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妹墜樓身亡的時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親。等到父親病情穩定之後,伍超趕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沒有見到鼠妹,輕輕叫了幾聲,沒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們都在夢鄉里,他沿著狹窄的通道走過去,尋找說話的聲音,他覺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塊布簾後面跟人聊天。他沒有聽到說話的聲音,只聽到男人的鼾聲和女人的囈語,還有嬰兒的哭聲。他又覺得鼠妹可能坐在網吧里在網上跟人聊天,他向著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見到下了夜班回來的肖慶,肖慶告訴他,鼠妹已經不在人間,三天前死去的。
肖慶說,伍超聽完鼠妹在鵬飛大廈跳樓自殺後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渾身顫抖起來,連連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然後向著防空洞的出口奔跑過去。
伍超跑進距離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網吧,在電腦前讀完鼠妹在QQ空間上的日誌,又看了一篇有關鼠妹自殺的報道。這時候他確信鼠妹已經死了,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他失去知覺似的坐在閃亮的電腦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網吧,見到一個在深夜的寂靜里走來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過去,聲音顫抖地對這個陌生人說,鼠妹死了。
這個陌生人嚇了一跳,以為遇上一個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對面,走去時還警惕地回頭張望他。
伍超如同一個陰影遊盪在城市凜冽的寒風裡。他在黑夜的城市裡沒有目標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自己走在什麼地方,就是經過鵬飛大廈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沒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裡還在不斷說著,鼠妹死了。
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視而不見的表情,只有一個與他並肩而行的人,見到他不停地流淚不停地說著,好奇地問他,鼠妹是誰?他獃獃地想了一會兒回答,劉梅。這個人搖搖頭說不認識,拐彎走去了。伍超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聲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天黑的時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擁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間他睡著幾次,又在睡夢中哭醒幾次。
第二天,他沒有淚水也沒有哭聲,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聽著地下鄰居們炒菜的聲響和說話的聲響,還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聲響,他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說什麼,只知道有很多聲響起起落落。
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淵裡,鼠妹時而歡樂時而憂愁的神情,一會兒點亮一會兒熄滅。很長時間過去後,他意識到自己接下去應該做的是儘快讓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過很多願望,他幾乎沒有讓她滿足過一個,她抱怨過一次又一次,然後一次又一次忘記抱怨,開始憧憬新的。現在他覺得擁有一塊墓地應該是她最後的願望,可是他仍然沒有能力做到這個。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些嘈雜聲響里脫穎而出,讓他聽清楚了,這個男人正在講述他認識的一個人賣掉一個腎以後賺了三萬多元。
他在床上坐起來,心想賣掉自己一個腎換來的錢,可以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他走出防空洞,走進那家網吧。他想起以前瀏覽網頁時看到過賣腎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個電話號碼,他向網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圓珠筆,將電話號碼寫在手心裡,走出網吧,走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打手心裡的號碼。對方在電話里詳細詢問了他,確定他是一個賣腎的,約他在鵬飛大廈見面。他聽到鵬飛大廈時心裡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裡墜落的。
他來到鵬飛大廈,這裡車來人往,聲音喧嘩,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輛又一輛轎車從他身旁的地下車庫進去和出來,他幾次抬起頭,看著大廈玻璃上閃耀出來的刺眼陽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經站在哪裡。
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聲問:「你是伍超?」
伍超點點頭,這個人小聲說:「跟我走。」
