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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重生

    韓成貴在回韓王村的一路上別提心情有多鬱悶了。一方面,他明白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如果自己是羅隊長,也只能說那樣一些話,也肯定除了相陪著彙報者著急上火唉聲嘆氣,再就是一籌莫展徒喚奈何。另一方面,又因羅隊長將話說得過於冷靜過於直白而大為不快。理是那麼個理,但話可以不那麼明說嘛!幹嗎非那麼明說呢?其實,他走在進山的半路上,就已經估計到註定是白去一遭了。一年十二個月,幾乎月月有我們的好同志、好戰友、好鄉親乃至優秀的抗日運動領導者落入敵人魔爪。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幾個,有時是一批,即使明知他們還沒被敵人殘酷地殺害,那也只有干著急啊!何況,敵人往往以我們被捕的親愛的同志、戰友、鄉親和領導者為誘餌,布下陷阱,單等我們的營救人員往圈套里鑽。稍有點兒大局意識,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啊!每有一個自己人落入魔爪,便找到我們的武工隊或正規部隊要主張的話,那不簡直是兒童般幼稚的行為嗎?再者說了,王文琪不是黨員,算不上是好同志;不是對敵戰鬥成員,算不上是好戰友;更不是抗日運動的什麼領導。就目前而言,往最好了說也只不過是韓王村一個好鄉親。即使在這一點上,也不是每一個韓王村人都認為他是好鄉親。不錯,他救了韓柱兒一命,也使一些孩子免受鬼子的傷害,但他在萬惡的鬼子面前那種種可以說是下賤之極的表現,卻是某些鄉親們打心眼裡嫌惡的。他教孩子們唱日語歌尤其是用日語唱日本歌,更是某些鄉親們所難以接受的事。特別是那些有親人被鬼子殺害的人,背地裡已開始叫他「漢奸王」了,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因為這麼樣一個人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裡去了,還沒有什麼消息從縣城傳出,預兆著鬼子將要把他殺害了,自己作為韓王村地下黨支部的支書,風風火火地急走了一天進到山裡,找到武工隊隊長,逼著似的非要求武工隊隊長當面給出主張,實在是小題大做、強人所難嘛!但即使理解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他心裡的不快卻難以消除,實際上,他是希望羅隊長用另外一些話騙他,比如羅隊長完全可以這麼說——成貴啊,大老遠地進到山裡來,辛苦了!你放心回去,我會派武工隊員混入縣城去打探情況的。如果鬼子並沒有殺害王文琪的打算,還則罷了。如果有,咱們武工隊一定要想方設法地營救他!他是受過邊區正規部隊首長口頭嘉獎的人,咱們怎麼能不營救他呢?或說——成貴啊,你放心回去,情況我一定及時地鄭重地向咱們正規部隊的首長彙報,如果王文琪的生命確實危在旦夕,那具體怎麼個營救法,要按首長們的作戰方案去執行。早就該教訓教訓池田那老鬼子了,說不定首長們意見統一了,咱們就對縣城來一次突襲,一舉將鬼子都消滅了,將池田那老鬼子活捉了,開公審大會,就地槍決……

    哪怕他看出來了聽出來了羅隊長明明是在哄騙自己,給自己一種心理安慰,那也不枉自己從天蒙蒙亮走到天黑進山一次啊!

    偏偏,羅隊長是個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向不打誑語,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的人,結果使韓成貴有了一種類似自討沒趣的委屈感。

    他回到韓王村時,天自然又黑了。他女人告訴他,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來過幾次了,都為的是向他探聽王文琪的安危。

    他沒好氣地說我和大家一樣住在村裡,又不是住在縣城,我哪裡會知道呢?

    他女人又告訴他,韓大娘也來過幾次了,也許有些人還聚在韓大娘家裡等他回來。他女人知道他是在黨的人,也知道在群眾和武工隊之間,他是個重要角色。但那女人明智得很,從沒捅破過窗戶紙。

    韓成貴二話沒說,喝了一瓢涼水,抓起一個窩頭,邊吃邊就來到了韓大娘家。進門後,見該聚一塊兒的人都聚一塊兒了。他三口兩口吃光窩頭,立刻說起了和羅隊長談話的內容。沒按實際情況說。覺得若按實際情況說,大家心裡八成也會鬱悶起來。他是按自己所希望的那樣來「傳達」羅隊長的話的。他雖然也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之下,比羅隊長說話活泛多了。

    大家聽了他的「傳達」,一個個像吃了定心丸,雖然心情還是無法完全穩定,卻畢竟不再是那種坐立不安的心情了。韓王村是有幾個人死在鬼子的刀槍之下的,但罪惡不是藤野那個班的鬼子犯下的,而是之前駐紮在那座炮樓里的鬼子犯下的。藤野那班的鬼子們接手炮樓以後,他的戰刀尚未染過中國人的血,他那個班的鬼子尚未槍殺過中國人。在別處殺害沒殺害無法知道,殺害過多少也無法弄清楚,但自從來到華北這一處地方,進駐了那一座炮樓,一年多的時間裡還沒有。或者也可以說,還沒顧得上大開殺戒。人的心理是這樣的,親人一旦被殺害了,死人無法復活,悲痛一陣子,漸漸那悲痛就化作了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又漸漸地,悲痛被仇恨替代了。而悲痛是令人夜不能寐的,擔心也是令人無法成眠的。但仇恨卻不是那樣。仇恨恰恰相反。人心裡一旦仇恨滿滿,反而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實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正是有仇必報、十年未晚的「境界」。可如果親人不是眼睜睜地看著被殺死了,而是被押往狼窩虎穴了,那種不安那種擔心,是比悲痛更折磨人的。那是對人性最柔軟處「實行」的一種酷刑。雖然王文琪不是在韓大娘家那些人中任何一個人的親人,但他在村裡一向待人真誠,樂於助人,並且一向對鄉親們溫良恭敬,很有人緣。說他是一位好鄉親,那是符合實際的。對在韓大娘家那些人而言,尤其是好鄉親。羅隊長都當著大家的面吸收他為「內部人」了,那還不是好鄉親嗎?他們與那些心裡暗生著對王文琪的鄙視的人對他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這些「內部人」都知道,王文琪那些被某些鄉親所嫌惡所鄙視的做法,是經過一級級批准的。而且兩天前的事實也證明了,十幾個剛剛唱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孩子,因為會用日語唱歌,哄得鬼子開心,居然一個也沒受傷害,是多大的幸運啊!儘管藤野們那天是沖王文琪來的,但若看著中國孩子突然惡性大發,戰刀劈一個,刺刀挑一個,開槍打死一個,對於他們那還不是兒戲般的事嗎?他們以「內部人」看待「內部人」的眼光看待王文琪,於一般鄉親感情之外,自然又多了份特殊感情。受兩種感情的壓迫,就都覺得如同自己一個親人落入虎口了,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一個個眼睛紅腫,分明的連續兩夜都沒睡好。聽了韓成貴的「傳達」,都吃了顆定心丸。倒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擔心了,而是擔心小了。起碼,認為王文琪的命是有保障了。於是很快也就紛紛散去,各自回家補覺。

    韓成貴回到家裡卻徹夜未眠,翻過來掉過去的,一合眼就見王文琪在被鬼子用酷刑折磨,逼他出賣「內部人」。遍體鱗傷的王文琪則痛苦哀號不止,就要經受不住拷打了。結果驚醒了。驚醒之後,大睜雙眼,那可怕的情形也同樣在眼前浮現,耳旁仍有聲聲哀號迴響。

    一夜噩夢連連的韓成貴,第二天上午誰也沒告訴,悄悄進了縣城。他要獨自打探一下王文琪的處境。他並沒去找在縣城裡的地下關係,怕引起特務們的注意,而是向一些三教九流的熟人打探。他年輕時曾在飯館當過跑堂,結交下了五行八作的朋友。但從朋友們口中一無所獲,都說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親戚王文琪的事。他看得出,他們並沒騙他。這就令他更替王文琪擔心了——也許從村裡押走王文琪不是鬼子的一般行動,而是「特高科」的行動。他那些朋友,大抵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連他們都一無所知,足見那行動的保密程度啊!而被「特高科」帶走的中國人,竟然活下來的幾乎沒有。往往再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也不僅是替王文琪的生死萬分擔心,也是替自己及村裡「內部人」們接下來的安危提心弔膽。倘王文琪經不住酷刑招了,那麼鬼子第二次到韓王村去抓的人,首先必是他韓成貴無疑啊!

