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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重生

    在縣城裡,身後跟隨兩名全副武裝的鬼子兵的王文琪不論走到哪裡,都會招致異乎尋常的睽注的目光。這三人走在縣城裡的身影,自然是太特殊、太令人覺得奇怪了。縣城裡的人們,經常見到鬼子們在街上巡邏,對這裡那裡進行搜查;也經常見到鬼子們和漢奸特務們一起巡邏,一起搜查,但總是鬼子們走在前邊,漢奸特務們一個個屁顛顛地跟隨其後。對什麼地方進行搜查,也總是漢奸特務們服從鬼子們的命令。還見到過化裝成形形色色的外地人或本縣城普通人的漢奸密探,搭搭訕訕地這裡坐坐、那裡問問,無非是說投親靠友而來,卻找不到親友了,出示張照片打聽親友的下落;或者,裝出消息準確的樣子,散布些中日雙方的軍事動向,觀察聆聽者的反應。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有聆聽者僅僅因為脫口說出了一兩句情不自禁的話,漢奸密探立刻原形畢露,如狼似虎起來,不由分說,將不幸之人扭拖而去。這樣的事出了幾起,全縣城的人都提高了警惕。漢奸密探們的狡詐陰險不復再能得逞。險惡年代,老百姓雖只不過是老百姓,沒有什麼能力改變時局,但自保平安的能力卻大大增強,具有了善於洞察的敏銳目光,是不是漢奸密探,一看其做派、行色,一聽其說什麼問什麼,說時問時表情怎樣,心中也就有數了。故充聾作啞,根本不接他們的話茬。這就使他們極無奈了,也極感自討無趣。他們就又想出了另一種陰謀,迫使一些在人們中印象好的人,比如以前的教師、學生,賣煙的老漢、洋車夫、算命先生,小店鋪老闆、進縣城賣菜的農民,讓他們記住一些話主動跟別人說,或問別人聽別人怎麼說。總而言之,是迫使好人充當漢奸密探們自己已經難以達到目的之角色。而漢奸密探們則若無其事地也從旁聽,裝出也飲茶也算命也坐在小飯館用飯也買煙買菜買東西的模樣。但有民族良心的中國人哪裡會心甘情願地陷害中國人呢?若選擇了誰非要利用誰而誰偏不被利用,那麼誰的下場可就不堪設想了。所以,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後,大抵也就屈服了,表示可以被利用一下了。既那麼表示了,被逼著記住些什麼話,也就只有非記住不可了。並且,在某些場合,對自己的某些同胞,便非那麼問那麼說不可了。但他們是留了份兒心計的,自己被逼無奈充當了怎樣一種可恥的角色,預先就告知親朋好友了,並囑咐親朋好友們替自己告知更多的人。一傳十、十傳百的,迅速地幾乎全縣城人也就都知道了。所以呢,他們如果坐在茶館裡飯館裡了,先前坐定在同一桌的人端著茶杯茶壺或飯菜起身便轉移到別處去坐了,避之如避瘟神,結果就只有漢奸密探還相陪而坐了。那情形自然是很尷尬的,但被逼充當釣餌的人,卻都是暗覺欣慰的,因為民族良心獲得了救贖啊!而他們中是小店鋪主人的,或守著攤床賣東西的,生意就難免會因而冷清,收入大受影響。老僱主們不太親自去買他們的東西了,而打發孩子們或女人們去買了。甚至,一時不買也行,那就乾脆不買了。一旦有陌生人買他們的東西,旁邊又恰巧站著漢奸密探,他們免不了也要說幾句教他們說的話。他們深知那是考驗他們的時刻——漢奸密探在考驗他們;民族良心也在考驗他們。經不住前一種考驗,往往當天就沒他們的好果子吃。經不住後一種考驗,那就犯下了一種民族罪行,自己的人生就永遠留下了洗刷不掉的污點。在那種兩難情況之下,他們也像王文琪一樣,被激發出了種種前所未有的智慧。

    「聽說了嗎?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在中國橫行不了多久了!不定哪一天,八路軍就會將縣城給拿下的……」

    以上一句話,是他們被逼著記住的若干話中,最經常說的。也是他們最喜歡說的,因為說時,也等於說出了自己的一種大心愿。

    聽了這種話,對方們首先的反應自然會是一愕。因為這是一句說了也許會掉腦袋的話啊!

    但說此話的人,隨之就會抻抻耳垂。或抻左邊的,或抻右邊的。他一抻耳垂,對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被逼無奈在充當什麼角色。抻左耳垂,暗示漢奸密探正在左邊。抻右耳垂,自然暗示右邊有鷹犬。聽到此話的人,即使是外地人,那也不會貿然搭訕的,通常是充聾作啞轉身便走。有的走時還罵一句:「你渾蛋!」——因為,「抻耳垂的人」,已經成了全縣城男女老幼人人皆知的一句暗語,只漢奸密探們自己不知而已。初入縣城的人,通常也必有人告訴他們這一點。就像有人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初到某地,應注意當地的哪些事項。

    發生過這樣的事,一位曾是縣女中老師的四十餘歲的男人,某次在茶館裡躍上了桌子,揮舞手臂,慷慨激昂地進行了一番抗日言論宣傳,照例是那樣一些話——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美國在世界各戰場開始反攻了!德軍自顧不暇了!日本海軍在太平洋又吃了大敗仗!中國軍隊大反攻的日子也臨近了……

