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兵打了個電話,只說了一句:「過來吧,有點事兒。」
「給誰打電話呢?!」沈公子問。
「沒事兒。」
「叫些人跟咱們下去吧。」
「不用,我自己下去。」
「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
「我肯定跟你一起下去。」沈公子有點急頭敗臉。
「……」趙紅兵看看沈公子,沒說話。
倆人一路沉默,下了三樓。趙紅兵也許在想:或許今天,他也會變成第二個二虎。
樓門口,停著一輛車,車前站著一個人,大虎,臉蛋紅撲撲的大虎。
大虎一個人來的。
「啥事兒?!」沒等趙紅兵說話,沈公子先斜著眼睛朝著大虎來了一嗓子。
大虎沒說話,也沒看沈公子。他看起來有些消沉。或許,他的內心比趙紅兵還要凄苦。
趙紅兵也沒說話,靜靜的看著大虎。
今天,終於,到了這兩個江湖大哥面對面的時候,或許,他倆早就該見,這一刻如果早點到來,事情遠不會如此糟糕。
兩人見面的情景,一點都不劍拔弩張,氣氛很平靜,兩人表情也都很安詳。儘管,他們上一次電話里的通話是以「草你嗎」結束。
看到這個局面,沈公子也平靜了下來。
「趙紅兵,有些事兒想跟你談談。」半晌,大虎說話了。
「談吧。」
「只想和你一個人談。」
「可以。」
「來我的車裡吧,安靜點。」
「好。」
沈公子沒說話,轉身上了樓。沈公子明白了,大虎來,肯定不是來打架的,是來談的。架打到這份上,再下一步肯定就是殺人了,黑社會殺人也是暗殺,誰還敢明殺?剛才沈公子跟趙紅兵一起下來,是怕趙紅兵被大虎綁走。但顯然,大虎這次是一個人來的。
大虎和趙紅兵上了車。大虎坐在駕駛位上,趙紅兵坐在副駕駛上,倆人都很沉得住氣,都不看對方,只是靜靜的目視前方。根據沈公子的描述,那天的對話應該如下:
「我弟弟昨天夜裡被人黑了,你肯定知道吧。」
「……」趙紅兵不置可否。
「你知道我現在想怎麼樣嗎?」
「……」趙紅兵還是不說話,繼續目視前方。
「我現在我想殺了你。」大虎說這句話時,也在目視前方。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惡狠狠。
「……」趙紅兵繼續沉默。
「我現在就想殺了你。」
「你不敢。」趙紅兵終於說出了三個字,果決而有力。
「……對,我不敢,但你也不敢殺了我。」大虎的語氣中帶著嘲諷。
「你不是我的對手。」趙紅兵沒有回答是否敢的問題。
摧毀對方的信心和心理防線,是趙紅兵常用的策略。
「別人怕你那是因為不了解你,但我大虎可沒怕過你,我從來就不信你真敢殺了誰!」
「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趙紅兵不理會大虎說些什麼,自言自語重複著同一句話。
車裡沒有開燈,車窗外,天已經黑了。
兩個江湖大哥長時間的沉默。
「事情到了現在,咱們也別討論誰對誰錯了,我就想問你,究竟想怎麼著!」
「隨便你。」
「趙紅兵,以前我們算得上半個朋友嗎?我今天自己一個人來找你,是想和你談談,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究竟想怎麼辦!如果你像現在這個態度,那你下車吧。」
「我說隨便的意思是:打還是談隨便你,我奉陪。」趙紅兵肯定不會把事情搞的更糟。
「你覺得今天我來找你,是要找你打下去?」
「那你找我來是幹嘛?」趙紅兵明知故問。
「找你要錢。」
「找我要錢?要多少?」
「200萬。」
「我為什麼要給你200萬?」
「我弟弟兩條腿都折了,下半輩子得坐輪椅了,這值200萬嗎?!」
「你弟弟的腿折了,你憑什麼找我要錢?!」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行嗎?」
「……」趙紅兵沒說話。
趙紅兵明白了,大虎是找他來私了這件事兒了。
「就算不是你,那也是李四,是個人就知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我該跟你要錢嗎?」大虎雖然語氣還算平靜,但眼睛都已經紅了。