    一無所獲的韓成貴回到村裡,對自己悄悄進了縣城一次的事守口如瓶,沒跟任何人說。一無所獲,有什麼可說的呢?說了,還不是陡增別人的不安和鬱悶,所以也就只有自己一人繼續受那份兒不安和鬱悶的折磨。

    又一天過去了,王文琪沒回到村裡。

    又兩天三天四天過去了,王文琪仍沒回到村裡。

    韓成貴帶回來的那顆「定心丸」,其鎮定的效力漸漸在人們心裡消化掉了,失效了。人心於是起了變化,替王文琪的擔心快沒了,一部分一部分地轉變成對他這個人的猜疑了。猜疑既生,則是越猜疑點越多。是啊,他在日本十來年,說是求學,誰知他究竟在日本成了什麼人啊!他被押到炮樓里去,那對別人是九死一生之事,為什麼他就能安然無恙地離開呢?他說他跟藤野那廝只不過說了些什麼什麼,可究竟說的是什麼,別人也沒法搞清楚啊!為什麼藤野信任於他?僅僅因為他在日本待過,日語說得好嗎?為什麼此次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去那麼多天,連點兒關於他的消息都沒從縣城裡傳出過?

    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已在村裡蔓延,全村籠罩在不祥之中。許多人預料某一天鬼子會突然撲入村子,王文琪自然也跟回來了,狐假虎威地帶領鬼子抓這個抓那個……

    連韓成貴也是如此了。

    然而孩子們心裡卻只有替他們的老師擔心,沒有什麼猜疑。孩子畢竟是孩子,不諳大人們因被偽裝蒙蔽所歷的危險,也不諳暴力四伏、血腥遍地之年代大人心理的複雜和叵測。他們白天經常聚在村口張望,有的還爬上樹,久待在樹上眺望,想要望到老師回村的身影。

    第六天晌午,孩子們慌慌張張地跑進村向大人們報信兒——又有鬼子們的幾輛摩托向本村駛來了!

    韓成貴就挨家挨戶告誡「內部人」們緊急隱蔽。向村外跑是來不及了。一眼能望到幾里地外的平原野地上,跑也沒處跑藏也沒處藏啊。說隱蔽,其實也就是貓在自家屋裡或附近挖的秘洞里而已。

    韓成貴自己剛剛貓起來,鬼子的摩托隊已進了村。他們和來「請」走王文琪時一樣,一直將摩托開至王家院落外。藤野仍在鬼子兵之中,也仍坐在摩托車車斗里,王文琪坐在另一輛摩托車的車斗里。該緊急隱蔽的隱蔽起來了。一時沒顧上東躲西藏的,或自認為不至於被懷疑是危險抗日分子的,見鬼子們的來勢並無搜捕的架勢,而且來的不多,便陸續壯著膽子跟到了王家院落前,一個緊挨一個站成一堆遠遠觀望。他們那麼做,是出於一種安全感的促使。好比非洲大草原上食草類動物的種群,當獅豹出現都本能地聚攏那樣。事實上那也是明智之舉,因為如果一戶戶被堵在家裡,面臨的危險更大,被殺害的概率也更高。

    他們看到,藤野先下了車斗,然後以特紳士的手勢將王文琪請下了車斗。再後,啪地雙腿併攏,對王文琪敬了一個極標準的軍禮,一轉身旁若無人地又上了車斗。而摩托車一輛緊跟一輛調轉車頭,片刻未停地離開了。

    王家門樓歪斜、台階坍塌的院落前,於是只留下了孤單單的王文琪一人。

    村人們遠遠望著他。

    他也不知所措地望著村人們。

    村人們都不敢上前跟他說話了。

    孩子們也從各家聚攏來了,也遠遠地呆望著他,不敢上前和他說話了。

    他右手緩緩舉了起來,分明是在向大家打招呼。

    大人孩子,沒有一個也舉手向他打招呼的。

    他那隻舉起來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緩緩地垂下了,彷彿被看不見的繩索往下拽,彷彿不情願垂下,卻又扛不過那看不見的繩索往下拽的力道。

    他一轉身快步進入院落里去了。

    大人孩子一個個滿腹狐疑地散了。

    不一會兒,韓成貴也進入了王家的院落,腳步輕輕地走到王文琪住的那間小角屋門外,乾咳了一聲。

    王文琪在屋裡說:「聽出你是誰了,進來吧。」

    一種大鬱悶著的語調。

    韓成貴進了屋,見王文琪低著頭呆坐在炕沿,旁邊放著一卷白布。

    韓成貴說:「回來了?」

    王文琪抬頭呆看著他,不說話,那意思是——這不明擺著的事嘛!

    韓成貴又說:「你怎麼把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

    王文琪從頭上抓下軍帽,往炕上一摔。接著雙手交替褪下手套,也摔在炕上。

    韓成貴皺眉道:「聾啦?」

    王文琪這才惱火地說:「你問的廢話!難道會是我向鬼子死乞白賴非要到不可呀?池田那老鬼子非給我,還逼我在回來之前穿上,我有什麼辦法?」

    韓成貴被反問得也一時說不出話。

    王文琪恨恨地又補充了幾句:「我一個人被押到了虎口裡,滿眼看見的全是鬼子。我看池田那老鬼子笑里都藏著刀,彬彬有禮、和顏悅色地說話時,眼神兒里都透著殺氣。我不是英雄好漢,我骨子裡是貪生怕死之徒。在那麼一種情況之下,我每一天的分分秒秒都如同是在刀尖上挨過的,連裝也裝不出一分英雄好漢的樣子。還不是他要我怎麼樣,我就只有俯首彎腰、奴顏婢膝地怎麼樣嗎?」

    韓成貴也默默坐在炕沿,卷了一支煙遞給王文琪。王文琪吸過幾年煙的,後來戒了。即使在吸煙的那幾年裡,也從沒吸過農村漢子吸的葉子煙。但他猶豫一下,接了過去。

    韓成貴也為自己默默卷了一支煙。

    二人都吸著煙後,韓成貴垂下目光,望著地面說:「彙報彙報吧。」

    王文琪犯了倔勁兒,頂撞道:「沒他媽什麼可彙報的。」

    韓成貴猛一抬頭,轉臉看他,見他也正惱火地瞪著自己,嚴肅地問:「你拒絕彙報嗎?」

    二人互瞪了一陣,王文琪低下了頭,語氣順從了:「你倒是要聽我彙報些什麼啊?」

    韓成貴一點兒沒變嚴肅的口吻,審訊般地說:「把你到了縣城以後的一切經過,一五一十地都彙報給我聽!」

    王文琪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彙報了起來……

    他的說法是:在敵人進行那次掃蕩時,藤野向池田報告了韓王村有他王文琪這麼一個非同一般的中國人,可以經過進一步考驗之後,培養成值得他們日軍特別信任,而又特別能為日軍服務的人。

    韓成貴問是藤野那廝對你說的。

    王文琪搖頭。

    韓成貴又問那你怎麼知道。

    王文琪說他推測肯定是那樣。

    韓成貴說你的推測只不過是你的推測,別那麼肯定。

    王文琪又惱火了,也又頂撞道:「你如果不許我說我的推測,那我就沒法彙報了,也根本彙報不清楚!」

    韓成貴又卷了一支煙遞給他,替他點著後,用肩頭撞了他一下,緩和了口氣說:「你別跟我抬杠嘛!我來聽你彙報彙報,這可是為你好。你想啊,鬼子用摩托車將你接到縣城裡去,一去六天,今天又是鬼子用摩托車將你送回來的,而且藤野那廝還向你敬軍禮,而且你變成了這樣子,許多鄉親都看見了,許多孩子也看見了。你是聰明人,他們心裡會怎麼想,不必我說你也明白吧?如果你沒做對不起中國人良心的事,那就得有個人替你把鄉親們內心裡的種種猜疑消除了吧?靠你自己去消除的話,你有幾張嘴呢?由你自己去消除,誰又信呢?那就莫如由我聽了你的彙報後替你去消除。當然,首先你得老老實實地向我彙報,並且,得能讓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對不?」

    王文琪固執地說,他的彙報必須加入他的推測、判斷,否則,不僅韓成貴肯定會聽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是沒法說明白的。

    韓成貴愣了愣,強調說那你得這麼彙報給我聽,你得把你的推測、判斷和實際發生的事嚴格區別開。哪些是你的推測和判斷,你要預先來個聲明。

    王文琪問:講後聲明就不行?

