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明月店,走了30多里,前面就是梅花渡。那個姑娘和媳婦興奮地說:「可到家了!」馬車趕過堤坡,就看見了大清河。太陽已經平西,那一灣滿蕩蕩的綠水,抹上了一層紅色。對岸那棵老柳樹上,系著一隻木船。旁邊有一個紙煙攤子,散坐著幾個人。賣紙煙的正在晚風裡收捲起他那白色布篷。
大夥下了車。趕車的擺著手喊:「老波哥!快擺過來吧!」
只聽對面說:「老亨!你捎來好東西沒有?」
「我可養活不起你們這幫大肚小子。」趕車的和對岸那幾個人笑罵著。
說笑間,船撐過來了。撐船的和人們親熱地打著招呼,花軲轆馬車上了擺渡,小青騾子單另由趕車的牽著,人們坐好,船就開動了。
過了河,大家隨意付了渡錢,船家也不爭執,只是對趕車的說:「老亨!你這人是光吃不拉,小心撐破了肚子。」趕車的打著哈哈。原來他來往過路熟了,也不拿渡錢,只在逢年過節帶來一瓶半瓶酒,算作報酬。
進了梅花渡大街不遠,姑娘和媳婦就嚷:「停下吧!到了。」嘎子用眼一掃,這一帶都是一色青磚瓦房,佔了小半道街。嘎子問:
「這不是許家大院嗎?」
「是呀,」來鳳下了車回答說,「現在我們就在這兒住呢,是土改時候分的。」
「怎麼院牆不見了?」
「你說的是花垛口大高牆呀,早就拆了。幾十家進出一個大梢門,真彆扭,咱們又不防窮人,也不要他那個勢派!」
「門口那眼井呢?」
「你眼花了,那不是嗎?」來鳳順手一指。
原來那眼井就在眼前。水井旁邊有一大塊青石。嘎子看著看著,不由一陣激動,背過臉去。臨分手時,那姑娘叫他嘎子哥,那媳婦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聽見……
出了梅花渡大街,這輛馬車就滾動在迷離的月色中了。真是最快活的人也害怕孤獨。嘎子順手扯了一片高粱葉子,卷著捲兒,望著在夜色里微微發白的路。13年以前,也是這樣的黑夜,那個11歲的嘎子,光著小黑腳丫,從家裡逃出來,走的不就是這條路嗎!在剛才那塊大青石上哭的,不也是他嗎!想起這段辛酸的往事,嘎子把那片高粱葉子扯碎了,滴落了一滴晶亮的眼淚,因為夜色的掩護,沒有人知道……
1937年春季。一個大風天,又黑又瘦的小嘎兒,正爬在一棵高高的榆樹上去捋榆葉。樹底下放著他的小棉襖和一雙小鞋。他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開花棉褲坐在樹杈上,兩隻小黑腳丫在下面搭拉著。樹枝上吊著小籃子,風一吹,小嘎子和他的小籃子就隨風擺動。他愉快地捋著榆葉,還不時地唱一兩句小戲。
他的夥伴小堆兒在另一棵樹上。樹底下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小破花襖,在那兒挑野菜。
快晌午了,小女孩挑的野萊才剛剛蓋住籃底子。她就仰著頭喊:「嘎子哥!給我扔下幾枝兒吧!」
「那你可得接住!」
小女孩同意了。小嘎子用小鐮砍了幾枝扔下來,小女孩在樹底下接。小堆兒在那邊樹上喊:「小雪!我也給你幾枝兒!」
小雪就在兩棵樹下來回跑著,笑著。突然,小嘎子一個不小心,鐮刀掉下來了,不知碰到小雪哪兒,小雪蹲在那裡哭起來了。
小嘎子趕忙下了樹,一看小雪的小腿上,破了一個小口子,流出了幾滴血。「別哭啦,還沒瓜子皮兒大哩!」小嘎子伸手捏了一撮細沙,捂在小口子上。又說:「你別告我媽,我給你做個柳笛兒!」
小嘎子腰裡別上鐮刀,像小猴子一樣爬上柳樹,砍了幾根柳枝跳下來。他皺著眉頭擰了好半天,才做成一支柳笛遞給小雪。小雪開頭有點兒不好意思,接過來一試,嘟嘟地響,不由得笑了,就一面嘟嘟地吹著,跑到那邊孩子群里編她的柳笛去了。
等到嘎子剛剛爬上榆樹,就看見小雪一路哭著跑回來,說有人奪去了她的柳笛兒。
「是誰?」嘎子在樹上探著頭問。
「是謝家小子。」小雪哭著說。
一提謝家小子,小嘎子就知道是本村大地主謝香齋的小子家驤。