「……」趙紅兵還是沒說話。
大虎也不再說話,面無表情,目視前方。
趙紅兵的表情也很平靜,看著在車外忙忙碌碌下班的人們。
「你們這群人有點太霸道了吧,霸道了這麼多年,十幾年,你們沒夠啊。」大虎說這話時語氣也很平靜,聽起來倒不太像指責趙紅兵。
「……」趙紅兵不說話。
「你們這群人真就一點兒虧都不能吃?我真沒聽說過你們這群人吃過什麼虧,難道吃點兒虧你趙紅兵就沒面子了?你趙紅兵就不是社會大哥了?」大虎並不是咄咄逼人,倒是有點語重心長。
「……」趙紅兵繼續不說話。
趙紅兵有個很好的習慣:聆聽,平心靜氣的聆聽,無論對方有多衝動。
無論是和朋友還是和對頭,趙紅兵都願意聆聽。他能聆聽朋友的抱怨,也能聆聽對頭的質問。
「聆聽」這個優點雖然聽起來很簡單,只要忍住不說話就行了。但在生活中普通人卻很難做到。比如兩個戀人其中的一個對另外一個不滿,發泄了幾句,對方多數都不是耐心的把「不滿」聽完,而是反唇相譏,結果肯定就是吵架,吵架絕對不會使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只能增加二人之間的裂痕。再比如有人跟「對頭」談話,兩句話說出,對方多數情況下也開始忍不住了,兩人開始怒罵,說不定還會大打出手,然後老死不相往來,事情越搞越糟。
所以說:「聆聽」聽起來很簡單,但是真的做起來,需要極高的修養和耐心。
趙紅兵可以做到,只要趙紅兵覺得對方是可以說得通道理的而且是真誠的,趙紅兵就能耐心的聆聽下去,一直聽到連對方都覺得該說的說完了,再說下去不好意思了為止。
在「聆聽」的過程中,趙紅兵不但從不動怒,而且,會分析對方究竟對什麼不滿,究竟想要得到些什麼。然後,再根據自身的情況作答。
簡而言之,「聆聽「的作用有三,1、讓對方盡情的發泄。2,讓自己知道對方究竟有哪些不滿、想要怎麼樣,然後採取應對之策。3,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鎮定,鎮定是一種力量。
在對話中,趙紅兵總喜歡後發制人。趙紅兵認為大虎該說的話都說的差不多了的時候,他開始說了。
「大虎,你覺得這事兒我佔了便宜了?」
「沒有,咱們倆誰都沒占著便宜,但更虧的肯定是我。」
「你家親戚把我公司的人差點沒捅死,那是我家鄰居的兒子,我怎麼跟他爸交代!我讓你帶他來找我,你卻說是我叫人上門打人……」
「別說那些破事兒了行嗎?!?你覺得這事兒到現在還和那幾個孩子有關係嗎??」大虎終於先控制不住了,打斷了趙紅兵的話,說話的聲音有些激動。
「……」看見大虎又要發泄,趙紅兵又停下來不說了。
「對,就你家鄰居的兒子是人!我家親戚就不是人?我的倆弟弟就不是人?我的小弟弟死在街頭,對,那是張岳乾的,和你沒什麼關係,但是張岳你們是一夥的嗎?!你和張岳什麼關係誰不知道??我就不信張岳對我弟弟動手的時候你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小弟弟自從和你進了一個號子以後,他也把你當成大哥,他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好多次:趙紅兵這人是個人物,值得一交。你知道不?你在號子里欺負他,出來以後還總拿話擠兌他,但你看我小弟弟對你說過什麼過火的話嗎??哪次見到你我家三兒不是給足了你面子。憑他的名聲,他至於這麼讓著你嗎?!我小弟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清楚吧!他除了受你和張岳的欺負,還受過誰的欺負?他是受欺負的人嗎?他八歲那年就敢拿刀來砍我!他是覺得你有個大哥的樣子,所以被你擠兌幾句也就算了。你真以為我弟弟不敢動了你??是他是覺得你是個人物,是可以當朋友交的。你明白嗎?趙紅兵!你就這麼看著我家的三兒被張岳的人打死在街頭,你就這麼狠心!?!?你真他嗎的毒!!!我就問你一句:我家三兒做了啥虧欠你的事兒!你能對他這樣!他真把你當成他的朋友,你呢!?!?」
