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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風雪 第十章 閘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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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黃昏的降臨,一場大圍殲戰開始了。

  我正面各軍的到來,使周仆大大出了一口長氣。看來本團所擔負的最沉重的任務,已經接近完成。但是緊接著師里就來了電話,讓他們提高警惕,防止敵人在受到正面的壓力時繼續向南突圍。

  周仆重新作了一番布置,把全團的指揮交給副團長,然後向三連走去。他要親自去慰問這個經過殘酷戰鬥的連隊,並設法加強三連的陣地。

  周仆一生經歷過無數次的戰鬥,但今天在三連陣地上發生的一切卻使他畢生難忘。這樣一支僅僅持著輕火器的連隊,竟然在要衝上阻住了數萬現代化的敵軍。他們不僅抗住了地面的敵人,而且抗住了天上成千上萬噸鋼鐵與烈火的傾瀉;不僅抗拒了一面的敵人,而且抗拒了兩面敵人的夾擊。他們真像是一座不可動搖的閘門,硬是阻住了鐵的狂濤與火的洪流。尤其當陣地就要失守的最危急的時刻,從滾滾的烈火里,竟然躍出幾十個火人來,這種壯烈景象,連他自己都驚呆了。就像一個栽培花木的匠人,反而為那些奇麗非凡的花朵感到驚異一樣,他真為自已的部隊驕傲,為自己的戰士驕傲。他覺得一種更強大的信心油然而生。在日常工作中,他把黨的意志辛勤地灌輸到部隊中去,而這種意志現在反以更強大的力量像經過變壓器的電流一般傾注到自己的心田。

  在整整一天的鏖戰中,他隨著這塊陣地的安危心潮起伏。時而焦急,時而擔心,時而興奮。當成噸的炸彈、炮彈和燃燒彈落在三連陣地的時候。就像砸在自己心上似的。他真恨不得飛上這塊陣地,同戰士們一起把敵人推下去。中午時分,他就知道郭祥的連隊有了很大傷亡。經過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激戰,他們的傷亡如何,郭祥的安危如何,不能不使他更加繫念。

  他下了山,腳步愈走愈快,連小迷糊和通訊員都有點跟不上了!在接近三連所佔的小山時,望見山坡上焦煳煳的彈坑愈來愈密,戰鬥開始前的積雪,已經無影無蹤,剩下來的枯黃的草叢已經染成了黑色。他們爬卜山坡,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走,接近山頂的地方,完全是炮火翻犁了好幾遍的虛土。山上的工事已經看不到了,變得凸凸凹凹奇形怪狀。這就是他的勇士們據守的地方。

  山上靜寂無聲。周仆大聲問道:

  「三連在哪裡?」

  沒有回應。

  「三連連長!」小迷糊也跟著喊。

  還是沒人應聲。

  兩個通訊員看見這般情景.就搶到周仆前面.嗖嗖嗖往山頂跑去。剛跑山幾步,迎面霍地從炸彈坑裡跳出一個人,大喝了一聲,挺著刺刀猛撲過來。等他看清是自己人時,才收住腳步。

  這個戰士身軀高大,渾身上下的棉衣燒得一片一片的.露出焦煳煳的棉花。他臉上被硝煙熏成了黑色,兩跟通紅。周仆趕過去一看,才認出是喬大夯。他的機槍想必打壞了,此刻握著一支步槍,上著明晃晃的刺刀。

  周仆沒有等他敬禮,就用兩隻手緊緊攥著他那隻被硝煙熏黑的大手,感動他說:

  「大夯同志!你辛苦了!」

  「俺們紅三連要堅決守住陣地!」他大聲說。

  「你們的連長呢?」

  「俺們紅三連,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守住陣地!」他又宣誓一般地說。

  小迷糊以為他沒有聽清,忙說:

  「政委問你,連長在哪兒?」

  「請首長放心!」他舐了舐乾裂的嘴唇,「倫們紅三連還有23名戰士,五個共產黨員,23支步槍!」

  大家才知道他的耳朵被震聾了。

  小迷糊就蹲下來.用手指頭在虛土上寫了一個「郭」字。

  「他,他負了重傷,抬下去了 」喬大夯嗓音嗄啞地說,「剛才敵人往下撂汽油彈,噗地一個,噗地一個,俺們身上都燒著了。他就領著俺們在地下滾。火沒弄滅,敵人就上來了。他就跳起來,大喊了一聲:『同志們,為朝鮮人民報仇的時候到啦!為祖國為毛主席增光的時候到啦!一三排掩護,二排的同志跟我沖啊!』說著,他順手拎起一把小圓鍬,就衝下去了……」

  大家睜大眼睛聽著,喬大夯義接著說:

  「這時候,同志們就跳起來,跟著他衝下去。炮班的人,急得抱著六〇炮彈,也衝下去了。傷員們還沒有綁紮好,把衛生員一推,就拖著白繃帶衝下去了,衛生員也舉著夾板衝下去了。我看見他們身上還呼呼地冒著紅火苗,我就拚命地喊:『脫棉衣呀!脫棉衣呀!』他們也顧不得,就帶著火撲到敵人群里。連長用小圓鍬劈死了好幾個敵人,最後負了重傷。我趕一曠跑上去,把他的棉衣扒下來,他已經不省人事。我摸摸他的心口,還有熱氣,就把他背下來,指導員和副連長也犧牲了,我就喊:『同志們!不要慌,現在我代理連長!』……你看,這就是他劈死敵人的鐵鍬!」他指了指燒黑的地面上,一把沾滿血跡的圓鍬。

  郭祥的負傷,使周仆的心頭感到異常沉重。

  接著,喬大夯告訴周仆:他已經把剩下來的戰士們編成了兩個班,一個班隱蔽在小山的側後,一個班到前面山坡上搶運烈士的遺體去了。

  周仆又握了握喬大夯硝煙染黑的尢手,轉向了小山的側後,他們在炸彈坑裡爬進爬出地走了一陣,看見陡峭的山壁上,挖了一排小洞。許多炸彈和炮彈不是落上山頂就是落在山下的大溝里,小洞並沒有炸塌。他暗暗讚歎郭祥的精細。這裡的十幾個戰士正在洞口擦槍,不知誰喊了一聲「政委來了」,就都紛紛跑過來。周仆看見他們每一個人的棉衣,都被燒得焦一片煳一片的,不少人的頭上、臂上、腿上扎著繃帶。他懷著無限的感動同他們一一握手。激戰以後同志們、上下級的相聚,是多麼令人激動呵!他們覺得面前的政委,就是他們在這世界上親人中的親人,或者說是一切親人的化身。他們彷彿多少年沒有見到政委,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那是小羅。

  班長陳三斜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注意上下級之間的禮儀。

  「怎麼樣,小羅?」周仆撫摩著他肩頭上一塊被燃燒彈燒過的地方。親切地問。「還頂得住嗎?」

  「小羅這次可打得不錯!」陳三誇獎說,「在節骨眼上,人家還提口號哩。南面的敵人上來的時候,有人慌了,他就立刻喊:『同志們,沉住氣!不要忘記昨天那個朝鮮大嫂,不要忘記被活埋的孩子!』他這口號可真起了作用,同志們的火頭子呼地又上來了,一個反衝鋒,就把敵人砸下去了。……看起來,不怕戰鬥經驗少,就怕沒有鍛煉的勇氣!」

  周仆微笑地看了陳三~眼,心裡說:「怪不得人家說陳三會做工作,你瞧他又抓緊我在這兒的機會,給他的戰士打氣哩!」

  那小羅見班長當著上級表揚他,又感動又不好意思,挺挺腰板,嚴肅地說:

  「請上級瞅著吧,我小羅一定要鍛煉成紅三連合格的戰士!」

  「好好。」周仆連聲稱讚說,「你的業餘文藝工作是全團都知道的,你還要鍛煉得能文能武!」

  周仆又望著虎頭虎腦的「小鋼炮」,見他頭上纏著繃帶,就笑著問:

  「小鋼炮,你怎麼樣?傷重不重?」

  「不重不重!」小鋼炮顯出不屑一提的樣子,「這傷簡直沒自一點價值!」

  「怎麼沒有價值?」

  「你看,我滿心眼想打一輛坦克,急得滿腦瓜子汗,也沒找到下嘴的地方,還叫敵人推下來摔了一傢伙!」

  「小鋼炮後來打死敵人不少!」陳三又見縫插針地鼓勵他。

  「到底打死多少敵人,我也記不得了。」小鋼炮說,「我是個沒心人。開頭兒,我還記著數,準備給我媽寫信,一打到熱鬧工夫,就統統忘了!」

  周仆看同志們情緒很高,鼓勵了大家幾句,就轉到了小山的前面。

  走下山頂不遠,他突然停住腳步。眼前出現的是一幅多麼驚心動魄的景象呵!這就是剛才烈士們帶著滿身的火焰同敵人進行壯烈搏鬥的地方!在淺淡的暮色里,周仆看到烈士身上的棉衣,有一些餘燼還在燃燒,斷斷續續地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他們有人掐著敵人的脖子把敵人撩倒在地上;有人同敵人死死地抱著燒死在一起;有人緊緊地握著手榴彈,彈體上沾滿了敵人的腦漿;有人的嘴裡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附近還有幾個六〇炮的彈坑,彈坑邊躺著烈士,成堆的美國人倒在烈士的周圍……

