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仆所在的第五軍追到海州郡以東地區,乘著十輪大卡車的敵人已經逃到三八線以南去了。兵團司令部考慮到徒步追擊難以收效,遂下令停止追擊。
東線部隊在冰天雪地的長津湖畔的作戰,也接近尾聲。被圍攻的美軍第十軍,遭受了慘重的傷亡,其殘部逃到東海岸的連浦、興南港地區,在大量的海空軍掩護下,正狼狽地從海上逃跑。
轟轟烈烈的第二次戰役結束了。這次戰役,由於志願軍指戰員的高度犧牲精神,取得了震撼世界的偉大勝利。東西兩線我共殲敵軍三萬六千餘人。其中美軍兩萬四千餘人。解放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平壤以及北半部的廣大土地,迫使敵軍全部撤退到三八線以南。從進攻轉入防禦。特別是被隔斷在敵後的朝鮮人民軍與志願軍勝利會師,大大增強了我方的力量。戰爭的主動權,已經轉人我方。全軍上下都浸沉在極度興奮的勝利的氣氛里。
然而,在這勝利的喜悅里,周仆心中卻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快之感。這種情緒,隨著戰役的結束而更加明顯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在縛龍里發生的事情。為什麼在本團一個重要幹部身上會發生那樣嚴重的問題?如果當時不是團長和郭祥他們挽救了危局,陣地真的被敵人突破,那造成的會是什麼局面哪!想到這裡,心裡越來越惦記鄧軍和郭祥的傷勢,也越來越憎惡陸希榮,甚至一想起他那長長的個子都覺得可厭。
這天早晨,因為菜蔬困難,伙房給他炸了一盤辣椒下飯。本來是一番好意,誰知這盤辣椒往上一端,他的臉色就起了變化,瞅著辣椒半晌沒有說話。
小迷糊還以為政委不喜歡吃,就解釋說:
「就這還是找了半個村子才買來的哩!」
周仆哼了一聲,抬起筷子懶洋洋地吃著。小迷糊哪裡知道這盤辣椒觸動了政委的心事,使他又想起了他的夥伴鄧軍。他胡亂吃過早飯,就給軍後勤打電話,了解鄧軍和郭祥的傷勢。軍後勤回話說,他們的傷勢很重,尤其郭祥仍處於昏迷狀態。
周仆感到一種難忍的痛楚,本來預定明天召開的團黨委會議,改在當天下午舉行。
天又落起了大雪。剛剛過午,黨委委員們已經冒雪先後來到。到會的有三營營長孫亮,二營教導員李芳亭,參謀長雷華,政治世主任馬駿,組織股長崔國彬。一營教導員陳國發,也被擴大來列席會議。副團長沒有到會,他在前幾天就已被調往俘虜營管理俘虜去了。最後到來的是一營營長陸希榮,他臉色陰沉地擠在牆角里,裝出一副故作鎮靜的樣子。
孫亮帶來了幾包繳獲的美國香煙,相當地活躍了會場的氣氛。儘管他表現得十分大方,但仍不免最後被同志們「打了土豪」。大家盤著腿圍在一起,熱烈地談敘著戰役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陸希榮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覺得無話可說,即使插上兩句話,別人也表現相當冷淡。他突然變得彷彿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坐在那裡。而他的旁邊卻是一個熱鬧的、無比親熱的戰鬥家庭。
周仆竭力使自己的情緒與屋裡的氣氛相調和,但是他的臉色仍然顯得嚴峻。
「政委談淡形勢吧,」孫亮活潑地說,「東線打得怎麼樣呵?」
「比我們這裡可艱苦多嘍!」周仆說,「昨天師長講,東線部隊出國太倉促了,還穿著長江以南的棉衣,戴著大沿帽,就投入了作戰。那地方山又高,雪又大,零下30多度。發生了許多凍傷。糧食也接濟不上,大概有幾天沒有吃上飯。聽說有的連隊看見敵人逃跑干著急沖不上去,又凍又餓,有些班成散兵隊形趴在雪地上起不來。……可是就在這種條件下,還是在新興里殲滅了美七師的一個團零兩個營,把柳潭裡、下竭隅里的美陸戰第一師打成了殘廢。」