    韓成貴不耐煩地說,叫你別跟我抬杠,你還非跟我抬杠!講後聲明當然也行啦。

    王文琪就說,剛開始彙報的,是他的推測。信不信,只能隨你了。

    韓成貴沒表示信,也沒表示不信,只催促他接著往下講。

    王文琪問:「你認為藤野那廝他為什麼要向池田老鬼子報告我這個人?」

    韓成貴想了想,搖頭。

    王文琪說:「那廝是個軍官迷,做夢都想在他們日本發動的這場侵華戰爭中多立戰功,胸前掛滿勳章,以軍官的身份回國返鄉。他對自己來到中國四五年了仍是個小軍曹,別提有多沮喪了。他曾在炮樓里跟我說過這麼一句話:『我討厭炮樓像討厭活棺材。』據守炮樓的日軍是基本上沒有提拔機會的,他的話暴露了他強烈的爬升慾望。那麼,想要爬升只剩下了一種選擇——引起長官的注意。於是,我就成了他引起長官注意的事。以上,是我根據我的推測所進行的分析、判斷。你認為我的判斷有道理嗎?」

    韓成貴不置可否地說:「咱不管他們鬼子之間的鬼事,你快講你那六天是怎麼過來的!」

    按王文琪的說法是,池田老鬼子在掃蕩中從馬上跌落了一次,將腰扭傷了。他被押到縣城後,池田先是命他給自己治腰。

    韓成貴問:「你又想說,是藤野那廝向老鬼子池田舉薦的你,而這是你的推測對不對?」

    王文琪說:「對。肯定就這麼回事啊。要不沒法解釋了。我在炮樓里為藤野那廝按摩過嘛!」

    韓成貴忍不住又問:「縣城裡有日本軍醫,他有什麼必要非派鬼子兵騎摩托將你押到縣城去?」

    王文琪說:「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在日本民間,也是很信服中國的中醫的。但在日本軍隊里,軍醫差不多都是畢業於軍醫學院的。而日本維新以後,醫學院里逐漸形成了鄙視中醫、崇尚西醫的偏見。尤其軍醫學院,所開的課程全是西醫課程。所以他們日本的軍醫,幾乎沒有中醫治療能力。而治療腰扭傷,要按西醫的方法,得用夾板將腰部夾住,還得終日仰面朝天卧床不動,一天服幾次西藥丸。少說半個月才能拆夾板,拆了夾板也不會就行動自如了。而且,估計半年一年內是騎不了馬的。池田那老鬼子,哪兒能接受這麼一套治療方法呢?治療肢體扭傷,咱們中醫有訣竅。按摩加上敷膏藥,見效快,愈後情況好。可他們的鬼子軍醫不行啊!請縣城裡的中醫吧,老鬼子又防戒心極大,唯恐遭到咱們中國人暗算。所以嘛,藤野那廝一舉薦,他當然就同意啰!」

    韓成貴眯起眼,又轉臉看王文琪。

    王文琪也轉臉看他,也坦然而期待地眯著雙眼。

    韓成貴終於說:「算你判斷得對。」

    王文琪就又娓娓道來地往下說,他被押到縣城以後,由藤野帶到了長官居住區的一間小屋裡。小屋裡有單人床、床頭櫃、暖水瓶、水杯、鐘錶、尿盆什麼的。總之,旅館房間應有的那些東西差不多全有。不同的是,門外有名小鬼子兵把守,「三八大蓋」步槍還上著明晃晃的刺刀。

    韓成貴揶揄:「虧你還知道『三八大蓋』!」

    王文琪苦笑:「那誰不知道啊!」

    他說,在那間小屋裡,藤野那廝才告訴他,為什麼把他請到縣城。還雙靴一併,彎一下腰,用日語小聲說請多關照。藤野走後,他無所事事,想到屋外觀察觀察環境。剛一推開門,被小日本兵用刺刀擋住了。他只得聽天由命地往床上一躺,回憶中醫治療腰部扭傷的種種經驗,思忖先用輕柔的手法好還是先用深重的手法好;一次按摩多長時間;該用哪幾種膏藥;怎樣取得池田老鬼子的信任,才能使他盡量配合自己的治療;等等……

    韓成貴問:「你還心想,只有治好那老鬼子的腰扭傷才能順利脫離虎口對不?」

    王文琪回答:「對。」

    韓成貴又問:「也這麼想,如果治不好,離開虎口就很難了?」

    王文琪回答:「不錯。」

    「萬一沒治好,反而加重了,那老鬼子肯定輕饒不了你。還這麼想了吧?」

    「確實。還那麼想了。」

    「所以,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把那老鬼子的腰扭傷給治好了——這是你想來想去,最後的想法吧?」

    「正是。我想的有什麼問題嗎?」

    「又杠!我那麼說了嗎?」

    「這一次是你跟我杠。」

    「我是跟你杠嗎?也得允許我推測推測你,有點兒自己的判斷吧?」

    「我當時隻身落在虎口裡,面對的是裝著客氣、骨子裡窮凶極惡的鬼子,我不推測行嗎?你是在我家裡,咱倆都是『內部人』,你犯得著也推測我嗎?」

    「正因為咱倆都是『內部人』,所以我才心裡怎麼推測的,嘴裡就不繞彎子地問了。別啰唆,趕緊彙報!我可有言在先,今天你不老老實實彙報個一清二楚,從明天起,那你就不再是『內部人』了!」

    韓成貴最後一番具有忠告意味的話對王文琪的逆反心理起到了解構性的作用,王文琪不再抬杠了,他的彙報開始變得自覺了。

    按照他的講述,當天晚上,藤野陪他在軍營中的長官用餐室共進晚餐。所謂長官用餐室分為一室、二室、三室。一室是池田及參謀長、憲兵隊長等高級長官的用餐室。藤野與王文琪面對面坐下後,倍感榮幸地告訴王文琪,那是第一餐室。王文琪自然也相應地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來。沒上酒,卻吃到了久違的大米飯。藤野說,那可是正宗的日本北海道大米,是專列從日本運來的,特供給團以上長官的。王文琪心事重重,面對著雪白的大米飯和香味四溢的紅燒肉,也還是覺得腹胃脹氣,沒有食慾。倒是相陪的藤野狼吞虎咽,直撐得肚子突凸起來,飽嗝不斷,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碗筷。

    飯罷,藤野將王文琪引領到了池田的長官辦公室門外。鬼子衛兵都沒讓藤野進入,他只得盤腿坐在門外的木板廊階上等著。衛兵搜了王文琪的身以後,才允許進去。池田的辦公室、會客室、卧室是相通連體的三大間屋子,王文琪正站在辦公室中央猶豫著該不該往裡走,一位戎裝挎刀威武雄壯的軍官從會客室大步而出。王文琪以為他便是池田,趕緊鞠躬,連說:「皇軍萬歲萬萬歲!」那軍官傲慢地聲明自己並非池田大佐,只不過是他的副官。之後,示意王文琪跟隨著他往裡走。走過會客室,也就進入了池田的卧室,那卧室有四十平米,除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兩個中式衣架,角落那兒的一個大木桶以及一張不大的桌子,再就沒別的東西。兩個衣架一立於床左,一立於床右。立於床左的,掛著軍衣軍褲軍帽;立於床右的,掛著軍刀和套中的短槍。而桌上,也僅有一面小圓鏡和洗漱具、刮臉刀而已。

    池田原來是瘦小老頭,剛出浴,穿著和服,出家人似的在床上打坐。副官和王文琪進去後,他連眼都沒睜一下。他顯然剛修了面,一張蒼白瘦臉颳得鐵青。已經快完全禿頂了,一圈稀疏灰白的頭髮貼腦殼梳得順順溜溜的。

    副官走到床前,俯身用日語低聲說:「大佐,那個姓王的中國人在您面前了。」

    池田仍沒睜一下眼,彷彿坐化了。

    副官也不再說什麼,大步然而是輕輕地走到大木桶旁,拽一根垂在桶邊的繩子,於是將桶內的一個木塞拽了起來。那桶連著一截膠皮管,分明的,可將水放到外邊的水溝里去。副官那麼做時顯得特麻利,看得出那也是他的一種職責。