「他還罵我,」小雪越發哭得傷心,「說我娘還是他家的使喚丫頭哩……」
小嘎子的小拳頭攥起來了。
小堆兒也在那棵樹上揮著拳頭喊:「下去、打他個財主羔子!」
小嘎子急手忙腳地兩手抱著樹榦,嗤溜一下就下了樹,老榆樹皮把他的小肚子擦了一道道紅印。
「走,找他去!」小嘎子登上開花鞋,提著小破襖,在前面領著小雪。小堆兒也下了樹,握著小拳頭跟在後面助陣。
他們在村頭一片棗樹地里找見了謝家小子。那謝家小子跟嘎子差不多一般大小年紀,穿著藍色繭綢小襖,頭戴著綴著紅珠子的小瓜皮帽,正把弄著柳笛吹呢。
小嘎子把小破襖往地上一撂,走上去說:「你幹嗎搶她的柳笛兒?」
「你管不著!」謝家小子瞪著眼說。
「我怎麼管不著?那是我給小雪擰的。」
「樹還是俺家的哩!」
小堆兒也搶上去說:「是你家的,你幹嗎不自己擰一個?」
謝家小子看他們人多,把柳笛往口袋裡一裝,拔腿想跑。小嘎子上去一把拉住,就伸手去奪那個柳笛。小堆兒也上了手,柳笛就扯破了。
「嘎子打人哩!嘎子打人哩!」謝家小子鬼叫起來。
「你還叫哩!」嘎子想,上去就是兩拳頭,把他那個小瓜皮帽也打掉了。小堆兒在一邊助陣:「打呀,哎呀呀,打死王八我還喝湯呢!」那謝家小子一路大哭大叫著跑回去了。
大家打了勝仗,不由一陣高興。嘎子望望天,天空也顯得格外瓦藍。他正想唱幾句小戲,忽然想到籃子還在樹上吊著,就拚命地跑起來了。小堆兒也跟著跑。弄得小雪都有點兒跟不上了,但是她老是想笑。
等到小嘎子提著籃子,一路唱著小戲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小嘎子瞅瞅太陽,心才有點慌。心慌的倒不是剛才那件平常小事,而是媽正等著他的榆葉下鍋哩,已經晌午錯了。但是他看了看滿滿一籃子榆葉,心想,隨便編個什麼瞎話也混得過去,就推開小姍欄門,走進了院子。
剛要跨進他那小破坯屋,只聽屋裡媽媽抽抽咽咽地哭,還聽見爹粗聲粗氣地罵:「還哭哩!不是你那混賬小子,怎麼會給我惹下這麼大事!」媽媽哭著說:「我孩子混賬,可小孩子打架格孽的,也不能吐我一臉哪!」爹又說:「吐你一臉是小事,你沒聽見人家太太還說:你們要不想種我這地,就言一聲!我看你沒有地種,跟你那混賬小子喝西北風去吧!……」
小嘎子一聽,事情壞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正猶豫不定,只見爹跨出門來,他扭頭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說:「你這小兔崽子可回來了!」說著褪下一隻鞋來,按倒就揍。小嘎子覺得小屁股煙熏火燎地疼,就哭著喊:「媽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這一輩子背興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打。媽媽衝出來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親拉開。小嘎子的淚在地上流濕了一小片,籃子早滾到一邊,滿滿一籃子榆葉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因為他只有三畝來地,主要靠種謝家幾畝租地過活。雖然一年起早貪黑,辛苦到頭,糧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這幾畝租地,就更沒有一點兒活路。剛才謝家婆娘來這裡說了幾句恫嚇話,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這個下晚,嘎子爹讓嘎子洗了臉,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著肚子,硬拉著他到謝家賠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兩巴掌,才趕進謝家大門。