人們紛紛讚歎著。
「聽說這陸戰一師是敵人的王牌?」孫亮問。
「吹得凶!」周仆說,「美國人吹噓,說這個師有175年建軍的歷史,曾經四次出國,從來沒有打過敗仗。還說,如果共軍能打敗這夥人,那麼他們就贏得了朝鮮戰爭,甚至也許全世界的戰爭!……他們還吹,這個陸戰師承認他們也許有一天會被打敗,如果那一天太陽從西邊出來的話。……」
人們笑起來。
「我倒希望下次戰役能碰碰它!」孫亮搓了搓手。
「下次戰役?恐怕你碰不上它吧,」周仆笑了一笑,「聽說它們被運到大邱、釜山休養去了。」
「這些可憐的傢伙!」周仆接著說道,「在十幾天以前,他們還把麥克阿瑟看做是穿軍服的聖誕老人,還相信他的話,準備打到鴨綠江過聖誕節呢!」
「依我看。人家也部分地達到目的了。」孫亮慢條斯理地說,「好多人不是到碧潼俘虜營過聖誕節去了嗎?」
人們又是一陣鬨笑。
周仆看時間已到,就宣布會議開始。他簡略談了談當前的形勢和工作,接著就轉人正題,略略提高了聲音說:
「今天的會議,主要是討論陸希榮同志嚴重的右傾錯誤和時他的處分問題。」
儘管會議的內容,早巳通知了人們,但因為「嚴重右傾」這個字眼本身的分量,還是產生了種少有的嚴肅氣氛。頓時屋裡一靜,連雪花打著細格門窗的輕微的沙沙聲,都能聽見。
人們斜視著陸希榮,沉靜了好幾秒鐘,眼睛裡流露著鄙視、不滿和憤怒的神情。
「這是黨的會議!」終於陸希榮的脖子梗起來了,「我希望我們的黨代表說話公正一些。」
周仆極力控制著自己,不使自己的行動和語言超出一個政治委員的身份。他勉強地笑了一下,放緩語調說:
「有什麼不公正的地方,可以講。」
政委出人意料的平靜,使陸希榮感到幾分慌亂;也因此更加激怒了他:
「我要求周政委客觀地全面地來審查我陸希榮的歷史。我陸希榮參加革命,不說身經百戰,大小仗也打過幾十次了,我要求一次一次地來審查我在戰鬥上的表現。我要求個別領導人不要急於下結論,不要夾雜任何個人的情緒。……」
「好嘛,讓我們就來首先研究一下你在縛龍里戰鬥中的表現。」周仆捨棄開陸希榮設置的重重障礙,平靜地說。他好像是領導衝鋒的班長,在對方重重的鹿砦、鐵絲網的前面發現可以接近目標的地方。
陸希榮的手指不易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他用激憤的臉色掩飾著自己的慌亂。
「審查任何一次戰鬥都可以。」他大聲地說。「縛龍里戰鬥,縛龍里以前的任何一次戰鬥,摩天嶺戰鬥,南天門戰鬥,大小胡庄戰鬥,南北齊戰鬥,太原登城戰鬥都可以,如果能夠說明我右傾怕死.我可以立刻把我的大功功臣的獎狀交出來,也可以把它扯掉。」
「好好,大家來討論吧。」周仆說,「陸希榮同志,據我看,不要說一張立功獎狀。就是十張獎狀也不能管一輩子。……既然你不是右傾怕死,為什麼臨陣脫逃,把部隊撒下來?」
陸希榮像被擠到牆角里似的,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
「我要求上級認真地了解一下具體情況。」他說,「撤退?不錯,是撤退了。但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是在敵人的坦克突破陣地之後,我才同部隊一起撤下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連不撤下來,就會被敵人消滅,就等於給敵人送禮。我不能不對戰士的生命負責。我沒有權力使戰士的生命遭到無謂的犧牲。」
坐在陸希榮旁邊的孫亮咳嗽了一聲,這是他發言的信號。
「希榮同志,」他側過臉瞅著陸希榮,「你說你要對戰士的生命負責,那末,你為什麼就不對三連,不對郭祥他們的生命負責呢?你說你的陣地被突破,你為什麼就不想到全團的陣地被敵人突破?」
陸希榮受到猛力的一擊,有些慌張,連聲說:
「唉唉,老孫,你不了解實際情況嘛!」
孫亮斜了一營教導員一眼。這位教導員一直神色不安地坐在那裡,腦子裡像正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還是讓陳國發同志講講吧,他是很了解具體情況的。」
