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個莊嚴的黎明,西線兵團向全軍發出號召:
"拿下荊門、沙市,打開渡江門戶!"
一支部隊渡河向西銳進,
一支部隊渡河向東猛進,
前面遠處響起了隆隆的炮聲,長江以北決戰的戰幕拉開了!
秦震通過電台和各方面進行了聯繫,對整個前線作了最後的檢查,應急的部署。現在,他急於渡河,親臨前線指揮作戰。這時,一連收到前面部隊幾個加急電報:
催彈藥,
催給養,
……
秦震把電報一按,"這是怎麼回事?"是路途擁塞,後續供應上不去?是後勤部門沒掌握時機運到?突然一個緊急信號在他腦際升起:河!–這條河不像那條河那樣漫灘平川,而是險峻急流,……萬一這裡出事,攤子剛剛鋪開,就卡住了脖子了。原來他依附行動的整個軍已過了河,這時身邊再無什麼機構依靠。他站在那裡側耳傾聽,炮戰確實激烈,腳下大地都震得顫抖。軍情如火,萬分緊急。秦震一把把司機小趙推向一旁,自己跨上司機座位,一踏油門,吉普就衝擊而出了。赤日炎炎,黃塵滾滾,吉普如離弦之箭,時速超過九十邁,兩耳一片唬唬風聲。在緊急關頭,秦震親自開車,這是他的老習慣,這種時候,他目不旁瞬,絕不是為了集中精力以減輕心理負荷,正好相反,他一旦把住了舵盤就如同掌握住了局勢,這也是一種微妙的心理學吧?經過幾日幾夜艱苦跋涉,他的臉黑了、瘦了,但目光閃爍,手腳敏捷。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他頭腦清晰,內心堅定,像一隻鷹一樣疾速飛掠而前。可是,還沒到渡口,他的吉普就給卡住了,他感到情況不妙!無數滿載彈藥的卡車,橫七豎八、擺滿遍野,秩序雖不能說一片混亂,但確實堵塞得水泄不通。
秦震心裡一驚:
"這不是在這兒擺了一個露天彈藥庫?敵人飛機一梭子子彈,就會火光衝天,天崩地裂啊!"
秦震略一思索就跳下吉普。
問附近的司機,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在前,黃參謀、小陳在後,急忙穿插汽車空當直奔渡口而去。還沒到近前,就聽得急湍飛瀑,一片喧響,果然是一條險渡!
他搶到橋頭抓住一個哨兵喝問:
"出了什麼事?"
"橋炸斷了。"
他感到一陣頭暈,馬上冷靜地剋制了自己。
"那就要趕緊搶修呀!"
"那不是在修嗎?"
那哨兵不關痛癢地說著,把下巴頦向河上一翹,那意思是"你沒眼睛?"他便徑自抱著槍支搖晃著走開去了。這種冷漠的態度,一下激怒了秦震,他立刻喝了一聲:
"你給我回來!"
聲調並不高,但有那麼一股威嚴,一股氣勢。
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使得那哨兵連忙跑回,立正站在那裡。
"叫你們指揮員到我這兒來!"
"他在掩蔽部里接電話。"
"你帶我去!"
二
幾分鐘後,秦震被那個哨兵引到大河陡岸下,這千萬年沖刷成的陡岸像山崖壁立。哨兵掀開一個草簾,秦震立刻聞到一股強烈的人、煙、酒、泥土、乾草的氣味撲鼻而來,原來是一個坑洞。他彎下身子走了進去,心下暗暗一驚:這裡的指揮官還滿有心機呢!……進洞,拐了個彎,眼前一亮,燈火通明。一摞彈藥箱上擺著一隻皮包式電話機。一個人正弓著腰背在那兒打電話,這個人頭髮蓬亂,熱氣騰騰,體粗氣壯,瓮聲瓮氣對著電話聽筒大喊大叫,像在吵架。秦震上前一看,不免心中一喜。那人一撂下電話,秦震就在他那厚墩墩的脊樑上重重擂了一拳:
"老張,你在這裡!"
那人回頭,雙眼一明說:
"哎呀,老首長!你來了,我可有主心骨了。"
話猶未完,電話鈴又叮鈴鈴響了起來。
此人姓張名凱。秦震跟他是有好幾年不見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季四平攻堅戰的一處突破口上,張凱鮮血染紅胸膛,還在喊叫衝鋒,恰在此時,一塊流彈片把秦震打昏過去;再往前想,是秦震在縱隊當副司令時,到他們那個連處理過一個問題,那時,他還是一個戰士。秦震一面想,一面品評著:"好樣的,獨當一面挑重擔子了。"
張凱聲音變了,十分驚詫地問:
"什麼?副司令,我這裡有個兵團副司令?"
