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個新家庭生活了二十七天以後,坐上火車返回我的舊家庭。我下了火車沒有出站,而是拖著行李箱走過地下通道去了三個站台找我父親。我在四號站台看到他的身影,我走過時,他正在詳細向一名走錯站台的旅客指路,等那位旅客說聲「謝謝」轉身跑去後,我叫了一聲:
「爸爸。」
他走去的身體突然僵住了,我又叫了一聲,他轉過身來驚訝地看著我,又驚訝地看看我手裡拖著的行李箱。他看到我回來時的衣服正是我離開時穿的,還有行李箱。我是怎麼離開的,也是怎麼回來的。
我說:「爸爸,我回來了。」
他知道我所說的「回來」是什麼意思,他微微點了點頭,眼圈有些紅了,他急忙轉身走去,繼續自己的工作。我看看站台上的時鐘,知道他的工作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他就下班了,我拖著行李箱走到地下通道的台階旁,站在那裡看著他一絲不苟地工作。他指點幾位旅客,他們的車廂在哪裡;又替一位年紀大的旅客提著行李,幫助他上車。當這列火車駛出站台後,他抬頭看看時鐘,下班時間到了,他走到我身旁,提起我的行李箱走下台階,我伸手想把行李箱搶回來,被他的左手有力地擋了回去。好像我還是一個孩子,提不動這麼大的行李箱。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時候我們已經離開鐵路旁的小屋,搬進鐵路職工的宿舍樓,雖然只有兩個房間,可是這是兩個沒有爭吵聲音的房間。
我父親對我的突然回來表現得十分平靜,他說不知道我回來,所以家裡沒有什麼吃的,他讓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館買了四個菜回來。他很少去餐館,一下子買回來四個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飯的時候他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我說的也不多,只是告訴他,我覺得自己還是適合住在這個家裡,我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我在這裡找到的工作也不會比我生父介紹的那份工作差多少。我父親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當我說明天就去找工作時,我父親開口了:
「急什麼,多休息幾天。」
郝強生後來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睡著後,我父親來到他們的家中,進屋就流下了眼淚,一邊流淚一邊對他和李月珍說:
「楊飛回來了,我兒子回來了。」
我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認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一個名叫楊飛的兒子。那時候他已經退休,我在那家公司當上了部門經理,我積蓄了一些錢,計劃買一套兩居室的新房子。我利用周末的時間和父親一起去看了十多處正在施工中的住宅小區,看中了其中的一套,我們準備把父親只有兩個房間的鐵路宿舍賣掉,這是他的福利分房,再加上我這些年的儲蓄,可以全款買下那套房子。雖然我在婚姻上的失敗讓他時常嘆息,可是我事業上的成功又讓他深感欣慰。
那些日子我晚上有不少應酬,當我很晚回家時,看到父親做好飯菜在等我,我沒有回家的話,他不會吃飯也不會睡覺。我開始盡量推掉晚上的應酬,回家陪我父親吃飯看電視。這一年休假的時候,我帶著他去了黃山,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門旅遊。我六十歲的父親身體十分強壯,爬山的時候我氣喘吁吁了,他仍然身輕如燕,陡峭的地方還需要他拉我一把。
郝強生和李月珍也退休了,他們的女兒郝霞在北京的大學畢業後,去美國讀研究生,然後留在美國工作,與一個美國人結婚,生下兩個漂亮的混血孩子。他們退休後準備移民美國,在等待移民簽證的時候經常來看望我父親,那是我父親最高興的時刻。我回家開門時聽到裡面笑聲朗朗就知道他們來了,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李月珍就會高興地叫我:
「兒子。」
李月珍一直以來都是叫我「兒子」,我心裡也一直覺得李月珍是我成長時的母親。我還在楊金彪身上的布兜里吮吸自己手指的時候,李月珍幾乎每天來到我們鐵路旁的小屋子給我餵奶,她對楊金彪說,奶粉哪有母乳好。我記憶里的李月珍一直是個很瘦的女人,父親說她以前是胖胖的,是被我吃瘦的。我默認父親的說法,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裡,營養不良的李月珍同時餵養兩個孩子。
我對他們家的熟悉不亞於對自己的家,我童年的很多時間是在他們家度過的,每當我父親上夜班時,我就吃住在他們家中。李月珍對待我和郝霞就像是對待自己的一雙兒女。偶爾吃上一次肉的時候,她會把碗里最後一片肉夾給我,沒有夾給郝霞,有一次郝霞哭了:
「媽媽,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李月珍說:「下次給你。」
我和郝霞青梅竹馬,我們有過一個秘密約定,長大後兩個人結婚,這樣就可以一直在一起,郝霞當時是這麼說的:
「你做爸爸,我做媽媽。」
那時我們理解中的結婚就是爸爸和媽媽的組合,當我們明白更加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丈夫和妻子以後,誰也不再提起這個秘密約定,我們兩個人以相同的速度遺忘了這個約定。
我後來沒再去過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他們打一個電話,通常是我生母接聽電話,她在電話里詳細詢問我的近況後,總會囑咐我要好好照顧楊金彪,末了她會感慨地說上一句:
「他是一個好人。」
我父親楊金彪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飯,身體迅速消瘦,整天有氣無力。他瞞著我,不讓我知道他正在疾病里掙扎,他覺得自己會慢慢好起來的。他過去生病時不去醫院看病也不吃藥,依靠自己強壯的身體挺了過來,這次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挺過來。我當時忙於工作,沒有注意到我父親越來越疲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父親瘦得乾巴巴了,才知道他病了有半年時間。我強迫他去醫院檢查,檢查報告出來後,我拿在手裡發抖了,我父親患上淋巴癌。