大虎終於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了,臉轉向了趙紅兵,說話的聲都是顫抖的。
「……」趙紅兵繼續默不作聲,喉結抽動了一下。
「然後,我二弟弟又因為你手下的事兒,去砍了王宇,砸了李四的飯店。對,他做的是不對,但那也是李四提著槍跑到我們東郊在先,就這樣,你們至於要了我二弟弟大半條命嗎?你告訴我他下半輩子咋過!!我知道,你也好李四也罷,都絕對不會承認我二弟弟的事兒是你們乾的,但是你能告訴我是誰幹的嗎??你告訴我,我現在就殺了他!!你說的對,我不是你的對手,我承認,我是沒你有手段。你的手段我清楚的很,假如我二弟弟去告了你們說是你們乾的,你們肯定打死也不會承認,花錢找人擺平關係以後,然後再反咬一口,把我二弟弟告了,告他去李四的酒店砍人砸店,再把我二弟弟扔進監獄幾年去。你們幾個,的確太有手段了,太有了,你們幾個。」
大虎越說越激動,眼框子完全紅了。
「……」趙紅兵還是不說話,掏出煙,點著了兩根,遞給了大虎一根。
「我們哥兒仨吃虧就吃在沒手段啊,我二弟弟咋就那麼傻呢?他怎麼就不會像你一樣,找人去砍人訛人嚇唬人自己卻不動手呢?」大虎說話有點哽咽了。
「……」趙紅兵抽了口煙,不說話。
「你TMD說話!」看著趙紅兵這麼沉默,大虎火更大了。
「大虎,你的話說完了吧。」
「對,說完了!」
「那你也聽我說,別打斷我,行嗎?」
「你說。」
「第一件事:你家三兒的事兒。你家三兒敬我,我知道,他比我要小好幾歲,我承認我經常拿話擠兌他,那我是在跟他開玩笑。你家三兒看起來又凶又楞,但是心腸挺好,你們哥仨兒,就三虎子最單純,心腸最好,講義氣,對人不使壞,該咋樣兒咋樣兒,他比你和二虎都強多了。我對三虎子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他早就不把我當朋友了,你還以為他傻啊?我和你家三兒在年輕的時候的確是掐過幾次,但那時候都是孩子,那時候才幾歲啊?自從進了一個號子,我和你家三兒關係一直不錯。」
「那你還……」
「別打斷我,聽我說完。」
「……」
「三虎子出事兒,我是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連張岳都不知道最後三虎子會死在街頭。張岳是因為三虎子報案沖了費四的局子,想收拾三虎子一頓,結果張岳找的那倆二愣子打死了三虎子。後來,我聽說,是你讓三虎子去舉報的,這麼說,該收拾的倒應該是你。我也覺得三虎子干不出那事兒來。」
「扯淡……」
「聽我說完。」
「……」
「我對天發誓,我當時真不知道張岳要動三虎子,我說的話,你相信嗎?」
「相信。」大虎也知道,到了這份上,趙紅兵已經沒必要抵賴。
「然後再說你二弟弟的事兒,你說四兒昨天拿著槍去了東郊?你也太能扯了吧,昨天一整天,四兒都和我在一起,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開發區管委會的王X和孫X,我們四個在李四的洗浴中心從11:00一直到晚上7:00多,如果需要,我找人來跟你對質。昨天四兒根本就沒去東郊,除非他有分身術。」
「好,我相信你,那我問你,昨天晚上我二弟弟的事兒是不是李四乾的,不是李四乾的也是你乾的!對嗎?!你敢否認嗎?」
「……」趙紅兵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說話對吧?不說話就當你承認了。你就說說我二弟弟的事兒應該怎麼解決吧!」
「你說來聽聽吧」
「200萬。」
「……呵呵。」趙紅兵笑了,不置可否。
「這錢,不管你也好,李四也好,必須得出。200萬拿出了以後,我弟弟的事兒,謝家兄弟的事兒,拆遷的事兒,都一筆勾銷,全清了。
「……」趙紅兵還是不說話,靜靜的看著前方。
「你肯定是在想,這錢你不出我能把你怎麼樣吧?!」
「……」
