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戰後,我各路大軍乘勝猛追。在我連續突擊下,特別是我左翼志願軍第一軍,自清川江左岸迂迴敵人,給了敵人極大威脅。迫使敵人只以一部據守清川江北岸的灘頭陣地,其主力全部撤到了清川江南。
這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出師以來的第一個戰役。這一仗共殲滅美偽軍1.58萬餘名,使美國侵略者迅速佔領全朝鮮的狂妄企圖化成泡影,開始穩定了朝鮮戰局。志願軍能不能頂住敵人,能不能站住腳跟,這一個出師以前最令人擔心的問題,已經用事實作出答案了。
現在第五軍第十三師,包括鄧軍、周仆的團隊,已經進到博川之南。美二十四師主力退到清川江南的安州去了,在江北只留下一部兵力和一部偽軍來保障主力的安全。鄧軍和周仆的團隊,正隔著一條山谷與敵對峙。
這天清晨,早霧還沒有完全散盡,鄧軍就爬上山頭,觀察著敵方的陣地,很想從中找出弱點來,打它一仗。後來,從他臉上浮現出的笑容來看,這種弱點是被他找到了。儘管小玲子幾次提醒他注意天空的飛機和敵人的炮彈,他都像沒有聽見的樣子。
「小玲子,請政委來一下。」
說著,他走下山頭一坐,點著煙,靜靜地思考著。不一時,周僕從山背面的隱蔽部里走出來,在半山腰裡仰起頭問:
「老鄧,看出點門道沒有?」
「你上來吧。」他笑了一笑。
周仆走上來。他們在山頭上隱住身子,鄧軍興奮地指了指敵人陣地左翼的一條山腿,說:
「我想把它切下來!」
說過,他把脖子里的望遠鏡遞給周仆。周僕從望遠鏡里看到這條黃蒼蒼的山腿,一直伸到我們的陣地前,敵人正在那裡三五成群地活動著,很像是修築工事。周仆又和敵人的整個陣地聯繫起來觀察了一番,覺得這條山腿確實是比較孤立、比較突出的。
「行!」他把望遠鏡還給鄧軍。
「就是敵人太少了,看樣子最多超不過一個連的兵力。」鄧軍頗感遺憾地說。
「這樣更好!」周仆笑著說,「就是一個排也行,只要殲滅得徹底。反正我們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兩個人會心地一笑。
自從上次打伏擊沒有成功以來,兩個人經常商談著一個問題,就是無論如何要爭取打上一仗,使自己的團隊能夠摸摸敵人的「底」。雖然,第一次戰役的勝利,從整個部隊說,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按照周仆的看法,別人的經驗並不等於自己的經驗,把別人的經驗變成自己的體會,還必須通過自己的實踐。尤其是,還要使廣大士兵群眾都要能獲得這種切身的體會。因此,儘管第一次戰役已經宣布勝利結束,兩個人仍然千方百計地在尋找機會。至於在這種作法的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雄心,這就是兩個人誰也沒有告訴的心靈的秘密了。
小玲子見地形看完,就催促他們下山。但是這兩個人望著那條蒼黃的山腿,還在那兒興奮地商談著一些細節。忽聽小玲子叫:
「炮彈過來了,快下去吧!」
話音剛落,一枚炮彈「轟隆」一聲落到山後去了。接著,又是兩發落到山前,兩團白煙緩緩地上升著。
「下去吧,下逐客令了。」周仆笑了一笑,扯著鄧軍走下來。剛離開不遠,有兩三發炮彈已經落上了山頭。
「你們總是這樣,不攆不走。」小玲子有些不高興地說。
「好好,接受你的批評。」
周仆笑著說,拍拍灰土,同鄧軍回到山背後的隱蔽部里。這是小玲子他們在山壁上挖出來的一座狹小,潮濕的防空洞,地上鋪著些山草和一塊雨布,裡面擺著一部電話機,只能盛三四個人。周仆坐定,立刻就對鄧軍說:
「老鄧,你就向師里要求吧!說得懇切一點。不行的話,我再要求第二次。」
事情出人意料的順利,師長批准了。
鄧軍立即將團的意圖通知各營,進行戰鬥準備。時間不大,一營的通訊員劉二發喘吁吁地跑來,送來營長陸希榮的一封信。周仆拆開一看:
鄧團長
周政委
二位首長:
我懷著最急迫的心情,向你們寫這封信。上次打伏擊沒有完成任務,雖然上級並不認為這是我的過錯,但是嚴格檢討起來,作為一營之長,我畢竟有很大的責任。每當我回想此事,就覺得萬分痛心。這次,我希望上級務必給我營一個機會,使我營擔任突擊任務。我們爭取一定要打一個翻身仗!一定要發揚我們團英勇頑強、能攻能守的戰鬥作風,打得更好,更硬!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這對提高全營今後的士氣,都有莫大好處。望首長務必答應我營的要求!千萬!千萬!盼復。
此致
敬禮!
