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仆向新上來的連隊介紹了三連的經驗,幫助做了動員,然後就回到指揮所里。
這次到三連去,一方面,使他受到強烈的感動,對自己的部隊增強了高度的自信;一方面,也使他對陸希榮的可恥行為愈加憤慨。這個動搖怕死的傢伙!幾乎使整個的戰役行動落空,幾乎使數萬的殺人犯從眼前溜掉。局面雖然挽救過來了,但卻使部隊遭到了多大的損失!帶著未愈的戰傷趕到鴨綠江邊的團長,又再次負傷;遭受兩面夾擊的郭祥,至今生死未知;還有許許多多人,為他的行徑付出生命和鮮血。想到這裡,他真想把陸希榮叫來,痛罵他一頓,叫這個怕死鬼明白他犯下的是什麼罪。
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他是政治委員,他沒有任性行事的權利,同時,緊張的戰鬥情況也不允許。他只好抑制住滿腔的怒火,來策劃當前的戰鬥。
這一夜,圍殲戰打得十分熱鬧,陷入包圍的美軍第九軍的主力,包括美二師、美二十五師、騎一師一部和土耳其旅,拚命地搶奪有利陣地,食圖混過這個難捱的長夜;而出現在公路兩側的我第二軍和第三軍,卻利用這個難得的黑夜,大施身手,向敵人展開了猛烈的進攻。槍炮聲,喊殺聲,以及令敵人喪魂落魄的嗚嗚哇哇的小銅號,此起彼落,有如陣陣狂潮,在幾十里長的山谷里迴旋激蕩。越來越多的汽車、坦克被擊中起火,彷彿一條長長的火龍。周仆利用這個有利時機,命令本團的第二營、第三營立刻發起突擊.集中力量殲滅由南向北增援的敵人。
至拂曉時,這部分增援的敵人,己被周仆的團隊消滅在山谷里。整個的圍殲戰又打了一天一夜,已經殲滅了敵軍的大部,槍聲逐漸稀落下來。11月30日傍晚,師長來了電話,說一部殘敵正向西面安州方向逃竄,命令部隊即刻轉入追擊。
周仆的團隊即刻撤離陣地,措著山佝小道向西北方向插過去了三連這叫只有23個戰鬥力,加上司務長老模範所率領的八名炊事員,一名運輸員,總共只有32人。但他們這支短短的小行列,住整個大隊里,情緒仍然十分高漲。暫時代理連長的喬大夯,扛著一支步槍,一個勁地在前面傳話:「三連,跟上!跟上!」
劉大順今天特別顯得與眾不同。別的戰士們穿的是焦一片煳一片的棉農,他卻在棉衣上套上了嶄新的單軍衣,脖子上圍一條嶄新的白毛巾,腳上也換上了嶄新的球鞋。這雙球鞋,同志們只在過年的時候看見他穿過一次,以後就收到小包袱里去了。他背上的背包也不見了,只背著一個炒麵袋,一個水壺,一雙新鞋。他的這身穿戴,無疑引起了同志們的注意。
「劉大順,你的背包呢?」走在他後面的小羅問他。
「出發時候,我,我……找不到了。」他含含糊糊地說。
「你幹嗎穿這麼新哪?」小鋼炮也問。
「我,我……」他沒有回答出來。
「說呀,大順,」小鋼炮開玩笑地說,「你是不是走親戚去呀!」
劉大順被大家問急了,板起臉,愣乎乎地說:
「我,我冷得慌!」
大家看他話音里露出不滿,也就不往下問了。
調皮騾子瞪了小羅和小鋼炮一眼,用教訓的口吻說:
「咳,你們這些新兵蛋子!見什麼都覺著稀罕。像這麼簡單的問題,你們動動腦筋不就明白了嗎!」
在薄明的山路上,部隊飛快地行進著。大約走出20多里,就聽見前面鬧吵吵的,說有的連隊已經抓到俘虜了。喬大夯怕他的「紅三連」落後,帶著人們一個勁地朝前鑽。前面是一座四五百米高的大山,山頭正罩在旭日的玫瑰色紅光里。大家喘著粗氣,拚命地向山頂上爬著。
快爬到山頂的時候,喬大夯讓大家隱蔽在下面,自己先爬上山頂進行觀察。太陽雖然出來了,但是早霧很大,山谷里白茫茫一片,背坡的積雪也有些晃眼,看丁好大一陣子,才看見山腳下小樹林附近有三個敵人,好像是坐在那裡吃東西的樣子。喬大夯嘆了口氣,咕咕噥噥自言自語地說:「追了半天,還不夠塞牙縫子!……唉,抓幾個就算幾個吧!」
小羅、小鋼炮和其他戰士都紛紛嚷著說:
「我去!」
「我去!」
劉大順看見這麼多人來爭,急得滿臉通紅,話也說不成句了:
「同……同志們!同……同志們! 」
一個將近30歲的人了,因為嘴頭笨,|兌不出來,竟急得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調皮騾子把頭一歪,不滿地說:
「噯,你們這些人,就不看看人家是什麼心情!」
說著,他對喬大夯使了個眼色,把頭向劉大順一擺。
喬大夯會意,接著說:
「同志們別爭了,還是把這個任務給了劉大順吧!」
劉大順用感激的眼光,望了調皮騾子和他們的代理連長一眼。
喬大夯對劉大順說:
「大順同志,我們在山上掩護你,你可要一定完成任務。」
說著,又派了兩個新下班的炊事員跟上他。
劉大順早已看好了接近敵人的道路,就帶著兩個新戰士悄悄地鑽進樹林里。
這片松樹林一直延伸到敵人左邊。他們迅速隱蔽地穿行著,踏著積雪下了山坡。看看到了樹林盡頭,才發現離那三個敵人還有一段距離。那三個敵人正在那裡坐著吃東西。有一個人彷彿吃完了,手一揮,把一個罐頭盒子噹啷啷地扔到旁邊。劉大順提著槍沉吟了一下。他想,如果貿然鑽出樹林,敵人發現,勢必拚命逃跑.也就難得抓住活的。他再一看,敵人後面有一塊一丈多高的大紅石頭。如果繞到大石頭後面.從那兒突然出現,這幾個傢伙就跑不掉了。想到這裡,他就吩咐那兩個新戰士就地停止,瞄好敵人;然後就向旁邊悄悄地繞了過去。
他是一個老兵,利用地形地物異常熟練,一切坡坎、灌木叢、小坑小窪都成了他隱身的地方。不一時,就來到大石頭後面。由於即將到手的勝利,使他的心興奮得怦怦直跳。他想,即使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想到這裡,他緊捏著衝鋒槍躍身而起,從大石頭後邊猛然跳了出去……
呵哈!哪知就在這一瞬間,面前出現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情況。原來山坡上坐著二三百美國兵正在倉倉皇皇地用飯,一見他,發出一片驚喊聲,亂鬨哄地都站了起來。劉大順一愣,正要開槍射擊,他的槍口已經被一個滿臉黃胡茬子的美國兵緊緊抓住。接著慌亂的敵人趨於鎮定。他們發現,這個中國志願兵只不過是一個人,於是發出一陣狂叫,拿著卡賓槍成扇面隊形包圍過來。
即將陷人重圍的劉大順,一看敵人要來捉他活的,心想,「我是共產黨的兵,決不能當俘虜。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找幾個墊背的!」說話問,他抽出手猛力地向敵人臉上揮了一拳,接著飛快地從腰裡掏出一顆飛雷,一拉導火索就投在地上。他的意思本來是要與敵人同歸於盡,沒想到腳下是一面斜坡,那顆飛雷咕咕嚕嚕地滾了下去,接著「轟通」一聲巨響,就像落下一顆大炮彈似的。黑煙起處,正在撲過來的敵人和那個滿臉胡茬的傢伙,不知道他使的是什麼武器,掉過頭亂吼亂叫地跑開了。
飛雷的濃煙一散,劉大順看見敵人沒命地亂鬨哄地向前逃去,精神為之一振。心想:「今天我非削倒你幾個不行!」就端著衝鋒槍猛掃起來。那兩個新戰士也趕了上來,他們一面掃,一面追,一面喊:「兔崽子們!哪裡跑!」緊緊跟著混亂的敵群,打得十分痛快。山上的同志們也紛紛開槍射擊。這時敵人只嫌跑得慢,把身上的東西紛紛丟掉,卡賓槍也扔了。其中一個軍官,皮帶不知何時丟掉,用一根繩子串著手槍束在腰裡。現在他也感到不便,一面跑一面將繩子解開,把手槍丟在地下。這時滿地都是卡賓槍,劉大順乾脆把自己的衝鋒槍往身後背,隨手撿起一支卡賓槍就打。子彈打完,往旁邊一去再換一支。打得真是萬分高興!心想:「哈哈,連子彈都替我壓好啦!今天我就打個便宜槍吧!」