    等等,等等。句句是被逼著記住的,也是被逼著必須在某些場合說的。但問題是,卻沒抻耳垂。別人們聽了,也就躲得遠遠的,彷彿集體聾啞了,沒一個人搭理他,也沒一個人看他一眼,皆默默喝茶而已。仍坐於他附近不轉移的,是四個便衣密探,不時應和著說,或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同胞們團結起來,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與鬼子決一死戰!」……

    忽然,沉默的大多數不再沉默,齊發一聲喊,幾乎同時猛然站起,將振臂應和的那四個團團圍住,不待他們明白是怎麼回事,已被一個個扭按住制服了。有人不知怎麼變出了足夠用的繩索,於是那四個被結結實實地捆綁了。隨之被拖將而去,押送到了偽警察局……

    過後一個極小範圍里的人們才知道,那件事是以那一位姓姚的教師為首的一些有勇氣的人,經過密議合演的一齣戲,為的是耍戲漢奸特務、密探們一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耍戲鬼子,縣城裡是斷無一人敢的。而耍戲漢奸特務、密探們之勇氣,縣城裡具有之人是不乏其數的。因為惹惱了漢奸特務、密探們,若被他們關了起來,往往還可具保相救。而如果被鬼子們逮捕,關押在了日本「特高科」的牢里,那就任何一個中國人也搭救不了啦,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事實上,漢奸特務、密探們那麼做,也是被鬼子逼的。具體說,是被池田大佐那老鬼子逼的。

    老鬼子池田大佐有一種幻想,希望能將自己奉命駐紮並守衛的這一座縣城,變成華北平原上的一座「模範佔領城」,以充分證明日本「東亞共榮」「日中親善」之借口不僅僅是宣傳,而是有樣板足以體現的。故他對部下在縣城裡的行為要求也是頗嚴的。擾亂縣城治安,比如酗酒滋事、搶掠燒殺,那也是會受到懲處的。對鬼子們如此,對偽軍、漢奸特務、便衣密探們更是如此,算得上也是個中國通的他,對日本發動的全面侵華戰爭,既有遠憂,亦有近慮,故他希望能以兩種伎倆來實現對這一座縣城的長期穩定的佔領。他首先企圖做到這麼一點——將縣城裡有仇日思想的中國人全部尋找出來,若通過恫嚇利用之法能將他們「改造」成不但不再仇日了,反而開始親日了的大大「良民」固然更好;若不能,一批批從肉體上予以消滅,就像德國人對猶太人所做的那樣。當這首先之目的實現以後,那就要開始實行綏靖的政策了。老鬼子認為,歸根結底,佔領是為了統治。而只有實現了長期穩定的統治,大日本帝國才能在中國實現利益的最大化。而要實現長期穩定的統治,單靠武力征服是不行的,歸根結底也要以綏靖政策相配合。他認為,對於被佔領國,一味地施加武力以使人心屈服,肯定會種下深埋心底的反抗種子。而綏靖政策,卻會使反抗情緒日漸削弱,直至泯滅,最終忘記了,或沒忘記也不在乎是被誰所統治了。他甚至潛心研究過中國的近、古代史,發現蒙古人對中國的統治是不成功的,因為他們似乎根本不懂綏靖的高妙之處,年復一年地一味對漢中國人實行鎮壓,還企圖永遠視之為奴人,役之為奴人。所以元對中國的統治僅僅八十九年而已。他覺得八十九似乎是一個詭異之數。因為他知道,在中國人的觀念中,九是天數,乃大吉之數。而你元朝對中國的統治,就差一年就能達到九十年了,偏偏就沒讓你達到,偏偏就讓你近於九而又止於九,這豈不也意味著是某種天意嗎?而這種天意,是否還意味著是給不善綏靖的統治者的一點兒顏色呢?相比而言,他對清朝早期皇帝對中國的統治,那還是較為佩服的。因為後者們在征服以後,顯然十分善於綏靖,而且開創了「以漢治漢」的高招。不拘一格,利用漢族中的精英統治漢人,而清王朝僅僅統治精英漢人,不但允許而且刺激他們參加科舉,中了榜就可以封官,幹得好還可以當大官,委以重任。統治一個民族的一小撮精英,那不是比統治一個世界上人口最眾多的民族省力多了嗎?統治方式也簡單多了,統治成本也小多了啊!清王朝二百六十七年中,漢族精英分子個個都想當官出人頭地想得多急迫啊,為異族皇室當官也當得多來勁兒多忠心耿耿啊,替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出主意想辦法,諫言獻策,一個個又是多麼積極啊!不是有時候遭到貶斥甚至革職查辦的冤枉也無怨無悔嗎?若非深諳綏靖之道,一個人數加起來不足漢中國人百分之一的異族,何來二百六十七年之久的統治期呢?至於清朝的亡,他認為那也是天意。以百分之一的少數而統治百分之九十九的多數,二百六十七年夠悠久的了。天道有定數!同時,老鬼子還從中國歷史中發現了一種深刻的統治規律,那就是單靠武力鎮壓不行,加上綏靖配合也不行,還須懂得變革之道。唯變革之道,能使一個故步自封的老王朝重新煥發生機。清王朝當然也是亡在忽視這一點上。從中國早期革命志士同盟會人士以及後來孫中山們的革命口號之中,他總結出了更加深刻的規律,那就是——憎恨異族統治的種子,很難在被統治國的一切人心中連根拔掉。同盟會人士們也罷,孫中山們也罷,他們所提出的革命口號,第一條不就是「驅逐韃虜」嗎?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頭兩個字不也是「民族」嗎?在中國為什麼會出現同盟會人士和孫中山們一派革命黨呢?還不是因為他們出過國,親眼看到了別國不同於自己國家的先進情況嗎?即使他們要革命,實行剪辮子時,些個是漢族的中國人,不是也雙手護住後腦,哭哭啼啼地哀求別剪嗎?說明什麼呢?說明最高超的統治,是千萬勿許被統治的人們看到世界別國的變化。而閉關鎖國,其實本不失為統治良策,在一個國家內部足可實現更長久的統治內循環。清王室的愚蠢不在於他們閉關鎖國的統治術不對,而錯在他們以往連自己也不往外走走、全世界到處看看,別國的科技引進引進,自己的落後改良改良。結果錯過機會,想開始改良也晚了,被革命搶在了改良前邊。