  周仆再往下一望,從山腰到山腳,美國人遺棄的屍體,亂糟糟地蓋住了整整一面山坡。尤其在那個山窪,那些戴著鋼盔、穿著皮靴的長大而笨拙的屍體,密集得一個壓著一個,一堆連著一堆。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姿勢,橫七豎八地躺在積了很深的血水裡。其中許多屍體,頭沖北,腳朝南,看得出他們是遭到突然的反擊驚慌後退中被擊斃的。郭祥的「閘門」,就是這樣把那些遠渡重洋的惡狼一批一批地砸死在這裡,碰死在這裡。看見這種情形.周仆真想大喊一聲:殺人犯們!那些以侵略別人的國家、破壞別人的幸福為職業的殺人犯們,那些在手無寸鐵的人民面前無比殘忍而在戰士面前膽小如鼠的卑劣的野獸們,你們認真地瞧瞧吧,這才是你們遲遲早早必然會得到的下場!周仆站在山坡上,熱血上涌,思緒翻騰。眼前彷彿又飛出火人的巨大身影,耳朵里彷彿又聽到他們震滅動地的吶喊。這些火人們.這些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們,他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部隊,什麼樣的戰士呵!他們是下凡的天神嗎?不,他們不是天神,他們就是那些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戰士,是同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和同志。然而,他們卻的的確確像無畏的天神,也可以說他們就是為勞苦大眾復仇的天神。世界上有任何一種反動力量,可以打敗這樣的部隊嗎?沒有,過去沒有,今後就更不會有,而是相反,它們終久要被這樣的戰士所打敗!周仆沉吟間,只聽有人「哎」了一聲。

  他轉眼尋視,只見一個搶運烈士遺體的戰士,抱著烈士的頭坐在地上,好像在低聲哭泣的樣子。他趕過去一看,是劉大順,他低著頭,眼淚像小泉水似地涌流下來。

  「你,你怎麼啦?」周仆忙問。

  調皮騾子和其他戰士也趕過來問:「你怎麼啦,劉大順?」

  「斷了……」他指了指烈士的手指,難受地說。

  周仆一看,那位烈士緊緊地抱著敵人,嘴裡銜著敵人半塊耳朵。由於雙手抱得過緊,分都分不開,以至烈士的手指被掰斷了。

  周仆的心,不禁引起一陣酸辣辣的疼痛。在場的人,也都十分難過。停了一會兒,周仆才說:

  「別難過啦,同志們。我們應該很好地向烈士學習。你看他們對敵人多麼仇恨。對敵人不仇恨,或是恨得不夠,就不會有真正的勇敢!…一」

  話是對大夥說的,可是劉大順卻覺得,政委彷彿是針對自己講的。

  「政委……」他並沒有抬起頭,「我,我想找你談一次話。」

  周仆親切地說:

  「我也早就想找你談談,可惜沒有抓緊時間。……昨天在訴苦會上,我見你昏倒了,我知道你心裡是很難過的。」

  「我,我……政委,」他被政委的話所激動,流下了眼淚,話也說不成句了,「我越想越不該犯那樣的錯誤;看看同志們,我覺得我夠不上一個紅三連的戰士……」

  周仆上前握著他的手,安慰他說:

  「大順同志,我們決不會根據一時的表現,來斷定一個同志的。……大家還是快把烈士的遺體運到後邊上吧,免得呆會兒炮火再傷著他們。」

  劉大順戀戀不捨地撒開手,望望政委,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堅決的與感激的神情。

  周仆親自用手理了理烈士的遺體,由劉大順他們抬往後面去了。

  隨著夜色的降臨,北面的戰鬥越發激烈起來。炮火的閃光,有如打閃一般,照得山谷一明一暗。紅色的電光彈在夜空里縱橫交叉,來往飛馳。不一時,敵人的照明彈也打起來了,越打越多,照得山谷如同白晝一般明亮。夜航機也轟隆轟隆地出現在陣地的上空。

  周仆回到山頂的時候,二連已經按照命令前來接防。三連的代理連長喬大夯,班長陳三和代理班長調皮騾子圍著政委,要求把他們繼續留在陣地上。

  「讓我們打到底吧,俺們紅三連能堅決守住陣地!」喬大夯說。

  周仆擺擺手說:

  「你們已經很辛苦了,下去休息一下再說。」

  「戰鬥還沒結束呀,政委,我們怎麼能下去哪?」陳三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個人倒沒什麼,這是戰士們的意見哪!」

  「我們人少,頂一個排還不行嗎?」調皮騾子也接上說。

  「不行,這是命令!」周仆決斷地說。

  「俺們紅三連……」喬大夯又要說他的紅三連了。

  小進糊打斷他的話,附在他耳朵上使勁地喊:

  「政委說啰,這是命令!」

  大家看政委臉色嚴峻,才不言語了。喬大夯慢騰騰地卸下刺刀,插在皮鞘里;又從地上揀起他們連長那把帶血的倒鍬,扛在肩上;迅速地整理了部隊,帶著22名戰士,走下凸凹不平的陣地。

  「真不愧是井岡山下來的連隊!」

  周仆自言自語地說,在炮火的閃光里.望著他們堅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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