這些魂不附體的美國兵,雖然個大腿長;拚命猛跑,但他們平常都是坐汽車的,又穿著笨重的大皮靴,哪裡有我們的戰士行動迅速?不一時,劉大順就插在了敵群中間。前面一股,後面一股,夾著劉大順向前猛跑。劉大順忽然一轉念頭:如果像這樣追下去,還是難得抓住多少活的;說不定敵人還有跑掉的可能,不如先抓住一股再說。於是他陡然返過身來,大喝了一聲:「站住!」接著朝天空「嘩嘩嘩嘩嘩嘩」地橫掃了半梭子。後面那股敵人就紛紛地舉起手來,在稻田裡「撲通」、「撲通」地全跪倒了。有些人不知什麼時候把皮靴也脫下扔了,光著兩隻腳。一個一個用充滿恐懼的藍眼睛,望著劉大順,哆哆嗦嗦像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劉大順巡視了一遍,見沒有一個帶槍的,就命令他們放下手來,跟他一起到山上去但是他的話那些人一句也聽不懂,還是高舉著手跪在那裡發抖。劉大順沒有辦法,就走到俘虜身邊,一個一個地往起拉,誰知拉起一個,他馬上「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兩隻手舉得更高更規矩了。劉大順忽然想起,挎包里還帶著一搭子英語傳單,也許能解決這個問題,就立刻掏出來往人群里一撤,那些俘虜惟恐發生誤會,一隻手撿起傳單抖抖索索地看,另一隻手還照樣舉著不放。看完傳單,他們高興了,恐懼情緒有了很大緩和,但是那些人仍然沒有放下手站起來的樣子。
「老天,這可怎麼辦哪!」劉大順在肚子里咕噥了一句。如果這樣下去,說不定還會出現什麼意外。他左思右想,忽然靈機一動,想起自己還會一句朝鮮話,說一說看靈不靈。想到這裡,他就比了一個投降動作,把帽沿沖後一歪,向東面山上一指,然後大喊了一聲:
「巴利巴利卡!」(朝語:快快走!)
誰知這句朝語倒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俘虜里有一個懂朝鮮話的,他向人們咕噥了幾句,接著就跟著劉大順喊起來:
「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
眼看著俘虜們呼嚕呼嚕地全站起來了。劉大順心裡真足驚喜莫名,想不到自己學會的一句朝鮮話,今天竟發揮了這樣大的作用。於是他又興奮地揮著手喊:「巴利巴利卡!」那位會朝語的美國兵,像特別表示友好似地,跟著劉大順喊。劉大順喊一句,他喊兩句:「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俘虜們就一個跟一個爬上了山坡。
劉大順和兩個新戰士在旁邊押著他們。他們一隻手抓住灌木叢的枝條,另一隻手還照舊舉著。劉大順雖然看著彆扭,但又無可奈何。俘虜們一面向山上爬,一面偷偷瞅劉大順,指指他腰裡的飛雷,咕咕噥噥地議論著,意思是:好厲害的傢伙!他帶的究竟是什麼武器?
劉大順注視著那個幫他喊「巴利巴利卡」的美國兵。他蒼白而瘦弱,穿著破爛的呢子服,兩隻赤腳已經在石頭上碰破了。劉大順就把自已背著的一雙新布鞋取出來,一揮手扔給了他。他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望劉大順,穿上了新鞋,「巴利巴利卡」喊得更賣勁了,簡直像俘虜群里的指揮官一般。俘虜們也走得更快了。
劉大順在山頂上受到了人生難得的歡迎。同志們像是多少天沒有見過他似的,都跑過來跳過來搶著跟他握手。這個說:「大順同志,你這次可打得不錯!」那個說:「大順同志,你辛苦了!」劉大順黑乎乎的方臉盤充滿了笑意,連嘴也合不攏了,一連聲地說:「沒啥!沒啥!好打!好打!這一回我算徹底摸著紙老虎的底了!」
同志們鬨笑著。小鋼炮本來吵嚷得最凶,可是他卻敞著嗓子,制止別人:
「同志們!我說同志們!你們別嚷行不行呵?你們讓大順同志多少歇一會兒行不行啊?」
小羅不知從哪裡找來一件大衣,連忙鋪在地上,不由分說地就把劉大順捺到大衣上坐下了。
調皮騾子的臉上充滿得意之色,他以劉大順積極支持者的身份說:
「看,我這點預見性怎麼樣!」
喬大夯笑眯眯的,立刻把俘虜清點了一下,然後對兩個戰士說:
「快把俘虜送到營部,就說劉大順同志活捉美國鬼子64名!」
