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5日,周仆率領的團隊進人了煙火瀰漫的平壤城。
美國軍隊是在10月21日侵佔這座城市的。在這一個半月的短短的時間裡.他們做盡了一切壞事。他們搶走了這裡的一切珍奇之物,作為出征的「紀念」;他們在「接收」的一座大釀酒廠里大喝特喝,然後任意闖進住宅里去強姦婦女,行兇殺人;他們把朝鮮人拴在吉普車上活活地拖死,用開水把人活活地燙死,作為自己行樂的手段;他們用細長的卡賓槍子彈,使整個的城市泡在血水裡……然後在他們撤離的時候,又縱火焚毀了這座聞名的東方古城。
整個城市都在燃燒。一棟棟的平房,在烈火里轟轟地倒塌著,樓房的窗口噴著長長的火舌。升騰的黑煙遮沒了太陽。在街上追擊的部隊,灰燼在肩頭上傾刻就落了一層。槍聲還沒有停下來,在燃燒的街道上,已經出現了一夥一夥歡迎的人群。市民們有的抬著術桶,有的頂著飯罐、萊盆,一面揮著熱淚,一面向中國戰士們歡呼致敬。
然而,戰士們一步也不肯停,他們揮揮手來表示心中的謝意,又飛步追趕敵人去了。
大同江橋,也在烈火中燃燒著,戰士們不顧一切地在鋼架上爬行。
第二天薄暮時分,周仆率領的追擊部隊進抵沙里院附近。聽到前面十餘里處的山谷里槍聲大作,周仆心中詫異,急忙問團參謀長雷華:
「老雷,是不是別的部隊插到咱們前面去了?」
「不大可能。」雷華邊走邊說,「咱們是全軍的先頭團,走得又不慢,準的腿那麼長呀!」
「那末,這槍聲是怎麼回事……」
「據我看,很可能是敵人自己發生了誤會。」
周仆沉吟了一會兒,搖搖頭說:
「也不大可能:第一,天還沒黑,第二,敵人的通訊聯絡是很方便的。……會不會是朝鮮的游擊隊同敵人接觸?」
「游擊隊?戰鬥規模不會這樣大。」雷華又說。
周仆點點頭,承認雷華說的也有道理。他笑了一笑:
「不管怎麼說,只要敵人肯把他的膠皮輪停上一停,就是好事。」
於是,他命令部隊加快速度,向槍聲響的地方馳進。
但是部隊向前走了半個小時左右,前面的槍聲漸漸疏落下來,又聽不到了。
周仆實在納悶。走在先頭的二營來人報告,說在前面的公路上,發現了大批敵人,已經掉過頭來,看來要對我軍的追擊行動進行反撲,「這太好了!」周仆高興得幾乎喊出聲來。心想,「你只要讓我粘住,再跑就沒有那麼容易了。」隨即命令部隊就地停止,吩咐二營迅速搶佔附近一座高山。自己同參謀長也急忙登山,準備仔細觀察情況。
他們剛剛爬上山頂,前面已經接火,發出斷斷續續的槍聲。
周仆在暮色蒼茫中向前眺望,看見二營的一個連已經爬上那座較高的山頭上去了;從公路上上來的敵人,也在搶同一座山頭。由於朝鮮地勢北高南低,才剛剛爬到半山。山頂上的火力嘩嘩地向下面傾瀉著,阻擋著他們的前進。但是這股敵人顯得很不尋常,他們在傾瀉的彈雨里,絲毫役有害怕的樣子,照舊沉著地勇敢地向山上猛撲過來。周仆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碰了碰雷華說:
「老雷,我看恐怕不是敵人吧?敵人哪有這樣勇敢哪!」
「噢,不像,不像!」參謀長說。
周仆急忙向小迷糊要過望遠鏡,在朦朧的暮色里,看了好一會子.說:
「敵人怎麼沒有戴鋼盔呀?」
雷華在望遠鏡里看了一會兒,也說:
「轉盤槍!背的是轉盤槍!」
「看準了嗎?」
「看準了,看準了。」
周仆興奮地說:
「老雷,你看是不是從南朝鮮撤回來的人民軍哪?」
「唔,有可能。」
於是,周仆立即命令司號員發出停止射擊的號音,然後讓旗手把團隊的軍旗在高山尖上樹立起來。
先頭連的槍聲停下來了。旗手站在山尖上高高地舉著軍旗,紅色的軍旗,好像一隻將要展翅飛騰的紅色的大鳥一般,翻舞在晚風裡。
