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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重生

    再說王文琪,在離韓王村還有二三里處,非鬧著下了摩托自己走回村去不可。於他,那自然是明智的決定。不是古代金榜上獨佔鰲頭的狀元郎,不是榮歸故里的官老爺,不是衣錦還鄉的大商人,搞那麼耀武揚威的護送陣仗,他哪裡經受得了呢?何況是國難當頭時期,何況是由中國人見了都痛恨的鬼子兵護送!明擺著會使鄉親們不拿好眼色看他!可那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事啊!那些鬼子是在執行任務啊!他們認為他們必須將任務完成到底啊!如果他進行解釋,他們也許會被他說服,依了他。但他那些顧慮,難道是可以向鬼子兵們陳述的嗎?不解釋,還偏要下了摩托,不肯再被老老實實護送著往前走,這就使鬼子兵們一個個特惱火。像他恨他們一樣,他們一個個也是極恨他的,每個的內心都涌著想殺了他的衝動。站在他們的角度而言,王文琪同樣是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這不三不四的中國人只不過為他們的池田長官治好了腰疼,並沒對大日本皇軍做出什麼巨大貢獻,何以就該在軍營里受到那麼高規格的優待?這使他們不以為然。特別是,當佐藝子奉命陪他睡了一夜的「新聞」在軍營中不脛而走,他們人人都知道了以後,每一個都心理特不平衡。都不由得想——我們背井離鄉,多次冒著槍林彈雨出生入死,難道不比這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更有資格享受享受佐藝子那性感十足的肉體嗎?更使他們恨到牙根的是,據說佐藝子還興高采烈的,看去根本不是在奉命行事,而是也被賜給了一次享受他的良機似的!不錯,他說日本話的語調好聽,日本歌也唱得好聽,這兩點強過於他們,分明使佐藝子那個淫蕩的小尤物受了蠱惑!但一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居然能將日本話說得比他們這些帝國皇軍說的還好聽,居然也能將日本歌唱得比他們還好聽,據此兩點,還不該一刀殺了嗎?僅據此兩點中的一點,那也該一刀殺了呀!允許中國存在著這麼一個不三不四、不土不洋、不文不野,日本話說得比帝國的皇軍們說的還好聽,日本歌唱得連帝國的皇軍們都愛聽的中國人,難道不是對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的羞辱嗎?用中國話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們都恨不得殺了王文琪。

    如果,他們也聽了池田老鬼子那番對軍官們進行的訓導,心中對王文琪的恨或許會消除一點兒。但他們沒聽到啊!

    跳下了摩托的王文琪,蹲在路邊,說什麼也不肯再坐入摩托車斗里了。

    負責護送的鬼子兵班長大怒,狠狠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緊接著,另幾名駕駛摩托的士兵圍上來,一個個全都踢他,踩踏他。其中一個解開褲子,要朝他身上撒尿。騎在馬上的鬼子們,看著全都解恨地笑。

    鬼子兵班長及時將那名想要往王文琪身上撒尿的鬼子兵推開了,指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王文琪搖頭——他是因為王文琪身上穿著日軍軍官服而制止對方。

    雖然池田老鬼子贈他那麼一身日軍下級軍官的軍服動機陰險,但事實是,那身日軍下級軍官的軍服當時起到了保護他的作用。

    鬼子兵班長怒吼:「八格牙路!裝死的,立刻死啦死啦的!」

    王文琪麻溜站了起來,身上哪兒哪兒都被踢得生疼,想揉,卻不敢揉,忍著。垂著雙肩,低著頭,像被罰站似的站著。那會兒,他覺得反而是軍營里較為安全了。

    鬼子兵班長喝令他抬起頭。他剛一抬頭,立刻挨了一個大嘴巴子。那鬼子班長自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還不算,居然示意其他鬼子兵都扇他耳光。五輛摩托,除了他,五名駕駛摩托的,四個斗里也各坐一個;再除了鬼子兵班長已經扇過他了,那麼還有八個鬼子兵沒扇過他。他們一領會了鬼子兵班長的示意,頓時將他團團圍住,依次扇他耳光。每一記耳光都扇得響亮,也扇得狠。此時的王文琪,既躲閃不開,也不敢反抗,只有緊閉雙眼默默挨著的份兒。挨一記,暗數一記。鬼子兵們倒也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性,每人只扇他一記耳光,誰也不多扇。王文琪暗數到第四記時,覺出口中有腥鹹的東西從嘴角流出來了,鼻孔里也有同樣的東西淌下來了。他知道自己已被扇得口鼻出血了,而那時他剛暗數到第四記。

    他突然睜開雙眼,二目瞪圓,眼中噴火,也怒吼:「八格牙路!你們,統統死了死了的!」

    第五名鬼子兵的手掌僵止在了空中。

    圍住他的、騎在馬上的鬼子兵,全部獃獃地也瞪著他,彷彿他吼的不是日本話,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

    王文琪環指圍住他的八名鬼子兵,聲色俱厲地繼續吼:「我的,死的不怕!開玩笑的,更不怕!池田太君的跟我開玩笑,我的大大地喜歡!你們的,這樣的玩笑,我的不喜歡!大大地生氣!我要向池田太君鄭重地彙報!韓王村的,不回去了!軍營的,我的要求立刻回去!」

    鬼子兵們一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十名鬼子兵,一個個也都頓斂冷笑。

    鬼子兵班長一一撥開圍住王文琪那些鬼子,歪頭瞪著王文琪,在他面前踱了個來回之後,啪地雙腿一併,筆直地立正著了,並且將頭一低,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串日語,大意是——他們對他毫無惡意,確實如他所說,只不過是在跟他開玩笑。如果他覺得他們的玩笑開過了頭,那麼請他多多原諒,千萬不要向池田長官彙報。但是他必須由他們護送回到韓王村。這一帶的抗日分子經常神出鬼沒地活動,萬一他路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是擔責任的……

    「你的,明白?」

    王文琪除了點頭,無話可說。

    「你的,摩托車的,高興的上去了?」

    王文琪也只有點頭,還是無話可說。

    鬼子兵班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王文琪一手捂著嘴角流血那半邊臉,一手撐著後腰,恨恨地又坐入了摩托車斗里。

    王文琪被護送到村裡時,已快晌午了。韓王村靜悄悄的,沒有三禽五畜的叫聲與蹤影,也不見有人在村裡走動。甚至也不見誰家的煙囪冒煙,似乎是一個被全體人家遺棄的村子了。自從王文琪被縣城裡的鬼子兵帶走,村人們日夜提高警惕。白天幾個半大孩子爬在樹上,注意觀察有無鬼子向村裡運動。晚上由大人們輪班值更,時刻傾聽四面八方的聲音,稍覺可疑,便學韓成貴家的驢叫,於是婦女們帶領兒童們迅速隱藏。人們警惕性如此之高乃是因為,沒有誰能夠說得清楚,王文琪與鬼子們的關係,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了。人們自然希望是一種對大家有利的關係,卻又都難免十分擔心,怕其實是一種有害的關係。比如怕王文琪向鬼子告密——區武工隊是經常出沒於本村的。果而如此,那全村人的命運還不慘了?韓成貴們尤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的「內部人」身份,不是已經向王文琪公開了嗎?

    護送王文琪的鬼子小隊伍離韓王村還有一里多遠時,已被樹上的孩子們望到了。家家戶戶顧不上做午飯了,女人們帶領孩子們東躲西藏地隱蔽起來了,只有韓成貴和些老頭老太太不躲不藏,為的是總得有人出面應付鬼子。人們讓韓成貴也躲藏起來,他偏不躲藏,說是禍躲不過。說如果真是禍,那麼肯定是王文琪招致的。那麼,他就是豁出一死,也要死個明白,親眼看看王文琪那廝是怎麼充當鬼子們的可恥走狗的。他這麼說時,似乎認為,王文琪肯定已經變成鬼子們的走狗無疑了。他反勸韓大娘趕緊躲藏,認為鬼子此來,八成凶多吉少。韓大娘是令鬼子們惱火過的人,他怕鬼子們這一次來饒不過她。韓大娘也認為,果而凶多吉少的話,當然必是王文琪出賣大家無疑了。她都這把年紀了,動輒東躲西藏的,早已躲藏煩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也要豁出一死,親眼看王文琪如何做漢奸。並且,死前非將他罵個無地自容不可。聽韓大娘這麼一說,老頭老太太們都七言八語地說開了。如果王文琪聽到了他們的話,一定會真的無地自容的,也一定會大喊冤枉的。他們中有人,甚至恨恨地開罵了,將王文琪連同他的祖宗八代罵得痛快淋漓。當時那種情形是很奇怪的,也是現實生活中常有的,即某事尚未分明,某些人任由主觀臆斷所主宰,全體陷入了自以為是又互相影響的壞情緒之中。

    於是,在視死如歸的韓成貴的率領下,些個同樣視死如歸的老頭老太太,乾脆一起走向村口,準備從容就義,用自己的血和命來向鬼子證明——中國的老頭老太太們也都不是孬種!