大家都聽得出來,這是孫亮有意將他一軍。
「對對,老陳講講。」大家也跟著說。
陳國發感受到強大的壓力,立時滿臉通紅,彷徨四顧,不知說什麼好。
周仆實在看不下去,瞅著陳國發說:
「陳國發同志,你這自由主義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對他的問題總是包著不講,問題發展得這樣嚴重,你要負一定的責任!」
「我我……」我這不是準備講嘛!」陳國發攤攤手,又膽怯地瞅了陸希榮一眼,「我也覺得他似乎有一點兒情緒不夠太飽滿。……向縛龍里穿插的時候,路上他就說:『你看我們這些上級!要像這樣用兵,不等打仗就拖死了。』到了縛龍里,大家一聽說敵人還沒有過去.都高興得嗷嗷叫;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我估摸著,他的思想是還不如敵人已經過去,在後面追一追更好一些……」
「老陳!」陸希榮憤怒地叫道,「大家是要你講事實,並不是叫你來這裡講臉色,講估摸!你怎麼知道我有這種思想?」
「讓人家講下去嘛!」孫亮給陳國發助勁。
「事實?我後面有事實!」陳國發的聲音也略略大了一點,顯然陸希榮的質問某種程度激怒了他。「到了縛龍里,他雖然不高興,還是向團里要求把我們營放在正面。我就想,他的戰鬥責任心究竟還是強的。誰知道團里真的批准了,他的臉色都變了。他悄悄跟我說:『老陳!這一回可是拖不過去了,我這一百多斤肯定要撂到這裡了!』還說,還說:『我死了,我的家當都送給你,我的這塊表,請你給我保存著,以後替我送給小楊,做一個最後的紀念。』……」
「老陳哪!老陳哪!」陸希榮一連聲叫著,「我們可是老戰友呀!我們在一塊就伴兒可不是一天半天呀!你你你,你把這些開玩笑的話搬到黨委會上,是什麼意思?……再說,再說,我那些話正是表明我為革命犧牲的決心!我是說,就是扔掉這一百多斤,也要堅決地完成這個重要任務!」
聽了陸希榮的一番話,陳國發又有些猶豫不決起來。周仆發現剛剛出現的突破口,眼看又被對方用感情的火網縫合在一處。立刻說:
「老戰友是崇高的稱號,但是不能用它來藏垢納污。越是老戰友,就應該更加不講情面,就應該講得比別人更加深刻、更加徹底。不然,老戰友還有什麼意義呀!……陳國發同志,你說對不對?」
「對,你講得對。」陳國發低著頭說,「我過去領會錯了。我總是怕傷了感情,影響雙方的關係,工作也不好搞。遇見事,我就想,老戰友了,出生入死的不容易,哪裡有那麼多原則好講,一天價擺著個政治面孔幹啥?凡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給上級講了,他還得受批評,弄得雙方都不好看。」
「哼,瞧瞧你這思想!」。周仆瞅了他一眼,「你接著講下點。」
一度動搖的戰線又趨於穩定,陳國發恢復了勇氣說:
「我們把部隊帶上陣地,我就發現營長把指揮所選得離前面太遠了。我說,如果敵人的炮火切斷了我們的聯繫,我們掌握不住部隊的情況,是要犯錯誤的。他就說,『這不是打游擊,這是現代化的戰爭!你還是考慮考慮你的政治工作去吧!』我怕影響兩個人的關係,也就沒有堅持。後來南邊增援的敵人攻上來了,南北兩面的炮火都打到我們的陣地上,他就鑽在洞里不出來了:還悄悄對我說:『老陳哪,怎麼辦哪?你看兩面的敵人都來夾擊我們,就憑這稀稀拉拉幾個步兵能頂得住嗎?』我說,『守不住也得守,不然要犯嚴重的錯誤。』他就不言聲了。接著,前面報告,敵人的坦克開始渡河。他又對我說:『老陳哪,你可要認真地考慮一下現在的形勢。郭祥那人可是個滑頭鬼,如果他要一撤,我倆會要當俘虜的!』我怕爭論起來,弄得雙方都不愉快,就沒有理他。不一時,又報告敵人的坦克衝過了河。前面的戰鬥十分激烈。我怕陣地有失,就坐不住了。我對他說,我到前邊看看去,親自去掌握一下。他就說:『那很好,我就在這裡掌握全盤。』可是我還沒有走到一連的陣地,就看見一連撤下來了,說是營長讓他們撤下來的。 ……據我估摸,他開頭想讓我先說出來後撤的話,好讓我跟他一塊兒分擔責任;我沒有同意。後來,他覺著一個人跑下去錯誤太明顯了,就傳下了後撤的命令。據我後來了解,前面戰士們已經打退了敵人一次衝鋒,守得是很好的。」