秦震立刻把電話聽筒接過來:
"是呀!我就是秦震……你找我找不到,我也是剛剛趕到這裡……是的,橋炸斷了,情況嚴重。不過,後勤部長同志!你放手往上送吧!彈藥給養都得立刻過河……憑它天塌地陷,沒有通不過的道路。好,好吧!"
張凱不好意思地說:
"你是我們兵團副司令?我還沒有見到過你。"
"我剛剛從東線調來,這不就見到了。"
張凱立正:"我是工程兵渡河指揮部的指揮,向首長報告:昨天下午,大橋給敵機攔腰炸斷……"
秦震兩眼威嚴地一閃:
"哼,昨天下午,虧你說得出……這是什麼時候?前方打得這樣激烈,急著要炮彈、要給養……你倒在這裡卡住,一夜還沒修通……你耽誤了大事,你卡住了我們的脖子……"
"這河岸陡流急……"
"不這樣要你工程兵幹什麼?"
秦震隨即轉身吩咐黃參謀:"把電台調上來!"
張凱:"這是個火山口,你的位置還是靠後一點好。"
"怎麼?老戰友,你還要打個佛龕把我供起不成?對你不起,這位置我占定了。"
一轉眼工夫,黃參謀就興沖沖跑進來說:"沒等我找,三輛車都開上來了。"秦震連發三道命令:
第一、所有運輸車輛嚴密偽裝,注意隱蔽。
第二、不論哪個部隊,集中全部高射武器、平射武器,都準備對空射擊。
第三、動員全力搶修橋樑,一切人等都要開綠燈。
然後,從後脖頸上擦了一把汗水,笑眯眯對黃參謀說:
"小夥子們挺機靈,萬馬營中還把我找出來了。"
"有咱們司機小趙,就頂半個參謀,他的鼻子比狗還靈呢!"
秦震敞開衣襟,一把拉著張凱:
"走!咱們去看看,是個什麼鬼門關。"
"別,別,我去,我隨時向你報告,副司令督率全軍,還是呆在這坑洞里隱蔽為好!你要是出了差錯,我可擔當不起。"
張凱一邊說一邊還向黃參謀投出求助的眼光。黃參謀深知秦震事必躬親的特點,只是笑一笑,沒有做聲。
秦震吩咐:"黃參謀!你組織一下,電台上有報都送到這兒來,你再通過這台電話,"他指一指那個皮包式電話機,"把各方面都聯絡上……"
秦震從陰涼的坑洞里一出到外面,覺得一片驕陽灼灼,照得人眼花。待到了橋頭一看,果然,兩岸之間,像個峽谷,漩渦急速漂流,一瀉而下。橋是攔腰炸斷的,現在水上水下都有人在忙忙亂亂,進行搶修,但看來成效不大。秦震把鞋甩掉,就挽褲腿要下河。這一回張凱死死拽住不放,想不到這大個漢子竟要急出眼淚來。正在爭執,黃參謀氣喘吁吁跑來:
"首長,兵團急電!"
秦震沒奈何,拎住兩隻鞋,光著腳就往回跑。
馬燈光下,一份電報。
秦震看完電報,想一想目前處境,一種焦躁心情突然衝起,但他立刻抑制自己,左右一顧:"啊,這裡很靜……"一剎時間,他想起露營之夜的深刻剖析:"好勝心急,求戰心切,我陷入急躁情緒。這回我絕不再犯。"他立刻冷靜下來,是的,要冷靜,堅毅是從冷靜中誕生的。他身子未動,頭也沒回,只說:"黃參謀,去請渡河指揮部張指揮來議事。"不久,張凱下半身水濕淥淥,上半身大汗淋漓,跑了進來。他一聽這道命令,不覺倒吸了一口氣:"這……這……這……"
秦震毅然說道:
"這什麼?……命令限三小時內把彈藥送到前線!"
張凱撓著頭,沒有做聲。
"老張啊!河流猛暴,峽谷峻陡,你們工程兵難道就學會架橋一手本事嗎?!"張凱急中生智連忙說:"把我們工兵連長找來……看樣子得出點點子。""遇事和群眾商議,這就對頭,他們是親臨第一線的啊!"最後一句無異是對張凱的沉重批評,張凱感到了這一點,就連忙轉身跑出去了,不久跑轉來連聲說:"馬上就來。"秦震看著張凱心下暗地裡盤算:"這個人有魄力,有決斷,但是戰爭不但需要勇敢,在一定意義上說來,更需要智謀呀!見他滿臉熱汗流淌,無疑是個忠於職守,腳勤手快的人,這時,我應該給他一點什麼呢?鎮定,是的,鎮定。"於是從口袋裡掏出駱駝牌香煙(秦震雖經丁真吾嚴囑戒煙,但在焦思苦慮時,也悄悄抽兩口,僅僅兩口),抽出兩支,一支遞給張凱,一支自己點燃吸著,這一來就緩和了一下似乎要爆炸的氣氛。
這時,從洞口傳來一聲:
"報告!"