    他們剛走到村口,摩托隊和騎兵隊也來到了村口。

    王文琪下了摩托車斗,不明白韓成貴為什麼率領村裡的老頭老太太們出現在村口。穿一身鬼子下級軍官軍服的他,在韓成貴和老頭老太太們那種意味極其複雜的目光的注視之下,難免大為尷尬,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裂開道縫一頭鑽進去。

    他張了幾次嘴,終於說出一句自認為得體的話:「大爺大娘們,又讓你們擔心了。我王文琪命中有菩薩保佑著,這次又毫髮無損地回來了。」

    話一說完,立刻意識到說得不對。左右臉都被扇腫了,鼻唇之間,一邊的嘴角那兒還凝結著血呢,怎麼能說「毫髮無損」啊!

    他苦笑一下,糾正道:「也不能說是毫髮無損,但基本上算是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老頭老太太們都不接他的話,意味極其複雜的目光中,既沒因他的話多了點兒什麼,也沒因他的話少了點兒什麼。

    韓成貴則根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望著鬼子兵們說,自己是村裡臨時主事的,帶領鄉親們前來歡迎皇軍的大駕光臨。太君們有什麼需求只管對他講,他一定吩咐鄉親們盡量辦得使太君們滿意。為了工作,他也是學會了幾句日本話的,有些還是王文琪教他的。他用日本話與中國話混雜著將他的意思表達完畢,便低頭垂手地等待吩咐。

    鬼子們都基本聽明白了他的表達,一個個顯出對他印象挺好的模樣。鬼子兵班長站起在摩托車斗里,也用日本話與中國話混雜著問他:為什麼他帶領的人這麼少?而且都是「老東西」?

    他回答說大多數中青年男人為了逃避戰爭,早都不知流浪至何方去了。剩在村裡的十來個,跟女人們與大點兒的孩子們四處討飯去了。今年的收成雖然還不錯,但為了保證對皇軍的糧食供給,收下來的大部分糧食都送到周邊幾座炮樓里去了。所以呢,怕以後自己們留下的糧食斷頓,趁冬天沒到,能靠討飯度過一兩個月是一兩個月。

    鬼子們居然聽得一個個點頭。

    韓成貴又說,從明年起,村裡決定也種幾片地的水稻和麥子了。等秋收,細糧一定先想著滿足太君們的需要。不能做到使太君們萬分滿意,但使太君們每個月也能吃上幾頓細糧,那是全村人的願望。只要太君們不是一來了動不動就生氣,一生氣就燒房子、殺人,村裡人是樂於與太君們搞好關係的。

    鬼子們居然聽得一個個表情起了變化,看去接近著和顏悅色了。

    那鬼子兵班長,也不再追問更多的人都到哪裡去了,誇獎了韓成貴幾句,說他是大大的良民。

    韓成貴受寵若驚,堆上諂媚的笑臉說,為皇軍效勞應該的,應該的!

    鬼子兵班長指著王文琪宣布:這位王桑,是皇軍的大大的朋友,以後會被經常請到縣城裡去做客的。今日將他護送回來,全村人都要對他日後的安全負責。如果他被抗日分子殺死了,那麼全韓王村的人,統統死啦死啦的!皇軍必將因他的死,殺許多許多中國人進行報復!

    韓成貴說,太君們放心吧。你們將他護送回來了,那麼他就等於是在保險柜里了。一旦他的生命面臨危險,全村人都會奮不顧身地保護他的!

    鬼子兵班長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點一下頭,坐在了車斗里,將手一揮,摩托車隊與騎兵隊掉轉方向,絕塵而去。

    老頭老太太們都長舒一口氣,分頭散去。韓大娘最後才走。直至那時,她也沒正眼看一次王文琪,只看著韓成貴問,如果沒什麼事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了?

    韓成貴說沒什麼事了,大娘您趕緊回吧。

    於是韓大娘也走了。

    轉眼村口只有王文琪與韓成貴二人了。王文琪因韓大娘對他的態度也那麼冷,望著韓大娘背影,心裡別提有多麼不是滋味。

    韓成貴幹咳一聲,朝王文琪緩緩轉過了身。王文琪收回目光,看著他無奈地說:「我擔心的就是這樣的事。」

    韓成貴反問:「哪樣的事?」

    王文琪說:「鄉親們對我真發生了誤會。」

    韓成貴又反問:「如果全村沒一個人對你發生誤會,你覺得咱們韓王村一個個還正常嗎?」

    王文琪又問:「那麼,聽起來你也又對我有誤會了?」

    韓成貴冷冷地說:「瞧你這身鬼子皮!瞧他們護送你回來這陣仗!究竟是不是誤會,只有由日後的事實來證明了。估計你還沒吃午飯,回家弄口吃的吧。我也餓了,有什麼事以後再談。」說罷,一轉身也要走。

    王文琪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讓他走成,逼他將他心中的誤會說出來。

    韓成貴使勁掙幾下手腕,沒掙脫,急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你放開我!我不是說我餓了嘛!」

    王文琪執拗地說:「我也餓了。餓不餓對我是小事,你和我是『內部人』和『內部人』的關係,你對我也有了誤會是大事!」

    韓成貴說:「我不是清清楚楚地說了嘛,究竟是不是誤會,那得由日後的事實來證明。」

    王文琪也急赤白臉地說:「你這麼說,那就更加證明你內心裡對我確實有很多很大的誤會了!別人怎麼誤會我,我不在乎。你和韓大娘也誤會我,我是非常在乎的!今天你非把你的誤會講出來不可!今天你也非聽我解釋清楚不可!」

    韓成貴說:「這剛中午,今天過去還早呢!我的誤會你的解釋,都留待晚上再說。」

    王文琪說:「我忍不到晚上了!我這就跟你去你家,你邊吃飯邊聽我說好了!」

    韓成貴拿他沒辦法,只有由他跟到了家裡。韓成貴女人和十一二歲的兒子已在家裡湊合著吃上了——無非一盤子蒸土豆,幾個窩頭,一碟鹹菜,一盆玉米面菜粥而已。母子二人見丈夫後邊跟入了王文琪,都不由一愣,各自抓起一個土豆躲了出去。

    韓成貴大聲說一句:「不許偷聽!」

    門外沒任何動靜,猜到那娘倆不知去誰家了,便對王文琪說:「那就什麼也別隱瞞,放心大膽,一五一十地照實說吧!」

    他確實餓了,抓起個窩頭就是一大口。王文琪雖也餓了,卻哪裡有心思吃什麼!看著韓成貴來了這麼一句:「你先說。」

    韓成貴瞪著他一怔,咽下一口窩頭,捧起粥盆喝了口粥,送順了食道,不禁反問:「我先說?我倒是先說什麼啊?」

    王文琪說:「先說你的誤會啊!我跟到你家來,忍著餓,看著你吃飯,不就是因為急著想聽你說這個嘛?」

    韓成貴只得將剛又拿起的窩頭往桌上一放,開誠布公地說:「我先說就我先說。你被藤野那廝帶到了炮樓里去,鄉親們誰也沒對你產生什麼誤會。事情的前因後果,大家都看在眼裡了。雖說你當時的表現不夠英勇,但那是為了救韓柱兒一命,大家都能夠理解的。那種情況下表現英勇,非但救不了韓柱兒一命,連自己的命也會白白搭上。鬼子們拿咱們中國人的一條命不當人命,咱們中國人自己犯不著非將脖子往他們鋒利飛快的刀刃上湊……」

    王文琪插言道:「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我也不是好漢。」

    韓成貴接著說:「所以,那第一次,鄉親們非但不誤會你,而且還都為你擔心。一動員捐出東西贖回你,沒有捨不得的人家。」

    王文琪說:「這我知道,心裡邊一直對鄉親們很感恩。」

    韓成貴繼續說:「那第二次,是藤野那廝突然地就來了,將你往縣裡押送,鄉親們雖又為你不安,但誰敢攔呢?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帶走,沒有心裡不難受的。都以為肯定是凶多吉少,有去無回,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想到你平日與大家相處的種種仁義,能不難受嗎?我還親自冒險進縣城打探你的消息,卻白去了一次,什麼消息也沒打聽到……」

    王文琪說:「我心裡也一直對你很感恩。」

    韓成貴說:「感不感恩的,對我是無所謂的。你從炮樓里平安回來,隊長當著你和我們幾個同志關係的人的面,宣布你也是我們的『內部人』了,那你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不單是鄉親關係了,而且還是同志關係了。一名同志被押往虎口了,其他同志能漠不關心嗎?那完全是應該的。」

    王文琪動情地說:「我知道,為我那件事,你還進山去找過咱們的正規部隊,希望他們……」

    韓成貴豎掌打斷了他的話,仍板著張臉說:「咱不論那些。你從鬼子們的兵營里,總算也平安回來了,鄉親們都為你高興。可是你並不知道,我雖然沒從縣城探聽到什麼消息,兩天後,卻有些關於你的說法,一傳十,十傳百的,也傳到鄉親們的耳中了……」