伍超跟著他擠上一輛公交車,幾站後下車,又上了另一輛公交車。他們換乘了六次公交車以後,好像來到了近郊,伍超跟著這個人走到一個居民小區門口,這個人讓伍超一直往裡走,自己站在小區門口撥打手機。伍超走進這個有些寂寞的小區,他看到不遠處的一幢樓房前出現一個抽煙的人,伍超走近了,這人將香煙扔在地上踩滅了,問他:
「你是賣腎的?」
伍超點點頭,這人揮一下手,讓伍超跟著他走進樓房,沿著斑駁的水泥樓梯走到地下室,這人打開地下室的門以後,夾雜著煙捲氣息的污濁空氣撲面而來,在昏暗的燈光下,伍超看到裡面有七個人抽著煙坐在床上聊天,只有一張床空著,伍超走向這張床。
伍超上繳了身份證,簽署了賣腎協議,體檢抽血後等待配型。他開始另一種地下生活,睡在油膩滑溜的被子里,這條從來沒有洗過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睡過,充斥著狐臭、腳臭和汗臭。那個送他到地下室的人每天進來兩次,給他們送幾盒便宜的香煙,送兩次飯,中午是白菜土豆,晚上是土豆白菜。地下室里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他們坐在床上吃飯,有兩個總是蹲在地上吃。地下室里散發著陣陣異味,那七個人輪番抽煙的時候可以壓住異味,當他們睡著了,伍超就會在強烈的異味里醒來,感覺胸口被堵住似的難受。
這七個都是年輕人,他們無所事事地抽煙聊天,聊建築工地上的事,聊工廠里的事,聊搬家公司里的事,他們似乎做過很多工作。他們賣腎都是為了儘快掙到一筆錢,他們說就是幹上幾年的苦力,也掙不到賣掉一個腎的錢。他們憧憬賣腎以後的生活,可以給自己買一身好衣服,買一個蘋果手機,可以去高檔賓館住上幾晚,去高檔餐館吃上幾頓。憧憬之後,他們陷入到焦慮之中,這七個人都在這裡等待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其中一個已經去過五個城市的賣腎窩點,每個窩點呆了不到兩個月就被趕走,說他的腎沒人要,腎販子只給他四五十元的路費,他靠這四五十元買張火車票去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賣腎窩點。他說自己身無分文,只能在一個接著一個賣腎窩點像乞丐一樣活著。
這個人顯得見多識廣,有人抱怨這裡伙食太差,說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他說這裡的伙食不算差,每周還能吃到一次豆腐,喝上一次雞架湯;他說自己曾經去過的一個賣腎窩點,兩個月里天天吃一些爛菜。有人擔心切腎手術是否安全時,他一副過來人的腔調,說這個說不準,這個全靠運氣。他說腎販子都是沒良心的,有良心的不會幹這活,腎販子為了省錢不會去請正規的外科醫生,正規醫生要價高,腎販子請來切腎的都是獸醫。
聽說是獸醫來給自己切腎,其他幾個年輕人憤憤不平,說他媽的腎販子掙這麼多錢還這麼缺德。
這個人倒是見怪不怪,他說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還少嗎?再說獸醫也是醫生,這些獸醫專門給人切腎,切多了熟能生巧,醫術可能比正規醫院裡的外科醫生還要高明。
他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腎竟然沒有人要。他說自己是運氣不好,始終沒有配型成功。他說全國每年有一百萬個腎病患者靠著透析維持生命,而合法的腎移植手術只有四千例左右。他的腎怎麼會沒人要?那是一對一百萬的比例。肯定是那些負責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沒有仔細工作,把他一個好腎活活耽誤了將近一年。他說這次再被趕走的話,他要先去廟裡燒香,求菩薩保佑他儘快賣掉自己的腎,然後再買張車票跳上火車去下一個賣腎窩點。
伍超來到地下室以後沒有說過一句話,無動於衷地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就是聽到是獸醫來做切腎手術時仍然無動於衷,只是在想到鼠妹時會有陣陣心酸。他祈求能夠儘早配型成功,賣腎後就能立即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可是地下室里的七個人等待這麼久了,其中一個快一年了仍然沒有配型成功,這讓他焦慮不安起來,失眠也來襲擊他,他在污濁和充滿異味的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伍超來到地下室的第六天,那個只是在送飯時間出現的人,在不是送飯的時間裡出現了,他打開門叫了一聲:
「伍超。」
躺在油膩滑溜被子里的伍超還沒有反應過來,地下室里的另外七個人互相看來看去,意識到名叫伍超的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而是那個進來後一言不發的人,他們驚訝地叫了起來:
「這麼快。」
站在門口的人說:「伍超,你配上了。」
伍超掀開油膩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個人羨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門口時,那個去過五個城市賣腎窩點的人對伍超說:
「你是悶聲不響發大財。」
伍超跟隨那個人,沿著斑駁的水泥樓梯向上走到了四樓。敲開一扇門以後,伍超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沙發里。這個中年男子友好地讓伍超坐下,然後講解起了人體其實只需要一個腎,另一個腎是多餘的,好比闌尾,可以留著,也可以切掉。
伍超不關心這些,他問中年男子:「一個腎能換多少錢?」
中年男子說:「三萬五千。」
伍超心想這些錢買一塊墓地夠了,他點了點頭。
中年男子說:「這裡是給錢最多的,別的地方只給三萬。」
中年男子告訴伍超,不用擔心手術,他們請來的都是大醫院裡的醫生,這些醫生是來撈外快的。
伍超說:「他們說是獸醫做手術。」
「胡說。」中年男子很不高興地說,「我們請來的都是正規的外科醫生,切一個腎要付給他們五千元。」
伍超住進了五樓的一個房間,裡面有四張床,只有一個人躺在屋裡,這是一個已經做完切腎手術的人,他看到伍超進來時友好地微笑,伍超也向他微笑。
這個人的切腎手術很成功,他可以支撐起身體靠在床頭和伍超說話。他說自己不再發燒,過幾天就可以出去了。他問伍超為什麼要賣腎,伍超低頭想了想,對他說:
「為我女朋友。」
「和我一樣。」他說。
他告訴伍超,他在農村老家有一個相處了三年的女朋友,他想娶她,可是女方家裡提出來要先蓋好一幢樓房,才可以娶她過去。他就出來打工,打工掙到的錢少得可憐,他要幹上八年十年才能掙到蓋一幢樓房的錢。那時候他的女朋友早就被別人娶走了,他急需蓋樓的錢,所以就來賣腎,他說:
「這錢來得快。」
他說著笑了起來,他說他們那裡都是這樣,沒有一幢樓房就別想結婚。他問伍超,你們那邊的農村也一樣吧?