聽聲音不是年輕人,而且缺乏作為戰士的那種火辣勁。
張凱應聲:"請進。"
張凱回答的聲音,跟剛才的吼叫嘶喊截然不同,秦震隱隱感到他對來人深懷敬重之感。
這是怎麼回事?
秦震隨即聽到一陣輕柔的腳步聲,一個人走到燈光中來。顯然是剛從水裡爬上來的,水順著褲腳滴嗒不停。此人身材削瘦,臉龐也削瘦,渾身上下塗滿泥污,還有血紅的傷痕。可是,他的眼光那樣柔和,動作那樣沉穩,秦震悚然一驚。他覺得此人,軟綿綿的,不甚果斷,有點失望。但腦子一轉:"也未必。人不可貌相啊!張凱在這節骨眼上,搬請他來,必有緣由。"但見這人畢恭畢敬,一絲不苟,信守著一個老兵的規範,甚至比一般下級在上級面前還要拘謹,併攏兩腳,舉手敬禮。而張凱也突然發生了變化,一下失去作為指揮員的威嚴架勢,甚至還有點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仔細看時,秦震不禁大吃一驚:
啊!原來是他……
事情發生在揮戈南下的一個夜晚。秦震坐吉普車翻過一道山嶺,忽然看見漆黑的山谷里一派火光,看樣子是敵人丟了燃燒彈。秦震十分氣憤:
–慘無人道的獸性毀滅!
汽車盤旋而下降到谷底,來到那片火海之前。
秦震一眼望見,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火海前頭。
血一下湧上腦袋,猛喝一聲:
"停車!"
他大踏步朝前走去,風吹火旺,一股焦辣辣的熱氣撲上臉來。
無邊暗夜,孤苦無依,就這麼一個小女孩,披著媽媽的一件白布褂子,光著兩隻小腳丫。她沒有哭,只是一動不動地睜著兩隻大眼睛,盯著忽悠忽悠的火光。
秦震心如刀絞。
在這一瞬間,從黑地里忽地竄出一個人影,從秦震身旁急掠而過,猛撲上去,一把把小女孩摟在懷裡。
秦震過去一看,是一個老兵,他一抱緊那孩子,小女孩便伸出兩隻小手,一下摟住老兵的脖頸,忽然哇地放聲大哭。老兵臉上的淚水也給火影照得一晃一晃發亮。
"你的家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場。
"你媽媽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場。
"你一家人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場。
"你叫什麼?"
"我叫圓圓。"
那老兵抱上這孤兒,一扭頭就飛快地跑走了。等秦震轉過身來,但聽見黑地里一片腳步聲,而後就一切悄然了。
四
秦震倏然間由回憶一下轉到現實。
這是怎麼回事?
張凱–吳連長,吳連長–張凱,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秦震一時捉摸不透。他立即對吳連長說:
"你是老工程兵,請你來出點主意!"
"不,不,半路出家,不過總算從黑龍江到了湖北省。"
"你看,三個小時要把炮彈送到前線,咱們還能照老章程辦事嗎?"
吳連長未作任何反應。
秦震知道,有個張凱指揮在座,他必有話不便直說。於是回顧張凱:
"張凱,這事得大家出謀劃策,你看是不是?"
張凱就額頭上揩了一把汗,近似央求地說:
"我的老排長!說吧!……"
怎麼,張凱管吳連長叫"老排長"?
吳連長這才慢吞吞說了一句:"首長,……遼瀋戰役進瀋陽,我們是怎麼過新民河的?"
秦震腦子霍然一亮,把手往彈藥箱上一拍:
"對。你的意思是修個簡易橋,減載放空車?我看就這麼辦!張凱,你去組織人扎筏子運彈藥,吳連長你負責修簡易橋。老張!這回我得在這兒呆一會了。"
等張凱和吳連長去後,秦震站在那裡,一連打了十幾個電話:他動員了沿河一帶所有部隊,一律投入搶渡工作。最後一個電話打完,端起一個大搪瓷缸,一仰脖"咕嘟、咕嘟"喝得乾乾淨淨,然後長長吁了口氣,他愜意、他舒坦。但一下又若有所思,想起那個吳連長走去的背影,玩味著留下來的深刻印象。心思一轉,忽然抓到一個線索–他想到一九四六年冬季,他到張凱所在的那個部隊處理過一個人的問題。從張凱對吳連長的反應,並且管他叫"老排長"來看,莫非這個吳連長就是當年受處分的那個排長?怎麼,現在張凱成了渡河指揮,他還是張凱指揮下的一個連長?