    王文琪說:「第一次在鬼子兵營里的情況,我不是如實地向你做了彙報嗎?我覺得我是說清楚了的。也覺得,包括羅隊長在內,你們大家是相信了的。」

    韓成貴已卷好了一支煙,吸了幾口之後,低頭看看手中的煙說:「不錯,你當時是彙報得挺清楚,我們大家當時也的確是信的。但有一點大家心裡其實都很困惑,那就是——藤野那廝也罷,老鬼子池田也罷,為什麼都不加害於你,反而都對你特別的好?僅僅因為你會說日本話?會說日本話的中國人未必都願當漢奸,會說日本話又不願當漢奸的中國人,那鬼子對他還能像對你這麼好嗎?」

    王文琪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不能。」

    韓成貴一拍腿:「問題就在這兒!事情有蹊蹺,那你就不能怪大家對你漸漸地心存猜疑!」

    王文琪力辯道:「也不能說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蹊蹺吧?無非就是,鬼子們覺得我似乎可以利用,於是在我身上下注,打算充分地利用我罷了。」

    韓成貴出溜下了炕,將煙吸了最後一口,扔在地上,並跺一腳,倒背雙手,研究地盯著王文琪說:「他們讓你捎話回來,希望咱們明年多種稻子和麥子,還要像他們沒佔領縣城以前一樣,多養雞鴨鵝豬,對不對?」

    王文琪點頭說:「對。」

    韓成貴問:「那是希望咱們能最大限度滿足他們的搶掠,對不對?」

    王文琪又說:「對。但羅隊長不是向上級彙報了嗎?一級級的上級,不是也都表示同意嗎?不是也都認為,咱們可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能趁機改善對咱們自己人的給養補充嗎?」

    韓成貴說:「理是那麼個理。還有掛太陽旗,都是同一個理。麻痹鬼子,也有利於咱們抗日力量的喘息,以求暗中發展。這麼想,理上都是說得通的。」

    王文琪也拍了下腿,大聲質問:「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要來聽你心中的誤會,你審訊似的審了我半天,你心中那誤會,乾脆替你直說吧,你們大家的種種猜疑,究竟是什麼呢?」

    韓成貴又盤腿坐在炕上了,雙手往左右大腿根一撐,更加嚴肅地說:「你既然問到這份兒上了,那我也不想再對你說含糊的話了!你剛才自己都說,鬼子們無非是打算充分地利用你……」

    王文琪忍不住又打斷道:「可我也正打算充分利用他們,好為咱們中國人的抗日做點兒有益之事!」

    韓成貴眯起雙眼瞪他片刻,語調緩慢地說:「總而言之,到目前為止,鬼子對你的利用是明擺著的,你對鬼子的利用,還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可以證明……」

    王文琪火冒三丈了,一拍桌子嚷嚷起來:「姓韓的你放屁!大批鬼子進山掃蕩之前,如果不是我及時彙報,那一次咱們山裡的軍民將受多大的損失?!哎你怎麼翻過來掉過去地,偏往歪了尋思我呢?!」

    韓成貴也拍了一下桌子,嚴厲地訓斥:「你別跟我嚷嚷!不是我偏往歪了尋思你,你變歪沒變歪,究竟是你被鬼子開始利用了,還是你在利用鬼子,這都得靠許多事實來證明。僅僅鬼子掃蕩那一件事,證明不了什麼!你不要以為那是你立的一次大功!實話告訴你,不完全是你以為的那樣!你當咱們的情報員都是飯桶啊?在你彙報前,他們的情報早已送達山裡了!」

    王文琪愣愣地看他,半天沒說出話。

    韓成貴譴責道:「你看你今日回來這種陣仗,這不明擺著使鄉親們心裡犯嘀咕嗎?鬼子們當著些鄉親的面,指著你說你是他們大大的朋友,還說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會大開殺戒為你進行報復,你說當場聽到了的那些長輩心裡會怎麼想?我能一個個為你警告他們,不許他們傳嗎?幾天後,全村的人還不都知道了?再過些日子,其他村的人不也都知道了嗎?」

    王文琪不由得長嘆一口氣,說顯然是鬼子們使的離間計。說自己其實料想到了的,怎樣怎樣在離村子二三里的地方鬧著想要自己走回來,怎樣怎樣惹惱了鬼子們,被他們扇了一通耳光。

    韓成貴說:「我還以為你在鬼子們的軍營里天天被待為上賓,好吃好喝,弄得紅光滿面,胖了許多呢。」

    王文琪滿腹委屈地說:「我那是在狼窩虎穴里你不明白嗎?我得整天與敵人鬥智斗勇,我得……」

    韓成貴又拿起了窩頭,請求地說:「行了行了,我的爺!你還讓不讓我吃成這一頓飯了?這樣吧,你將你兩次在鬼子們軍營里的經歷,點點滴滴詳詳細細毫無遺漏地,寫成一份文字的彙報材料交給我,我替你交給隊長,作為你的一份材料先在我們有關的同志那裡備上案,將來抗日勝利了,革命成功了,若有什麼小人翻起你的老賬來,也算是你的特殊經歷的歷史證明,對你有好處的。抓緊寫。別不當成回事。」

    王文琪諾諾連聲,再也忍不住餓,也抓起個窩頭狼吞虎咽起來。

    王文琪一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小屋子,倒身便睡。在鬼子軍營里第二次經歷的幾日,與第一次經歷的幾日一樣,沒睡過一夜整覺,夜夜被噩夢多次驚醒。只有一天的後半夜睡得較踏實,便是與佐藝子同床共枕的一夜。一來是由於兩個你折騰我、我折騰你,折騰來折騰去的,折騰累了。二來是因為有佐藝子陪睡,不那麼風聲鶴唳、神經高度緊張了。

    但回到家裡這一覺他並沒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半夜醒了。一醒餓了,煮了半鍋玉米面粥全喝光。喝光之後,不困了,索性潤筆研墨,翻出家藏的一沓上好信紙,燃起殘燭,寫起彙報來。

    天一亮,他紅著雙眼,去到韓成貴家,將剛剛起床的韓成貴帶到了河邊,將二三十頁一卷彙報材料交到韓成貴手中。

    韓成貴吃驚道:「這麼快就寫成了?」

    他說:「你不是讓我抓緊寫,別不當成回事嗎?」——逼著韓成貴立刻就看,希望韓成貴能給自己指出,哪處哪處,寫得還不夠詳細。昨天與韓成貴一番長談,他開始意識到,鬼子們對自己「好」,公開宣布自己為他們頂好頂好的朋友這一「事實」,的確很可能真的會成為自己以後的「歷史污點」的。字裡行間,流露替自己叫屈的情緒。

    已是晚秋,早上涼意襲人了。偏偏那時,河對岸漫過大霧來。轉眼間,二人已在霧中,只得分開了各自回家。

    王文琪想學生們了,希望從孩子們那裡首先也是重新獲得信任,繼續當他們的孩子王。他要去把他們一一找來,剛走出破敗的宅院,又退回去了,怕從孩子們那裡,也只不過獲得的是冷淡和鄙視。一白天,他坐卧不安,好比一名犯人,呈交了申訴狀,卻估計不到法官將如何判決。在那種沒著沒落心緒煩亂的狀態下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決定再去找韓成貴時,韓成貴來了。

    王文琪急切地問韓成貴的看法,韓成貴搖頭說不行。

    王文琪激動了,忍不住嚷嚷:「你說你說,哪點我寫得還不夠詳細?!」

    韓成貴盤腿往炕上一坐,批評道:「問題就在於你寫得太詳細了。」

    王文琪說:「不是你叫我點點滴滴都要寫的嗎?你自己說過的話你忘了?」

    韓成貴白他一眼,繼續以批評的口吻說:「不錯,我是那麼說的。但你自己沒長腦子啊?拉屎撒尿也在點點滴滴的範圍內,哪些事應寫,哪些事寫了對你自己絕無好處,只有壞處,你就不替自己考慮考慮嗎?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還跟一名日本軍妓發生了那種事,更加不該的是,你自己還白紙黑字寫出來!那不僅是丟不丟你的人、失不失你的名節的事,還關係到你的將來。如果將來有誰以你自己白紙黑字寫下的這彙報質問你——鬼子們用美人計從你口中得到了什麼不利於我們自己人的消息,姑且就說消息,不說秘密吧,你怎麼替自己辯護?」