「我也小50歲了,早活夠了。我家一共哥仨兒,小弟弟死在你們手裡,二弟弟殘在你們手裡,值200萬嗎?你說和你沒關係,但真的和你沒關係嗎?我小弟弟的死和你沒關係,那你和張岳有關係嗎?我二弟弟殘和你有關係嗎?就算和你沒關係和李四有關係嗎?我也不管什麼張岳李四了,我今天就訛上你了。今天來之前我就想好了,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也不活了,咱們一起去死吧,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但是告訴你,有人會拿我的全部身家財產去找人殺你全家,殺李四全家,連那什麼費四的全家、還有你那乾兒子,就那張岳的兒子,全殺!你相信嗎?你肯定活不了。」
大虎的聲音又顫抖了。
「……相信。」趙紅兵居然說相信。
大虎是真急了,真要拚命了。
雖然這場談判沒有硝煙,沒有劍拔弩張。但卻實在是兇險。一旦談崩,接下去的日子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於非命。
「200萬。」
「考慮一下。」
「說行還是不行。」
「我也不是印鈔廠,哪兒來那麼多錢給你。」
「你現在告訴我,行還是不行,你要說你拿不出這些錢,我不相信。」
「那王宇的事情怎麼辦?」
「王宇的醫藥費我出。你別打岔,現在告訴我行還是不行!」
「…………」趙紅兵看了看大虎,不說話。
「…………」大虎也在看趙紅兵,也不說話。
「大虎,我這輩子沒被人逼過,而且,最他嗎的煩有人逼我。」趙紅兵說話了。
「我今天就逼你了。」大虎的眼睛在冒火。
「……晚上等我電話吧。」
「你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我讓你晚上等我電話。你啥意思,還逼我給你寫張欠條嗎?」
「……」
「200萬給不了,給150萬,我和四兒各75萬。你記住,我給的那75萬,是看在你家三虎子的面兒上,不是看你的面兒,更不是給那二虎的,這錢你必須交到三虎子家的孤兒寡母手裡。你家哥仨,就數那二虎最不是玩意兒。」聊了快一個小時,趙紅兵終於也說了句不好聽的話。
「……」大虎居然沒說什麼。
「你不是說我們這幫人太霸道嗎?你不是說我們這幫人從來不吃虧嗎?今天我吃虧了嗎?操!你拿三虎子說事兒,你拿二虎說事兒,你還拿謝家那哥倆說事兒,和我TMD有什麼關係?!你就沒讓迷楞來我公司找我?你就沒連我懷孕的老婆都想動?」
「……」
「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反正,事兒,就到今天為止。你該怎麼做,心裡有數吧?」
「……」
大虎沒答話,他又看到了離車4-5米的一個穿著一身整潔的破舊運動服、運動鞋的老朋友,那個老朋友坐在趙紅兵公司的台階上,不緊不慢的磕著瓜子。
「大虎,我相信你現在敢不要命來殺我全家。但是,你覺得我怕嗎?告訴你,我怕的肯定不是你,我怕的是麻煩,懂嗎?」
說完,趙紅兵拉開車門,甩手關門,走了。
趙紅兵真的吃虧了,混了這麼多年,趙紅兵他們這伙兒人真的第一次吃了虧,這次是趙紅兵第一次拿出錢來給對頭,平事兒。
而且,這是發生在趙紅兵等人已佔據了絕對優勢的前提下。
就在兩、三年前,因為不到100萬塊錢,趙紅兵可以不講任何情理,攔都攔不住,非和實力雄厚的吳老闆玩兒命。
原因是:那已是趙紅兵的全部身家,趙紅兵真的可能會因此一蹶不振。
今天,在已經基本打垮了大虎團伙的時候,趙紅兵居然不可思議的出錢了,而且還出了那麼多。趙紅兵瘋了?趙紅兵服軟了?趙紅兵怕了?
肯定都不是。
原因是:防止狗急跳牆,錢的數額雖然不小,但趙紅兵今天卻出的起了。這些錢出了以後,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可以讓李四不會再次被通緝,可以使自己在東郊的工程順利進行……儘管,損失了錢,還丟了點面子。但孰輕孰重?趙紅兵當然拎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