張凱興沖沖跑進來:
"副司令,你搬兵求將,調來這樣多人馬,這就好辦了。"
"我又不會撒豆成兵,還不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人家一個個都奮勇當先……"
"我代表工程兵感謝首長、感謝大家。現在,我得給河那邊打個電話。"
現在看來,張凱平順得多了。
他又瓮聲瓮氣吼叫起來,不過不是那樣急火火,而是樂吟吟的了:
"什麼?……什麼?……防空,告訴你,兵團副司令在這兒坐鎮,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的任務就是組織人手,搶運彈藥……一個半小時過幾輛空車?……什麼?……五輛?夥計!……咱們不能讓前線戰友拿炮筒子當刺刀捅人呀!……不是五輛,十輛,是五十輛!"他又恢復了他那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秦震雖然覺得他在用話壓人,但確實有一種不平凡的魄力,在這種時候,這倒是很重要的。因為秦震想到:命令下達了,方案實施了,但一切並不等於百依百順,萬事大吉,還要做最壞的準備。他想到陣地上去,剛跨腳往外走,忽見張凱走到門口又轉回來。張凱從頂樑柱上取下馬燈,一下變得輕手輕腳,向坑洞一個黑暗的角落走去,好像那兒有個什麼秘密。秦震不覺驚奇地跟他走去,他看見馬燈照處,在一堆彈藥箱摞成的床鋪上,睡著一個小女孩,洞內外鬧得如此翻江倒海,她卻睡得十分香甜,蘋果紅的小臉上漾著微笑,細小的眉毛動了一下,小嘴巴咂了咂,兩個小酒窩跟著蠕動了兩下。秦震立刻問道:"怎麼圓圓還在這裡?""跟地方上聯繫過,她們那個村子都炸盡燒光,……可憐這個孤兒,給誰供養?"張凱只顧說話,也沒注意秦震怎麼知道這孩子叫圓圓。秦震心思卻一下沉重起來:"天下還有多少孤兒,我們不養活誰來養活?"待還要說話,只見張凱旋風一般轉過身連聲喊:
"通信員!通信員!"
從黑地里走出一個胖墩墩小戰士,答應著:
"有……走吧!"
"你走,走哪兒?"
"跟你去執行緊急任務。"
張凱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
"我叫你留在這兒,寸步不移。"
小戰士茫然。
張凱向那角落一指:
"你留在這裡,好好給我們看好中華民族的後代。"
秦震對於這個看起來魯莽的人,竟說出如此哲理高深的話,不覺為之驚喜。但從中也領略到,張凱此去,他有破釜沉舟,一決生死之概。秦震大踏步走出洞口,向電台車走去,一看,小吉普、中吉普上只剩下一個服務員,一個譯電員,在忙碌工作。他不禁詫異:"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譯電員抬頭回答:"不是你命令一於人等都投入搶渡,難道我們袖手旁觀?這是小趙帶的頭,你可莫怪別人。""怪?我還要傳令嘉獎呢!"秦震於是喜洋洋、急匆匆朝河邊走去。他眼前展現了熱火朝天的場面:橋樑上傳來嘶叫聲,敲打聲,雜沓奔跑的腳步聲。待他定睛一看,周圍在火熱陽光下,到處都是憧憧人影悠忽盪動,有的背彈藥箱,有的扛木料。大河邊已經堆起小山一樣一堆彈藥箱,河面上有人撐筏子向對岸運彈藥,一時之間,大河之濱已成為工地、戰場、火藥庫了。人們誰也沒考慮這兒有多麼大的危險,只是緊張、熱烈地展開一場大搏鬥。
秦震看到自己點燃的熱潮如此動人,而熱潮一下反過來又推動了秦震。他走到橋頭,向一個戰士大聲喊道:
"叫你們連長來!"
不一刻時間吳連長來了。
秦震屏聲問道:
"能不能通車?"
"不能。"
這個少言寡語的人,如此實打實回答問題,秦震立刻感覺到這人表面看來沒有嚇唬人的聲勢,但內心如此沉著堅韌,顯然是個忠實可靠的人物,不禁從心裡暗暗佩服,就忙說道:
"好吧,我相信你會按照命令規定完成任務的。"
吳連長剛走不遠。
張凱突然猛趕上來,扯開喉嚨猛喊:
"老排長!老排長!你負傷了……"
吳連長回頭答了聲:"沒事……"就急速跑走了。
秦震一把抓住張凱:
"張凱,這吳連長是不是就是當年受處分的那個排長呀?"