這時,陸希榮的眼睛裡射出一種類似仇恨的凶光,看了陳國發好幾秒鐘,然後低下頭去。
「隨你去說!對一個同志的錯誤任意擴大,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他喃喃地說。
陳國發漲紅著臉,不滿地說:
「我誇大你的錯誤了嗎?有些事我還沒有說哩。一次戰役,二連連長不按照預定的路線撤退,也是向你請示過的。」
周仆驚奇地問:
「二連連長不是承認是自己的責任嗎?」
「不是這樣,政委,」陳國發說,「當時敵人的炮火封鎖了山口.二連連長就向他請示,可不可以向旁邊撤退,他就點了頭。事後政治處下來調查,他怕暴露,就悄悄找到二連連長說:『你先把責任承擔起來,我保證不讓你受處分!要不咱倆都得挨批,事情就不好辦了。』二連連長受了處分,才知道上了當,跟我偷偷地講了……」
「通訊員不是說,他下了制止撤退的命令嗎?」
「那也是假的,都是他布置的。」
周仆長長地嘆了口氣,用煙斗沖著陸希榮一指:
「唉!老陸,你瞧瞧你這叫什麼作風!」
孫亮挺挺身板兒,瞧著陳國發說:
「有一件怪事兒,我想問問。傳說陸希榮同志,一聽說出國就縫了一個大白被單子,據說是專門防原子彈用的,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兒?」
問題提得令人吃驚,頓時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說呀,老陳,有救有這樣的事兒?」人們紛紛追問。
「我,我這不是準備說嘛!」陳國發又膽怯地看了陸希榮一眼,低著頭說,「是在出國頭一天讓房東做的。」
屋子裡發出一陣沉重的嘆息聲和嘲笑聲。
陸希榮滿臉通紅,接著像一頭獅子似地暴怒了。
「這是造謠!這是誹謗!」他叫喊起來,「不錯,我是做了一條白被單;但是,陳國發同志,你怎麼能證明我是害怕原子彈呢?」
「你,你你……」陳國發一時急得說不出語來,「你說,這同打仗可跟以前不一樣了.美國人是很可能要丟原子彈的。……你還勸我也做一條。」
陸希榮幾乎要站起來的樣子,聲音越來越大了:
「陳國發同志!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對我有意見的話,你可以明講嘛,為什麼要起害人之心呢?你的話不是歪曲、擴大.就是你估摸著。你怎麼能用自己不很乾凈的心理來估摸別人呢?你這些估摸的話,有誰相信呢?不要說別人,首先咱們英明的周政委就不會相信,我們的孫營長、李教導員以及在座的每一個同志都是不會相信的。……」
「陸希榮!你老實一點!」周仆厲聲說,「你不要在黨的會議上玩弄舊社會的一套。」他本來並沒有準備這時候發言,可是陸希榮剛才的丑相實在引起他深深的厭惡。「依你說,陳國發同志把你估摸錯了,照我看,他還沒有認清你的本質。依你說,陳國發同志起了害人之心,照我看,有害人之心的是你!一點不錯,是你!」他用手向陸希榮一指。
「有什麼事實?」陸希榮抗爭地說。
「你聽我講。」周仆說,「第一,出國不久你三番五次地跟我們講,郭祥同志勾引小楊,要挖你的『牆腳』。要我們開展對郭祥的鬥爭。找後來問小楊,知道你完全是無中生有,陷害同志;第二,清川江北岸的戰鬥,你繼續在火線上打擊報復,企圖借刀殺人,來達到你陷害郭祥的目的;第三,就是這次縛龍里戰鬥,你私自下令後撤,不但是出於你的右傾保命,而且同樣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想讓郭祥腹背受敵,被敵人消滅。……我看,你還是把這種醜惡的個人主義思想,右傾隨死的思想,向同志們作個交待吧!」
陸希榮臉色煞白,渾身發抖,連嘴唇都哆嗦起來。