    一名大佐,也就是團級軍官,卻為他們日本在中國的佔領研究中國近、古代史,而且還考慮了那麼多問題,簡直使人不得不承認他有思想、有主張了。

    他自己當然是這麼認為了。並且引以為榮,卻從不當人自詡。很客觀地講,在日軍中,在官階不相上下的軍官中,他是個很低調的人。又矜持又低調,要求自己不論在榮辱的情況之下,都應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不計較任何條件地為大日本帝國的侵華戰爭服務。

    他居然給天皇寫下了一封萬言書。在那萬言書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毫無保留地彙報了自己在對華戰爭中的心得體會,獻策多多,其中最主要、他自己認為也最重要的兩條是:武力征服與綏靖政策交替使用;一旦全面佔領中國,隨之要採取清王朝閉關鎖國的統治術,不許中國的精英人士以及大小知識分子跨出國門,連商人也不許。通過閉關鎖國將中國全國人的思想悶死,最好是使他們的頭腦根本喪失了產生新思想、活思想的能力。進言之,要通過奴化教育使中國人的大腦退化。適當時期,也可考慮讓某些中國人出國見見世面,而出國的名目只能是留學,並且只能到日本去留學,那他們所見的世面,也就只不過是大日本帝國的世面了。而大日本帝國,正可以通過他們之留學訴求,對他們進行洗腦,進一步強化他們的親日思維。如果一代一代的中國精英和大小知識分子,都先後成了由衷的親日人士,那麼就不必太擔心中國普通老百姓如何統治了。依他的眼看來,中國老百姓雖然是世界上人數最為眾多的,卻也是最容易統治的。只要能使他們吃得半飽,日子好歹過得下去,他們才不管是什麼人在統治他們呢!何況,還有一批被大日本帝國洗腦過的、變成了由衷親日人士的中國精英幫著統治,大小親日中國知識分子幫著維穩,大日本帝國對古老中國的統治豈不是將比清朝的統治長久多了?往少了說也將會是清王朝統治時期的兩倍、六百多年啊!那麼,有地廣物博的中國作為大日本帝國突飛猛進地發展的巨大倉庫,大日本帝國遂成世界上第一強大的帝國,令世界一切國家望塵莫及,怯於威懾,服服帖帖唯恐不及——這一遠大目標一定會實現,必然會實現……

    不過池田老鬼子並未發出,僅給軍中極少他所尊敬的人看過。而他所尊敬的人,當然非是頭腦簡單的赳赳武夫,是和他一樣有思想或曰有侵略思想的人。他打算等他真的將這一座由自己攻佔並守衛的縣城改變為一座親日模範縣城,總結出了一套成熟的經驗以後再發出。日軍中那些有侵略思想的人看過信後,都表示贊同和欽佩,認為他寫出了他們大家共同的思想。他的副官也有幸拜讀了那封信。雖然他從不認為他的副官是有什麼思想的人,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讓副官看了那封信,目的是為了使副官學得有一點兒思想。副官究竟從信中汲取了多少思想無人知曉,從此對他更加崇拜卻是事實。

    漢奸特務、密探們難以將每一個有仇日心理的人全都從縣城裡「挖」出來,於是只得做表面文章應付池田老鬼子。他們逼迫商人們捐款,將「集資」所得瓜分了一部分,用剩下的一部分買了多匹白布,再迫使一些人趕製成了百餘面「膏藥旗」。縣城裡也沒有一家布料染印坊,所以「膏藥旗」上的「紅膏藥」,只不過是用低劣顏料畫上去的。特務、密探們將「膏藥旗」一面面發給臨街的人家、店鋪,威嚇必須懸掛。敢有領到了而不懸掛者,按仇日分子論處。他們還振振有詞,說不收一文錢白給的也不掛,那不是成心與皇軍為敵嗎?人們不敢不掛啊,就或高或低地都掛了。於是縣城裡的主要街道,一眼望去,兩側處處懸垂著「膏藥旗」了。