五
在秦震詢問之下,張凱講了一段往事。
那是風雪凄迷的東北戰場作戰中,當時整個形勢還是敵強我弱,我們部隊踏過冰凍的松花江奇襲營子街。就是這個排長吳廷英率領一排人,從密集炮火中殺出一條血路,一包炸藥炸毀敵軍指揮部,決定了這一戰的勝利。他突然聽到一處熊熊燃燒的屋子裡有嬰兒嘶哭聲,一下沖入將孩子搶救出來,那草屋隨著也就轟然坍塌了。嬰兒飢餓呀,可是這火場上沒有奶水、沒有米湯,吳廷英把高粱米飯一口一口嚼成麵糊糊餵養嬰兒。全屯燒得精光,尋不出一個人影,他只好把這孩子先帶在身邊。正在這時,他們這個連隊接受了押送俘虜的任務,他就把孩子縛在背上走去。半路上休息的時候,他到人家裡去攏柴燒水給大家喝,就把酣睡的嬰兒擱置在磨盤上面。誰知一個偽裝大兵混在俘虜群中的敵軍官,心生毒計,拾起一把斧頭,朝嬰兒劈去,想藉此嫁禍大家,煽惑嘩變。哪裡曉得,在那緊急剎那,吳廷英剛好從屋門裡出來,一聳身跳上去護住了嬰兒,然後一個箭步猛竄過去,一刺刀把那個惡魔捅死在地。當場親眼目睹者莫不認為:吳廷英這樣做是救了一條性命。誰知在戰後評功時,卻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連指導員在發起攻擊時就負重傷抬下去了,職務由副指導員白天明代理。這白天明是當著眾人面講大道理,而暗地裡鼓搗小算盤的人。原來跟吳廷英同班,兩人之間發生過計較,因為他偷裝了老鄉一袋子煙葉,在黨小組會上遭到吳廷英揭發,他就把這筆賬暗暗記在心裡。這回評功前,全排出名炮仗脾氣的張凱給白天明叫去作了一次談話。指導員代表黨,張凱對黨是說一不二的。一時懵懂,在評功會上就朝吳廷英開了一炮,說他違反了俘虜政策,其理由是:計未得逞,不應處死。可是在舉手表決時,除剛補充進來的幾個新兵外,老兵中就張凱一人舉手。白天明連忙站起來,晃悠著小腦袋,矯揉造作,拿腔拉調地說:
"嗯,嗯,……吳排長是個好同志么,可是,政策是黨的命根子呀!……就這樣吧!"
散會後,誰也不理張凱。張凱一口氣跑進樹林子,找個木墩子一坐下就痛苦地抱著頭,嘩地流下淚來,感到莫大的恥辱。他從來敬愛排長,排長也從來敬重他。可是現在,正是他張凱站出來揭發了他,這不是昧良心么!良心,良心,有時價值千金,有時不值一文啊!但正哭著,卻聽到地上干樹葉子刷拉刷拉響,有個人緩緩走到他跟前,站了一會,而後,一隻滾燙的熱手撫在張凱腦袋上,張凱抬頭一看,正是排長。吳廷英還是那樣輕言輕語:
"張凱!黨是公平的,一個黨員,一切聽從黨處理吧!"
"可是,排長,你沒惜,你沒錯呀!……"
張凱抱住他的兩腿失聲痛哭。
這遙遠歷史對秦震簡直是突然襲來的錐心之疼,心中如亂雲沸騰,一下站立不穩。張凱大驚失色,連忙扶著秦震,秦震卻擺一擺手說:
"不要說了,往後的事我都明白了……"
原來那次會後,白天明就寫了個報告,抄寫了張凱揭發的言詞,對全連無聲的反抗卻隻字不提。報告就這樣一級一級送到縱隊黨委。黨委看了當然十分重視,可是,政治部的人都撒下部隊了解情況,一時抽不出人手,既然秦震來到那個師作戰後總結,縱隊黨委就委託他就便處理一下。誰知到連隊,秦震沒見到吳廷英。一問,說帶一個班,到深山老林里給伙房砍柴去了,不過坦然留下一張紙條,寫道:"人是我殺的,請組織調查處理。"秦震不明其中蹊蹺,又突然發生緊急情況,馬上要有行動,縱隊一連打了幾個電話催秦震立刻回去。這樣,秦震沒顧上跟吳廷英核對,他知道全連護著他,可是他又承認自己殺人,他卻沒做到吳廷英條子上所希望的那樣"調查",只來了個"處理"。當然,是個從輕處理,給吳廷英一個記過處分,立功當然告吹了。
據張凱說,從那以後,張凱與吳廷英的關係就非常微妙了。
張凱這人憑著他那股子闖勁,受到上級賞識,很快就提拔起來,而吳廷英背著那個處分,從此走上一條坎坷的道路。張凱成了上級,他能帶著隊伍猛打猛衝,可是遇上真正撓頭的事,還得請吳廷英指點。
張凱說完匆匆走開了,剩下秦震一個人站在那裡,渾身冷汗,陷入深思。
歷史,有時是多麼寬容,而有時又多麼殘忍呀!