「不不,」劉大順急忙站起來,指著行列里一個黃臉皮高鼻樑的土耳其兵說,「我看這個不準是正牌的,咱還是『可上報63吧!」
人們又鬨笑起來。
這一天,各個連都抓到不少俘虜,只有極少數敵人逃到安州。
由清川江北撤回安州的所謂「聯合國軍」第一軍,包括美軍第二十四師、英軍第二十七旅,以及李偽軍第一師,也正由安州向平壤狼狽潰退。因此,周仆的團隊沒有得到休息,就繼續向南追擊。
這支敵軍害怕遭到與美第九軍同樣的命運,逃跑得異常狼狽。他們拋棄了一切輜重,焚毀了自己的糧食倉庫和軍火倉庫;汽油用完的汽車,引擎發生故障的坦克,都立即炸毀在路邊;他們把大量的將要在聖誕節分發的包裹、郵件,也都投到火堆里。由於他們不斷遭到我軍的打擊,不少汽車被打壞了,他們不得不一部分人乘車,一部分人步行。那些步行的士兵們,一見汽車、坦克,就狂喊亂叫地去追,想爬到汽車、坦克上去,不少人被壓死在公路上。還有許多人,為了走得快些,扔掉了自己的皮靴,隨後,北朝鮮的嚴寒,又追得他們不得不用破布片纏著自己的腳,這樣反而便他們在冰凍的公路上走得更加艱難。他們之中許許多多的人得了「吃驚病」,只要有一聲槍響,就會把他們嚇得亂嚷亂叫,嗚嗚地大哭,發狂地亂跑。當他們被我軍俘虜以後,還神志不清,只要有一點響動,就又哭喊起來:「共軍!共軍!……」「中國軍隊!中國軍隊!」「我要回東京去!」「我要回美國去!……」「我要回檀香山去!……」「我不要呆在這可怕的地方!」
這就是美國人自稱的,美國歷史上空前未有的「黑暗時代」,或者叫做「黑暗的十二月」。
然而,就在這個「黑暗的十二月」甲,他們對朝鮮人民殘忍的燒殺,不僅沒有放鬆,並且創造了「輝煌」的記錄。他們為了把不得不退出的地方變成荒漠無人的地帶,他們逼迫一切居民離開自己的房於,先把房子放火焚燒,然後把年輕的婦女運走,把其餘的居民,用機關槍和卡賓槍殺死在田野里。那些為虎作倀的地主武裝治安隊,還編出謊言恐嚇人們:「你們退不退?美國人就要往這裡丟原子彈了!你們快到三八線以南過自由幸福的生活去吧!」當人們被逼著走出村莊不遠,就死在猝不及防的槍聲里。有誰能夠計算出他們在這次撤退中究竟屠殺了多少善良的人民!在公路兩側,到處是屍體和鮮血,到處是灰燼和大火,向南追擊的中圍人民志願軍部隊,就是這樣踏著血泊,穿過大火向前疾進。
這天傍晚,三連路過個較大的村鎮,想找一個嚮導,可是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出得村來,看見前面一個小山頭上白花花的,大家當做是一片沒有融化的積雪,也不以為意。當前面的部隊剛剛接近山頭,霍地黑壓壓的一大片烏鴉飛了起來。大家心裡驀地一驚。走近一看,原來是被殘殺的朝鮮人民的屍體,有老人,有婦女,有孩子,一個挨著一個,約有八九萬人。不知道有多少戰士在這裡灑下了他們的眼淚,可是他們不能停下來,他們沒有時間去掩埋他們。等部隊一過,那一大片烏鴉在天空中打了幾個旋子又黑壓壓地落在那個小山頭下去了。戰士們回頭遠望,看見這種情景,心裡真像是刀攪一樣。有不少的戰士哭出聲來。他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加快腳步,踏著敵人的坦克、汽車留下的印痕飛速前進。
可是,當大家正著急向前趕路的時候,三連發生了一件相當意外的事情:炊事班的傻五十躺下來不走了,他背著一口很大的行軍鍋,正正地橫躺在公路上。
喬大夯來到他跟前說:
「傻五十,你怎麼啦?」
傻五十悶著頭不說話,還把脖子往旁邊一扭。
「五十,有話你可說呀!」老模範說。
傻五十照舊一聲不吭。
喬大夯感到急躁解決不了問題,親切地說:
「你是不是病了,五十?」他有意去掉了那個「傻」字。
「我沒有病!」他硬撅撅地衝出了一句。
「那你為哈不往前走哇?」
傻五十把脖子又扭到另一邊去了。
「我知道啦,」老模範和顏悅色地說,「人家五十每天行軍,一步也不掉隊;到地方還要挑水做飯,也真夠累的。來,這行軍鍋讓我背著!」