    特務、密探又忽悠池田老鬼子,說經過他們一番番努力又辛苦的肅清,有些仇日分子被剷除了;有些悔過了,願意做親日良民了;有些則僥倖逃出了縣城,大約以後也不敢輕易回來了。總而言之一句話,現在的縣城,接近是一座親日的模範縣城了,家家戶戶主動自覺地掛出了大日本帝國的國旗便是證明。

    池田老鬼子聽了彙報挺高興,確定了一個日子,要親自巡視縣城。

    天有不測風雲。頭天晚上,烏雲堆墨,電閃雷鳴,下了足足三個來小時的瓢潑大雨。大雨一下起來,掛出「膏藥旗」的人家和店鋪忙碌了。都知道第二天上午池田老鬼子要巡視,於是都找長竹竿,沒有的冒著大雨四處借。借到誰家,誰家立刻就猜到了他們的打算,心照不宣地趕快相給。自家也沒有的,打發孩子冒雨幫著借。於是,每一面挑著「膏藥旗」的竹竿都換成了或接成了長長的,起碼要長得足以探出房檐,使「膏藥旗」能被大雨淋到。

    雨過天晴。第二天上午的縣城,像是被雨水洗了一遍,空氣清新,每一扇窗都剛擦過似的,明亮亮的。石片路面也被雨水沖得乾乾淨淨的,每一條石縫都彷彿被清理過了。只這裡那裡,堆著一堆堆被沖攏的垃圾,連一堆堆垃圾看去也像是洗過後才堆在那兒的。

    有人敲著銅鑼邊走邊喊:「今天皇軍要巡視啰,快將垃圾掃起來喲,給皇軍一份大大的高興啊!」

    那喊的人,沒人指派給他那麼一項任務,他是自覺的,當成一項義務。而且看得出來,他盡那一項義務盡得可開心了。

    不少人都出現在街面上了,比著積極性似的,爭先恐後將垃圾掃走。不但掃自家門前的,還拿著笤帚、撮子走出挺遠爭著去掃別處的。邊掃邊互相交換會心的快活的笑。縣城裡的人們很久沒那麼集體開心過了,也沒像那天上午那麼表現過對公共衛生的在乎。

    十點鐘左右,日上三竿,嬌紅彤透,光芒普照。而一面面日本國旗上的大紅「膏藥」,已被昨夜的瓢潑大雨沖花了,變成一塊塊血赤乎拉的白布了。白布自然也非上等好布,一濕一干,縮水了,皺巴巴的了,說多難看有多難看。

    老鬼子池田騎一匹高頭東洋大白馬出現在街上了。馬旁緊緊跟隨著他的副官,牽著耷拉血紅長舌的大狼狗。其後,是百餘名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再後是五十餘名偽軍。偽軍後邊是些便衣隊的特務們。他們見「膏藥旗」變成了那樣,全都暗暗叫苦不迭。街兩旁站些婦女、兒童和老人,是他們自己的家眷,經他們動員了前來烘託人氣。由別人們烘托他們不放心,怕萬一都不往街兩旁站,冷了皇軍的場。

    池田老鬼子畢竟是有性情修鍊的一個老鬼子。他見日本國旗變成了那樣,內心當然惱怒。可那是雨淋的不是人為的啊,而雨又是在天黑以後下起來的,下得又特別的大——即使想要怪罪於人,一時也決定不了應該首先怪罪哪些人才對啊!所以呢,他目不斜視,直望前方,根本不往街兩旁看了。

    他想,天氣這麼好,就當成是出來散散心也不錯。他一向是很謹慎的,沒有什麼必要,很少離開軍營,怕遭到武工隊的暗槍。但軍營終歸是軍營,只不過是以前一所女中校園內那麼大的範圍,平時除了能在操場散散步,再就沒有什麼另外的活動空間了。眼前所見,除了現在的營房以前的教室,再就是幾棵桑樹,清一色的他部下的身影,以及少數偽軍的身影。女中剛被佔據為軍營時,各種各樣的花兒本是不少的。老鬼子下令統統連根拔掉,絕不許留下一株。他深知花兒是最容易使人多愁善感的,而花開花落在人心中勾起的那種莫名憂傷,對軍心尤其具有瓦解性的侵蝕,所以在他作為一號長官的軍營里,不得有任何一種花兒存在。這麼一來,軍營里就只有五種顏色了——灰瓦白牆的營房;幾根桑樹的綠色;部下和他自己黃色的軍服;一個排的偽軍的灰軍服色。另外,還有兩處紅色——兩面國旗上的紅太陽。一面懸於操場中央的旗杆上,一面掛在他長官辦公室的牆上。而實際呢,他本人不但是一個從小就喜歡花兒的男人,也是一個自少年時起就經常容易多愁善感起來的老男人。只不過他穿上和服獨處時,允許自己多愁善感一下。而一旦換上軍裝,眼見屍橫遍野、耳聽鬼哭人號他心裡也不會有什麼惻隱產生的。不論屍橫遍野的是敵方的官兵還是日本官兵。按說一個人是很難因為穿上了不同的衣服心性就變得截然不同、判若兩人的,但他確實做到了。他的座右銘乃是——穿上和服繼承大和民族的優良傳統,穿上軍裝發揚大日本帝國之武士道精神。

    當他信馬由韁地來到兩旁站著人的街上時,目光不由得左右看去。一看之下,立刻就猜到那都是些什麼人了。那些人的表情不僅是卑恭的、奴相的、忐忑不安的,也還有著想要隱藏都隱藏不了的羞恥感。正是這一點使他立刻猜到了他們是一些什麼人。

    他心中居然生出了幾分理解和體恤。

    他想,是啊,當偽軍當漢奸特務、便衣密探的那些中國人,也是多麼的不容易!尤其是為他這樣連對自己部下都一向高標準嚴要求的皇軍軍官當走狗!要使他經常對他們的效勞表示滿意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他們還要經常面對自己同胞的鄙視、憎惡和敵意。這不,為了討他高興,他們讓自己的家眷冒充起尋常百姓來了。當然,從大的概念上說,他們確乎都也算是中國百姓。但只不過是一小部分中國百姓啊,而且是不再需要征服,甚至也沒必要綏靖的那一小部分!