    在汩汩的流水聲中,池田老鬼子終於睜開了雙眼。

    王文琪暗吃一驚,他沒想到那老鬼子有一雙與其瘦臉不相適的大眼睛,一雙深陷的大眼睛,目光冷颼颼的,流露著老謀深算。這使他的頭看去像一隻鷹的頭。如果他還長著鷹鉤鼻子,那就更像了。雖不是鷹鉤鼻子,鼻樑卻挺高的。那老鬼子沒留鬍子。肯定是因為連鬍子也花白了,若留反而有損長官形象。

    他用日語叫王文琪走到他跟前去。他的話說得聲音細小,王文琪無法判斷那算不算是一種和氣的語調。但不能算兇惡,甚至也無威嚴可言卻是真的。

    王文琪怯怯地走到了床邊;一半是真的忐忑,一半是裝的。

    老鬼子問他打算怎麼治。

    他說那當然要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治了。

    老鬼子就無聲一笑,對他的回答做出了滿意的表示。

    他請老鬼子背對他坐到床邊,說是要先檢查檢查扭傷的情況。

    老鬼子又一笑,默默照辦了。

    這時副官也站到了床邊,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防備地盯著王文琪的一舉一動,隨時預備拔出刀來一刀將他劈為兩半的架勢。

    此時的他,也只有當那副官並不存在,當自己確是一位推拿高手,池田那老鬼子也只不過是扭傷了老腰的患者,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為其檢查了。結果令他七上八下懸在胸膛里沒著沒落的一顆心穩定了——池田老鬼子的腰椎關節兩節發生錯位,使兩側的軟組織扭曲,顯然那會壓迫到兩側的神經,並影響兩側血管中的血液正常運行。只要能使兩節錯位的關節複位,一切痛苦癥狀自會消除大半。

    他問老鬼子頭暈不暈,雙腿麻木不麻木。

    老鬼子回答頭一直暈,雙腿麻木得不聽使喚。

    他說那是必然的,將自己手感的印象說了一遍。

    老鬼子問:沒拍片子,你的手感印象肯定準確無誤嗎?

    他自信地微笑道,那是中醫推拿師的一般經驗,絕不會有誤。自從坐上鬼子的摩托車,他第一次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同時暗想:你個可惡的老東西,今天也得依靠中國人來替你解除痛苦了吧?

    老鬼子又問那你打算怎麼治呢。

    他說以自己的經驗,雖不敢言手到病除,但使關節複位是不成問題的。老鬼子說那開始吧。

    於是他請老鬼子背朝自己側卧下去。

    他和那老鬼子始終說的是日語。老鬼子的日語有濃重的北海道腔調,而他說的是極標準的東京日語,即日本的官話,國家廣播電台播音員才能達到的水平。池田老鬼子是從關東軍調過來的,已來到中國多年,參加過日俄爭奪旅順的戰役。那老鬼子在軍中被譽為中國通,中國話說得挺溜兒。但他一句中國話都不跟王文琪說,王文琪推測,是出於骨子裡的傲慢。也許他認為,跟一個「支那人」細聲慢語地說日本話並不有損於他作為大日本皇軍軍官的威嚴,但用「支那語」跟一個「支那人」細聲慢語地說就有損於了,那是「支那中國人」不配享有的待遇。心裡這麼推測,王文琪就成心將每一句日語都說出日本官話的標準,並在內心裡暗自獲得一種語言優於對方的快感。那老鬼子顯然也覺得自己在日語方面自愧弗如了,能用點頭或搖頭表示的話就乾脆不說了唄。

    王文琪請老鬼子放鬆身體,一肘抵住他後背,一手扳住他的髖骨,輕輕哼著日本民歌,搖動一截圓木似的來回搖動他的身軀。搖著搖著,驟一發力,但聽咔嚓一聲骨節響,老鬼子同時哎喲大叫一聲。

    副官一腳將王文琪踹倒於地,右手隨之抽出了戰刀,雙手將戰刀高舉在王文琪頭頂,口中大吼一句:「渾蛋。」

    王文琪坐在地上,並不理會頭上那刀,只看著池田老鬼子的身軀,欣然地說:「已經複位一節了。」

    副官愣了愣,也不由得扭頭看他的長官。

    老池田欠起身,以手勢命王文琪站起來。

    王文琪卻不往起站,捂著肋部開始哎喲。

    老池田就用眼色命副官將王文琪攙起。王文琪被攙起後,這才說太君是我不對。我忘了告訴您,是會有點兒疼的。我以為,那點兒疼對您不算什麼呢。您請躺下再欠幾次身,看疼感是不是輕了?

    老池田於是重新躺下,再次欠身。如是三次,自言確實疼感輕了。

    王文琪仔細將他腰椎按了一遍,說一節錯位的關節果然複位,而且復得很正。老池田命他再複位另一關節,他說今天不能進行了,明天吧。

    老池田板臉問為什麼。

    他說剛才猝不及防挨了一腳,自己的肋部被踢得很疼。而且呢,受了驚嚇,一時難以集中精力了。若這會兒非要求他繼續,難保不會出閃失。一旦出了閃失,後果將極嚴重,也許會導致下肢癱瘓的。

    老池田譴責地看了副官一眼,無奈地命副官送王文琪回去。

    王文琪臨走時說,剛剛複位那一關節周邊的軟組織、血管和神經,需要重新適應複位後的生理狀況,所以,不能急,最早也應該是明天晚上再複位另一關節。也最好是在太君泡完澡後。其實他內心裡的真實想法是:我才不將你老鬼子的痛苦一下子全解除了呢,你今天晚上也照樣別想睡成好覺!

    副官將他送至他住處的門前,併攏雙靴微鞠一躬,老大不情願地說:「請多包涵!」

    王文琪也很紳士地回一躬說:「我容忍您的野蠻。」——將「野蠻」二字有意說出強調的意味。雖然嘴上是這麼說的,卻將腰彎到了七十度左右。在日本,九十度大躬表示「最敬禮」,對至尊長者才鞠此大躬。一般男人和男人之間七十度左右的一躬就意味著老大的敬意了。那鬼子副官聽他說自己「野蠻」,本欲發作的,見他立刻又對自己鞠七十度左右的一躬,忍住了惱火沒有發作,猛轉身悻悻而去。

    王文琪問「站崗」的小鬼子藤野到哪裡去了。小鬼子說藤野已經被送回炮樓去了。

    他進入房間,往床上仰面一躺,因為藤野離去,身陷虎穴的兇險之感和孤獨之感,竟又增加了幾分。他覺得,比之於老鬼子池田,藤野到底還算是一塊自己的擋箭牌。又想,第一天總歸是相當平安地挨過去了,雖然結果難料,但若註定了凶多吉少,那麼擔驚受怕也還凶多吉少。倒莫如聽天由命,該吃便吃,該睡便睡得好。想開了,於是一翻身,酣然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被日軍出早操的軍號聲驚醒。那「站崗」的小鬼子多了一項任務,似乎兼是他的勤務兵了,給他送來了香皂、毛巾、牙刷、牙粉,皆軍中發的日貨。

    他洗漱時,小鬼子居然替他倒了尿盆,並沖洗得乾乾淨淨。

    他連說「再不可」「再不可」。

    小鬼子不看他,也不說話,又默默替他倒洗臉水。

    他問小鬼子是日本什麼地方人,小鬼子卻突然翻臉,沖他低吼了一句:「放肆!」

    那是一句中國話,發音還挺標準。

    見小鬼子一副拒人千里的兇相,他明智地不打算再和對方套近乎了。

    早餐是大米粥、饅頭、一小碟鹹菜、一個鹹鴨蛋。他從容地吃時,發現小鬼子在窗外偷看他,看得直咽口水。分明,那樣一份早餐,是小鬼子平日所吃不到的。雖然他已打定主意不和對方套近乎了,但一經發現小鬼子那饞樣,主意又改了。他沒吃那個鹹鴨蛋,連同一個饅頭給予小鬼子。小鬼子這一次沒說「放肆」,猶豫一下,左右看看,見四周無人,急忙接過揣入兜里。

    飯罷,他被允許在院子里散步。那日軍的團部,原本是縣女中。日軍佔領了縣城以後,誰家的姑娘還敢上學呢?校長舉家南逃了,老師失業的失業,改行的改行,根本不必日軍驅趕,空無一人的女中就成了他們的團部。王文琪留了份兒心思,一邊繞著操場信步走似的,一邊將哪幾排房子是警衛連,哪幾排房子是軍官宿舍,哪幾排房子是伙夫房、醫務室、會議室等,在心中清清楚楚地暗記住了。連團部總共大約有多少鬼子,也估計了個八九不離十。