    王文琪說:「我也不知道什麼秘密呀,這一點老哥你還不清楚嗎?」

    韓成貴說:「就算我那時替你這麼做證了,別人如果連我的話也不信呢?我告訴你文琪,一位我們自己的同志,不論他平時給大家的印象是多麼堅定的革命者,也不論他曾為革命怎樣地出生入死過,只要他一旦被捕了,不論他是被鬼子逮捕了,還是被偽軍、特務逮捕了,那麼只有兩種情況能證明他在革命性方面的清白,一種是他被殺害了,一種是他被自己人營救出來了。除了這兩種情況,別的任何一種情況,都很難證明他革命性的清白了。他說他並沒變節行為,是逃出來的,誰能百分之百地信?誰又敢百分之百地信他?萬一不是那樣呢?即使被敵人處死了,疑點那也還是照樣存在——如果他變節在先,被敵人處死在後呢?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有那我們的同志,一旦被捕,成了軟骨頭,或經不住金錢美女的誘惑,變節了,但敵人還是把他處死了。也有一種情況是,一名同志被捕了,大家念他曾是一名好同志,想方設法甚至採取冒險的武裝行動,將他營救出來了。更甚至,還搭上了營救他的同志的性命,可不久查明,其實他已變節叛變了!嚴刑拷打對我們革命者是一種考驗,美人計是一種更難經受得住的考驗。至於金錢考驗,那倒是微不足道的考驗。兵荒馬亂的,得了錢又哪兒去花,買什麼?不瞞你說,反正我不說你以後也會知道,羅隊長他也由於叛徒的出賣被捕過,因為他被捕前是我們革命性極堅定的好同志,所以咱們自己人不惜冒險採取武裝營救行動,在敵人往保定押解他的途中,成功打了一次伏擊,將他給救了。但就是羅隊長,他也得向組織寫彙報材料的。對他的彙報材料,組織也不能百分之百全信的。據我所知,武工隊里就有人,接受了組織的特殊任務,時刻監視他的行動。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如果他實際上已經變節了,由他主要領導著的區武工隊,稍有閃失還不被敵人連鍋端了?」

    王文琪突然大叫:「別說了!」

    韓成貴冷下臉瞪著他問:「連你根本沒資格知道的事,我也違反原則地告訴你了,你反而不愛聽了?」

    王文琪憤憤地說:「是不愛聽!太不愛聽了!聽不得你像講什麼家長里短似的,講羅隊長他也因為被捕了一次,就如何如何地不被充分信任了!」

    韓成貴沉默片刻,嘆道:「鬥爭殘酷無情,形勢複雜多變,誰又願意這樣啊!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哪一天被捕了,即使僥倖活著脫離了虎口,那也不再是被捕之前的我了!」

    王文琪低聲問:「羅隊長他知道自己一邊繼續領導著武工隊,一邊受到自己同志的暗中監視嗎?」

    韓成貴反問:「他那麼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你以為會不知道嗎?」

    二人說話期間,王文琪一直站著的。一問一答地說到那會兒,他也在炕沿坐下了,垂著頭,一副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樣子。

    韓成貴推心置腹,諄諄教導地說:「文琪老弟呀,所以呢,你這份彙報,我看得重寫。白紙黑字的,我一旦替你交上去了,將來那可就是對你做什麼結論的依據了。你重寫時,那得下一番心思,多動動腦子。」

    王文琪低聲說:「聽了你這些教誨,我心裡更亂了,只怕重寫也還是寫不好的。究竟怎麼寫才對,你指點指點我。」

    韓成貴鄭重地說:「那你可給我認真聽著。我的話只說一遍,不說二遍。而且呢,哪兒說哪兒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再連個鬼也不許讓他知道。這第一點,便是你與那名日本軍妓亂搞到一起的事,在鬼子們的軍營里,你居然有過那種可恥的行為,跟一百個人解釋不是鬼子對你使的美人計,一百個人肯定個個都不信。那事你自己先忘了吧,就當根本沒發生過,一句別提。」

    王文琪說:「我那也是被逼無奈。」

    韓成貴說:「被逼無奈?鬼子們怎麼逼你了?槍口對著你太陽穴了?刀刃壓在你脖子上了?」

    王文琪說:「那倒沒有。反正我是迫不得已。」

    韓成貴又嘲諷了:「迫不得已?我就不信,你一個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照你寫的來說,她一個才十六七歲的日本小婊子,你要是像古書中說的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漢們那樣,坐懷不亂,正氣凜然,她能反過來把你給強姦了?」

    王文琪不愛聽地說:「你話別說得這麼難聽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漢。」

    韓成貴習慣地一拍腿:「你也別我有來言你有去語地行不行?你再不識好歹我可不指點你了!」

    王文琪趕緊說:「我的好哥,千萬別不指點,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往心裡記呢。」

    韓成貴白他一眼,接著指點:「池田老鬼子將戰刀塞在你手上那段,也隻字別提。你說你啊,但凡多少有點兒英雄氣,上次他的槍在你手中時,我要是你,也早啪啪兩槍結果了那老鬼子的狗命!你可倒好,乖乖將槍放老鬼子手邊了!這次也是,刀在你手中了,我要是你,狠劈猛砍,那老鬼子也肯定見閻王去了。你呢,又沒下手!你為什麼要喪失兩次替咱們千千萬萬被鬼子殺害的中國人報仇雪恨的機會呢?」

    王文琪長嘆一聲,羞愧難當地說:「還能為什麼呢?我不是你,貪生怕死,沒那種膽量唄。」

    韓成貴又白他一眼,加重了語氣說:「記住我的話,那段也隻字別提。再說最後一點,別夾雜著些委屈的話,好像別人猜疑你是別人們的不對。別人們有什麼不對的?你和鬼子們的關係明明變得那麼不清不楚了,別人們都一點兒不犯猜疑反倒對了?你要寫成那樣——時刻做好了與鬼子拼個魚死網破的思想準備。在鬼子面前,你雖然不得不巧言周旋,卻半句有損於咱們堂堂中國人名節的話也沒說過!」

    王文琪又長嘆道:「我的哥,那種話,不論在藤野那廝面前,還是在池田老鬼子面前,我可是沒少說啊!想想我在鬼子面前低三下四、奴顏婢膝的樣子,這會兒我還羞臊得慌!」

    韓成貴理解又憐憫地說:「別後悔了,後悔也沒用。你還知道羞臊,那就證明你還有中國人的人味兒。既然如此,也就大可不必將彙報寫得像認罪似的。我昨天在鬼子們面前,不是也低頭哈腰地說了些不要臉的話嗎?在敵人面前,總是要講些策略的。所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諒。可以被原諒就可以首先自己原諒自己。首先自己原諒自己那就大可不必寫在彙報里嘛!」

    王文琪憂鬱地問:「哥,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昨天我還以為你對我不好,成心把我往變節分子一堆兒里推,現在我覺得你對我太好啦!」

    韓成貴就告訴他,他們王家,對他是有大恩的。王文琪在日本時,他韓成貴的老父親患了沒法治的絕症,卻一時還死不了。但所受那些痛苦,使他這個兒子看在眼裡,整天心如刀絞一般。王文琪的父親知道了,主動為他父親治病。靠著服王文琪父親給配的葯,他父親多活了三四年,並且活得不是多麼痛苦了。所以,他要將欠下王文琪父親的一份大恩,報答在王文琪身上。

    王文琪又小聲問:「好老哥,我不頭頂著個『內部人』的特殊身份了成嗎?」

    韓成貴瞪著他反問:「你什麼意思?」

    王文琪說:「如果,我不是什麼『內部人』了,我還能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應付鬼子們。一成了『內部人』,我在鬼子們面前,反而更加顧三慮四,左右為難了。」

    韓成貴極其嚴肅地說:「不成。晚了。自從羅隊長那一天當著你和我們的面,宣布你是『內部人』了,你就做不回從前的自己了。有些委屈,你就必得擔待。比如,我如果哪天被敵人抓走了,後來被殺害了,或者咱村的其他人發生了那種不幸,咱們的同志第一個應該懷疑誰告的密呢?」

    王文琪聲音更小地問:「誰?」

    韓成貴突然提高了聲音:「你!當然是你王文琪!只有徹底排除了對你的懷疑以後,才會再接著懷疑別人。」

    王文琪頓時目瞪口呆。

    韓成貴又下了炕,倒背雙手看著他說:「因為羅隊長那一天已經宣布你是『內部人』了,所以你知道了一些只『內部人』才知道的事。因為你知道了一些只有『內部人』才知道的事,所以你想不是『內部人』也不行了。又所以,許多只有『內部人』才體會得到的委屈,你也得無怨無悔地經受!好啦,不跟你多說了。對於你,認認真真地,花心思、動腦子地將彙報寫好才是正事,別想那麼多沒用的。有些事,臨到頭上了再想不遲!」

    韓成貴說罷,一轉身揚長而去。

    王文琪想叫住他,再問幾句心中的困惑,張了張嘴,竟沒叫出聲。

    從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晚上,王文琪除了弄幾口吃的墊墊飽,再就只重新寫彙報了,沒做別的任何事。

    又一天上午,王文琪將重寫的彙報送給韓成貴看。不論在城市還是在農村,只要不是當了兵在戰場上,即使國難深重,即使在日軍佔領區,每一戶中國人家還是得強打起精神來過日子。王文琪先是去韓成貴家裡找他的,他女人說他到地里刨高粱根去了。就說了這麼一句,再就沒說第二句話。一說完,繼續掃院子。受到冷待的王文琪頗覺尷尬,也二話不說,一轉身到地里去找韓成貴。