陸希榮
11月5日
周仆把信交給鄧軍。鄧軍看著看著微笑起來,他對信中提到的「一定要發揚我們團英勇頑強、能攻能守的戰鬥作風,打得更好,更硬」的話,感到特別滿意。這些話,是入朝以來,鄧軍一有機會就對幹部戰士們講的,今天他覺得自己的下級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格外覺得愉快。他把信隨手一丟,說道:
「這個傢伙!一看打不好就急了,真跟我這脾氣差不了許多!」
周仆沒有答話。鄧軍用詢問的眼色瞅了他的政治委員一眼。周仆沉靜地說:
「我在考慮他寫這封信的出發點是什麼。」
「咳,你呀,」鄧軍帶出不贊成的語氣,「我看你這人也有片面性。因為幾件事印象不好,就把他看扁了。……」
電話鈴響起來,是陸希榮的電話。
鄧軍握著耳機,聽了幾句,就對著送話器喊:
「你這個傢伙!真沉不住氣,剛來了信,就要答覆。我還要同政委好好研究一下嘛!」
只聽對方熱情地說:「首長可千萬考慮一下我們的要求呀!」
「好好作準備!」
鄧軍放下了耳機,對周仆說:
「乾脆答應他們好啰!不管怎麼說,一營是我們的拳頭。不把他們的威風打出來,下次完成任務還是個問題。」
在這個角度上,周仆也點頭同意了。
當晚黃昏以前,陸希榮率領各連長仔細觀察了地形,確定以三連從正面進攻,一連迂迴切斷敵人的歸路,二連作為營的預備隊。二三兩個營也都選定了佯攻的方向。入朝以來,由於炮兵運動遲緩,一直沒有跟上來。團里只有輕型的迫擊炮,要想壓倒敵人的優勢炮火是不可能的。根據兩天來的情況,敵人為防止我軍進攻,一到晚上就進行攔阻射擊,在敵我之間的通路上,築成一道火牆。為了避免敵人的攔附,決定在第二天午夜時分進行偷襲。
第二大午夜,月落星明,西風勁烈,敵人的炮火剛剛稀疏下來,我進攻部隊已經潛人敵陣。當各佯攻方向打響時,郭祥率領富有夜戰經驗的三連,已經摸上了第一個小山頭。那裡的敵人,都睡在長方形的土坑裡,一發現情況,只有少數人鑽出睡袋,鬼哭狼嚎地逃掉了,大部分被手榴彈和衝鋒槍打死在睡袋裡。郭祥片刻沒停,接著向第二個小山頭髮展。
由於敵人已經有了準備,照明彈此落彼起,頓時照耀得如同白晝。第二個山頭上,好幾挺輕重機槍順著山坡猛掃過來。沖在最前面的四班,沖了好幾次都沒有衝上去。四班長負了重傷,接著排長也負了重傷,隊伍就被壓在山坡上的草叢裡。
郭祥借著照明彈的亮光,冷靜地觀察著敵人火力點的位置,正在尋謀對策,只聽後面有人喝罵道:
「郭祥!你不要裝孬!是不是要我替你帶上去呀!」
郭祥聽出是營長陸希榮在辱罵他。回頭一看,竟一時未能看出他在什麼地方。想回他幾句,又覺得這絕不是鬧意氣的場合,就極力壓住怒氣,繼續觀察敵人。這時聽見後面陸希榮又喊:
「我命令你,親自給我帶上去!帶不上去,我要你的腦袋!」
接著,又聽見「砰砰」兩槍,從背後打過來,落在附近。
郭祥自參軍來,雖在別的方面受過批評,但是從來沒有在戰鬥上受過指責,不由心頭火起,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刻奪過花正芳的衝鋒槍躍身面起,直向山坡上衝去。敵人的機關槍「嘩嘩」地掃了過來。
花正芳陡然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追上去,不由分說,將郭祥捺倒在草叢裡,連聲說:
「連長!連長!你可不能這樣!」
接著,通訊員小牛也上來緊緊拉住郭祥。
花正芳一面示意小牛將連長拖緊,一面抄起四班長留下的步槍,咔地一聲上起了刺刀,對郭祥說:
「連長,你還要指揮全連的呀!……你瞧著,我馬上把四班帶上去!」
說著,在敵人機槍的間歇里,幾個躍進,就撲到前面去了。這花正芳平時靦腆得要命,一說話就臉紅;槍聲一響,他卻立刻變得像一隻雄鷹,不僅驚人沉著,而且動作極其敏捷靈活。你真不知道這兩種性格是怎樣奇妙地統一到一個人身上來的。現在他在照明彈的亮光里,一時躍起,一時卧倒,十分巧妙地利用著地形,就彷彿子彈不足以傷害他那強壯而秀美的身軀似的。不到一刻工夫,他已經躍進到四班那裡去了。並且遠遠地聽到他喊:
「不要慌,同志們!我來代理班長。」
花正芳一面指揮機槍射擊,吸引敵人的注意;一面讓兩個戰士帶著足夠的飛雷滾下山坡,從側後悄悄地迂迴過去。不一時,只聽「轟轟」幾聲巨響,像大炮彈落在敵人的工事里,立刻掀起一團團濃煙,敵人的機槍暗啞了。
「沖呵!」花正芳猛喊了一聲,一躍而起,帶著四班衝上去了。
一頓手榴彈和飛雷,打得整個山頭硝煙瀰漫。硝煙里發出一陣陣的怪叫聲和哭喊聲,同戰士們狂熱的衝殺聲混成一片。花正芳看見有十幾個敵人狼狽地向後面逃竄,急忙喊道:
「別讓敵人跑了!」
說著,挺著刺刀追上去了。有四五個戰士也緊跟著他猛追上去。那些美國兵穿著大皮鞋,又笨又重,跑出來沒有20步遠,就被他們追上。在花正芳前面的是一個身材又高又大的美國佬,花正芳剛要挺起槍來刺他的後背,他歇斯底里地怪叫了一聲,轉過身來,挺起刺刀防護著。在照明彈的亮光里,花正芳看見他滿臉大鬍子,兩個眼綠瑩瑩的,露出惡狼一般的凶光。這個美國佬連聲喊了幾句什麼,其餘的敵人也紛紛站住。戰士們立刻喊起殺聲同他們拼在一處。
那個大鬍子美國佬一面向花正芳逼近,一面狂叫著,又喊過兩個人來。他們開頭彷彿有些膽怯,後來看清了這個中國兵,只不過是一個年輕娃娃,膽氣就壯了,三把刺刀一起向花正芳逼近過來。
這花正芳是全連聞名的「蔫大膽」,敵情越嚴重越是沉著。此刻,他清醒地意識到衝上來的人少,如果喊別的同志來相助,就會馬上引起慌亂。他想,只要刺死一個,就會改變這不利的局面。於是,他立刻避開二個人的纏繞,閃到大鬍子的側面,一心想把大鬍子首先刺倒。那兩個美國兵跟過來包圍他,他就像車輪子一樣打轉。那個大鬍子,看到三個人整不住他,又氣又急,瞪著綠眼珠,一個勁地猛刺過來。由於用力過猛,花正芳一閃,使他撲了個空,摔倒在山坡上了。花正芳手疾眼快,早把刺刀噗哧一聲插到他的後背里。那兩個傢伙像鬼似地尖叫了一聲,其中一個由於恐怖發狂地撲了過來。花正芳見來勢兇猛,又向側面一閃,乘那個傢伙轉身之際,順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劈臉打去。當那個美國佬正在揉眼的時候,花正芳的刺刀,已經深深地探進他的肚子里去了。剩下的那個年輕的美國兵,拔腿就跑,花正芳沒等他跑出幾步,就追上去,把他結果在生長著雜草的朝鮮的山坡上……
花正芳正要帶人沖向主峰,郭祥在後面叫住他:
「花正芳!你先等等。」
花正芳收住腳步,郭祥趕上來告訴他:主峰上有一挺重機槍打得十分猛烈,要他特別注意。原來花正芳拼刺刀時,精神過於集中,那麼激烈的機槍聲,竟然沒有聽見,兩隻手仍然端著槍,保持著拼刺刀的姿勢。一經提醒,他這才注意到那挺重機槍「卜卜卜卜卜卜……」一個勁地射擊著,簡直連一點間隙都沒有。拾頭一望,連那挺槍出口的紅火舌都看得見了。
郭祥立刻調過兩挺輕機槍,對著紅火舌射擊。連著打了好幾十發子彈,那挺重機槍竟毫不理會,依然噴著火舌,射擊一點也不間斷。
「這個敵人真兇得很!」郭祥憤恨地罵著,「戰鬥一開始,我就發現它了,真是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他吩咐花正芳,從側面繞上去,爭取首先炸掉它,給大家打開通路。
花正芳等幾個人,又要了幾個飛雷,就從側面的深草叢中,悄悄地迂迴過去。快接近山頭的時候,花正芳發現那挺機槍子彈打得很高,覺得十分奇怪。爬到近處一看,見那挺重機槍在壕溝沿上高高地架著,後面並沒有人,而機槍卻不停地發射著。他心中犯疑,平日常聽說美國科學發達,不知道發明了什麼自動化的武器。他本想投出一個飛雷,但為好奇心所驅使,不由地又向前爬了兩步。凝神一看,原來坑裡趴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手裡正在牽動著什麼。花正芳為了捉活的,立刻瞄著其中一個打了一槍;接著一躍身跳到戰壕里,一腳踏在那個美國兵的背上。俯身一看,這才鬧清楚,原來重機槍的扳機上垂著一根細繩,這根細繩在他手裡還牽著呢!