    中午飯和昨天的晚飯一樣。一經想開,也有胃口了,飽飽地吃了一頓,倒身又睡了次長長的午覺。

    晚飯後,和昨晚差不多的時間,鬼子副官將他請到了池田那老鬼子的卧室。真的是請,因為那鬼子副官口中不但清清楚楚說了「請」字,還做出了「請」的手勢。老池田已浴罷,照例穿著和服盤腿坐在床上。

    他問了幾句類似查房醫生該問的話後,向老池田講起了《三國演義》中華佗為關雲長刮骨療毒的片斷。剛講了幾句,老鬼子豎起一隻手掌打斷了他,說自己讀過日文的《三國演義》,知道關雲長這個人物,當然也知道刮骨療毒那段故事。並說在必要的情況之下,關雲長能做到的,他也完全能做到。

    王文琪始料不及,輪到他自己發愣了。但那僅是幾秒鐘的一愣,隨即對那老鬼子大加奉承,說自己之所以講起關雲長,其實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是想對他這樣一位可敬的大日本皇軍軍官表明這麼一種看法——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與中國古代的英雄本色以及西方的騎士風尚,內涵是相通一致的。而通過昨晚短暫的接觸,他從對方不言而威的氣概中,領略到了他一定是一位關雲長式的義勇兼備的人物。

    老鬼子聽罷哈哈大笑。笑罷,眯眼看著他說:「你的,狡猾狡猾的,拍馬屁的內行!」

    心機被道穿,他也只有陪著訕笑而已。

    池田老鬼子倒也沒繼續使他難堪,像昨晚那樣,主動背朝他側身躺下了。因為昨晚第一處錯位關節一下子複位,王文琪竟心生了一種類似初戰全勝的感覺。今晚他自信滿滿,在幾乎毫無心理負擔的較好情緒的支配之下,像昨晚一樣,一邊用日語輕輕哼著日本民歌,一邊進行按摩,以使老鬼子的腰肌完全鬆弛。老鬼子被按摩得直哼哼,如同一頭豬被撓癢撓得極舒服。

    又是出其不意的一發力,又是「咔」的一聲……

    老鬼子這次倒沒疼得叫起來,只低沉地「嗯」了一聲。

    王文琪小聲說:「太君,不要動,請保持姿勢。」

    老鬼子就一動沒動。

    王文琪接著又按摩了半個小時左右,這才停止,退後一步,雙臂肅垂,低頭又小聲說:「太君,您可以坐起來活動活動腰部了。」

    老鬼子不說話。

    副官也說:「大佐長官……」

    老鬼子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王文琪抬起了頭,見副官正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他。

    他說:「我又成功了,請允許告退。」

    副官懵里懵懂地點一下頭,王文琪鞠一七十度躬,也不直起腰,一步步退了出去……

    那時也就八點多鐘,天黑不久,離就寢的軍號響起還早。王文琪回到他住的屋子百無聊賴,就想再出去走走。「站崗」的小鬼子阻止住了他,有點兒抱歉地說,天黑以後,他是不得離開那屋子的,除非去廁所。而即使去廁所,自己也得相陪著去到廁所前——是長官的命令。

    他問是哪一位長官的命令。

    小鬼子裝聾作啞,不說。

    他又問:那我唱歌可以不可以?用日語唱日本歌,不大聲唱。

    小鬼子想了想,說長官沒下達不許他用日語唱日本歌的命令。

    這就等於同意了。

    於是他將碗、盤子和杯子一溜擺在桌上,端坐椅上,輕輕敲擊著唱了起來。

    他會唱的日本歌很多。可以這麼說,在佔領縣城的這整整一團日本官兵中,絕對找不出一個比他會唱的日本歌還多。如果進行對歌比賽,那麼冠軍肯定是他這個中國人無疑。而且,他天生有副好嗓子。那副好嗓子,又似乎天生地適合唱日本歌。憑這樣的好嗓子,他曾在東京大學的歌詠比賽中一舉奪魁,戴上過「最能歌先生」的桂冠啊!

    他原本是為了自娛自樂,排遣內心裡的孤獨和寂寞才唱的。一邊唱一邊還不無自得地想,可以在日本軍營里隨便唱歌的中國人,自己肯定是第一個了。

    無意中一扭頭,發現窗外佇立著些人影。他立刻就明白了,是些被自己的歌聲吸引過來的日軍士兵。

    他笑了,內心頓然升起愛國情懷。乾脆起身推開了窗,推開了門,重新坐下,繼續輕輕敲擊著唱。方才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好一些,他唱的是歡樂的日本歌。重新坐下以後,他不唱歡樂的,開始一首接一首唱想念戀人的,思鄉的,因而也是特感傷的日本歌了。唱得感情越發投入,越發飽滿了,連自己都被自己唱得淚眼汪汪的了。

    窗外門外的身影是越聚越多了,他發現其中也有幾名下級軍官。那些身影一動不動,如同一部分石林。在月光下,他們肩章、領章上的金屬星、豆亮晶晶的,顯得異乎尋常地詭秘。

    忽然,有年輕女子妙曼的聲音響了起來。那聲音和他而歌,漸唱漸近。於是,一個穿和服的女郎進入他視野,邊唱邊走到窗口那兒,款款地坐在窗台上,睇視著他,仍和唱著。他看出她不僅是穿和服的女子,而且確實是一個日本女子。但只看了一眼,不敢一直看著她唱。他心裡明白,她看著他唱是沒什麼的,若他也一直看著她唱,對於自己則是極其危險的。因為他與她和唱的是一首日本情歌,如果哪一名佇立窗外的日軍軍官聽得冒火,一槍斃了他,那斃了不也就是斃了嗎?但他並沒停止歌唱,因為一旦停止,必定會使鬼子們認為他內心卑怯。而一旦給這些鬼子兵和下級軍官那麼一種印象,他的安全也又減分了。他深知,日本男人,尤其日本軍人,是打心眼裡鄙視在他們面前顯得卑卑怯怯的別國男人的,不論是哪一國的。倘若遭到鄙視,那麼尊嚴也就不保了。倘若遭到極端的鄙視,那麼就等於被視為豬狗了,恐怕連生命都可虞了。因為人性惡的一個特徵乃是——起先只不過是拿被鄙視的對方耍弄著開心,隨之「娛樂」慾望升級,變得強烈,接下來就要以虐待、折磨和傷害來滿足了。人性惡的此種特徵,在侵華日軍身上體現得格外分明。王文琪太清楚這一點了,所以才不停止歌唱,才旁若無人地繼續唱。同時他想,我是池田那老鬼子請來的,在那老鬼子面前,我只得裝出幾分卑怯,那是我取得他信賴的策略。但對這些鬼子兵和下級軍官而言,我畢竟是被請來為他們的一號長官治病的,是享受他們一號長官款待的客人,我犯不著在他們面前表現出半點卑怯嘛!何況在日本人面前,他心中從無絲毫的「卑」,只不過因情況不同而有過或大或小的「怯」罷了。

    那日本女子嗓音很好,屬於嬌柔甜綿的那一種。確切地說,她實際上只能算是日本小女子,估計年齡也就在十六七歲左右。不管誰,一味往大了猜她,那也不會猜到十九歲以上去。烏黑的長髮,在她頭頂盤了一個大髻。盤得挺緊,用一柄紅色的簪子插住。一張尚未褪盡少女純情的臉上,單眼皮兒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流露著生性調皮的眼神兒。她的臉龐很白皙,蛾眉入鬢,唇紅齒白。顯然,她是慣於與人和唱的。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既未喧賓奪主地大過王文琪的聲音去,也不至於小到使別人聽不到了。總之,她將自己的音量控制得恰到好處。通過那麼一種聲音,她似乎是在向王文琪也向窗外的軍人們證明,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前來湊趣的歌者,一個和唱者。雖然已經九月初了,華北地區的晚上開始涼了,她卻僅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布料和服,呈現著修長的小鹿一般的脖子和上部分胸脯。她的脖子和胸脯也是那麼白,比臉龐更白。如玉。她腳上沒穿襪子,雙腿交叉,木屐在光腳丫上挑著,隨著歌唱的音節一晃一晃的。