謝家婆娘和謝家小子大模大樣地站在台階上,他父子倆站在台階底下,嘎子爹磕磕絆絆說了無數好話,又強捺著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最後還說:「少爺,過幾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給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兒!」嘎子哭了,謝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發燒,倒在破炕席上,飯也不吃。娘也沒有吃飯,爹也沒有吃飯,全家守著嘎子,嘎子滿眶眼淚。他弄不懂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他恨那個戴瓜皮帽的謝家小子,他恨那個鷹鉤鼻子的謝家婆娘,他恨他們的花垛口、黑梢門。他也怨不講理的父親。他說著胡話,迷迷糊糊地睡了……
這當然不會是一件事情的終結。
過了沒有幾日,這一天日麗風和,謝家出門打獵。在大清河北,這家地主雖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動都頗有些勢派。謝香齋在前面騎著一匹雪白大馬。他兄弟謝清齋坐著一輛兩套騾子的轎車。謝香齋的孩子家驤,謝清齋的孩子家驥也坐在裡面。騾子帶著滿脖子的銅鈴,雙雙地響著。後面跟著六個長工把式,每人的袖子上都套著皮筒子,站著一隻大鷹。其中有三隻黃鷹,三隻「禿葫蘆」,全戴著精緻的小皮帽子,還垂著兩個小皮耳朵。一到村外就在田裡一字兒擺開,白馬走在正中,不管是誰家的田,誰家的地,就這麼平推著踐踏過去。那輛轎車走走停停,在大道上隨行觀看。
小嘎子的家緊靠村南頭,這時他也丟下活,立在牆頭上看。多有趣呀,小嘎子一霎時竟忘記了這是謝家的大鷹。只見那兩隻騰起的大鷹,時高時低,盤旋飛翔。突然間,一隻大鷹像疾箭一般地俯衝下來,好傢夥,比嘎子站在高岸上向水裡扎猛子還利索哩。說話工夫,場里一群雞咯咯亂叫,小嘎子追上去救,他家的一隻蘆花公雞已經濺著血死了。……從此,嘎子不僅恨那個謝家小子,恨他們的花垛口、黑梢門,也恨他們家的老鷹。
給爹娘說是沒有用的。他需要自己想一個主意,而且要什麼人也不知道。
第一天,小嘎子沒有想起什麼主意。第二天,主意想起來了,他高興得要命,可是白天玩得太厲害,晚上睡在那兒,睜開眼已經大天亮了。他打了自己兩拳頭,恨自己沒有志氣。第三天,他決定動手干,媽媽又叫他到姥姥家借東西,他嘆了一口氣,只有等到第四天……
第四天的晚飯,小嘎子吃得最飽,也就是說,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糠餅子和榆葉湯。他抹抹嘴,對媽媽說:「媽,小堆兒叫我跟他就伴哩,我去了。」「明天可早點兒起來。」媽媽說,他連聲在黑影里答應,摸了一件什麼往口袋裡一掖就出去了。他的開花鞋踢里踏拉的,「就是這個討厭。」他心裡想。
濃墨一樣的黑夜。小嘎子很快就走到了謝家的後門。「可不要碰見那條大黑狗。」這樣一想,老像看見那條大黑狗閃著綠熒熒的眼要跳出來。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子。「真是膽小鬼!」他罵了自己一句,又往前走。「要碰見人怎麼辦呢?」他又站住了。「不要緊,我就說找許大伯借東西。」這樣想著,他就一閃身進了後院。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有兩排矮房:一排是碾棚、磨房,一排是長工屋和馬棚,那幾隻大鷹就養在緊挨著馬棚的一間閑屋裡。這是小堆兒對他說的。小嘎子一走進來,長工把式的屋裡全點著燈。「糟了,人還沒有睡呢。」他幾乎嚷出聲來,怨自己來得早了。要是不性急就更好了。一陣心慌意亂,他就往黑影里鑽,一鑽就鑽到磨房裡。