這沉重的打擊,激起了他的狂怒。他陡然間站起來,哆哆嗦嗦解著胸前的紐扣,然後猛地把衣襟扯升,露出他的傷疤。
「好哇,你個周仆!」他狂怒地指著自己的傷疤,「我問你,這是不是個人主義?這是不是右傾怕死?」他接著又彎下腰去挽自己的褲腿,指著另一塊傷疤,「我再問你,這些傷疤是不是狼叼的?狗啃的?我對人民的貢獻,不單全團知道,全師知道,全軍都知道,連兵團司令他都知道!今天你朝我的頭上倒屎罐子,你想把我陸希榮搞臭,這是辦不到的!我再告訴你一句:這是辦不到的!」
他氣昂昂地大步跨到門口,把門咔地一聲拉開,立刻衝進來一股寒氣,雪花也飄進來了。他又回過頭說:
「我早就把你看透啦!你一不懂軍事,二不懂政治,你就是專門靠整人吃飯。你不是組織這批人整那批人,就是組織那批人整這批人。你就用這種手段打擊別人,抬高自己,來樹立你的威信。你看哪個同志多少露一點頭兒,在上級面前比你吃得開,在群眾面前比你威信高,你就拚命地打擊他,好把你顯出來。你一貫居心不良,你惟恐天下不亂,你把我們團整個黨的生活攪得烏煙瘴氣!我今天對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沒有意見,就是對你周仆有意見!你今天成心打擊我,我正式告訴你:我不參加你組織的會議!」
說著,他探身拿起一隻棉鞋,扑打著雪花,就要離開會場。
「陸希榮同志!你給我回來!」周仆充滿威嚴地喊道,「你蔑視黨的會議是不允許的。」
陸希榮拿著棉鞋剛要穿,遲疑了一下。
周仆繼續響亮地說道:
「你退出會場,只能說明你害怕真理,害怕揭露你的問題。如果你還有一點黨的觀念,如果你對在座的同志還有一點點尊重,你就不應該出現這種行動!」
政治處主任馬駿也激怒了:
「陸希榮同志,不管怎麼講,你這種行動是錯誤的!」
「坐下嘛,有話慢慢講嘛!」一向老成持重的二營教導員李芳亭說。
「坐下!坐下!」大家紛紛地說。
在陸希榮遲疑的一剎那,孫亮機靈地站起來,咔噠一聲,關起了那扇細格窗門。他拍了拍陸希榮的肩膀說:
「老夥計!坐下吧,這可是黨的會議呀!」
陸希榮走又不是,回又不是,猶豫片刻,只好尷尬地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下來。
「我向同志們鄭重聲明,」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立刻來了個急轉彎,放低聲音說,「我並不是蔑視黨的會議,蔑視在座的同志,也不是害怕揭露我的問題。……我確實是對政委個人有意見,當然我剛才的衝動是不對的。」
「這種人,總忘不了耍花招!」周仆心中暗笑,「一個個人主義者,即使是一個有才能的人,也是多麼愚蠢哪!」
「好嘛,那很好嘛!」大家紛紛趁坡下驢地說。
陸希榮突然察覺,那隻沾著雪花的棉鞋還在手上,一時不知放在哪裡才好。陳國發接過來,給他放到門外。
戰線總算又趨於穩定。
「我剛才也未免著急了一些。」周仆暗暗檢查道,「這種會議,還要耐心,再耐心才是!」
「希榮同志,」他把語調放緩和了許多,「你過去的功績,同志們是不會否認的;但是你入朝以來的右傾保命,也是事實。我們不能用功績掩蓋錯誤,用優點抹殺缺點。還要很好地挖出問題的根子:為什麼你過去勇敢現在勇敢不起來啦?為什麼你的戰鬥意志衰退了?只有挖出根子,虛心改正,才能解決問題。每個同志都要動動腦子,幫助希榮同志找找這個根子是在什麼地方。」
他的語調雖然和緩,事實上是發出了新的戰鬥號召,就好比一個打開突破口的指揮員,又指揮他的部隊進人縱深戰鬥,向著最強固而又最隱蔽的核心堡壘接近。
「還是讓陳國發同志多談談吧!」孫舞提議。
「哼,這傢伙對我倒抓得緊!」陳國發心裡咕噥了一句,不滿地看了孫亮一眼。
「對,對。」大家也響應說。
「我,我這不是正準備說嘛!」陳國髮帶著幾分焦躁回答,而心裡卻想,「唉,說就說吧,反正我們的關係也保持不住了。」