    二人同時收聲。窗外居然響起了掌聲。當然不是齊刷刷一致的掌聲,而是此起彼落分分散散的掌聲。

    王文琪站起身來,垂首肅立,先向那小女子鞠了一躬,接著向窗外門外的官兵們又鞠兩次。是微躬,禮節性的那種。此時他不禁地產生了錯覺,彷彿自己仍是東京大學的中國學子,彷彿是在大學禮堂的舞台上謝幕。

    坐在窗台上的日本小女子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意思是讓他將她扶下來。他走到她跟前,她的一隻手搭在他肩上,軟綿綿的,無意撐持,雙腳也不往地上蹦,一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笑成了一彎鉤月。他明白了,她是要他將她抱下窗檯。王文琪猶豫了,望窗外的鬼子們,見他們一個個也都在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那是真正的面無表情,魂游千里之外還沒回歸自己肉身的那一種無表情的面相。他想也不能讓她的一隻手長時間地搭在自己肩上啊,趁外邊的鬼子們一個個還沒醒過神兒來,乾脆順了她的意就將她抱下來得了。於是他彎下腰,一隻手臂往她雙腿之下一探,另一隻手臂攬著她後背,輕輕鬆鬆地就將她抱了起來。在他將她往地上放時,她的一隻腳輕輕一踢,將一隻木屐甩出去了。她這一小動作他看在眼裡,心裡也明白她是故意的了。剛才她坐在窗台上唱歌時,他以為她是哪一位軍官的女兒。偶爾,也有鬼子軍官們的家眷到中國來看望他們,她這樣一個小女子出現在日軍的軍營里也不是太稀奇的事。但此刻,他立刻又做出了另一種判斷——她才不會是什麼軍官的女兒,肯定是一名隨軍妓女。倏忽間,他心中生出嫌惡來。但隨之,同情也在心中接踵而至。如花般年齡的一個女孩兒啊,還自己不為自己嘆息,還得看機會不管對什麼樣的男人就施展一下賣弄風情的小伎倆,你天生的下賤坯子啊!

    她卻悄聲用日語對他說:「你不能讓我一隻光著的腳也站在地上。」

    他用日語回答:「你說得對。」之後,不得已地將她橫抱胸前走到了那隻木屐旁,輕輕放下她。她當然是一足著地啦,另一隻光腳丫向前伸出,伸直得連腳踝都快與腳面水平了。似乎他倆在跳什麼雙人舞,而她做的是一種舞蹈所規定的動作。她的一隻手依舊放在他肩上,這次有點兒勁兒了,算是在撐著了。並且,她的身子斜靠著他的身子。他怎麼會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呢?於是,默默替她將木屐套在腳上了。

    窗外的門外的鬼子官兵們,一齊朝屋裡望著他倆的舉動,全在無聲地笑,臉上全都出現一種驕矜的表情。分明的,他們認為,那是一個有特殊身份的中國男人奴僕般臣服於一個他們日本的小軍妓的證明。確乎,關於他曾是東京大學什麼博士這一點,已在軍營中傳開了。他的高學歷使他們暗生嫉妒。這一個團的鬼子中還沒一個曾是大學生的呢,他們的一號長官池田大佐也只不過是從軍校畢業的,怎麼能不嫉妒呢?何況那「支那人」是他們堂堂東京大學的博士。即使是在日本,他是一個日本人,他們這些底層人家出身的士兵和下級軍官,那也是會嫉妒他的!不論在哪一國家,不論在古代還是近代,底層人家出身的士兵和下級軍官,對自以為是高級知識分子的人,一向是心理不平衡的。在他們經常出生入死的戰爭年代,這一種不平穩的心理每變得相當強烈,甚至會形成歧視。那會兒,他們傾斜的心理平衡了不少。「支那人」就是「支那人」!曾是東京大學什麼博士的「支那人」,那也終究還是「支那人」!只要是「支那人」,其身份就一概在日本人之下,包括日本的小軍妓!看,這一個自以為身份特殊的「支那男人」,不是正在為我們的一名小軍妓穿木屐嗎?他們內心裡幾乎全都在這麼想。雖然,他一次也沒敢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點兒自恃身份特殊的樣子,但是在他們看來,似乎他內心裡就是那麼自以為是的……

    王文琪替那小軍妓的光腳丫套上木屐之後,特紳士地做了一個往外恭請的手勢。當時的他,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厭惡,也充滿了惜香憐玉之同情。兩種幾乎同等程度的情緒在他內心裡打架,難分勝負,糾結一團。

    小軍妓卻不想離去,她大大方方地拉著王文琪一隻手,將他拉到了窗前,問外邊的鬼子們還要不要聽他倆再唱了。

    那些鬼子就七言八語嚷嚷著說還要聽。她又問王文琪還會唱什麼日本歌。

    他說凡是你會唱的,我估計自己都會唱。即使連你都不會唱的,我也會唱不少。

    她不言語了,輕輕唱了起來。剛唱半句,王文琪立刻和之。他一和,她馬上改唱另一首,而他又立刻和唱。如是四五番,她終於不再改唱,看得出是信服王文琪的話了。最後他倆唱的是一首相當古老的插秧歌,歌詞大意是一位老母親在插秧的季節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盼望兒子能回到家鄉幫他插秧。可兒子已離開家鄉多年未歸了,在哪裡不知道,在幹什麼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

    他倆一個站立在窗的左側,一個站立在窗的右側;她看著他唱,他垂著目光唱。

    窗外那些鬼子官兵,有的臉上閃著淚光了。

    「八格牙路!」——外邊突然響起一句惱怒的咒罵聲,王文琪本能地戛然而止,那小軍妓卻繼續唱,彷彿沒聽到。又彷彿,雖聽到了,但根本不將咒罵之人放在眼裡,仍目不轉睛地看著王文琪,都沒朝窗外瞟一眼。

    王文琪聽出了那是老池田的副官的聲音,但也沒朝窗外轉臉,低著頭,垂著目光,一動不動地肅立著而已。

    鬼子副官繼續咒罵著,從頭上扯下軍帽,用以抽打那些獃獃聽著的鬼子。待他將那些鬼子從窗前門前驅散了,小軍妓也唱完了。她看著王文琪微笑,笑得有幾分洋洋得意。彷彿對副官的粗暴制止不予理睬,是體現了一種尊嚴。

    那副官闖入屋裡,朝小軍妓揚起了抓著軍帽的手。她則毫無懼色地仰著臉,瞪視著他,似乎認為他不敢用軍帽抽打她。

    那副官也確乎被她瞪得猶豫了,抓著軍帽的手僵在半空中。

    王文琪此時已抬起了頭,用日語低聲說:「太君,一位有軍隊榮譽感的軍官,是不會摘下軍帽抽打別人的,更不會用軍帽抽打一個小女子。軍帽對於軍人是比軍服還神聖的,是軍威的象徵,正如軍旗是軍魂的象徵。」

    那鬼子副官被王文琪的話說得愣愣的,揚起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

    王文琪又說:「太君,雖然我還不理解您剛才為什麼大發脾氣,那我也覺得自己應該向您指出,您剛才的做法有失副官身份,我不認為池田大佐會很欣賞您那麼做。」

    以前在一般為人處事方面,王文琪並非是個很會說話的人。父母甚至認為他是個很不會說話的人。往往,心裡怎麼想的,嘴上就怎麼把話說了,一點兒也不善於繞彎子。經常的,因為話說得太直,已將人得罪了,自己還渾然不知。這樣的兒子,即使憑著聰明醫術學得挺快,那也是繼承不了祖上的衣缽,在縣城裡經營不好醫堂的。所以父親也不指望他子承父業了,寧肯花大把的銀子遂他的意願讓他到日本留學,並且同意他想學什麼就學什麼,想學多少年就學多少年。在當年,父母那麼順著他,也算是很開明的父母了。父母能那麼開明要感激「五四」。「五四」之後的中國,但凡是接受了一點兒新思想的父母,都盡量避免使兒女覺得自己是典型的封建專制式的家長,都盡量表現得與時俱進,哪怕內心裡其實並非多麼情願。在日本留學時期的王文琪,逐漸學得會說話點兒了。身處異國,人際關係相比於國內複雜多了。因為不會說話很吃了幾次苦頭,再沒記性的人也長點兒記性了,往往就善於將話說得八面玲瓏、滴水不漏了。而開始善於說話了,加上日語說得極好,使他受益匪淺,嘗到不少甜頭。一嘗到甜頭,則就更會說話了。但自從回國後,他似乎又變回了從前那個王文琪,並且變得有過之而無不及,卻不是經常因說話而得罪了人自己不知道,而是變得話少了。眼見日寇猖狂,山河破碎,百姓命如螻蟻,許多人朝生夕死,且死得悲慘,他覺得能不說話便不說話,啞巴似的活著,心裡反倒好受些。即使與鄉親們之間,他採取的也是一種言簡意賅的說話方式。如果靠了搖頭、點頭、表情及手勢也能使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就寧肯選擇不說話。只有和孩子們在一起,自己的心情也較好的時候,他的話才多些。那日為了救韓柱兒一命,他急中生智地也可以說是條件反射地居然說起了日本話,隨之又孤單單地被押入炮樓,不得不與藤野等鬼子機智周旋,使他在日本時面對日本人很會說話的技巧又恢復了。同樣孤單單地被押入縣城置身狼窩虎穴之後,他覺得自己那一種技巧獲得了很大的提升。那是性命攸關的前提之下被逼迫出來的智慧的提升,是出於保命的本能。