    在他眼裡,偽軍、漢奸特務、便衣密探,只不過是為大日本皇軍效勞的走狗而已。

    但大日本帝國征服整個中國的偉大事業需要漢奸啊,需要走狗啊,多多益善啊!那麼,該理解一下走狗們的難處的時候,就應該給予幾分理解;該體恤一下的時候,也應該體恤。

    想到這裡,他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微笑,舉起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頻頻向街兩旁的人招著。儘管那時,他其實滿肚子的不快。

    巡視平平淡淡又可以說順順利利地結束了。

    一回到營區,偽軍和特務們的頭頭腦腦全都趕緊地向他去請罪。

    他沒訓斥他們,也沒點破他看出了什麼。他裝出對他們的工作挺滿意的樣子,反而表揚了他們一番。

    這使他們一個個誠惶誠恐,受寵若驚。

    揮走了他們以後,他獨自盤腿而坐,陷入沉思默想。不由得翻出萬言書又看起來。看了兩頁,無心看完,放在了膝旁。

    那時他心生種種感慨——看來大日本帝國征服並馴化古老中國的偉大目標任重而道遠,大功尚未告成,皇軍仍須奮戰啊!

    經過以上諸事,縣城裡頗為平靜了一個時期。那平靜當然並非中國百姓僅靠了些無關大局的小把戲爭取來的。正如王文琪身陷虎口而不得不盡量施展的種種心機,說到底只有益於保住他自己的命,對於抗日戰爭是沒什麼意義的。如果非說有點兒意義,不過就是也許能少死一個他那樣的中國人罷了。那平靜其實是假象,是老謀深算的池田的策略。如果他不想給予縣城一個時期的平靜,全縣城的中國人無論怎麼爭取,那也是絕對爭取不到的。日軍就要進行大掃蕩了,他不願在大掃蕩之前將縣城裡搞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雞犬不寧。那種緊張會影響到山裡去,會使山裡的抗日軍隊早有準備的。而城裡的平靜,自然也會麻痹山裡的抗日軍隊……

    掃蕩結束回到縣城裡的池田,因日軍興師動眾卻撲空一場無功而返,連日來悶悶不樂。石家莊方面的皇軍司令長官認為肯定是中國抗日軍隊具體說是共產黨領導之下的八路軍打算根本放棄在華北的抵抗了,所以早就悄悄從山裡撤離了。他卻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依他的推測,當然是由於軍事機密被泄露了。可是控制在那麼小的核心範圍內的軍事機密,怎麼就會泄露了呢?要知道那個核心範圍中可個個都是皇軍的高級軍官啊!正因為想不出個所以然,也就沒有發表他的看法。那麼一種看法一旦談了出來,還不將同胞們都得罪了?所以,他也只能獨自鬱悶而已。再加上腰扭傷了,行動不便,為大日本帝國憂慮、操心的勁頭,也就大大地受了影響。那些日子裡,連他的士兵也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了。他幾乎不太離開他的長官住屋了,一遍遍修改、補充他的萬言書,再不就卧在床上看譯成了日文的《孫子兵法》,或聽佐藝子唱唱日本歌,看她跳跳舞;命副官研好墨,備好紙筆,寫幾幅中國字。自己覺得滿意的,給佐藝子、副官,以及其他下級軍官。他們自然都如獲至寶,倍覺寵幸。他的書法,姑且這麼說,起碼他自己認為是書法——也就某些喜歡練書法的中國小學生的水平。但相對於日本人而言,尤其相對於幾乎戎馬一生的日本軍官,那種水平也是不低的水平了。

    他比較消停了,他那一個團的日軍也就暫時消停了。日軍暫時消停了,偽軍、特務、密探們也都暫時消停了。

    於是呢,整個縣城又平靜了一個時期。

    王文琪出現在縣城裡那天,正是那麼一種平靜時期中的一個日子,也大約在上午十點鐘左右,與池田老鬼子那次巡視縣城的時間是一致的。

    上午十點左右,是日軍佔領情況之下縣城較有生氣的時候。至中午,行人最多,五行八作的買賣會熱鬧一陣子。兩點以後,逐漸歸於平靜。三點以後,街面上人影已很少。在日軍佔領之下,縣城裡的中國人,習慣了將每一天只當半天來過。買什麼辦什麼事,都希望在上午趕快買到辦成。下午就都明智地待在家裡足不出戶了,怕萬一遭遇什麼不測。天一黑,整座縣城幾乎是死寂的。

    王文琪和兩個小鬼子兵在街面上一出現,看到他們的人著實看不明白了——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如果是日本人吧,不像啊,明明從上到下都是中國人穿戴啊!對襟的白綢褂子、黑綢褲子、白襪子、黑皮幫便鞋,日本人才不這麼穿戴呢!如果再戴黑色禮帽和墨鏡,就完全是漢奸便衣隊的特務樣子了嘛!可如果是中國人,身後怎麼會跟隨兩名肩挎「三八大蓋」的小鬼子兵呢?而且兩支槍都上了刺刀,看去顯然是在寸步不離地保衛他嘛!一個什麼特殊身份的中國人,值得鬼子那麼重視,居然還派兩名士兵加以保衛!