我眼睜睜看著病魔一點點地吞噬我父親的生命,我卻無能為力。放療、手術、化療,把我曾經強壯的父親折磨得走路時歪歪斜斜,似乎風一吹他就會倒地。我父親作為鐵路上的退休職工,可以報銷一部分醫療費用,可是我父親的治療費用過於龐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擔,我悄悄賣掉父親的鐵路宿舍。為了照顧我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了一個小店鋪,我父親睡在裡面的房間里,我在外面的店鋪向來往的顧客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維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親很傷心,我辭去工作賣掉房子沒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時已是既成事實,他常常唉聲嘆氣,憂心忡忡地對我說:
「房子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你以後怎麼辦?」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公司去,重新積蓄,買一套新房子,讓他安度晚年。他搖頭說哪裡還有錢買房子。我說不能全款支付,可以辦理按揭貸款買房。他繼續搖頭說不要買房子,不要欠債。我不再說話,在房價飛漲之前我有過按揭買房的計劃,可是父親想到要欠銀行那麼多錢就害怕,我只好放棄那個計劃。
我們彷彿回到鐵軌旁那間搖搖晃晃的小屋子裡的生活。晚上店鋪打烊後,我們父子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我每天晚上聽到父親的嘆息聲和呻吟聲,嘆息是因為我今後的前途,呻吟是因為自己的病痛。病痛減輕一些時,我們就會一起回憶過去。那時他的聲音里洋溢著幸福,他說到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他說我小時候睡覺時一定要他看著我,有時候他更換一下躺著的姿勢,背過身去後,我就會一遍遍叫著: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訴父親,我小時候半夜醒來時總會聽到他的鼾聲,有幾次沒有聽到,害怕地哭了起來,擔心他可能死了,使勁把他搖醒,看到他坐起來,我破涕為笑,對他說,原來你沒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沒有嘆息也沒有呻吟,而是低聲說了很多話,說他怎麼在鐵路上聽到了我的啼哭,怎麼抱著我跑到李月珍家裡讓她給我餵奶。在我四歲的時候,他為了婚姻丟棄我也是那個晚上告訴我的,說到這裡他老淚縱橫,一遍遍責問自己:
「我怎麼能這樣狠心……」
我告訴他,我也丟棄過他,去了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說我們之間扯平了。他在黑暗裡摸了摸我的手,說我去自己的親生父母那裡不能算是丟棄他。
說完,他輕輕笑了一下。他說起返回那塊青色石頭前找到我時,因為冷我身上蓋滿樹葉,他說這世上沒有比我更聰明的孩子了。那個晚上我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想起了石頭、樹林、草叢,還有讓我膽戰心驚的狗吠。我說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條狗一直在汪汪叫著。
「怪不得,」他說,「你頭上也蓋著樹葉。」
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我不怕死,然後他平靜地對我說:一點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親不辭而別,他走得無聲無息,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拖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離我遠去。後來的日子裡,我為自己的疏忽不斷自責,我父親離家的前幾天,讓我從柜子里找出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放在他的枕邊。我沒有注意這個先兆,以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這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領到的制服,卻疏忽了他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每當他遇到重要事情時就會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
我父親不辭而別的那一天,我們城市發生了一起火災,距離我的小店鋪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場起火了。我得知這個災難的消息時已是下午,那時候因為父親遲遲沒有回家,我正在焦慮之中。當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現一下,我覺得父親可能去了那家商場。接下去這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在胡思亂想里意識到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親很有可能趁著自己還能慢慢走動,去那裡給我購買生日禮物。
我把店鋪關門打烊,奔跑地來到那家商場。銀灰色調的商場已經燒成黑乎乎木炭的顏色,黑煙滾滾升起,火勢差不多熄滅了,十多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仍然噴射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燒焦了的商場上。幾輛救護車停在街道上,還有幾輛警車。消防梯架到了商場上,消防人員已經進入商場救人,有人被抬了出來,送進救護車以後,救護車鳴叫著疾駛而去。
商場四周的路口擠滿人群,他們七嘴八舌講述著起火的經過。我置身其中,聽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語句,有人說是早晨十點左右起火的,還有人說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們中間穿梭,聽著他們議論起火的原因和猜測傷亡的人數,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鋪。