    面對揚起手來,要用軍帽狠狠抽打那日本小軍妓的鬼子副官,他說話的智慧和技巧又一次良好地發揮了。斯時,他內心裡對那小軍妓的憐花惜玉的同情,終於打敗了他對她的厭惡,完全佔了上風。

    鬼子副官狠推了他一掌,將他推得倒退數步才穩住雙腳。而鬼子副官擒住小軍妓一腕,拖了她大步往外便走。王文琪看見,小軍妓被拖得踉踉蹌蹌,才走了五六米遠,一隻腳上的木屐掉了。她低頭咬了副官一口,副官怪叫一聲,她得以掙脫了腕子,跳格子似的往回跳,穿好那隻木屐後,還沒忘朝窗口瞭他一眼,擺動擺動手,扮了個鬼臉,斜刺里朝另一個方向跑掉了,那個方向有她住的屋子。

    鬼子副官也朝窗口轉過了身。直至那時,軍帽仍拿在他手中。他戴上軍帽,筆直地伸出一隻手臂指了王文琪一下,猛轉過身去邁著大步走了。

    王文琪呆立片刻,關了門窗,仰躺於床。

    他懷著一種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好漢大丈夫般的英豪氣概,就那麼和衣睡了過去。一夜無夢,天亮方醒。

    又出乎他的意料,鬼子副官居然來陪他共進早餐,說奉了池田大佐的指示。早餐也居然不是饅頭和大米粥了,而是油條和豆漿了。這當然表明待遇又升格了。但待遇升格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就難以推測得准了。他深知日本這個民族有著這樣一種「傳統」,那就是,如果決定要殺死一個其實自己本應感激的人,在殺之前尤其要盡到該盡的禮節,以抵消「歉意」。並且要殺得對方猝不及防,頃刻喪命。對於日本男人,那似乎是一種特人道主義的講究。若連殺也殺得乾脆利落,那麼便連殺死了應該感激之人的那一份兒良心不安也對沖光了。因為王文琪了解某些日本男人這一種彬彬有禮的流氓性,他一邊吃著久違了的油條喝著久違了的豆漿,一邊猜測著,若那鬼子副官果然是為了殺自己的,那麼自己究竟會遭到一種什麼死法。他倒沒太怕。頭兩天分分秒秒地提心弔膽,到了這時,怕勁兒過去了。身在虎穴,一條命攥在對方們手中,怕也沒用啊。他只不過是由於好奇。那鬼子副官沒佩軍刀,用刀殺死自己首先可以排除。鬼子副官坐下之前,將槍套摘下掛衣架上了,估計也就不會用槍殺他了。那不符合出其不意的快捷原則——得起身去從槍套里拔出槍來,麻煩。用皮帶勒死自己?可對方坐下前連軍腰帶也解了,一併掛在衣架上了。掐死自己?自己又不是個嬰兒,肯定本能地掙扎和反抗啊?那還不蹬倒了桌椅?那種殺法太不成體統,有違武士道精神。日本的所謂武士道精神,不僅體現在殺人和自殺方面,也體現在殺死自己本應感激的人方面。在中國古戲或古小說中,慚愧極了每曰「愧殺人也」。日本人殺死自己本應感激之人時,也有那麼一種「愧殺」之感。殺是肯定要殺的,愧也不是絲毫沒有,所以才尤其要殺得講究些,就是中國俗話講的「大面兒上過得去」的那麼一種殺法。

    是在我這一大碗豆漿里下了毒吧?

    王文琪幾經猜測,最後估計到了自己唯一可能的死法。

    這時他已將那一大碗豆漿喝下去一半了,卻暫時還沒有毒性發作的感覺。

    那鬼子副官將槍套和軍腰帶掛在衣架上之後,曾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將一些白色的粉狀物倒在他的碗里,還替他用小勺攪了攪,說是軍隊里供給的糖,從日本運來的糖。怕他懷疑,又說,自己不愛喝甜豆漿,而更喜歡喝淡豆漿。當時他其實倒沒懷疑,這會兒斷定,那正是毒藥無疑,一種作用緩慢發生的毒藥。

    王文琪想確定了之後,全然無所畏懼了。儘管他為了能夠活著甚而能夠懷著幾乎勝利者似的驕傲脫離虎口,言行謹慎小心翼翼度日如年,但分明到了明擺著活不成了的時候,則就要求自己在一名鬼子軍官面前死得不失尊嚴了。他認為比起別種遭殺害的死法,自己攤上的死法畢竟還算幸運。也可以說不同於殺害,而更接近謀殺。對方們想怎麼殺害他就怎麼殺害他,想多麼殘忍地殺害他就多麼殘忍地殺害他,卻偏要煞費苦心地置他於死地,而且由一名軍官彬彬有禮地作陪將這一過程進行到底,足見自己這個中國人在對方們看來非是等閑之輩,不可以隨心所欲地亂來。能使對方們這麼對待,也算是種勝利吧?也算沒給中國人丟臉吧?也算死得其所了吧?他進而這麼一想,不但全然無所畏懼,也同時覺得一點兒欣慰了。

    他用小勺輕輕攪著豆漿,喝得緩慢起來,也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更加斯文起來。他想:幹嗎明知是下了毒的豆漿也喝得那麼快呀?不怕死也沒必要不怕到急著死的份兒上啊!自己一口氣喝光了,對面那狗日的鬼子副官不就立馬完成任務了嗎?想拍拍屁股就走人?沒門!狗日的你乖乖陪我坐在這兒吧!誰叫你下的毒藥作用如此緩慢呢?!

    鬼子副官忽然問他:是不是覺得豆漿不夠甜?不愛喝?

    他嬉笑道:甜!很甜!真是甜得不得了。大日本帝國出產的砂糖,比我們中國的砂糖甜多啦!

    因為他說話的表情是嬉笑的,語調又是插科打諢的,鬼子副官就覺得他是在說反話,一隻手伸入兜里,又掏出一小紙袋,欲往他的碗里再加入所謂「砂糖」。在他看來,那當然是所謂的「砂糖」。

    他連忙用一隻手罩住碗,變換了一種莊重的表情、莊重的語調說太君太過客氣,我雖然愛喝甜豆漿,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愛喝過甜的豆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個字,翻成日文,全沒了中國文言那種含蓄之美。在孔子,說那話時,其實是勸告的意思。而翻成日文,不論譯者的水平多麼高超精妙,都只能是——「自己不喜歡的,不要強加於別人」。對於日語,包括對於世界上其他一切國家的語言,都只能是這麼一種不拐彎不抹角的表達。除了這麼直來直去的表達,根本沒有拐彎抹角的餘地。而且可以說,這麼表達便是一切外語最為客氣的一種表達了。王文琪成心不委婉地說。他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個字翻成了這樣兩句日語——「自己強烈討厭的,不要強加於別人」。這麼翻其實與孔子的原意是有區別的,因為在中國古文中「不欲」並不直接等於討厭,更不等於「強烈討厭」。「勿施」之「施」字,也非是很霸道的「強加」。所以呢,經他那麼用日語一說,含蓄的委婉的勸告的意味蕩然無存了,表達的完全是一種抗議的意思了。