    王文琪那時刻成了焦點人物,想不引起注意也不可能啊!鬼子副官向兩名小鬼子兵交代任務時根本沒提監視不監視,只強調要保衛他的安全,所以兩名小鬼子兵確實對他進行保衛的意識很純粹。既然他是他們負責保衛的對象,他們的臉上就不再有往常的驕橫了,而都呈現著順從的表情了。他站住,他們也站住。他走,他們也保持適當距離地相跟著。

    但王文琪究竟是誰,很快也就被看見他的某些人猜到了。他們聯想起幾天以前韓王村的韓成貴進縣城來打聽一個人下落那件事。韓成貴所打聽的人不是姓王名文琪嗎?王文琪不是當年北平的名醫,後來在縣城裡開醫堂的王老先生的孫子嗎?韓成貴說他被鬼子帶入了縣城裡,想要打聽出他的安危死活,不是什麼消息也沒打聽到很失望地離開縣城的嗎?那麼,這個人會不會便是王文琪呢?八成是他!別八成了呀,肯定是他無疑啊!不是他的話,當下的別的中國人,哪兒找那麼簇新的綢衣綢褲啊!而且一雙鞋還是皮幫的!縣城裡除了漢奸特務,沒哪個男人還有心思穿得那麼油光水滑的啊!何況大部分原本富裕的人家早已被戰爭消耗清貧了,還有心思那麼穿戴估計也找不出那麼一套了啊!也就只有王老先生家的後人,還可能從箱底兒翻出那麼一套衣服吧?既然他是王文琪無疑了,那麼他要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麼呢?鬼子為什麼派兩名士兵保衛他呢?甭猜了,他準是投靠了鬼子,當上了高級漢奸了啊!不是聽說他在日本留學多年嗎?那麼肯定是個日本通了啊!鬼子正需要他這樣的中國人充當高級漢奸啊!成了高級漢奸了,鬼子當然也要保衛一下的嘛!能為鬼子充當高級漢奸的中國人也並不遍地都是啊!

    王文琪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藥鋪,抓藥對於他是正事,是得以逛一逛縣城的理由。自他從日本回到中國以後,還沒在縣城裡放心大膽從容不迫地走過呢。保留在他記憶之中的,是少年時期的縣城印象。能有機會重溫記憶,這使他心情大為好轉。心情一好,臉上就流露出來了。臉上的表情一開朗,在某些審視著他的同胞的眼看來,那就接近是種春風得意的表情了。

    縣城並沒遭到戰火的太嚴重的破壞。他少年時期的縣城印象基本還都保留著。當初守衛縣城的是「國軍」的一個團,日軍還在向縣城挺進的途中,「國軍」那個團已預先撤退了。所以,事實上是,池田老鬼子率領的那一團皇軍未交一戰就佔領了縣城。明明佔了大便宜,老鬼子當初還特失落——他寧願通過一場惡戰而將縣城佔領了,那樣才更能滿足他作為佔領者的虛榮心。

    王文琪仍從容不迫地走著呢,關於他是誰的種種信息,已經口口相傳,迅速散播到他行走方向的前邊去了。有些人自己一信了那些信息,轉身就加快腳步超過他,本打算買東西或辦事的,那時也不買東西不辦事了,以儘快將那些信息散播開去為己任。從這一點上說,這一縣城裡的中國人,愛國心那還是特齊的。在日軍的佔領之下,他們的愛國心往往也只能那麼體現一下——讓同胞們都警惕一個已成為日寇走狗的高級漢奸,不能說是並無必要的啊!

    等王文琪來到縣城裡最大的一家藥鋪,五十多歲的藥鋪老闆也已先入為主地認定他是一個高級漢奸了。這幾乎是不容置疑的。不是高級漢奸鬼子會派了兩名士兵保衛他?不是高級漢奸他一臉的春風得意?不是高級漢奸,國難當頭,在鬼子佔領的縣城裡,他有心思穿得油光水滑上下簇新地招搖過市?

    故他一邁入藥鋪門檻,老闆就繞出案台,雙手抱拳,連連打躬作揖,親熱地說三少爺光臨,本店生輝,榮幸之至。

    對高級漢奸,不管內心裡多麼鄙視,那也更得殷勤接待啊!

    藥鋪老闆一稱王文琪「三少爺」,王文琪也認出他來了。當年,這藥鋪是在王文琪的祖父熱忱相助之下才得以順利開業,逐漸經營到目前有一百平方米左右的規模的。自家開醫堂,別人開藥鋪,不以同行冤家即將出現為慮,反而熱忱相助,可見王老先生是活得何等豁達仁義之人。說起來,王老先生還是這藥鋪老闆的恩人了。王文琪小的時候,逢年過節,藥鋪老闆是必會拎了禮物前去王家謝恩的,王文琪自然多次見過對方。所以細看對方几秒鐘,立刻就將對方認出來了。這一認出故人來,他的心情不僅開朗,簡直還十分高興了。能在縣城裡見到關係較親近的人,尤其在他所處的那麼一種孤立無助的情況之下,怎麼會不高興呢?