    這一帶沒出現炮樓時,農民們收完莊稼,隨後幾天里就會將莊稼根刨出來,曬在地里,趕在天冷前運回家當燒柴。一座座炮樓出現後,天一冷,守在炮樓里的鬼子們也冷啊,於是會到村裡來搶燒柴。經歷過兩次被搶後,農民們長心眼了,不一總將莊稼根刨出來弄回家院了。他們乾脆就讓莊稼根繼續留在地里,沒燒的了,提前兩天再去地里刨。無非冬天一到,土硬了,刨起來費些勁兒,因為還有水分,燒起來起火慢罷了。

    王文琪在韓成貴家的地頭遇見了他和他兒子。驢車上裝滿高粱根,十一二歲的少年坐在車板前一角,韓成貴走在驢旁邊。那少年看著王文琪走近,沒像以前那麼禮貌地叫他叔,蹦下車,背沖他坐到車後去了。韓成貴料到了王文琪找他什麼事,默默將驢韁往驢頸上一搭,拍了拍驢背,驢便自行往家走了。

    韓成貴還不說話,默默伸出一隻手。王文琪也不說話,默默將一捲紙遞給他。韓成貴從腰間取下煙袋,也默默遞給王文琪。

    王文琪說:「我不吸煙。」

    韓成貴說:「讓你給我卷一支。」

    王文琪捲煙時,韓成貴蹲下看起來。王文琪卷好煙遞給他,他不用手接,指指嘴角,張開了嘴。王文琪就將煙塞在他嘴角,劃根火柴替他點著了。韓成貴看得極認真,時而還移開目光,皺眉望著遠處想什麼。王文琪站累了,也蹲下,韓成貴將目光望向哪兒,他也將目光望向哪兒。韓成貴低頭接著看時,他就研究韓成貴臉上的表情,猜測他的態度。

    韓成貴終於看完了,腿也蹲酸了。王文琪攙扶著他,二人同時站起。

    王文琪惴惴地問:「還是不行?」

    韓成貴說:「我說不行了嗎?」用那捲紙輕拍著掌心又說:「不但行,而且好。很好。這麼寫就對頭了。」

    王文琪情不自禁地笑了,感激地說:「還不是多虧你指點。」

    韓成貴白他一眼,提醒道:「剛才的話,哪兒說哪兒了,不許對任何人說第二次。我才沒指點過你。我幹嗎指點你寫這種彙報?」

    王文琪愣了愣,隨即領悟了,趕緊說:「老哥放心,我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韓成貴問:「第一份帶身上了嗎?」

    王文琪說估計他會對比著看,帶了,遂從兜里掏出遞向韓成貴。韓成貴沒接,讓他燒了。王文琪就劃根火柴,將第一份彙報材料燒了。一陣風刮過,燒成灰燼的紙骸蕩然無存。

    韓成貴又叮囑道:「我再說一遍,根本沒有第一份,我也根本沒指點過你怎麼寫。」王文琪自然諾諾連聲。

    二人同時將目光望向遠方,視野內或遠或近的幾座炮樓,像大平原上的巨樹樁。

    韓成貴恨恨地罵:「他媽的,如果不是因為鬼子們,咱們中國人之間何至於也這麼別彆扭扭,你防我、我防他的。」

    王文琪不知說什麼話合適,只有苦笑。

    韓成貴又指著問:「你看那像什麼?」

    附近一個村子裡,一根碗口般粗的,剝盡了皮望去光溜溜的高樹榦上,懸著一面日本國旗。那時沒風,旗未招展,垂著。旗上的太陽,只顯露著中間一道血紅。

    王文琪望著回答:「咱們不都管那叫『膏藥旗』嗎?」

    韓成貴說:「我看像月經布。」

    二人相視都笑了。

    韓成貴又說:「將來,凡是掛起『膏藥旗』的村裡的人,回憶起這年頭的事,你王文琪的大名肯定常被他們提到。不知那時他們怎麼評論你,你猜你的口碑會如何?」

    王文琪苦笑道:「不好猜。人們愛怎麼評論就怎麼評論吧。能不能活到將來還不一定呢,將來如果我死了,卻留下個罵名,拜託你替我辯護幾句了。」

    一番話說得韓成貴心裡難受了,兩眼噙淚,重重地在王文琪肩上拍了一下,鼓勵道:「以後咱都不說喪氣的話,都要爭取活到將來!」

    二人往村裡走時,王文琪心中鬱悶有所消解,不免抱怨起韓成貴的女人和兒子來,說那母子倆冷淡他,是他心口的痛,希望韓成貴從中做做工作。韓成貴說他穿著一身鬼子的黃皮,使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對他親的。他也不要活得太嬌氣,別往心裡去就是了。王文琪解釋,不是自己喜歡穿,而是因為那一身鬼子下級軍官的軍裝是粗呢子的,穿著正當季,暖和。自己腳上生過凍瘡,一到冬季就犯,鬼子的一雙皮靴也許能保護他的雙腳今年冬季安然無恙。韓成貴說有一得必有一失嘛,那你就更別抱怨什麼了!王文琪說要不我用鬼子的上裝換你那件舊棉襖吧!韓成貴說你想得倒美,我那棉襖只不過布面兒舊,裡邊的棉花可是八成新的。三層呢頂不了一層棉,傻瓜才跟你換!

    好像學生的論文導師看了滿意,於是師生二人都高興似的。他倆一路相互打趣著走至村裡分開,各回各的家。

    從那一日起,王文琪也為自己做起過冬的種種準備來。事實上,村中大部分人家耕種著的土地,仍屬於他王文琪家名下。每年秋收以後,各家各戶都會主動送給他糧食。是地租那麼一種意思,但國難當頭,就都不提地租二字了。王文琪從日本回到村裡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鄉親們召集在一起,當眾將自家擁有的地契燒了,宣布不管誰家租種著他家土地,那些土地從此便歸在誰家名下了。只不過希望,租種得較多的人家,分給租種得少的人家和沒有土地的人家一小塊地,以使全村家家戶戶都有地可種。這韓王村,一大部分人家是王家的佃戶,一小部分人家雖也有自己的土地,但人口多,地少,打下的糧食不夠吃,便也租王家的一二畝地補短。還有少數的幾戶人家,既無自家的地,也沒租到王家的地。因為王家當年收的租公平,一開始租,呼啦就被搶租光了,便只有靠成年男子給王家當僱工維持生活。說起來,這是抗戰以前的事。王文琪的做法,自然使鄉親們都感動,都表示由他來分最好,他怎麼分大家都沒意見。於是他就本著家家有份的原則,將自家的土地進行了一次相對公平的分配。地是分了,家家也都有地可種了,卻並沒同時擁有一份有效的地契。抗戰的年月,沒有什麼地方的什麼人管發正式的地契這種事了,故在鄉親們的意識里,仍視土地為他王文琪家的。他當時又分得特急,竟忘了也給自己留下塊地。大家就說那重分吧。王文琪卻說,別重分了呀!已經分得大家比較滿意了,省省事吧。只要你們別讓我挨餓就行啊!結果呢,他反倒成了村中唯一沒有土地的單身戶。鄉親們哪兒能使他挨餓呢,每到秋收以後,家家戶戶送糧菜給他,而且都想送得比別人家多。太多了,他吃不了啊!就要求鄉親們乾脆每年輪著送。所以他的入冬準備也很簡單,無非就是收集更多的燒柴,往秘密地窖里儲藏糧菜,修嚴透風的門窗,和泥補抹上掉泥的牆皮而已。但這些事,也夠他獨自忙碌的了。以往,不必請也有人來幫,最熱心相幫的是韓柱兒。該年卻連韓柱兒的影都不見來過一次,也沒另外的人來相幫。只韓成貴路過他家門前時進了一次院子,替他往牆上抹了幾抹子泥,做做示範,教他怎麼正確使用抹子,怎麼能將泥往牆上抹得又快又平,之後說有事匆匆便走。邁出他家院門前又說,他這少爺型的農民,應該儘早學會各類居家過日子的農活。

    忽一日上午,王文琪正在往秘密地窖里放土豆,韓成貴慌慌張張地出現在眼前,說情況不太好,發現鬼子們朝村裡來了,隊伍中還有幾輛馬車,那就肯定是來搶東西無疑的了。說自己得趕快照料著鄉親們該躲的躲,該藏的藏,讓王文琪到村口去應付一下鬼子們,盡量拖時間。