老模範本來已經替別人背了兩個背包,像個小馱子似的,現在他又來抓行軍鍋上的背帶,傻五十把他一推:
「我自個兒會背嘛!」
調皮騾子趕過來說:
「你們怎麼忘啦,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呀!看我來幫助你們動員動員,保准一說就靈!」
這傻五十,從小爹娘就去世了,一直在地主家裡當小做活的。土地改革以後,分了地,還分了三間大北庫。就是因為缺個心眼兒,閨女們都不願嫁他。可是傻五十著實地忠誠憨厚。村裡動員參軍,他第一個報名,他對這一點也很自豪,動不動就說:「我是翻身來的!」他一貫工作很好。但凡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只要說給他找個對象,就立刻樂得眉開眼笑,一天愁雲都不見了。現在調皮騾子又想起這個辦法,就往傻五十面前一蹲,有眉有眼地說:
「五十兒!依我看,他們說的都不對你的心坎兒。你一不是病,二不是累,就是有一樁不順心的事兒。你乾脆放心好了,俺們村有一個閨女,也是孤苦伶仃,從小就沒了爹媽,托我給她說個婆家,說非要嫁個解放軍不行。等打敗美國鬼子,咱們回國的時候,我給你介紹介紹,你說行不?」
調皮騾子自料他的這番貼心活,其成功是毫無疑問的;哪知傻五十把眼一瞪:
「去!你這個臭調皮騾子!」
說過,他的脖子扭得更厲害了。
事情不單沒有成功,調皮騾子上面還加上了一個「臭」字,這真是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大家真不知道怎樣才好。
直屬隊過來了。政委周僕從隊伍里止出來問:
「什麼事呀?」
人們紛紛說:
「五十,首長來了,你還不起來?」
傻五十欠欠身子,又不動了。
周仆帶著笑彎下腰來,說:
「李五十同志!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給我說說,我來給你解決。」
「你誆我不?」他把脖子扭過來問。
周仆噗哧一聲笑了,說:
「我是政委,誆人還行么?」
「我對喬大個有意見!」傻五十把脖子一梗。
「有什麼意見哪?」
「我對老模範也有意見!」他又說。
喬大夯和老模範都愣了,想不到扣兒結在自己身上。
周仆連聲說:
「好,好,對什麼人有意見都可以提。」
傻五十把頭仰起來,望著喬大夯質問:
「為啥你們有俘虜不讓我抓?為啥你們不讓我給朝鮮人民報仇?」
喬大夯解釋道:
「這是你投有機會嘛!」
「五十,咱們在伙房也是為了革命呵!」老模範說。
傻五十挺挺腰板,坐起來:
「為啥讓別的炊事員下班?就是不讓俺去?俺是不是翻身來的?」
問題明白了:原來今天早上,喬大夯找老模範商量,為了加強戰鬥班,把伙房四個比較年輕的炊事員都調到班裡。他直憋了一天氣沒有吭聲,剛才看見被殘殺的朝鮮人,就再也憋不住了。
至於說為什麼沒有要他去,自然因為他「缺個心眼兒」,而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作為正面理由來解釋的,因此大家都默然了。
周仆略微沉吟了一下,問了問炊事班確實不需要那樣多的人,就說:
「好吧,李五十同志,你就到戰鬥班裡去吧。你是『翻身來的』,可要好好乾哪!」
傻五十笑了,像成熟的石榴那樣自自然然地咧開了嘴兒:
「劉大順是解放來的,還抓了俘虜哩!我,我是翻身來的!」
他說著一躍而起,向政委打了一個敬禮。
「五十同志,」周仆又囑咐說.「什麼時候伙房需要調你同來,你可得服從組織分配呀!」
「行!行!」他慌慌張張地答應了一聲,也不管眾人,就背起大行軍鍋飛也似地追趕隊伍去了。
周仆出神地望著傻五十背著大行軍鍋的背影,融沒在蒼茫的暮色里。
周仆耳邊,是一片刷刷的腳步聲,有如橫掃的急雨一般,向平壤方向急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