多麼黑的磨房呀,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他蹲在磨道里,一時聽見腳步聲響,覺得有人要來套磨了;一時又覺得那個謝家小子站在黑影里說:「哈哈,我看見你在這兒藏著呢!」他的心老是怦怦地跳。「不要害怕!」他鼓勵著自己,「只要等他們睡了覺,就能辦事!」可是,時間是多麼地長呵,簡直比一年還長。他不斷地把頭伸出門外去看,終於對過小窗戶上的燈光,一個個地滅了,好像合上了眼睛似的。他高興得要命,現在只剩下那個鷹房的燈還亮著,只要這盞燈一滅,他就要立刻像小貓一樣地躥出去。嚓!嚓!這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
可就是這盞燈古怪,它老是亮著。還聽見裡邊不斷地喊:「!!」「噓!噓!」小嘎子想:「莫不是我進門不小心,叫他們瞅見了吧?他們許是知道有人來偷鷹了吧?」小嘎子火燒火燎的,再也忍耐不住,就鑽出磨房來。他迎著鷹房的門口一看,只見黃鷹站在架上,那養鷹把式跟它面對面不斷地揮著手,「!!」地喊著,弄得那鷹不時地撲撲翅膀,咭咭地叫。嘎子不知道這就是「熬鷹」,要讓它終夜不能合一合眼,要熬去它那在山野里養成的舉翅萬里的性格,為這有花有鳥的庭院服務。嘎子不知道這些,暗暗地罵那個養鷹把式:「你的精神頭倒不小!天這麼晚了,還逗著它玩呢!」他又想:「哼!你總不能不拉屎尿尿!」嘎子的膽也大了,這次他沒有鑽進磨房裡去,就往碾盤上一蹲,這座碾棚正對著鷹房。
夜靜更深,斗轉星轉。不知熬了多長工夫,嘎子忽然驚醒,原來他也打起噸來。他揉揉眼,向鷹房一看,只見燈還亮著,可是已經沒了人,也再沒有那「!!」的喊聲。「哈哈,你也睏覺去了!」嘎子得意地想,摸摸口袋,輕輕跳下碾盤,就攝手攝腳地朝鷹房走去。一進門,就看見那六隻大鷹,都棲在架上,腳上有一條紅綢帶子在架子上系著。它們用一隻腿立著,蜷起一隻爪托著嗉子。嘎子從口袋裡摸出小鐮,幾天以前他就將木把卸掉,磨得飛快。現在他的計劃就要實現了:要馬上把鷹的脖子割斷,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家去睡覺。「先殺那隻大傢伙吧,也許就是它抓的小蘆花雞。」說著,就立刻伸手去抓。誰知腳尖踞得老高,還是夠它不著。他就把牆角那隻獨凳搬過來,爬了上去。他原先想,抓住它,嚓地一刀,無非是像殺雞一樣,可有什麼難的;誰知伸手一抓,那惡鷹脖子挺起,咭咭亂叫,爪子一揚,弄得小嘎子順手流血。小嘎子費了好大事,才捉住它的脖子,那鷹的長翅在他懷裡撲啦啦的,打得他的半邊小臉生疼。小嘎子割斷紅綢帶子,把小鐮放進口袋,用兩隻手才將它結結實實地捉住。這時其餘幾隻鷹也驚動起來,撲著翅膀怪叫,把窗台上那盞小油燈也扇滅了。「糟了!養鷹把式要進來可怎麼辦呀?」小嘎子心慌意亂,抱著鷹跳下凳子就跑。他在院里摔了一個跟頭,爬起來開開後門,拚命地向田野里跑去。……「就是你們追上來,我也不給活的!」小嘎子掏出小鐮,一邊跑一邊割鷹脖子,割了好幾刀,才把鷹往地上一慣,那鷹在夜色里霍地騰起好幾丈高,又從半空中掉下來,滿地撲啦啦地打旋。小嘎子聽見謝家大院一片喧嚷,接著是兩聲清脆的槍聲……
這時,小嘎子覺得有無數追兵從後邊趕來。有謝家的長工、養鷹把式,有看家護院的,還有謝家小子,他們全提著槍狠狠地追。他們的獵狗、大黑狗也伸著舌頭在兩邊飛跑。嘎子越發跑得快了,不管方向,不管道路,不管莊稼地、柳子地,跌倒了又爬起來,他的一雙小黑腳丫不停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小嘎子聽了聽後邊沒有動靜,腳步才放慢了。他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疼,有一隻小腳丫也扎得難受,他摸了摸,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隻鞋早跑掉了。他坐在一棵小棗樹下歇了一會兒。怎麼辦呢?回去吧,還脫得了爹的一場毒打嗎?不又要爬到地下,去給那個混蛋小子磕頭嗎?不行,決不能回去。就是要飯,也不能回去。他站起來,_又向那黑茫茫的大野走去。