晚上電視里報道了商場的火災,來自官方的消息稱是電路起火引發的火災,時間是早晨九點半,電視里的主播說當時商場剛開門,裡面的顧客不多,大部分顧客被緊急疏散,只有極少數顧客來不及撤離。至於傷亡人數,電視里說正在調查中。
這天晚上父親沒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電視新聞里出現商場火災的最新報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到了中午,電視里報出了所有傷亡人員的姓名,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可是網上出現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說死亡人數超過五十,還有人說超過一百。不少人在網上批評政府方面瞞報死亡人數,有人找出來國務院安委會對事故死亡人數的定義,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別重大事故。網上有人抨擊政府逃避責任,將死亡人數定在七人,即使兩個傷勢嚴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屬於較大事故,不會影響市長書記們的仕途。
網上傳言四起,有的說那些被隱瞞的死亡者家屬受到了威脅,有的說這些家屬拿到了高額封口費,還有人在網上發布被隱瞞的死亡者姓名,那裡面仍然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我父親兩天沒有回家,我去尋找他。先去火車站打聽,我想也許會有幾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見到過他,可是沒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樣了,即便是認識他的人也可能認不出來了。我再去郝強生和李月珍家中,他們剛剛從廣州回來,在廣州的美國領事館順利通過了移民簽證的面試,回來後著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準備遠渡重洋與女兒一起生活。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很難過,郝強生連聲嘆息,李月珍流下眼淚,她說:
「兒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們覺得我父親很有可能是落葉歸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讓我去那裡尋找他。
我把店鋪出讓給別人,坐上長途汽車前往我父親的老家。我小時候去過那裡,我的爺爺和奶奶並不喜歡我,覺得我攪亂了他們兒子的生活。我父親有五個哥哥姐姐,他們和我父親關係不好。我爺爺曾經在鐵路上工作,當時國家有一個政策,如果我爺爺提前退休的話,就可以安排他的一個孩子到鐵路上工作,我爺爺在六個孩子里選擇了最小的我父親,另外五個對此很生氣。可能是這些原因,父親後來不再帶我回老家。
我的爺爺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親的五個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裡,他們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經在不同的城市紮下了根。
我在繁華的縣城下了長途汽車,叫上一輛計程車前往我父親的村莊,計程車行駛在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上,我記得小時候和父親坐車來到這裡時,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泥路,汽車向前行駛時蹦蹦跳跳。就在我心裡感慨巨大的變化時,計程車停下了,柏油馬路突然中斷,前面重現過去那條坑坑窪窪的泥路。計程車司機說上面的領導不會來到這種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馬路到此為止了。司機看到我驚訝的神色,解釋說鄉下的路都是為上面的領導下來視察才修的。司機指著前面狹窄的泥路說,領導不會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他說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莊。
當我再次來到父親的村莊時,已經不是我小時候來過的那個村莊,那個村莊有樹林和竹林,還有幾個池塘,我和幾個堂哥拿著彈弓在樹林和竹林里打麻雀,又捲起褲管站在池塘的水裡捉小蝦。我記得田野里一片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男女老少雞鴨牛羊的聲音絡繹不絕,還有幾頭母豬在田埂上奔跑。現在的村莊冷冷清清,田地荒蕪,樹木竹子已被砍光,池塘也沒有了。村裡的青壯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見一些老人坐在屋門前,還有一些孩子蹣跚走來。我忘記父親五個哥哥姐姐的模樣,我向一個坐在門前抽煙的駝背老人打聽楊金彪的哥哥和姐姐住在哪裡。他嘴裡念叨了幾聲「楊金彪」,想起來了,對著坐在斜對面屋前一個正在剝著蠶豆的老人喊叫:
「有人找你。」
這個老人站了起來,看著走過去的我,雙手在衣服上擦著,似乎準備要和我握手。我走到他面前,告訴他,我是楊飛,他沒有反應過來,我說是楊金彪的兒子。他啊的一聲後,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喊叫起了他的兄弟姐妹:
「楊金彪的兒子來啦!」
然後對我說:「你長得這麼高了,我一點也認不出來。」
另外四個老人先後走過來。我看到他們五個都是穿著化纖料子的衣服,站在一起時竟然如此相像,只是高矮不一,如同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
他們見到我非常高興,給我泡茶遞煙,我接過茶杯,對著遞過來的香煙搖搖頭,說我不抽煙。他們忙碌起做飯打酒,我看看時間還不到下午三點,說現在做飯早了一點,他們說不早。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不再妒恨我父親。知道我父親患上絕症離家出走不知去向,這五個老人眼圈紅了,可能是他們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們五個都用手背擦眼淚。我說一直在找父親,想到父親可能落葉歸根回到這裡,所以就來了,他們搖著頭說我父親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