花正芳立即俘虜了他。郭祥帶著人也攻上來了。擔任迂迴的一連已經切斷了敵人的歸路,把那些美國佬絕大部分打死在他們自己倉促挖成的長方形的土坑裡。由於事先戰士們學習的英語口號「繳槍不殺」,發音不準,美國兵聽不懂,那位擔任重機槍射手的美國兵,就成為今天晚上第一次試探性交戰的惟一的俘虜。
按照花正芳的介紹,郭祥在那挺帶繩子的重機槍旁邊好奇地欣賞了好一陣子,正要找人把它搬下陣地,猛不防腳下一滑,跌了個仰巴跤,原來他踩到機槍旁邊那好大一堆彈殼上面去了!
「嗬,想不到這兒還有埋伏呢!」他嘻嘻一笑。
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由於這塊陣地防守不利,按照團的預定計劃,立即將部隊撤回。
第二天一早,陸希榮就穿得整整齊齊地到團部彙報戰鬥情況。他神情活躍,精神愉決,首先把取得勝利的原因,歸功於團領導的英明和正確;接著把自己的指揮以及抓俘虜的情況,講得繪聲繪色,使團長、政委和團里的參謀們不時地發出一陣一陣的鬨笑。周仆要求馬上把俘虜送到團部來。
押送俘虜的是通訊員花正芳和文化教員李風。李風是全連惟一會說英語的大學生。從一早起,就被派去給這個二十六七歲的俘虜反覆解釋了我軍的俘虜政策,還讓他飽飽地吃了一餐熱飯。俘虜恐俱的神情減少了許多,一聽說要往別處帶他,頓時又緊張起來。他身子長得又長又細,兩條大長腿拖著一雙高腰兒皮鞋,像是一個長腿鷺鷥似地在山徑上邁著腳步。他的帽子不知丟到哪裡去了,蓬著一頭亂髮,整個下巴都是黑胡茬子。他一邊走,不時地回過頭來,偷偷地瞅瞅,看花正芳他們有沒有什麼行動。花正芳由於勝利帶給他的興奮,紅臉蛋像塗了油彩似地那麼好看。此刻,他內心裡警惕,但臉上卻顯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轉過一道山彎,美國俘虜發現李風落到後面去了,就馬上以極其敏捷的動作,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金殼手錶,回過頭,抖抖索索地向花正芳遞過來,臉上浮現著討好的微笑。
花正芳輕蔑地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收回去。
俘虜遲疑了一下,又從裡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摸摸索索地取出兩個金戒指和一大卷鈔票,同那隻手錶一併托在掌心裡。顯然,他以為花正芳不要他的金錶,是由於嫌少的緣故。
「這些人,真的只認得錢哪!」花正芳心裡嘲笑地想,擺擺手,仍然叫他收回。
俘虜看了花正芳一眼,顯出極其驚愕的樣子,像木雞似地呆在那裡。等他在這個年輕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臉上發現了怒色,才一聳聳肩,兩手一攤,把他的東西收回去了。
在他裝鈔票的時候,皮夾里有一張寫得很精緻的紙片,掉落在地上,花正芳小心地揀了起來交給李風。大家不一時來到團部。
周仆正在半山腰一處較平整的地方同幾個通訊員說笑。俘虜看見花正芳和李風都向他敬禮,知道這是一位官長,又顯出驚慌的樣子。後來發現周仆的臉色並不怎樣嚴厲,而且擺手叫他坐下,他才變得輕鬆了一些。
「你叫什麼名字?」周仆問他。
李風剛剛翻譯過去,他就很快答道:
「我是美軍步兵第二十四師第二十五團的上等兵瓊斯,美洲南部維爾基尼人。」回答完以後,他又添加道:「長官先生,我將盡量地回答您所提出的而為我所知道的一切問題,如果你感到需要的話。」
「很好。」周仆微笑著說,一面想,「這個敵人看來比日本人要好對付。」
周仆首先問了一些當前軍事上需要知道的一些情況,瓊斯幾乎是問一答十,作了非常周詳的回答。周仆很想了解當前同自己對陣的資本主義世界最強大的軍隊,究竟是什麼樣子,就又向瓊斯發問道:
「你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侵略朝鮮嗎?」