    鬼子副官瞠目視他片刻,將頭一低,鄭重地說對不起。停頓了一下,又苦著臉解釋——他有糖尿病。

    王文琪不再說什麼,只管一小勺一小勺地喝豆漿。那時那半碗豆漿已快涼了,一個人那麼一小勺一小勺地喝已快涼了的豆漿,是任何一個別人看著都難免會覺得奇怪的。那根本不像是在喝豆漿了,而更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在喝珍貴的保命參湯了。他成心拖延時間嘛。拖延時間就等於對那鬼子的心理強加了不耐煩的感覺,而這正是他所要達到的目的,也是他所要好好享受一番的快感,一個人臨死前的最後快感。同時他心裡不無困惑——毒藥的作用也發揮得忒慢了呀!他知道世上有數小時後才發揮毒性的毒藥。這一類毒藥也分兩種。一種始終不使人感到明顯痛苦,所謂慢性無痛中毒。數小時後是它,數天之後也是它。人在渾然不覺之際猛然一頭栽倒,一命嗚呼。或者口噴鮮血,或者連口血也不吐。另一種毒藥毒死人的過程就太不人道了,同樣使人慢性中毒,卻又是極其痛苦的中毒,使人飽受生不如死的折磨。那是很殘忍也很冷酷的一種毒死人的方式。在古代,世界各國心如鐵石的人,都曾用那麼一種毒藥毒死過自己的仇人。

    那鬼子副官給自己下的是哪一種毒藥呢?

    他一時無法得出判斷結論,覺得甜絲絲的豆漿甜得越發可疑,更加難以下咽,也就喝得更慢了。並且,不由得不尋思——如果豆漿碗里下的是後一種毒藥,那麼為了免遭痛苦折磨,應如何自我了斷?是尋找機會撞頭而亡呢?還是上吊好些呢?如果鬼子們偏要使他活得悲慘,將他綁在床上,那可怎麼辦呢?

    鬼子副官此時已吃光了油條,喝光了豆漿,掏出白手絹擦擦嘴角,雙手橫按膝上,腰板挺直,面無表情,眯起雙眼研究地注視著他,不知內心裡在對他做何想法。有一點他是看得出來的,對方表現出了極大的耐性。

    他碗里的豆漿少之又少了,毒性卻仍遲遲沒有發揮。再用小勺舀著喝,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賴飯桌的孩子了。於是他放下小勺,雙手捧起那大號碗,將剩下的豆漿全飲入口中。

    不承想鬼子副官偏偏那時刻說起話來,說的是:「王桑,我請求你一件事,永遠不要將我差點兒打了佐藝子的事彙報給池田大佐。因為,池田大佐對佐藝子是很喜愛的,他如果知道了將會對我不利……」

    鬼子副官的話還沒說完,王文琪噗的一口將豆漿噴了出來,噴了鬼子副官一臉一身。他是因為聽了對方的話,一時心花怒放,所以才高興成了那樣。當然高興啦,對方的話意味著,他喝的豆漿真的是放了糖的豆漿,而非下了毒的豆漿。自己又能多活一天了!王文琪你多偉大呀!不但使鬼子們不殺害你,而且還越來越禮遇你了,你了不起呀你!他高興得直想喊:活著萬歲!生命萬歲!

    高興歸高興,喝在口中的豆漿噴了陪自己吃早飯的人一臉一身,畢竟是使他覺得尷尬的事。儘管陪自己吃飯的人是個令他憎恨的鬼子,但那也是相陪之人啊!

    他也趕緊掏出自己的手絹,起身走到對方跟前,仔細幫對方擦軍服上的濕處,一邊說對不起請原諒;說自己絕不會告對方的狀的;說只要佐藝子不告對方的狀,那些士兵和那些下級軍官也不告對方的狀,那麼池田大佐將肯定不知道他昨晚褻瀆軍帽之事。永遠不會知道。

    鬼子副官一邊繼續擦著,一邊又說,池田大佐是特別在乎部下對軍帽、軍服以及開口的態度如何的。也多次訓誨部下,軍帽是軍威的象徵,軍服是軍人精神的一部分,自己昨晚忘記了長官平時的訓誨,實在是應該受到懲罰。還說佐藝子原名叫古藝子,由於長官喜愛她,所以為她改名佐藝子。本想為她改名池田藝子的,但因為她畢竟是一名軍妓,而他的姓在日本屬於大姓,他這一支姓池田的家族,又曾是日本軍界地位顯赫的家族,所以不願使她的名字與自己的姓發生關係,就以自己的軍階來表明自己和她的特殊關係了……

    既然對方自己主動說了這樣一些事,王文琪也就乾脆趁機問道——池田大佐使一名軍妓和自己的軍階發生了關係,那就一點兒都不顧慮責怪之聲嗎?鬼子副官說那不必,也不會有什麼責怪言論。在日本軍中,軍妓像武器和軍需品一樣,是按軍階配給的一種待遇。既然是待遇,也可以視為榮譽。好比戰馬,軍階低的軍官,那就不配享受出行騎馬的待遇。而在日本軍界,某些有授予之權的高級軍官,甚至每每授予自己的愛馬或愛犬以軍榮。那麼,池田大佐的做法,當然在軍中也就無可厚非了……

    其實此種現象,即使對方不說,王文琪也是早有所知的。他是專門研究古往今來之日本各類文化史的博士啊!但是呢,他卻裝出原來如此的樣子,連說些多謝指教的虛心話。並且真誠地進言——尊敬的池田大佐的病還沒完全被他治好,錯位的腰椎關節雖然複位了,但周邊的軟組織還有粘連需經進一步的按摩使之分離,也需貼敷膏藥促使血液流通,達到將養筋肌的效果。

    鬼子副官說,池田大佐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希望他在軍營多留住些日子。

    王文琪說,自己並不急著回去,能為一位皇軍長官徹底解除痛苦,是自己多大的幸運和榮耀啊!皇軍待自己如上賓,在這裡吃的住的都比在村裡好,自己獨身一人,無家屬牽掛,為什麼要急著回去呢?自己雖然不是什麼推拿神醫,但徹底治好池田大佐的腰傷那還是胸有成竹、信心滿滿的。

    他為什麼要上趕著這麼表示呢?因為判斷到了——老鬼子池田派副官陪他吃早飯,那肯定就是不願放他走啊!對方不願放他走,不論他多想走那也走不成啊!既然明知走不成,何不順水推舟給對方點兒高興呢?將對方哄高興了,於自己必是沒虧吃的事嘛!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聽罷王文琪的彙報,韓成貴皺眉問:「連去帶回六天啊,你不可能整天都為那老鬼子按摩嘛。你得寫份文字的報告,否則別說村裡人的懷疑消除不了,連我對你的懷疑也難以徹底消除。」

    王文琪說:「懷疑就懷疑吧。懷疑我也沒辦法啊!老鬼子還有別的病呢,不定哪天又把我請去了。文字的彙報,以後一總寫吧。」

    韓成貴還想問什麼,王文琪推說在鬼子軍營里夜夜提心弔膽,沒一天睡好過,要補覺。說罷一躺,閉上了眼睛。

    韓成貴見他根本不願再談下去,只得離去。

    還真叫王文琪說著了,沒過幾天,縣城裡又來了鬼子的摩托兵,二次將他「請」了去。

    鬼子副官顯出挺高興又見到他的樣子,說池田大佐仍覺身體不適,希望他繼續醫治。問他有什麼要求沒有。如果要求合理,他基本上都可以代表長官予以允許。

    王文琪說只有一個要求——允許他離開軍營,親自到縣城裡去抓藥,他要親自為池田大佐熬制膏藥,研配丸散。

    那鬼子副官更高興了,說完全可以。說為了他的安全,還要派兩名士兵對他加以保護……

    鬼子副官走時,對他啪地來了一個立正,居然微鞠一躬,口說「請多關照,拜託了!」

    屋裡就剩王文琪自己時,他緩緩坐在椅子上,坐得筆直,雙臂交抱胸前,頭腦中過電影似的,將單獨與藤野、與老鬼子池田以及那鬼子副官包括監視他的小鬼子兵、佐藝子等敵方人士憑著機智進行周旋的過程全面梳理了一遍,不忽略任何細節。於是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們也是秉性各異的,也有可以利用之弱點。只要自己利用得巧妙,安然無恙地脫離虎口返回村裡是大有希望的。樹立了這麼一種信心,胸懷豁然開朗。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重生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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