走了很久,小嘎子下了一個土坡,忽然看到有許多星星在腳下閃動,原來是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可不能過河!」他想,「過去河,誰知道是什麼地方呀,以後想回家也找不到路了。」他就順著堤坡走,進了一個黑魆魆的村子。一進村子,小嘎子覺得又累又餓,渴得難受。他找到了一口水井,井上沒有柳罐。他見旁邊有一塊大青石,就坐上去等著打水的人。這時雖然雞聲四起,可是村莊還在沉睡,四外沒有一個人影。小嘎子坐著坐著,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媽媽現在幹什麼呢?小堆兒、小雪也看不見了,小雪的媽媽楊大媽也看不見了,她待自己多好呀。他哭了一陣,什麼時候躺在石頭上睡著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嘎子被人推醒的時候,己經大天亮了。他咕碌坐起來,揉揉眼睛,才看見是一個挑水的,穿著破棉襖,腰裡束著褡,高高的個兒,滿臉鬍子,像父親那麼大的年紀,非常慈祥和善。那個人問他:
「小患兒!你是哪裡的呀?」
「我,我是大周各庄的。」他瞪著小黑眼珠隨機應變地說。
「你怎麼跑到了這兒?」
「可不能說實話。」他心眼裡想,就說,「我爹娶了個後娘,把我趕出來了。」他翻翻眼睛,看那人是不是相信。那人憐惜地嘆了口氣,小嘎子才放心了。
等那人把水打上來,他立刻扒著桶鋬兒猛喝了一氣,又覺著餓得難受,想要點吃的又張不開口,就說:
「大叔!你們吃過飯沒有?」
「你還沒有吃飯吧?」
他點點頭。那人就說:「你跟我來!」說過,挑起水桶在前面走,他低著頭在後面跟著。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光著一隻腳丫,只穿著一隻鞋子。自己覺得好笑,就乾脆脫下來用手提著。
進了那花垛口大院,那人放下水桶,就把他領到長工屋裡。又給他拿來幾個紅餅子,提了一壺水。小嘎子飽飽地吃了一頓。那人掃了掃炕,把條臟被子攤開,指著說:「這是我的鋪,你睡吧!」說過,那人把門一關就走了。小嘎子躺在那兒,正在胡思亂想,只聽窗外有人說話:
「唉!這孩子真可憐!叫後娘趕出來,腿都跑腫了。」正是那人的聲音。
「老康!你認他做你的於小子吧!」另一個人說。
那人嘿嘿笑了幾聲:「我老康可沒這個福氣!」
從此以後,小嘎子就在這許家大院做了一名小做活的。不用說,這是老康向許家地主的求告。小嘎子白天餵豬,掃地,幫助長工們做各種雜活,晚上就挨著老康睡覺。由於老康對他十分疼愛,兩人就如同父子一般。嘎子倒也覺得新鮮快活。卻忽然有一天,小嘎子蒙著被子大哭起來,老康三番五次追問,他也不講,原來有一件傳聞刺疼了小嘎兒的心。這件傳聞鬨動了方圓幾十里的村鎮。聽了這傳聞的人,有人覺得新奇有趣,有人再也壓不住自己的怒火,有人暗暗傷心流淚,悲嘆著窮人不幸的命運。
傳說在40里外的鳳凰堡村,出了一個強盜。這強盜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姓郭,生得聰明伶俐,膽大無比。有一天半夜,他越過了謝家大院一丈多高的圍牆,殺死了謝家的黃鷹。這隻黃鷹是謝家最心愛的寶貝,取名飛虎。這事情辦得麻利乾脆,連那些看家護院的都不知道。可是這孩子有一點兒失著,他丟下了一隻小鞋、一把小鐮,被謝家揀去。第二天謝家把他的父親找來,桌上擺著兩把鞭子,地上放著一桶冷水,向他提出了三個條件:第一,究竟把兒子窩藏到哪裡,趕快交出;第二,將死鷹隆重安葬,要選塋地一座,做上等柏木棺材一口,刻墓碑一幢,雇響器四班,以及其他花費,概由姓郭的負擔;第三,在安葬那天,要由這孩子的父親,親自披麻戴孝送往墓地。