「我思謀著,他的鬥志到了解放戰爭末期就似乎趕了變化。」他沉吟了一陣,慢騰騰地試探著說,「眼看全國快勝利了,他的變化就越明顯了。有一次,他從醫院養傷回來,我說,』你回來得太好啦,新的戰役快開始啦,我們又在一起就伴兒啦。』他就嘆了口氣說:『老陳哪!你算算你是我的第幾個教導員哪!第五個啦!我怕陪你陪不到底啦。』我說,『別說泄氣話了,你看全國眼看就解放了。』他就扒開衣服,讓我看他過去的傷口。他說:『老陳,你數一數這傷,有多少處了?每一次都是差這麼一點兒!下一次,就是打不住致命的地方.我也頂不住了。血流得太多了!我現在一聽槍響,腦瓜仁就蘇蘇地痛。你瞧一個戰役要死多少人哪!』我就說,快別說這話了,要是讓矧志們聽見,不開展你的鬥爭才懌!……」
「你你,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陸希榮眨眨眼,裝出異常驚訝的樣子。
「太源戰役以前。」陳國發說。
「這就不對了!」陸希榮冷笑了一聲,「如果我抱定這種思想,咱們營能夠先登城嗎?上級給我記的大功是錯誤的決定嗎?我的指揮位置比你靠前得多吧?」
「那你是有自己的企圖。」陳國發也有些急了。
「什麼企圖?」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你說。」
「那時候,團里缺參謀長。你……」
「你這是純粹的誣衊!」
「不,是你自己講的。」
「我?我說什麼?」
「你你,你說:『老陳,打完仗,我恐怕要到團里工作去嘍!』我說:『有消息嗎?』你說:『這還不明顯!你把幾個營長比一下嘛!』那時候,你的情緒唿嚕一下於高漲起來。你還說:『老陳那!好好乾哪!沙鍋子搗蒜,一鎚子買賣呀!』……」
大家幾乎同時冷冷地望了陸希榮一眼。
陸希榮把頭往旁邊一扭,悻悻他說:
「看,幾句玩笑話,今天都成了原則問題!」
周仆示意陳國發,繼續講下去。陳國發說:
「打下太原,他一看提拔的不是他,當團參謀長的是二營長雷華同志,本營的副營長孫亮同志也到三營當了營長,他的情緒就唿嚕一下子又下來了。他抱著上級發下來的提升命令發獃了,坐在那裡總看了有兩個鐘頭。那天,太原城裡鑼鼓喧天,大街上的老百姓扭著秧歌歡慶解放;他一個人買了兩瓶酒,喝得醺醺大醉,還摟著我的脖子說:『老陳哪!老陳哪!我的前途完啦!』我說:『老陸,你看全國的形勢多好,革命都快勝利啦,怎麼能說沒有前途?』他說:『革命有前途,個人沒前途哇!……過去打仗,不能說我不勇敢吧;工作方面不能說我不積極吧;這次攻城,第一個打開突破門的是誰?上次打姚家寨,第一個登上城牆的是誰?不說別的,單說我繳獲的輕重機槍,一個房子也盛不下。可是革命給我的是啥,我個人得到的是啥?現在全國快解放了,革命也成功了,農民得到了土地,工人改善了生活,連那些不革命、反革命的人都當起大官來了,我得到了什麼呢?連一個老婆都沒撈著!我得到的就是這麼一身傷疤,一身臭汗!這不成了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么?這不是革命有前途,個人沒前途么?…… 』我忙說,『快別說了,叫戰士聽見影響多不好呵!你這不是從個人主義立場看問題嗎?』他把眼一翻:『老陳哪!你也來給我上政治課了,別說漂亮話打官腔吧,誰能夠沒有一點兒個人主義?沒有個人打算的人是沒有的!』我就說:『算了,算了,等你思想搞通就好了。』他就大聲說,『我一輩子也搞不通!我躺在棺材裡也搞不通!為什麼提拔別人不提拔我?上次沒有,這次又沒有!雷華是仆么東西,我哪點比不上他!你說是德的方面,才的方面,資的方面,大家可以攤開來,逐點逐條地比嘛!哈哈,他現在爬到我的頭上去了。還有孫亮,過去我一直領導他,我當排長的時候.他還在家端著大黑碗喝白粥哩,我當連長的時候,才不過是我們連小鬼班的班長,現在也跟我一般齊了。周仆當排長,比我早不了幾天,現在人家是團政委了。某某和我是同一期軍校的同學,當時也並不怎麼突出,現在是師長了。跟我的幾個通訊員,現在都是連級幹部了,再打一兩仗,說不定還趕過我去哩。老陳哪!我辛辛苦苦地鬧革命,打了十年仗,我現在算是個什麼呀,我的前途在哪裡呀?……』我當時看他情緒很壞,就說,『你這些意見,如果不好意思提,我可以幫你提提。』他馬上說:『那可絕對不能提,你只要捉一個字,他們就會說你是個人主義!』……」