這是多麼深沉的內疚?
這是多麼嚴厲的懲罰?
怎能想到在萬里之外的南方,搶橋緊張的時刻,歷史中發生過的一個偶然事件,竟如此地深深刺疼了秦震。使秦震無地自容。
吳廷英的厄運是我加給他的。如果我當時細心一些,或者把事情稍微擱置一下,也不致如此呀!
為什麼?為什麼?在人生的道路上,總有那麼些真正老老實實的人受糟害、受損傷呢?–難道這公平嗎?而這個不公平正是我所加給的呀!……
六
一種巨大的悲痛衝激著秦震的胸膛。
秦震一步一步走到木料堆那兒,扛起一根杉木,立刻投入搶險的洪流。本來,作為一個統帥,他用不著做這樣具體的事情,但經過剛才心靈上巨大衝擊之後,他覺得默默地做點什麼心情會舒暢些。橋上鋪設簡易橋的人們敲錘、拉鋸、綁紮鋼筋,一片喧嘩;橋下加固橋基的人們在鳧游,在搬運,爆發出一陣嘶喊。秦震來往跑了幾次,突然聽到司機小趙喊他,他扭頭一看,小趙在搬運彈藥的行列里,正背著兩個彈藥箱,累得低著頭,彎著腰,向前蹣跚跋涉。可是,他還咧著嘴笑呢!秦震理解,小趙此時全身浸透了作為一個真正軍人的自豪感,於是秦震喊道:
"注意安全呀,小趙!"
"首長別走遠,橋一修通,咱們頭一個過河!"
正在這時,突然響起三聲報警的槍聲。
秦震連忙丟下肩頭的枕木,用手搭個涼棚,向那灼熱渺遠的天空望去,果然,看到一架機翼上閃著銀光的飛機出現了。他驀地站立下來,靜聽前線的炮聲。他倏然一驚,怎麼?炮聲低沉,難道是彈藥告罄了嗎?他再一看手錶,距離規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半了……他想起在襄樊兵團司令部里研究情況時,他跟董天年說過:"大的阻撓不太可能。就算敵人出動,也正好碰在我們的硬釘子上。"他看看這河,這橋,這一切一切,難道這就是我們的硬釘子嗎?另一個回想幾乎同時出現,那個露營之夜的思考。於是他冷靜下來,"哼!我要是慌手亂腳,那豈不等於甘拜下風嗎?做不到!做不到!"他不知不覺竟笑了一下,於是清醒變成了毅力。他十分從容又十分堅定,像跟飛機爭奪時間,他向橋頭工地上走去。他很奇怪飛機並未俯衝,他就搶先到了工地,他走上橋頭,高揚手臂,大聲喊道:
"同志們!堅守崗位,絕不後退,加緊搶修……"
發自丹田的聲音,那樣嘹亮,那樣震撼人心。是的,立刻把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一下傳達到每一個人。於是這搶修、搶運的機器照樣運轉。
張凱風風火火跑來,他倒真是一個哪裡危險到哪裡去的好領導。不過,張凱剛要指揮所有武器一道開火,秦震卻非常威嚴地喝住了他:
"不要理它,它不俯衝,我不開火、你莫把我的彈藥都給我拋光!"
好像這場面一下把敵機鎮住了,它沒有俯衝,沒有投彈,沒有掃射,只在頭頂天空上一圈一圈兜著圈轉。秦震心中一喜,火線上,爭得一分一秒,也是可貴的時間呀!他站得更高一些,連聲喊道:"莫理睬它,是個不會下蛋的偵察機,莫理睬它!"但他心裡想的是,這偵察機會召來轟炸機,我要掌握緊武器,在最必要的時候,給它個猛轟;現在最重要的是搶速度,爭時間,趕到大轟炸之前搶渡。
張凱從秦震的剛果決斷中感到,剛才自己過於慌張了,就拔步向橋上跑去,誰料迎面跑上一個人來,和他正撞個滿懷,這人是吳廷英。隨同他的出現,橋上橋下響起一片歡呼聲。吳廷英跑到秦震面前報告:
"搶修完畢。"
秦震又驚又喜地抓住吳廷英的手,迴轉頭對張凱說:
"下命令!–通車!"