「侵略?」瓊斯驚訝地看了周仆一眼,「也許你們這樣講是合適的;但對我們來說,是執行聯合國的警察行動,是為了防禦共產主義的威脅。麥克阿瑟一開始就對我們講了。」
「你相信這樣的話嗎?」
「至少到現在為止,我相信這樣的話。」他說,「據我所知,的確,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而你們卻不允許我們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末,我問你一個帶有常識性的問題,」周仆說,「你知不知道美國距離朝鮮有多遠呢?」
「也許是5000英里,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
「這就對了,」周仆笑著說,「那末5000英里,也就是說1.5萬華里之外的朝鮮,怎麼會威脅到你們美國的生活方式呢?……就先說你本人吧,你感覺到了這種威脅沒有?」
「自然沒有。」
「那末,你為什麼來參加這場戰爭?」
瓊斯聳了聳肩,沉了半響,才說:
「我是否可以談談純粹是屬於我個人的見解。」
周仆點了點頭。瓊斯說:
「你們想必可以看出,我不是一個新兵,我已經有十年的軍齡。我每月的薪金是185美元。如果再呆上十年,就可以退休,領取50%的薪金。萬沒有想到,又發生了這該死的戰爭。」他搖搖頭,嘆了口氣。「老實說,不管北朝鮮打敗南朝鮮,或者南朝鮮打敗北朝鮮,對我說來,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也許你們不相信,我是在美國上船的時候,才知道我們要幫助的『李承晚』這個字的。對共產主義,我既不了解它,也不願去了解它,而且我相信我這一生也沒有要了解它的興趣。在我看來,趕快讓我回家,坐在樹陰下喝一杯清涼的啤酒,倒是有趣得多。如果不是麥克阿瑟越過三八線,我此刻也許已經坐在家裡準備過聖誕節了。麥克阿瑟本來告訴我們,打到三八線可以回家,誰知道又讓我們跨過了三八線,結果把中國人招引來了。我可以確實地告訴你:當我們一聽說出現了中國軍隊,許多人的臉色都變了。我認為,同中國人打仗,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除非最愚蠢的人,才會作出這種決定。你試想一想,同中國打起來,即使你一個人打死他十個,你也不能最後戰勝他。麥克阿瑟–這是一個驕傲放縱的人–在越過三八線的問題上犯了最愚蠢的錯誤。想到這一點,我真想用繩子把他吊起來。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回家是沒有多少指望了……」
周仆聽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提醒他說:
「假若到了你可以用繩子把麥克阿瑟吊起來的時候,你也就不會被迫地來進行這場戰爭了。」
「那,那的確是這樣。」他點頭承認,但又接著說:「不過,下一次選舉,不管是麥克阿瑟,或者是杜魯門,都再別想得到我的選票了!」
「瓊斯,」周仆提著他的名字說,「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你這個老兵還知道得不算太多。你到了俘虜營里可以從容地和你的夥伴去討論思索這個問題:究竟是你的一張可憐的選票在決定美國的政策,還是華爾街的壟斷資本集團在決定美國的政策?」
「我覺得,」瓊斯爭辯說,「無論如何,我們美國畢竟是最民主的國家。我們有言論自由。我可以站在大街上罵杜魯門。至少在目前來說,他是我惟一可以理解的政府!」
「是的,你可以一方面站在大街上罵杜魯門,」周仆嘲笑說,「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敢不坐上到朝鮮來的輪船,去從事你所不願從事的戰爭。這就是問題的實際!難道你不覺得是這樣的嗎?」