「陳國發!」陸希榮尖銳地質問道,「一個同志酒後說了幾句可能不太妥當的話,能不能拿到黨委會上作為批判材料?」
「你平時也說過的。」陳國發說,「你還說過你有一個『十年計劃』?」
「什麼十年計劃?」大家驚奇地問。
「他平時很佩服咱們兵團的齊司令員,說他二十七八歲就當了師長。他說:『按我這份才能,你看我多大歲數上能當師長,』我說我判斷不出來,他說:』按我的計劃,我不希望超過這個年齡。」』人們幾乎笑出聲來,有人嘲弄地說:
「這個計劃不是沒有完成嗎?」
「是呀,」陳國發說,「他自己就講:『我今年已經快30歲了,已經超過齊司令作師級幹部的年齡兩三年了,連團級也不是,還有什麼幹頭?我覺得一點精神勁也提不起來了。我這點革命性就像是用完了似的。』……」
人們忍不住笑起來了,陸希榮又羞又惱,悻悻地說:
「大家可以想想嘛!上級的幹部政策是不是沒有一點問題?!」
「當然有問題羅!」參謀長雷華漲紅著臉說,「上級專門提一些『不是東西』的人,卻不提那些蓋世無雙的才子!叫我看問題大啦!」
周仆嚴肅地瞅了雷華一眼,帶著批評的意味。意思是:不要在黨的會議上講反話.這會有損於一個黨委委員的風度。
他又示意陳國發繼續講下去。陳國發說:
「自從解放大西北,咱們住在楊柳鎮,他同一個皮毛商人關係特別親熱。他經常到那個商人家裡,同他的女兒、姨太太喝酒,打牌。……」
「什麼?你說什麼?」周仆一驚。
「他經常到商人家裡喝酒、打牌。」陳國發又重複說。
「你說清楚一些!」陸希榮憤怒地叫道.「並不是我要去,是人家三番五次地請找。人家對咱解放軍那樣熱情,我們應該冷冷淡淡嗎?這是一個軍民關係問題,黨的影響問題,政策紀律問題。再說,打牌只是隨便地玩玩,並沒有賭錢。你要向上級談清楚些!」
「是,我是要談清楚。」陳國發也強硬地說,「他們還送給他一對繡花枕頭,一個上面綉著『甜蜜之夢』,一個上面綉著『祝君晚安』。都是商人的女兒親手繡的。他們還結了乾親。……」
「什麼?什麼乾親?」周仆追問。
「商人有個一個多月的小孫子,拜他作了乾爹。他同商人的女兒平常都是哥哥妹妹相稱。叫得可熱乎著哪!……他準備結婚買的那此東西,錢都是從商人那裡借的。」
周仆氣得臉都變了,沉了半晌才咬著牙說:
「陳國發,你真可以說是個自由主義的典型了。他同資產階級發生了這樣密切的關係.你都沒有講呀!」
「我看,不能說這個人是一般的資產階級,」陸希榮立即反駁說,「人家原來也是勞動出身,因為遭了天災,從山西逃到西北,開頭用兩個肩膀挑東西,每天掙得還不夠吃哩!以後搖撥浪鼓兒,賣布頭兒,人家的家產是這麼一點一滴積起來的。……」
「這渾傢伙,立場已經完全變了!」周仆憤怒地咬咬嘴唇,沒有衝出口來。
「從這以後,他的思想變得更厲害了。」陳國發繼續說道,「有一回,他跟我說:『老陳,我過去太傻了,現在我對一切都看透了。古人說,富貴於我如浮雲,弄個一官半職又值得幾何!人一輩子歸根結底還不是吃一點兒,喝一點兒,痛快一點兒。只要有一個好老婆,一個溫暖的小家庭,手頭稍許寬裕些,風吹不著,雨打小著,日子過得平平妥妥,不要老是打仗流血,也就很不錯了。像人家潘掌柜的,不是照樣生活得根快活嗎?』此後,他的思想就完全集中到組織小家庭的上頭去了。他還說。小楊長得不錯,就是太土氣了;那個商人的女兒很大方,可又不太漂亮。要是兩個人的條件結合起來有多好呵!……」
陳國發說到這兒,又痛切地檢討了自己的自由主義的錯誤。隨後大家展開了批評,幾乎每個人都談到過去對於陸希榮的認識是很不夠的。
孫亮對陸希榮的批評特別尖銳、猛烈,最後還說:
「我想對團的領導同志提點意見。」
周仆把一個煙蒂撕碎,裝到煙斗里,正要擦火,停住了。