時間不大,對方的山頭上,也出現了一支鑲著藍邊的紅旗,接著槍聲也停止了。
「同志們!走!快看看他們去吧!」
周仆興奮地喊了一聲,帶領人們飛快下山,趕到前面去了。
前面公路上一片歡騰。兩支無產階級的軍隊已經不分彼此不分行列地擁在一起。周仆看見人民軍的戰士們,還穿著夏季服裝,由於長途跋涉,許多人鞋子破了,還有人打著赤腳。但是他們佩著肩章,背著轉盤槍,依然是那麼精神抖撤。他們狂熱地擁抱著志願軍戰士;那些一向不習慣於擁抱的中國戰士,也緊緊地擁抱著他們的戰友們。「同志,你們辛苦啦!辛苦啦!」「冬木,蘇格哈斯米達!蘇格哈斯米達!」(朝語:辛苦!)人群里傳出無限深情的語聲,由於他們彼此心情激動,語言不通,他們只能以自已的熱淚來補充自己的語言。
周仆還沒有走到人群裡面,就有一個年輕的人民軍戰士緊緊地把他摟抱住了,嘴甲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周仆抱著他,看著他那年輕的臉.看著他那單薄的在山林里掛破的夏季服裝,是多麼地激動呵!他想對他說:親愛的朝鮮同志!你們打了多少仗,吃了多少苦,走了多遠的路呵!你們是多麼勇敢呵!全世界都稱讚你們是英雄的人民,你們的確是受之無愧的。你們遭受的一切艱難困苦,難道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祖國嗎?不,你們是為了整個東方,為了全世界進步人類的革命事業。周仆的眼淚也悄悄地流到那個年輕戰士的肩頭上去了。
正在這時,不知哪個人民軍戰士領著頭喊了一句:
「中國共產黨滿塞!毛澤東滿塞!」
人民軍的戰士們跟著大聲呼喊起來。
周仆的心震動得更加厲害,他從那個戰士的肩頭上,舉起手臂高呼著:
『朝鮮勞動黨萬歲!金日成將軍萬歲!」
他的戰士們也跟著他喊起來丁。
口號聲此伏彼起,震動著山谷。兩支語言不通的軍隊,在這兩句口號里傾瀉著自己的感情。
這時,人群里傳來一陣紛亂的低語聲,接著自動地閃開一條通路,有幾個朝鮮人民軍的軍官擠了過來。聯絡員碰了碰周仆,低聲地說:「人民軍的師長過來了!」周仆抬頭一望,為首的一位中年人,身材高大魁偉,紅臉膛,褪色的呢制服上,佩著將軍的軍銜,周仆立刻迎上去,打了一個敬禮。
「是你呀,老周!」
將軍握著他的手,驚喜地用漢語喊了一聲。
周仆端詳了一下,也驚喜地喊著:
「你!你是崔俊同志!」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起來。崔俊輕輕地拍著周仆的肩膀,充滿激動地說:
「我的老戰友!我的好同志!現在你們可來到啦!」
周仆也緊緊握著崔俊的手,激動地說:
「自從敵人在仁川登陸,同志們的心裡都像著了火似的,恨不得飛到朝鮮戰場……」
「周仆同志,這我是能夠想像到的。」崔俊說,「從大邱、釜山北撤的時候,我就對同志們說:中國同志是會來的!他們不可能不來,不可能不動。果然時間不長,就聽到了你們出國的消息。同志們都從內心裡感謝你們,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們這樣大的援助……」
「快別說這樣的話了,崔俊同志。」周仆說,「你和許多朝鮮同志過去在中國,同我們一道吃苦菜,吃黑豆,難道是為了你們自己?我還記得你負傷的時候……」
「老周,別提這些舊事了。」崔俊打斷他的話說,「事實會證明我們兩國人民的友誼.是最深厚,最純潔的友誼。讓歷史學家們去評價它們吧!」
戰士們也都紛紛地圍攏過來,來看這一對老戰友的會面。