這是何等愉快的時間呀!這是何等幸福的時間呀!
張凱向坑洞那兒跑去,吳廷英轉回橋上照料通車。
秦震掉轉身向張凱追去一句:
"你給我把電話機子搬到這裡來,我的陣地在這裡!我在這裡指揮通車!"
他輕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偵察機一下飄然逝去了。"你給這場面嚇破了膽,你去通報吧!……你們來吧!你們來吧!……這最後一個小時我不會讓你們……"
張凱搬來電話機,黃參謀卻搶先一步背來報話機。
秦震立刻走下橋頭,對準報話機,命令所有火力準備隨時對空射擊,保護車隊過橋,分秒必爭,絕不讓敵機再炸斷我們的橋樑!他那冷峻而嚴厲的聲音,迅速傳遍大河兩岸所有部隊,部隊立刻進入臨戰狀態。
秦震從剛才那熱烈的歡聲中,體味到無邊的快樂,他滿身大汗淋漓,卻感到無比的輕鬆。經過這一陣緊張忙碌,似乎壓制了內心譴責的痛苦,不過,每見一次,吳廷英的形象就更鮮明、印象就更深刻,秦震又一次想起剛才想過的事,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要贖回我的過錯,我一定要向他賠禮道歉,應該是吳廷英指揮張凱,而不是張凱指揮吳廷英!他想得那樣虔誠,想得那樣嚴肅。
一切安排就緒。
彈藥已經由木筏運過岸去,只要空車一放過去,彈藥就可以運往前方了。
第一輛,
第二輛,
第三輛,
秦震巍然峙立,毫不放鬆。他忽然看到橋上有個人影,由於近午的陽光異常強烈,有如白色火焰,一下籠罩一切,看不清橋上是誰。秦震擦了擦兩眼,看出是吳廷英。
吳廷英在橋上打著手勢,一步步倒退,他正在把汽車引過渡橋。
不料,第五輛車剛開上橋頭。
"啪!啪!"兩聲銳利槍響。
這回轟炸機結隊而來,從遠處天空上傳來沉重的、威脅的隆隆聲。那架偵察機一下又出現在渡頭當空,轉著圓圈哼哼叫,好像說:"目標在這裡!""目標在這裡!"轟炸機一到渡頭,就兇狠地向下俯衝。
就在此時,秦震對著報話機:
"立刻迎頭痛擊!"
炸彈帶著怪嘯排空而下,與此同時,地面上火網倏然騰空而起,彈火在灼熱陽光中閃出千百萬點白銀一樣刺目的閃光,炸彈爆炸開來,河面上一片黑煙滾滾,火光衝天。
秦震身子沒有動一下,眼睛沒有眨一下,黑煙一下把他遮罩。
突然送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一根橋樑炸斷,大橋就要坍塌!"
秦震心中一震,隨即平靜下來,看了一下手錶。
張凱喘吁吁地說:"停車–搶修……"
沒等他說完,秦震立刻堅決地說:
"不能停車!"
他聽到炮聲愈來愈低沉,他心中隱隱作痛。
在這一剎那,吳廷英突然從橋上跑下來,他既不報告也不請示,只揚手一揮,一群戰士便跟上他衝下大河狂流。
真是千鈞一髮啊!
炸彈在河裡炸起白花花水柱,衝天而起,然後又瀑布一般跌落下來。
在這情況下,這橋能保得住嗎?橋保不住又怎能通車?
秦震穩如泰山,根本不考慮這種可能。他只知道他的手必須攥緊,如若稍微松一下,就意味著功虧一簣,全盤皆輸。
吳廷英他們一鑽到橋下去就不見了。
不過,原來顫動、搖晃的橋樑穩定住了。
從河面上傳來吳廷英大聲喊叫的聲音。奔騰的激流與呼嘯的彈火,要把他的聲音壓倒,但這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吶喊,終於衝破一切,嘹亮、震響,他喊的是:
"通……車……"
秦震下令繼續通車,張凱跑上橋去親自指揮通車了。
第五輛,
第十輛,
第十五輛,
……
敵機飛逝,一片沉寂。
這沉寂加在秦震心上的壓力,比剛才激戰時還要強烈,秦震聽到前方零星的炮聲好像在向他呼喚。
七
一個戰士急遑遑奔跑而來。
"報告首長……我們連長,他,他……"
"他什麼?"