「陸希榮同志的問題發展得這樣嚴重,我看團的領導也要負一定的責任。」孫亮極其坦率地說,「過去團的領導對他是一貫地遷就,只有表揚,很少批評。總認為他特別能幹,說他『軍事來得,政治也來得』;群眾也誇他是『才子』,是『司令員兼政委的材料兒』,他自己也就不知道吃幾碗乾飯了。實際上,他的工作很漂浮,他能把準備乾的工作,彙報是已經作的,說的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他也能把已經做過的工作,向你請示作法,來表示對上級的尊重。可是團里也不檢查就相信了。我們提出意見還說我們不虛心!我希望領導上以後接受這種教訓,別再把幹部紿慣壞了。」
「這一炮開得好。」周仆心中想道;一面點起煙斗,對著孫亮微微一笑。
隨後討論了對陸希榮的處分問題。孫亮、雷華、馬駿都主張開除黨籍,李芳亭、崔國彬主張留黨察看。最後,周仆作了總結髮言。他早已把煙斗灌得滿滿的。做了充分準備。
「關於陸希榮同志的問題,同志們談了很多,我不準備多講了。」他竭力使自己的發言保持平靜的語調。「我認為,他的問題是十分嚴重的。他已經由極端的個人主義發展到了嚴重的立場動搖。」周仆觀察了一下大家的臉色,看對自己的結論有無異議,然後又接著說:「在勝利前夕,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主席曾經指出,我們之中的一些人,會被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擊敗。據我看,陸希榮就是第一批被這種糖衣炮彈擊中的一個……」他本來想說「一個可憐蟲」,但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合一個黨委書記的身分,就把那個詞刪略去了。他又用分析的語氣說:「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會被擊中呢?這就因為他本身具有濃厚的個人主義,」他轉臉向著陸希榮說:「陸希榮同志,我們並不否認你有一定的才能,也不否認你過去的功績,但是你有一個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碼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這就是你參加革命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為全世界勞動人民的解放呢,或者是為了把自己造就成一個『偉大人物』?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呢,或者是為了向人民索取優厚的報酬?根據剛才揭發的材料,我看你的動機是不純的。我們需要告訴你,參加革命不是經商,不是放高利貸,不是把自己放入銀行收取利息!假如有誰抱定這樣的目的參加革命,那他是肯定達不到目的的。……我希望你要好好地考慮!」
「關於對你的處分……」周仆說到這裡沉吟了一陣,腦海里引起了一陣鬥爭。一個聲音說:「開除他!開除他!一個多麼令人憎惡的傢伙!」另一個聲音卻說:「要慎重!要按黨的精神辦事!只要有一線可能,就要給他以自新之路!」這時,他又惟恐人們看出他的猶豫,便划了一根火柴,慢騰騰地燃著熄火了的煙斗,然後才說:「我看還是留黨察看為好。」
周仆的話音未落,就聽陸希榮怒沖沖地喊了一聲: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大家一看,陸希榮面孔抽搐著,再一次地狂怒了。他站起身來,大聲地說:
「周仆!今天你組織的會議,完全是造謠、誣衊和打擊人的會議!我要到上級黨委去控告你!」
他說著,咔地一聲把門拉開,蹬上鞋子,頭也不回地去了。
屋子裡霎時又衝進來一股寒氣,雪花在門外已經積起了很厚一層。
「哼。我看還是開除的好!」孫亮憤怒地叫。
「不,還是留黨察看。」周仆在地上乓乓地磕著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