瓊斯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這就是問題的悲劇所在。」周仆在心裡沉痛地想道,「什麼時候,當美國人民越來越多的人真正想通了這一點,那也就是他們有希望的時候。不管早一天,晚一天,這一天是終究會到來的。」
瓊斯也覺得不宜於破壞剛才談話所形成的良好氣氛,立刻轉了話題。
「我是不是可以談談對貴軍的印象?」他停了停,看看周仆臉上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就接下去說,「我絕不是當面奉承,但是我必須把一個有經驗的老兵所作出的判斷告訴你們。我覺得貴軍的武器雖然差一些,但是作戰素養真是高極了。不瞞您說,我同德軍、日軍都作過戰,也見過不少的軍隊,我可以說,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有如此熟練的夜戰技巧,有如此敏捷的動作,簡直像天生的打仗專家。」說到這裡,他用敬佩的眼光看了花正芳一眼,「如果我的眼力不差,彷彿就是這位年輕的先生俘虜我的。我簡直絲毫沒有察覺,他的腳已經踏在了我的背上。這種夜戰技巧真是難以想像……」
花正芳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況,微微一笑。瓊斯又說:
「但是,我也要附帶地解釋一件事情。因為他在俘虜我的時候,不免會對我的射擊方式感到奇怪。當然不能說這是很正常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我剛才說過,我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可以對你們說,我不是膽小鬼!我得過紫心獎章和獎狀。我比我們團里可以稱之為勇敢的人要勇敢得多,在這一點上我並不是輕視他們。可是那次大戰是什麼樣的戰爭呢?我們出發的時候,美國的少女們從大街上湧上來同我們接吻,那麼多的人給我們送行,我們是帶著滿心激動去投入戰鬥的。而這一次呢?雖然上面也說是保衛朝鮮人的自由,可是我從朝鮮人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出需要我們的保護。我就是這樣喪失了自己的戰鬥意志。我覺得,既然這個戰爭同我個人和我的祖國都沒有關係,那末,我就看不出為了185美元怎麼可以作為我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因此,我就想,只要槍口大致對準了方向,管它子彈飛到什麼鬼地方去吧!……」
談話結束了。周仆告訴他要把他送到俘虜營去。
「長官先生!請允許我向您直接提出一個需要證實的問題,就是生命問題是否有可靠的保證?」
周仆再次向他作了鄭重的保證,他的臉上才出現了笑容,並且跨上一步,顯出極其恭敬的樣子,說:
「長官先生,我本來不該再麻煩您了,但是在德國人那裡我有作俘虜的經驗,因此,我必須再向您提出一個問題,就是俘虜營的伙食方面有沒有足夠的保證?」
「你放心好啰!」周仆笑了一笑,「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
瓊斯笑了。真是從心裡笑了,連忙說:
「那末,再見吧,長官先生。請允許我向您表示一個美國老兵的敬意。一可以毫不誇大地說,在我的一生中,我們的談話夠得上是最愉快的一次。」
俘虜帶下去了。
李風把路上揀的四方紙塊交給周仆,說:
「政委,還有這個你還沒有看呢。」
「你翻翻吧!」
李風念了一遍。原來是一張「護身符」:
「不論是誰,身帶此符者,將免除一切危險。上帶將賜予他以神力,不怕刀槍與劍炮,不會受傷或被敵人俘虜。阿門……」
「這大概就是那些混蛋的隨軍牧師發給他們的。」周仆指著「護身符」說,「他們就用這麼一塊爛紙,再加上幾十個美元,想鼓起一個士兵的勇氣。據我看,這是做不到的。」
說過,他扭過頭喊團長:
「老鄧,快來看看吧!你不是要摸敵人的『底』嗎?這個『底』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