伍超點點頭。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想起了鼠妹,不離不棄一直跟著窮困潦倒的他。他低下頭,不想讓對方看見他的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你女朋友為什麼不出來打工?」
「她想出來,」這人說,「可是她父親癱瘓了,母親也有病,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她出不來。」
伍超想到鼠妹的命運,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還是不出來好。」
五樓的生活和地下室截然不同,沒有污濁的空氣,被子是乾淨的;白天有陽光,晚上有月光。早晨能夠吃到一個雞蛋,一個包子,喝上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的是盒飯,裡面有時候是肉,有時候是魚。
伍超在陽光里醒來,在月光里睡著。在這個城市裡,他很久沒有這樣的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他在既沒有陽光也沒有月光的地下醒來和睡著。現在他覺得陽光和月光是那麼地美好,他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它們的照耀。他的窗外是一棵在冬天裡枯黃的樹,雖然枯黃了,仍然有鳥兒飛過來停留在樹枝上,有時候會對著他們的窗戶鳴叫幾聲,然後拍打著翅膀飛過一個又一個屋頂。他想到鼠妹,跟著他一年多沒有享受過在月光里睡著在陽光里醒來的生活,不由心疼起來。
三天後,伍超跟隨那個中年男子走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個戴著眼鏡醫生模樣的人讓他在一張簡易的手術台上躺下來,一盞強光燈照射著他,他閉上眼睛後仍然感到眼睛的疼痛。麻醉之後,他失去了知覺。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房間自己的床上,屋子裡寂靜無聲,同屋的那個人已經走了,只有他一個人躺在這裡。他看到枕頭旁放著一袋抗生素和一瓶礦泉水,他稍稍動一下,感到腰的左側陣陣劇疼,他知道左邊的一個腎沒有了。
中年男子每天過來看他兩次,要他按時服用抗生素,告訴他過一個星期就沒事了。伍超獨自一人躺在五樓的屋子裡,每天來看望他的是飛來的鳥兒,它們有的從窗前飛過,有的會在樹枝上短暫停留,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像是無所事事的聊天。
一個星期後,中年男子給了他三萬五千元,叫來一輛計程車,派兩個手下的人,把他送回到防空洞里的住所。
伍超回來了,防空洞里的鄰居們看到兩個陌生人把伍超抬進來,抬到他的床上。然後他們知道他賣掉了一個腎,是為了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伍超躺在床上,幾天後抗生素吃完了,仍然高燒不退,有幾次他陷入到昏迷里,醒來後感到身體似乎正在離開自己。那些地下的鄰居都來探望他,給他送一些吃的,他只能喝下去很少的粥湯。幾個鄰居說要把他送到醫院去,他艱難地搖搖頭,他知道一旦去了醫院,賣腎換來的錢就會全部失去。他相信自己能夠挺過去,可是這個信念每天都在減弱,隨著自己昏迷過去的次數越多,他知道不能親自去給鼠妹挑選墓地了,為此他流出難過的淚水。
伍超有一次從昏迷里醒來,聲音微弱地問身邊陪伴他的幾個鄰居:「有鳥兒飛過來了?」
幾個鄰居說:「沒有鳥。」
伍超繼續微弱地說:「我聽到鳥叫了。」
其中一個鄰居說:「我剛才過來時看見一隻蝙蝠。」
「不是蝙蝠,」伍超說,「是鳥兒。」
肖慶說,最後一次去看望伍超的時候,伍超睜開眼睛都很吃力了,伍超請求他幫忙。告訴他枕頭下面壓著三萬五千元,讓他取出來三萬三千元,去給鼠妹買一塊墓地,再買一塊好一點的墓碑,還有骨灰盒。他說還有兩千元留給自己,他需要這些錢讓自己挺過去活下來,每年清明的時候去給鼠妹掃墓。
他說完這些後,呻吟地側過身去,讓肖慶去枕頭下面取錢。他囑咐肖慶,墓碑上要刻上「我心愛的鼠妹之墓」,再刻上他的名字。肖慶取了三萬三千元離開時,伍超又輕聲把他叫回去,說把墓碑上的「鼠妹」改成「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