    在藥鋪老闆看來,已是高級漢奸的三少爺臉上洋溢著的高興,分明是偽裝的。他請王文琪坐下說話,並親自為王文琪沏了一杯茶。之後,恭恭敬敬地陪坐一旁。

    王文琪問藥鋪生意如何。

    他說生意馬馬虎虎。兵荒馬亂的年月,富人變窮了,窮人更窮了,大多數中國人抓不起葯,治不起病了。小疾挨著,大病不治了,索性等死了。只有不大不小的病,相信服幾副葯准能治好的病,才捨得花錢抓藥。而估計靠不花錢的民間偏方也能治好的病,往往也就圖省下一筆錢靠偏方治了。說如果不是有著以醫濟世的信念支持著,真不想開下去了。可關了也不是回事啊,利潤再薄,一家老小也在依賴這藥鋪的收入度日啊!改開飯館的話,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呀!開飯館自己也沒經驗啊!

    王文琪無話可以安慰,同情地嘆氣而已。

    兩名小日本兵沒進藥鋪,站在門外吸煙。

    藥鋪老闆試探地問:三少爺,有一件最令我頭疼的事,您也許能幫上忙,不知肯不肯替我排憂解難?

    王文琪心想,以我目前所處的情況,能幫什麼人排憂解難啊!你指望於我那不是白指望嗎?!

    可他的處境也不是短短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啊,一言難盡啊!外邊有兩個小日本兵,也不便直說啊!

    所以,他只得問是什麼事。先要考慮自己是不是真幫得了。

    藥鋪老闆壓低聲音說,也有鬼子……

    王文琪急忙制止:「你指的是皇軍太君們吧?」同時就向門外使眼色。

    藥鋪老闆立刻會意了,重又改口說,也經常有皇軍太君們前來光顧,往往不說什麼不問什麼,自己一通亂翻,凡認為需要的,左一包右一包,湊湊合合包了,拎上匆忙就走。說自己倒不太心疼一些葯被白白拎走了。葯是治病的,治什麼人的病還不都是治病嗎?這麼想符合佛家教義啊!但話得分兩頭說不是嗎?是葯三分毒,中藥那也不能不經中醫開方就隨便服用啊!萬一有哪位皇軍太君自配自熬,服用出個三長兩短,皇軍怪罪下來,我怎麼擔待得起呢?

    王文琪更加同情他了,問:你究竟希望我為你做什麼呢?

    藥鋪老闆說三少爺,我哪兒能讓你幫明明幫不上的忙啊,那不是成心為難於你嗎?咱們這縣皇軍的最高長官不是池田大佐嗎?我只求你跟池田太君說說,約束一下他的士兵,以後別再光臨我這小藥鋪了。他們軍營里有醫務室有自己的軍醫啊,他們的軍醫給他們的士兵開的葯,那可都是從日本特運來的西藥,服用起來不是百分百放心嗎?即使他們的軍醫偶爾也想給他們的士兵開點兒中藥,那也應該由他們的軍醫親自光臨是不?中醫也罷,西醫也罷,軍醫也罷,我這樣的民間醫生也罷,醫對醫,不才更負責任一些嗎?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呢三少爺?……

    王文琪不由反問:可你怎麼就知道我能跟池田大佐說得上話呢?

    藥鋪老闆也反問:難道你還真的連那麼幾句話都跟他說不上?那不也是為他們皇軍好嗎?說那麼幾句話也不至於太使你為難啊!

    王文琪聽了,心中明白對方顯然是錯將他看成什麼人了。又想,這也怪不得人家啊,門外明明跟來兩個小鬼子兵啊,他內心很委屈,可還是不願意浪費口舌予以解釋。兩個小鬼子兵之一是奉命在軍營里監視過他的那個,那個小鬼子兵究竟能聽懂多少句中國話他心中沒數,萬一解釋的過程脫口而出一句不妙的話,恰恰被那小鬼子聽入耳中於是彙報了,那自己的性命不又玄而又玄了嗎?打算解釋的話都頂嘴唇了,又被他吞咽了回去。

    他微微一笑,說那自己就相機試試看。那麼幾句話自己肯定是會替對方說的,至於起不起作用就不敢打保票了。

    藥鋪老闆也高興了。說不需要你三少爺打什麼保票了。你答應了,就是給足我面子了,你給足我面子,我就該先謝你一番。

    於是起身,又雙手抱拳,作揖不止。

    王文琪連說免了免了。您是長者,不必這麼多禮數啊!您求過我了,現在輪到我有事相求了!

    接著就出示了一個單子,單子上列著自己前來所需抓的中草藥。而且預先聲明,沒帶錢。多少錢,只能先欠著,以後還。

    藥鋪老闆接過單子看看,臉色不太好了,說三少爺你要抓的可都是好葯,貴葯。

    王文琪說是啊,實不相瞞,池田大佐相信我,請我為他治腰扭傷。好葯能使他的腰扭傷好得快嘛!