    王文琪不敢稍慢,爬出地窖,拍拍身上土就要往外走,韓成貴提醒他戴上帽子。他一摸腦袋,沒摸到那頂戴不慣的鬼子的軍帽,就說戴不戴的沒什麼。韓成貴卻說那不同,戴著軍帽了,就是身著全套的鬼子軍裝了。那樣去迎鬼子們,他們必然高興。他們一高興,也許會少搶點兒東西,鄉親們豈不是少遭點兒殃?王文琪聽他說得有理,便這兒那兒地找那頂鬼子的軍帽,越急越找不到。韓成貴居然不怕耽誤工夫了,也幫他找,還說別急別急,急中出錯。終於是韓成貴找到了。王文琪已戴上了帽子,韓成貴又扯住他,從地上抓起幾把草,搓軟了,蹲下將他靴子上的泥土擦凈……

    王文琪迎候在村口時,鬼子們轉眼已到了近前,他們人數不多,只不過是炮樓里的藤野將他那個班的鬼子率領來了而已。另外還有十來個男人,是別村的農民,趕著他們的馬車各自帶著他們的種種工具,一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一個個來得憋氣,顯然是被逼來的。馬車上載著些磚石木料,也顯然是別村哪戶人家準備修房子所備的,被「強征」了。

    藤野歪頭打量王文琪,顯出愉快的樣子,拍拍他肩說他很像一名日本文職軍官,說自己是奉池田大佐之命,前來監督著為王文琪家修修家院的。知道了鬼子們不是徵用別村的兩掛馬車來搶東西的,王文琪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他說家中就剩自己一人了,有兩間小屋住著足夠了,至於東倒西塌雜草叢生的其他房間和大院子,他早已習慣了,不收拾也罷。藤野卻說他怎麼想是他的事,池田大佐既然向自己下達了命令,自己就必須認真執行。王文琪無奈,只得依從。

    人馬來到王家大院門外,鬼子兵們吆喝別村的男人們往院子里搬磚石木料,藤野則請王文琪帶領著,繞院子外牆觀瞻了一圈,接著又請王文琪陪他在院子里各處欣賞。共有二十幾間屋子的家院,已被日軍的炮彈和從飛機上投下的炸彈、燃燒彈炸毀燒毀了十之八九,面目全非,有什麼好欣賞的呢?藤野一邊東望西看的,一邊隨便聊似的,問王文琪在軍營里為池田大佐治病時,與池田大佐交談過些什麼內容。王文琪一聽心裡就明白了,敢情是在主動搭訕著向他示好。這正中王文琪下懷,便誇大其詞地說,池田大佐多麼多麼信任自己,對自己多麼多麼友善,而自己多麼多麼感到三生有幸。藤野開始撐不住以往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架子了,厚顏無恥而又試探性地問,池田大佐是否也與他談到過自己?王文琪自然回答談到過,說如果沒有您藤野太君的極力舉薦,我王文琪又怎麼可能接觸到池田大佐呢?我連那樣的好夢都不敢亂做啊!說大佐太君對您藤野太君印象深刻,評價很高的,稱讚您是大日本皇軍忠心耿耿而又表現優秀的軍官呢!

    藤野忍不住喜笑顏開,請求王文琪再有機會時,在池田大佐面前多多美言自己幾句,轉達自己想要調回縣城軍營里去,能夠近在池田大佐身邊效忠於皇軍的希望。說如果那一希望實現了,自己便可經常聆聽大佐的訓導,經常學習大佐身上可敬的種種軍人品質了。說事成之後,自己必定會對王文琪表示感謝的。王文琪聽了,心中暗笑,想不到在鬼子們軍中,也有溜須拍馬以達目的之現象。更想不到,藤野那廝,為了達到目的,居然不顧身份地央求到自己頭上了。又一想,鬼子們也是人嘛!凡是人,為了達到趨利避害之目的,誰不是有病亂投醫的呢?他知道,駐紮在炮樓里的鬼子,沒有不盼著調回到縣城軍營里去的。比之於縣城軍營里,駐紮在炮樓里不但生活條件艱苦,而且日夜神經高度緊張,唯恐何時一個不防,炮樓被端了,自己成了俘虜,甚而一命嗚呼。藤野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實在是拙劣的借口,說白了,他是怕死罷了。王文琪心裡一邊這麼想著,嘴上一邊無比真誠地說,您藤野太君同樣是高看於我,對我有恩的人啊,玉成太君您的希望,當然也是我三生有幸的事啊!只要有機會再見到池田大佐,我一定會將您的希望,用我最能打動人心的語言,替您向池田大佐表達得包您滿意!藤野那廝樂不可支,又拍王文琪肩,口中連說:「王桑,你我,大大的好朋友的是!」

    正那時,韓成貴等一些老人,以及一些孩子,被兩名鬼子押進院子里了。兩名鬼子喝令他們幫著幹活兒。老人孩子們,其實插不上手幹什麼的,也不知究竟該幹什麼,都木獃獃站著,不拿好眼色瞪看王文琪。王文琪見狀,對藤野那廝說,太君您看,您召集來的外村人,他們都是會工匠活兒的,您看他們幹得多內行啊!而我們村這些老人孩子,哪裡會幹工匠活兒呢?人多手雜,他們來了只會添亂不是嗎?我的意思是,別叫他們幹什麼活兒了,只讓他們拔拔荒草叢蒿就行了。藤野那時格外順心,王文琪怎麼說,他都點頭同意。

    老人孩子們拔草時,王文琪借故離開藤野,大約兩鍋兒煙的工夫,回到了藤野身旁,手掌托著一環鐲子,恭恭敬敬地說,是他母親家祖傳下來的上品手鐲,他要進縣城去將它賣了,為皇軍們買些吃的喝的。為他修家院,有勞皇軍們了,他不表示表示,內心裡過意不去。藤野拿過去鐲子看著問值多少錢,王文琪說,若倒退十幾年,能值不少錢。現在縣城裡的有錢人家都走光了,值不少錢也賣不成好價錢,但若換吃的喝的,一定能換挺多。藤野還給他鐲子,囑他別忘了換瓶好酒。拍拍他肩,准許他趕上馬車去了。

    下午兩點多鐘王文琪才回村。他歉疚不已地向藤野「報告」,說自己這時候能回來,其實是很辛苦了那匹馬的。並請藤野到馬前去看,馬果然出了一身汗。他說事情並沒有自己預想的那麼簡單,縣城裡僅有的兩家當鋪,出的價一家比一家低。按那麼低的價,賣不了多少錢的。賣不了多少錢,就買不了多少東西。以很低的價賣了,自己又捨不得。乾脆不賣了,向幾家商鋪餐館打欠條。好在他是名門之後,老闆們都信得過他,估計他家裡會留下些更值錢的東西,便都給他面子。車上放著四五隻大盆和一個食物籃子,皆蓋著罩布。鬼子兵們都圍住了馬車,藤野一一掀開罩布看,見盆里滿出尖地裝著饅頭燒餅、油條包子。另外兩隻盆里,一隻裝著十來只燒雞,一隻裝著炒肥腸、燉豬蹄、切碎的豬頭肉之類。盆與盆之間,插空夾放著幾瓶白酒。食籃子的罩布之下,另有兩瓶白酒、四隻燒雞。

    王文琪指著低聲說:「太君,這是單獨孝敬您的,您走時帶著。」

    藤野那廝早已餓得飢腸轆轆,一揮手用日本話說了句:「開飯!」之後,抓起一個包子,拎起籃子就要走。

    王文琪阻止道:「太君,您何必非吃籃子里的,省著您帶回去吃多好。」——撕下一隻雞腿遞向藤野。

    藤野一手拿包子,另一隻手接過雞腿,嘴裡還嚼著,想對王文琪的「巴結」說句高興的話,卻又沒法說,竟與王文琪撞了一下肩頭來表示,接著坐在馬車趕車的位置那兒了。

    而那時,其他鬼子已餓狼似的一擁而上,雙手齊出,爭拿起來。

    王文琪又對藤野說:「太君,幹活兒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應該給他們吃點兒?否則他們下午餓著肚子干,干不好,那就辜負了池田大佐對我的一片厚愛了。」

    藤野只顧吃,點頭而已。

    王文琪接著「請示」地說:「我想,我們村裡的人,也應該給他們吃點兒。池田大佐希望我為皇軍做出一個中國良民的榜樣,如果我和他們的關係搞不好,那我就很難起到榜樣的作用了。」

    藤野就又點頭。

    得到了藤野那廝的同意,王文琪也該出手時就出手,豈敢稍慢?趕緊往一隻盆里放了兩隻燒雞,抓了幾把肉食,小跑著端去給外村的那伙男人們吃。之後小跑回來,又往另一隻盆里放了兩隻燒雞,爬了幾把肉食,端去給本村的老頭老太太和孩子們吃。見滿院所有的人,分成三堆都在吃著了,王文琪暗吁一口氣,這才從容不迫地走到馬車前,也坐在車前另一邊,抓起一個包子安心穩定地吃起來。

    回村的半路上,王文琪最擔心的是出現這麼一種情況——鬼子們一見了好吃的,集體產生護食心理,既不許外村那些幹活兒的男人吃,也不許本村的人吃。儘管多他們也護食,吃不了統統帶走。他們吃時,自己的同胞只能眼巴巴看著。餓著肚子的同胞看著鬼子們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而且下午還要接著幹活兒,又是為一個受鬼子青睞的、在鬼子面前極盡討好賣乖之能事的中國人幹活兒,那對於自己的同胞們該是多麼來氣的事啊!大家心裡要不恨他王文琪才怪了呢!