周仆轉了話題說:
「崔俊同志,前面的情況怎麼樣?敵人跑出很遠了么?」
「不遠.剛才被我敲掉了一股。」
崔俊指了指遠處的一大堆美國俘虜,豪邁地一笑。接著又用手指頭敲著旁邊一個人民軍戰士槍上的轉盤,輕輕嘆了幾氣:「可惜這個空了,不然的話,我看他們是跑不掉的。……」
周仆命令參謀長通知部隊準備繼續前進。又緊握著崔俊的手說:
「你們這次北撤,恐怕遇見了不少困難!」
「困難?隔斷在敵人後方,自然會有一些困難。」崔俊淡淡一笑,「可是敵人要想把我們吃掉,也不那麼容易。……我們已經在敵人後方,打了兩個多月的游擊,什麼野草都吃遍了。就是缺乏子彈,這槍餓肚子比人餓肚子還叫人難受。只要補充些彈藥,我們就可以立即投入大規模作戰。」說到這裡,他又微笑了一下,說:「周仆同志,要說困難,難道你們到這裡作戰會沒有困難?不,不能沒有困難,但現在不是談困難的時候。」
周仆團隊的戰士們.這時紛紛從自己的背包上取下鞋來,還有人把少量的煙末,也倒出來分給人民軍的戰友們。但是人民軍的戰士們推讓著不接受。志願軍的戰士說:「同志,你辛苦啦!」人民軍的戰士就說:「你的辛苦,我的辛苦的沒有。」人民軍的戰士繞著彎跑,志願軍的戰士們就捧著鞋在後面追。周仆和崔俊看見這種情景都深受感動,戰士們總是更加能體會到戰士的困難。
周仆說:
「崔俊同志,你就讓他們收下吧!」
「好,」崔俊欣然點頭,轉向大家用朝語說,「同志們,這是我們最親密的戰友,既然他們贈送你們,你們就謝謝他們吧!」
周仆乘崔俊講話的時候,走到了小迷糊旁邊,悄聲地問:
「皮包里還有幾包煙哪?」
「可能還有五包。」
「什麼可能,到底還有幾包?」
「五包。」
「通通拿出來,交給師長的警衛員。」
被稱為「老保守」的小迷糊,這次異常慷慨,把五包「大生產」牌香煙一股腦兒取了出來。
崔俊眼尖,急忙攔住說:
「你要幹什麼,老周,煙我早就戒了。」
「不不,你那煙癮是戒不掉的。」周仆嘻嘻一笑,「你還記得,反掃蕩的叫候,咱倆一塊住山洞裡抽樹葉嗎?」
「你的記性真好!」崔俊也笑了,轉過頭對警衛員說,「那就收下來吧。」
周仆這個團的戰士們,已經回到他們的行列里,又繼續前進了。
周仆再一次緊緊握住崔俊的一雙大手,說:
「再見吧,崔俊同志,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恐怕是很多的。」
「是的,我們很快就會趕上來的!」
崔俊也使勁握了握周仆的手,讓他去了。但是周仆剛剛走出不遠,崔俊又趕上去說:
「老周,你等一等。」
周仆停住腳步。崔俊說:
「我忘了問你,我熟悉的老戰友,還有哪些來啦?你的老夥計呢,來了沒有?」
「你說的是老鄧吧……」
「對呀,我們的戰鬥英雄,他來了沒有?」
「他還能不來?原來出國沒有他,他傷沒好就趕來了,前幾天才負傷下去。」
「傷重不重?」崔俊關切地問。
周仆本來想說不輕,但臨時又改口說:「不……重。」
崔俊半響不語,接著義問:
「洪川呢?他現在在哪裡?」
「現在是我們的師長。」周仆看看錶說,「一個小時以後,他就會趕到這裡。」
「那太好了,我等著他。」
崔俊又揮揮手,嘆口氣說:
「老周,你去吧!老戰友見面話總是說不完的……」
周仆隨著部隊走出很遠,很遠,還看見崔俊和他的衣著單薄的戰士們站在那裡,向他們不住地招手。他發現連續追擊的戰士們,不但不感到疲勞,步伐反而更加有力。他知道,一種新的力量,又注入到戰士的心中。毫無疑問,兩國軍隊的會師,使得我方的戰鬥力量更加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