莫征、圓圓三個人立即隨劉玉英跑下樓梯。
啊!!! 「爸爸! 」圓圓撲過去。
「老鄭! 快,莫征,去叫出租汽車。」
鄭子云閉上了眼睛,好像他終於到了終點。
沒想到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和莫征見面,太戲劇性了。但願莫征和圓圓不要誤會他是來鬧架的。
「嗚——嗚——」圓圓又開始哭了,她懊悔萬分,覺得全是自己的罪過,氣壞了爸爸。「爸爸,爸爸! 」
葉知秋厲聲地說:「不許哭,不要搖他也不要動他,讓他安靜。」
她伏下身去把自己的胳膊墊在鄭子云的頭下。「去,先去拿個枕頭來。」
圓圓像是傻了,沒有聽懂葉知秋的話,竟一動未動。唉,畢竟是孩子,劉玉英趕緊跑去拿枕頭。
出租汽車怎麼這麼慢啊! 葉知秋恨不得拖住那無形飛去的時間,她覺得每過一秒,鄭子云離危險的時刻便更近一點,她的頭上開始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天,這個人絕不能就這樣地去了,這樣優秀的人,中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圓圓把臉貼在鄭子云那冰涼的、滿是冷汗的手心上。「啊,爸爸,爸爸,我一定更好地疼您,愛您。只求您不要記住我說過的那些話,您是個好爸爸,我懂,爸爸,我懂得您。其實,我心裡一點兒也不糊塗……」
「別說了圓圓,讓他安靜。」葉知秋髮脾氣了。
出租汽車終於來了。
莫征抱起鄭子云。
哦,這男孩的胳膊多麼有力啊。好像有股生命的活力,從莫征那有力的胳膊,流進鄭子云衰竭的身體,真好! 好像他變成了一個嬰兒,靠在一個巨人的懷裡。放心,他不會死的。鄭子云睜開眼睛,莫征那對黑寶石一樣的瞳仁,正定定地看著他。那對黑眼睛裡,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對他也許會遠去的生命的呼喚,又有一種磁石般的引力,把那已經飄搖的生命穩住。
鄭子云努力對他微笑。哦,有這樣一個兒子該多好。
尾 聲
電話鈴響了。
深更半夜,真是討厭透了,連覺也不讓人睡個安穩。田守誠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又響了,大概整整響了十分鐘,也許有什麼急事。田守誠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伸著兩隻腳在地板上來來回回地摸索著拖鞋。他媽的,左腳穿到右腳上去了。
「喂——」田守誠萬分不耐煩地拿起話筒。
「田部長嗎? 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紀恆全也會在自己的嘴上抹蜜,他的話也不是一字千金的不捨得往外拋,只是看對誰而已。
「什麼事啊——」田守誠拖長了聲音。話筒里,他聽得見紀恆全「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好像面對著一盤令人饞涎欲滴的大菜。
「鄭部長心肌梗塞住進監護病房了。」紀恆全的聲音聽起來發緊,好像在努力地憋著嗓子眼兒里的笑。
「啊! 」田守誠的困勁,頓時飛得無影無蹤。「怎麼搞的? 」
「聽說是在那個女記者家裡,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這句話,紀恆全說得很快,噎得他差點兒出不來氣。他怕,怕自己沒把這消息傳遍全世界,便一眨眼死掉。他像電影上那些打人敵營的特工人員,終於夾著一大摞情報,勝利地返回司令部向首長彙報戰果那麼愜意。
「啊……」這啊字從最高音滑向最低。「你一定告訴醫院領導,說我請求醫院給予最好的護理,派最好的醫護人員,用最好的藥物……總之,鄭子云同志是我們經濟界里極有聲望,極有貢獻,極有影響的同志,一定要搶救過來。不然政治上的影響是很大的……
你現在在哪裡? 在醫院? 好,我馬上就來。「聽起來田守誠真是關懷備至,體貼人微,心急如焚。
放下電話,映人他腦子的是十二大代表最後的投票結果:一千零六比二百八十七。
自從和鄭子云刺刀見紅的一戰之後,鄭子云的票數反而從八百八十七增加到一千零六,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著蝕把米。
他已經灰心了,無望了。然而想不到事情會突然發生這樣的逆轉。
啊,這一下,鄭子云當不成十二大代表了。
田守誠比往日更加莊重地坐進小汽車,即使在這深更半夜他也衣冠楚楚,像去赴一個盛大的招待會。
他低頭看看手腕上帶日曆的夜光錶,時間是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凌晨三點四十一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