    現在好了,鬼子們、本村人、外村人三方面,他可算做到比較的一碗水端平了。這「一碗水」能不能端平,他是沒有半點兒自主權的,儘管各種吃的全是他一一打了欠條買回來的。「許可證」在藤野那廝手裡攥著,藤野那廝偏不發給他,那他也乾沒轍。藤野今天這麼好說話,是王文琪沒想到的。他扭頭看藤野,見那廝已不知何時開了瓶酒,一手抓著一整隻燒雞,一手握著酒瓶的細脖子,嘴對嘴喝一口酒,啃一口燒雞。

    有兩名鬼子走到了馬車跟前,想要端走車上那兩隻裝麵食的盆。

    藤野斜瞪他們一眼,罵了句「渾蛋」,他們立刻乖乖地將盆放下,只抓走了幾個包子饅頭。

    藤野扭頭看著王文琪問:「王桑,你的家裡,中國大富翁的是?」

    王文琪淡淡一笑,以略帶憂傷的口吻說:「大富翁是談不上的,但肯定曾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家底兒不薄的殷實之家。只不過比起某些中國的大富翁來,因為我祖父、父親的醫名醫德遠播近傳,我的家曾比某些大富翁家更受人尊敬罷了。到了我父親那一代,由於兄弟們鬧分家,家道開始敗落了。我父親一故,家門醫名無人繼承,我就成了一個沒出息也不受人尊敬的人。我活著的唯一意義,似乎就是要替父母看墳盡孝,捎帶守著這個破敗的家院。哪一天這家院倒塌得連我一個人都沒法住了,我就只有遠走他方,四處流浪,記著在每年清明這一天,趕回來為父母祭祭墳了。」

    若他完全用中國話回答,藤野肯定是聽不大明白的。所以他只得中國話日本話夾雜著說。

    藤野向他這邊移近了些,仍扭頭看著他,又問:「那麼,你的家裡,古物流傳下來,多多的?好東西大大地有?」

    王文琪剛才那一大番話,既是在回答藤野,也並不完全是回答,而更接近著是那時那刻的自說自話,更接近著是自己蒼涼心境的一種獨白。聽了藤野的第二句問話,他不禁在心裡罵:媽的,你個狗養的鬼子!我說了那麼多日本話向你大費口舌地解釋我的中國話,鬧半天你個狗養的根本沒注意聽,你感興趣的只不過是我家留下了多少好東西!轉而一想,他個隨軍侵略中國的鬼子,怎麼能指望他對自己家族的興衰感興趣呢?他最感興趣的當然只能是後一點啦,這是太自然不過的事啊!別說他個狗養的鬼子了,他將目光望向那些外村男人——心想就是他們,在這種國難當頭的年月,我要是跟他們去說我家以往的興衰,他們也會左耳聽右耳出呀!自己窮愁著的人,誰有心思聽別人說他家當年的名門往事啊!名門不再是名門,望族不再是望族,名門望族之後,落魄到了也是窮困潦倒之人的份兒上,這才是世代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之事啊!他又轉臉望向本村的人們,心想包括我這些父老鄉親在內,他們拔我家院子里的野草刺蒿時,心裡大約也在想,這下老天公道了,國難當頭,其他中國有錢人家是不是也遭殃了不知道,但這王家,我們親眼所見,已是風光不再啰!這麼想時他們心裡邊未必就不因而舒坦了些。像韓成貴那種銘記著我家對他家的一份恩情的人,即使在自己的鄉親中,估計也不是太多的吧?

    王文琪由藤野所問的又一句話,一時想到了許多,不由得倍覺孤獨。

    「王桑,你的,為什麼不說話?」

    王文琪朝藤野轉過臉,見那廝在看著他,表情迫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這就使他不願回答不可能了,回答得藤野不信也不妥了。

    他指著藤野手中的酒瓶問:「太君,我可以喝一口嗎?」

    藤野一愣,接著掏出白手絹,煞有介事地將瓶口擦了擦,挺哥們兒似的將酒瓶朝王文琪一遞。

    王文琪接過酒瓶,抿一口,將酒瓶還給藤野之後,鄭重地說:「太君,並不像您想的那樣,我這個中國人還守著祖上留下來的種種值錢的好東西。實不相瞞,我家祖上流傳下來的好東西的確曾經不少,宋代的青花瓷,明清兩代的傢具、餐具、書架、八寶格,哪一樣都是好東西中的上品,還有不少古今名人字畫……」

    藤野的眼睛發光了,用自己油膩膩的一隻手抓住王文琪的一隻手腕,搖著問:「在哪裡?!」

    王文琪掙出手,環視著家院,語調緩慢地說:「都在貴軍的轟炸中化為烏有了。」

    藤野不明白「烏有」是什麼意思。

    王文琪解釋:「瓷的全炸碎了,木的全被爆炸後的大火燒光了,只保留下了這鐲子,和一幅唐伯虎的畫。」

    藤野自然不知唐伯虎是何人,王文琪只得又向他解釋一番。

    藤野的眼睛也再次發光,提高了聲音以命令的口吻說:「你的,帶我去看!」

    王文琪似乎早有準備,平靜地說:「人多眼多,不防君子防小人。這時帶您去看,對那幅畫太不安全了。我已經向池田大佐保證過,必會將那幅畫送給他,您還是以後在池田大佐那裡向他請求看吧。我現在等於是為池田大佐保藏那幅畫,責任在身,所以不會給任何人看的。」

    藤野眼中的光頓時也「烏有」了,盯住王文琪的腕子目不轉睛地看。鐲子戴在王文琪那隻手腕上。

    王文琪問:「太君喜歡?」

    藤野連連用日本話說:「要,要!」

    王文琪默默從腕上退下鐲子,還沒來得及給予,便被藤野那廝一把奪將過去,急不可耐地往自己手腕上套。但王文琪的手及腕瘦秀,如女人的手及腕一般,戴上退下都挺容易。而藤野那廝,手大腕粗,根本穿不過鐲去。

    王文琪出主意說:「太君也可以拴在身上。我們中國人認為,身上佩玉,可以避邪。」

    藤野那廝開了竅,蹦下馬車,解開武裝帶,將鐲穿在武裝帶上了。

    韓大娘也來拔草了。韓成貴估計到了藤野必來,怕韓柱兒與藤野那廝互相見著了,又鬧出人命危機的大事來,嚴厲地命令韓柱兒躲了起來。天已下午,韓柱兒不見奶奶回家吃口飯,哪裡放心得下?他冒險來到王家,踏上坍塌不整的台階,躲在一側院牆後向院子里窺視。不料被一名鬼子發現,大叫一聲日本話。這一叫,使得其他鬼子兵包括藤野在內,也不吃喝了,同時如臨大敵般緊張行動起來,持槍的持槍,握刀的握刀,一齊衝出院子,霎時將手無寸鐵的韓柱兒團團圍住。那些鬼子兵都已認得韓柱兒了,藤野和韓柱兒兩個,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幾把槍上的刺刀對準韓柱兒胸膛,他就是心裡再恨,那時也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了。

    藤野將戰刀橫壓在韓柱兒脖子那兒,連聲怪叫死啦死啦的!

    韓柱兒難道就真的不怕死嗎?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雖然在國難當頭的年月見多了生生死死的情形,但那也還是有著貪生怕死的本能啊!何況,今日不同於他被綁在樹上那一天。那一天他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所以破口大罵。那叫死到臨頭。罵也是死,不罵也是死。不罵白不罵,死得窩囊。而今日,似乎不是必死無疑。似乎尚有一線生機。因為如果鬼子們一心要他的命,其實是不必非擺出這種恐嚇的架勢的。一認出是他,你一刺刀我一刺刀,直接捅死他不就算了嘛!

    正因為覺得尚有一線生機,韓柱兒今天緊閉雙唇一句都不罵了,也不怒瞪著鬼子們了。他合上了雙眼,默默禱告老天爺救他一命。

    王文琪及時跟了出來。韓王村的老者孩子們也跟了出來。連些個外村的男人們都跟了出來。

    韓大娘見那情形,雙腿一軟,癱於地上。

    王文琪見那情形,大驚失色,心說韓柱兒韓柱兒,你幹嗎不好好躲藏著,非主動出現在鬼子們眼前呢?