這孩子的父親只是哭,說情願變賣土地,再買一隻好鷹賠給謝家。那謝香齋看他不肯答應,皮鞭蘸涼水,打得他死去活來,還說:「賠?這是南京一個大官買來送給我的,賣了你的皮你賠得起嗎?」這孩子的父親挨打不過,答應了頭兩個條件,惟獨第三條就是不肯接受。一直打了好幾個死,都用涼水噴過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最後這孩子的父親大哭一場答應下了。……風水先生選了墓地,擇了「吉日」,給死鷹出殯下葬。出殯頭一天,就在街中心搭起了一座高高的靈棚。出殯這天,四班鼓樂吹奏,死鷹用一匹藍緞裹了,在柏木棺材裡成殮。直鬧到小晌午,這才響了三聲火銃,開始起靈。那孩子的父親,全身披麻戴孝,手裡打著招魂幡,由兩個看家護院的把式看著,走在死鷹前邊。靈柩穿過大街,沿路還要設祭,讓這孩子的父親跪下磕頭。「給你飛虎爺跪下磕個頭吧!」謝香齋說。這孩子的父親不肯,看家護院的就連推帶搡,把他按在地上。一直鬧到晌午大錯,才將死鷹送到墓地埋了。據說,比庄稼人的墳頭大好幾倍。墳前還立了石碑,上面刻了一隻大鷹,還刻了六個大字:「謝家飛虎之墓」。埋葬完了,這孩子的父親已經昏倒在地,後來來了好多鄰舍親友,才將他抬回家去……
在聽到這段傳聞以後的許多日子裡,小嘎子心神不寧,他立志要永遠永遠和謝家勢不兩立,要遲遲早早為被污辱的父親報仇。他曾經幾次偷著要跑回家和仇人拼個死活,都被老康從半道上追回。不久,盧溝橋響起了炮聲。又不久,那支戴著斗笠穿著草鞋的隊伍就開到了冀中平原。人都說,這是好隊伍,窮人的隊伍,老康當了幾個月的農會主席,就撇下小嘎子跟這支隊伍走了。小嘎子也興沖沖地跑到隊伍里去,人家說他小,沒有要他,小嘎子哭著回來。他又在這許家大院捱了兩年,已經13歲了,個子長高了些,就又跑去哀求,隊伍上還是嫌他小,他直哭了一個下午。這次他早已下定了決心:就是你打我、罵我,我也不走了,我賴也要賴上這支隊伍。
「小鬼,你還沒槍高哩!」那個鄧連長說。
「我就長不大嗎?」他翻翻眼說。
「你走得動?看你多黃多瘦!」那個周指導員又說。
「我要吃點兒好的,模樣馬上就變過來了。」
連長、指導員哈哈大笑地說:「當八路軍可是苦呀!你吃得了苦?」
「你們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你們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你們一步也拉不下!」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郭祥。別人都叫我小嘎兒。」
「唉!那就收下他吧。」
從此小嘎子就背起了一把黃銅軍號,穿起了那身小大氅似的軍衣,走在這支隊伍的行列里轉戰四方去了。生活雖然很苦很累,可是他走得很快活,唱得很快活,因為在他腳下,是一條嶄新的路……
這些事想起來就叫人心酸難過,可是又怎麼能叫人忘得了呢?郭祥揮揮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葉子扔在車下。他心裡想道:你們這些妖魔鬼怪,想當初是多麼兇惡,多麼猖狂呵!簡直就像是搬不動的大山似的;可是現在呢?你們的威風哪兒去?你們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腳底下了!……想著,想著,不由地微笑起來。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對他微笑。
「到了!」趕車的用鞭梢一指,「那就是鳳凰堡!」
車聲在深夜,顯得越發輕快,好像春夜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