    藥鋪老闆心中暗罵:呸!王八蛋狗漢奸!你還有臉那麼說!可臉上,卻勉強掛出心甘情願的笑容,起身往案台里請道:那三少爺只管自己取吧!你是要為池田太君治腰扭傷,我再多說別的不是等於給臉不要臉,不識抬舉了嗎?

    王文琪看出了聽出了人家是老大不樂意的。可人家再不樂意,他也非得帶走葯不可啊!

    於是他也就不客氣了,繞入案台,一樣一樣該拿便拿,自包自捆。大大小小的紙包捆了兩串,又一眼看到鐵鑄造的葯碾子,說這個我也得借用。

    人家說三少爺,那是我這藥鋪離不開的東西啊!一日沒它,我這裡豈不是等於開飯館的卻沒炒勺嗎?你叫我不知說什麼好啊!

    王文琪說我抓的可都是原葯,你不借給我葯碾子,我沒辦法加工呀!

    藥鋪老闆被他磨得嘰嘰歪歪的,忽然有了兩不為難的主意,告訴他去往何處可以買到小磨。

    他也嘰嘰歪歪地說我買小磨幹什麼呢?

    人家說小磨也一樣能將原葯磨碎嘛!你願制膏丸還是願制丹散,沒什麼差別啊!——一邊說,一邊連連往外請他。

    無奈之下,他只得率領了兩名小鬼子兵去買磨。那賣磨的石匠鋪里沒小磨了,最小的直徑一尺半。那也得買呀。管不得人家臉色那份難看,打了欠條,借根抬杠,親自捆了石磨,命兩名小鬼子兵抬起跟著他。兩名小鬼子兵也都氣哼哼的,那石磨不輕啊!他們的任務只是負責保衛他,不是聽他指使賣力氣的啊!走著走著,捆磨的草繩開了,石磨落地,險些砸了一個小鬼子兵的腳。那小鬼子兵惱火了,罵了一句「八格牙路」扇了他一耳光。那情形,被不少同胞目睹了。同胞們心裡都覺解恨——別看你大搖大擺人五人六的,自以為是高級的漢奸就真的高級了?惹得小鬼子兵一生氣,還不是照樣當街扇你大嘴巴子?!

    他也惱火,也用日語將那小鬼子兵罵了一通。那小鬼子兵欺軟怕硬,被他一罵,頓時服帖了,沒用他發話,自覺地就重新將石磨結結實實重捆了一遍。

    王文琪在前,倆小鬼子兵在後,三個又往前走一段路,經過一家飯館門口。那時已是中午,他猶豫一下,轉身朝倆小鬼子兵一招手,領先進了飯館。他落座了,倆小鬼子兵也抬著石磨走至眼前了,卻沒敢放下,不知他怎麼命令他倆,仍抬著。他過意不去了,和顏悅色地吩咐放下磨,與他坐一桌。

    飯館裡人不多。正吃著的幾個,見他們仨進來了,吃得匆了,先後離去了。不一會兒,飯館裡只剩他們仨了。也是老闆親自招待。點頭哈腰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儘管是鬼子佔領之下的縣城,一家飯館既開著,家常菜總還是能炒出那麼十幾樣的。雞蛋、雞鴨鵝肉也必定會多少備著點兒的。於是他點了一盤炒雞蛋、一盤糖拌西紅柿、一盤拍黃瓜、一大瓷盆土豆粉條燉雞塊、一盤青椒炒茄子,外加三大碗炸醬麵,半斤白酒。預先沒說打欠條,怕老闆給不好的臉色看,使自己在倆小鬼子兵面前尷尬。他餓了,倆小鬼子兵也餓了。酒菜一擺到桌上,三個之間互相沒半點兒客氣,自斟自飲,狼吞虎咽。一個喪失了自由的中國人和兩個小鬼子兵之間,誰對誰都不願客氣一下啊!轉眼間,風掃秋葉般的,菜光了酒光了,三大海碗麵條也都吃得乾乾淨淨的了。結賬時他才說欠著,要打欠條。老闆拉長著臉說省了那事吧。您就是打了欠條,我哪兒找您去呢?你就是告訴我去哪兒找您,我敢去那種地方找您嗎?不就一頓家常便飯嘛,算我孝敬您了!

    他說我不必你孝敬我。我既然沒說白吃的話,那就一定會還你這一頓飯錢。不定哪天我會親自送來!

    拋下這番話,揚長而去。那時的他心中有數,相信自己不至於死在日軍的兵營里了。彷彿一位孤膽英雄,大步流星,率先走得雄赳赳氣昂昂的。

    倆小鬼子兵不但吃飽了,還飲了酒,有勁兒了,也高興了,雖然抬著磨,同樣走得腳底板抹了油似的。並且,還高聲大嗓地唱起了日本歌。聽得他喉癢,也隨著唱了起來。

    自然這三個成了那時縣城裡的一景。

    望著的同胞皆在內心裡暗暗詛咒: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就怕將來拉清單!

    三個一回到軍營,王文琪立刻開始磨葯。磨過的,一撮撮搭配了,仍粗糙的加水放入一個陶罐里,磨成細粉的一小包一小包均勻地包了幾十包。

    他命兩名小鬼子兵照看著熬陶罐里的葯,自己則回到房間,倒頭便呼呼大睡。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重生 >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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