秦震猛一步撲上去,抓住這戰士兩個肩頭緊緊搖撼。
……
原來吳廷英撲下洪流,就全力抱住斷裂的木樁,拿自己的脊樑頂住橋樑。戰士們都跟他一道抱住橋樁,頂住橋樑。卡車通過時,橋樑喀嚓喀嚓地響,就如同幾十萬斤的山岩,壓得人骨頭縫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漩流一直淹到頸部,大家抱成團,形成一股巨大力量。你們,背負著大地和天空的勇士啊!你們在用你們的脊樑頂住了整個民族、國家和革命的命運……最後一顆炸彈火光一閃,吳廷英身子沉重地抖擻了一下,血從額頭上涔涔而下。
一個戰士拉著他:
"連長!你負傷了,我頂你……"
吳廷英突然凶得像一頭獅子,猛力把那戰士甩開。
他一動不動地用脊樑死死頂住橋樑,一直到汽車的突突聲都消失了,有人覺得他在說話,但已聽不到聲音,把耳貼到口邊,聽見他問:
"車……都……過去了嗎?"
這個戰士失聲痛哭:
"我的好連長啊,車統統過去了,你就放心吧!"
吳廷英聽罷,身子一軟就撲倒在洪流里了。
……
一小群人從河邊走來,他們拽著一件橡膠雨衣當擔架,抬來吳廷英。
這太意外,太突然了!秦震心裡禁不住一陣絞疼,他跑上去,伏下身喊:
"吳廷英同志!吳廷英同志!"
他望見吳廷英緊閉雙眼,石頭樣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秦震心靈深處,像有一把利刃刺透進去,–是的,刺透了……現實難道就這樣殘酷無情嗎?……但他還存在著一線希望,也許吳廷英還在掙扎?也許能搶救過來?……隔一小會,他聽見吳廷英微弱的聲音:
"首……長!抬我……到……到……到指揮所……"
秦震和戰士們一起扯起雨衣,輕輕地、輕輕地把吳廷英抬進坑洞,放在一隻竹床上,燈光照亮處,但見,他傷痕纍纍,血漬斑斑,兩眼緊閉,唇如銀紙。
突然"哇"的一聲嚎叫。
正由於這聲音那樣嬌嫩,那樣稚弱,因此特別撕裂人心。小圓圓從床鋪上跳下來,一撲撲到吳廷英身上,一種可怕的預感抓住小小的心靈,她哭著喊著:
"叔叔!……叔叔!……"
秦震熱淚泫然而下了。
吳廷英的靈魂好像已徘徊於地獄之門,一下又給這小小孤兒的聲音喚轉回來。他無力地張了一下眼,嘴唇哆嗦了一下,閃出一絲微微笑容–但笑容隨即冷卻、凝固、消失了,消失了,他的臉上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像有一陣凄苦的風從秦震的心上卷過去。
像有一陣哀愁的雨從秦震的心上卷過去。
人間–有多少這樣的悲劇呀!!!這對於死去的吳廷英是悲劇,但對活著的秦震是更大更大的悲劇呀!
張凱見秦震悲痛不能自己,便連忙抓住秦震的手,他覺得他的手戰抖得那樣厲害,他們兩人相互扶持走出坑洞。
從大河彼岸傳來焦灼的喇叭聲。
秦震知道這是小趙在催他登程。
誰也沒說話,秦震和張凱肩並肩慢慢走到河邊。
到了橋頭,秦震和張凱緊緊握手,他發覺的亮的陽光在張凱臉上照出兩道濕汪汪的淚水。
秦震說:"我對不起吳廷英!"
"老首長,走吧!"
秦震往橋上走了兩步,一個念頭忽然升上心際,轉過身叫住張凱:
"你知道白天明在哪裡?"
"還提他幹什麼?為了逃避南下作戰,他開槍自傷了。"
張凱伸手揮了一下,好像要把什麼可厭惡的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抹去,隨即頭也不回急急忙忙走了。
秦震獨立橋頭,茫然回顧。
–人生,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遺憾,是永遠永遠也無法補償的呀!為什麼讓他在這兒見到吳廷英,而又為什麼連個補償的機會也不留給他呀?
他緩緩走過橋,走下橋頭,坐上吉普,示意開車。
吉普又顛簸著前行了。秦震不知為什麼覺得小趙有點異樣,他轉過眼來凝視這青年人,小趙再沒有那樣輕快,再沒有那樣唱歌,他變得莊嚴、凝重。
秦震突然聽小趙說:
"吳連長從松花江到長江,這是他搶救的第五個孩子了。"
是的,吳廷英的靈魂是聖潔的、是光輝的。秦震突然覺得他沒有死去,好像這個渡口不是煉獄,而是永生之門。吳廷英正穿過這道門,大踏步向遠方走去,他高大的身影頃刻充塞於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