    些個孩子隱在老者們背後,屏息斂氣,嚇得不敢抬頭。

    王文琪強自鎮定地對藤野說:「太君,我們中國人相信,修繕家院的日子裡,如果發生濺血之事,對家院的主人那是大大的不祥的。甚至也許,不祥還會形成連環的災禍,降臨到所有在場之人的頭上。」

    韓成貴從旁幫腔道:「是啊是啊太君,真是他說的那樣。太君這一點您可不能不信,發生過的例子舉不勝舉呀!」

    於是韓王村的老者們,外村那些男人們也都七言八語地跟著說千真萬確是那樣。

    王文琪又說,同樣的忌諱,在大日本帝國也是人人有所顧慮的。

    聽他用日本話這麼一說,鬼子們槍上的刺刀尖垂落了。

    王文琪又說,那韓柱兒,自幼父母雙亡,缺少家教,形成了野驢一樣的惡劣性格。太君既然是奉了池田大佐之命,前來監督著為我修繕家院的,那麼請千萬給我個面子,今天別與這野驢一樣的青年一般見識。您如果不給我面子,對我以後為池田大佐及皇軍在村中開展擁護皇軍的工作很不利。您如果肯給我個面子,我以後一定找機會對池田大佐再三稱讚您,爭取使他嘉獎您……

    他這一番日本話中國話夾雜著說的相勸,終於也使藤野那廝的戰刀從韓柱兒的脖子那兒移開了。

    「野驢的,更要像驢子一樣,苦力的幹活!」藤野那廝吼出三句話,猛轉身回到院子里,又坐在馬車上吃燒雞喝酒,大快朵頤起來。

    韓成貴急忙分開鬼子兵,將韓柱兒扯入了院子,扯到本村人剛才吃包子的地方,命他蹲下,不許亂說亂動,只許老老實實吃東西。

    鬼子兵們,韓王村的老者孩子們,外村的些個男人們,也都先後回到了院子里。

    院外只佇立著王文琪一個人了,他額上不知何時已冒出細密的冷汗來。他抹了一把汗,心中一陣後怕,心想幸虧自己剛才將鐲子給了藤野那廝。當時自己給得沒法形容地違心,現在看來給對了。比起自己說的那幾番話,剛才已經穿在了藤野那廝武裝帶上的玉鐲,即使起到的不是決定性作用,那也起碼是對等重要的作用啊!如果少了玉鐲所起到的一半重要的作用,韓柱兒此時是死是活,那也許就難說了。什麼中國人的忌諱不忌諱的,藤野那廝要是聽得心煩起來,一聲令下,鬼子兵們轉眼將韓柱兒你一刺刀我一刺刀捅死了,難道還會真有人辦那廝的罪不成?韓柱兒也只能在陰曹地府後悔自己的冒失了!

    想到以上這些,王文琪竟有幾分迷信起來,認為好玉也許真的有靈,足以避邪了。儘管是佩在了鬼子身上,那也會保佑一個正值大好年華的中國青年的性命免遭無謂殺害。他一時獨自推想了許多,卻就是沒這麼想——說千道萬,今天是他又一次救了韓柱兒的命!

    那韓柱兒倒有口福,盆里還剩著包子什麼的,他抓起來就吃。王文琪進了院子後,又從馬車上的盆里撕了半隻雞給他。他既不說句謝話,也不抬頭看一眼兩次救了自己命的大恩人,低著頭伸手接過了就下嘴。那一天,不僅他,包括韓王村的老者孩子們以及些個外村的男人們,可算是飽飽地解了一頓饞了!別說國難當頭的年月了,就是鬼子們沒佔領這一帶以前,他們一年到頭又能吃上幾次肉餡包子、饅頭燒餅啊!至於縣城館子里賣的那種燒雞,他們更是連見也沒見著過。

    又開始幹活兒時,不論韓王村的老者孩子,還是外村那些工匠男人,明顯地都順氣兒多了,起碼從表情上看是那樣。有年頭沒飽飽地吃上一頓麵食了。對於大家,肉包子糖三角,大白饅頭酥燒餅,便是糕點了。而藤野以及鬼子兵們,一個個胃口像無限大了似的,仍吃了這樣再吃那樣,邊吃邊喝,不亦樂乎,沒飽似的。韓柱兒並沒和本村人在一起拔草,鬼子們命他干搬搬扛扛的重活兒。

    傍晚,在王文琪的提議下,藤野允許收工了。大門外的石台階砌平穩了;王文琪住的兩間小屋,里里外外的牆抹平了;窗檯下邊踹一腳能踹出個窟窿的土牆,推倒後用磚石砌得結結實實了;歪斜的門框窗框矯正了,朽木斷木換下來了。院子里的雜草棘蒿拔光了,環望著不那麼荒蕪了。碎磚亂瓦清除出去了。拆下來的燒黑的木料,分成能用的不能用的裝了滿滿兩馬車。那時藤野已喝糊塗了,王文琪自作主張,將能用的那車給了外村的男人們,囑他們將不能用的那車送往炮樓,給鬼子們當燒柴。

    韓成貴想不通,對王文琪說:「那些還能用的木料給外村人我沒意見,人家也搭工搭料了嘛。但滿滿一車不能用的,為什麼非拉給鬼子們去當燒柴,而不分給鄉親們?鄉親們做飯取暖就不需要硬柴硬火了嗎?」

    王文琪說:「給鬼子們是為了進一步討好他們,可我有必要討好鄉親們嗎?」

    韓成貴愣了愣,不滿地說:「你這話說得氣人!你對鬼子們討好得還不夠嗎?」

    王文琪說:「怎麼叫夠,怎麼叫不夠,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鬼子們一不順氣兒,動不動就殺人放火。所以得先盡量討好他們。咱們自己人再不順兒,也就是沖我發發火而已。那沒什麼,我忍氣吞聲就是了。這事你老哥就別計較了,由我說了算吧。」

    韓成貴張張嘴,無話可說。

    包括藤野在內的鬼子們,全都喝醉了。東倒一個西卧一個,有的用日本話高喊大叫,有的在嚎一樣唱日本歌。他們的槍,也丟得這一支那一支。

    韓成貴看著說:「這時候,將狗日的們全結果了,真是易如反掌。」

    王文琪也看著說:「是啊。」

    韓成貴又說:「可咱們卻不能那麼干,對不?」

    王文琪說:「對。」

    韓成貴思忖著說:「如果殺了他們,縣城裡的鬼子非血洗了咱們韓王村不可。那他們也不會解恨,必定還到附近的幾個村去進行報復。結果呢,為他們一個鬼子的狗命,不知要死咱們多少中國人。」

    王文琪說:「正是那樣。」

    韓成貴心有不甘地說:「難道就只有眼睜睜看著他們走掉?」

    王文琪說:「是的。」

    他不再跟韓成貴說什麼,一一去將鬼子們的槍拿起,放在第三輛馬車上。送給藤野的那一隻裝著酒和燒雞的籃子,已在第三輛馬車上了。他讓外村的男人們,幫他將一個個爛醉如泥的鬼子弄上第三輛馬車,他們雖然氣兒順了些,卻還是都裝聾作啞,不肯相幫。本村人皆是老者孩子,他不便支使本村人,只得喊韓成貴幫他。韓成貴也是不願幫的,但巴不得眼前不見了鬼子們,眼不見心不煩、不恨,不得不幫。

    二人將鬼子們全都弄上車了,韓柱兒走到了馬車跟前,瞪著一車鬼子說:「你當漢奸當得還蠻在行,鬼子們,本村人外村人,都讓你討好了這邊討好那邊的,討好得還都挺成功。」

    王文琪聽出韓柱兒那話是對自己說的,本不願理他,忍了忍沒忍住,一邊將草料袋子里的草料抖在地上讓馬吃,一邊頂韓柱兒:「心裡絕不甘當漢奸的中國人,那就不能以漢奸來論。又不甘當漢奸,又得做像是漢奸的事,這是一種本事。我以前從沒這等本事,為了中國少死人我在學。有那『二杆子』,只怕想跟我學還怎麼也學不來,這叫朽木不可雕也。」

    韓柱兒倏地朝他一扭頭,瞪著他鄙視地說:「王文琪,你別跟我轉文!不錯,我今天是吃了你一頓好的,但我也為你出力幹活兒了。而且,總有一天,我會還你!」

    王文琪也來氣了,指著他,冷下臉說:「韓柱兒,咱們一言為定。你如果以後忘了你今天的話,你不是個東西!」

    韓成貴站在王文琪一邊也生氣地訓斥韓柱兒:「說你是個『二杆子』,你還偏耍『二杆子』!人家今天二次救了你的命你不明白嗎?滾!」

    見他抬腳要踢自己,韓柱兒一轉身跑了。

    為了一車爛醉如泥的鬼子的安全,王文琪對韓成貴說他得跟去。

    韓成貴意識到茲事體大,勸他說:「你別跟韓柱兒那小子一般見識,我找機會替你訓他。是得跟去一個人,要不然,哪怕只有一個鬼子出了差錯,咱韓王村的鄉親們也擔待不了罪名。你去,我最放心了。」

    於是王文琪收了草料,也坐到車上。他發一聲喊,親自趕著第三輛馬車離開了自家的宅院。一車鬼子,互相摟抱著,仍怪叫著,亂唱著……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重生 >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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