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祥施行手術後的第三天,漸漸清醒過來了。
擔任特殊護理的小劉,顯得格外輕鬆愉快。早晨一面給郭祥喂飯,一面喋喋不休地數說著他幾天來處於昏迷狀態中的「笑料」。
「嘎子連長,」她笑吟吟他說,「你知道你把我當成誰啦?」
「當成誰啦?」郭祥笑著問。
「你把我當成你們的團政委啦。」她吃吃地笑著說,「你還舉起拳頭喊:報告政委,我一定堅決地完成任務!我們紅三連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這麼說的?」
「你怕是胡編的吧?」
「你問問別人哪!」小劉朝別的傷員掃了一眼,又說,「你再想想,你把小楊當成誰啦?」
「當成誰啦?」
「你呀,你把她當成你的通訊員啦。人家給你脫鞋,你逼著人家去團部報告。人家說,我是小楊,你就說,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馬上走,我把你斃在這兒!」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們所長也來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當成誰啦?」小劉又笑著說,「你把他當成美國鬼兒啦。人家來慰問你,你喊著:你上!你上!我一鐵鍬劈死你!……」
小劉繪聲繪色地說著,還舉起湯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別的傷員也笑起來。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澀地笑了。
小劉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縷短髮掠到耳邊,又說:「現在說起來怪逗笑的,可當時就像懷裡揣著二十五個小老鼠,真是百爪撓心哪!給你輸血的時候,差點兒沒把人急死!咱們這個護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們都快急哭啦。咱們小楊的淚蛋子,一個跟著一個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說:『我這沒出息的,真是個天生的剝削階級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時候就沒用了。』文工團的一個女同志也來給你獻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細,像是跟針頭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給急哭啦!……」
「我到底輸的是誰的血呀?」郭祥忙問。
「誰的?就是她的呀!」小劉說,「人家給你輸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臉色就變白了。醫生說:『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滿不在乎地把頭一搖,笑眯眯地說:『你是看我這血管太保守吧,醫生,你別看我這血管細,血並不少。再說,這血是給誰的?是獻給一個英雄的。我的血能夠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塊兒,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藝工作者,也真叫會說,咱就是有這個感情,也表達不出來呀!」
「她叫什麼?」郭祥深受感動地問。
「她叫徐芳。」小劉說,「人家是個提琴手。歌也唱得好聽著呢!乍一聽,那嗓門就像廣播里的。」
「唉,」郭祥嘆了口氣,難受地說,「人家是個女同志,怎麼能讓她輸這麼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著,好像要辨認出那個女同志的鮮血,是怎樣在他體內流動似的。小劉送到他嘴邊的一匙米湯,他也忘記喝了。
「小劉,你能把她找來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劉一口答應著,「你快喝完,我馬上去。」
小劉掃發傷員們吃完飯,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時,就回來說:「稍呆一會兒就來,她正在三病房給同志們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著。他覺得等了好長時間,才聽門外有一個非常清脆悅耳而又有些稚嫩的聲音說:「小劉,倒是誰找我呀?」
「快進來看看就知道了。」小劉笑著說。
在照滿陽光的細格窗門上,出現了一個戴著軍帽、身材苗條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著窗門呱噠一聲,隨著一股新鮮而涼爽的空氣,進來了一個臉色紅潤、眼睛烏亮的女孩子。她梳著雙辮,背著一把提琴。藍色的大頭皮靴上,沾了一圈積雪。
她微笑著,用烏亮烏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裡出現了一剎那的靜寂,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的到來,彷彿使屋子裡增添了某種歡悅的可是又不安的氣氛。連郭祥這個一向活潑的、無拘無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從哪說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是嘎子連長吧?」徐芳學著他的口吻頑皮地說。一面伸出凍得紅紅的冰涼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裡的人們都笑起來。
郭祥沒有料到,這位姑娘初次乍見,就跟他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結結巴巴地說:我非常感謝你。聽說,你給我輸血的時候,臉都變白了……我……」
「是誰說的?」她用那烏亮的眼睛翻了小劉一眼,「小劉,準是你說的,我什麼時候臉變白了?」
「你,你當時……」
徐芳立刻打斷她的話,對郭祥說:「你別聽她胡嘞。我這麼大一個人,抽這麼一丁點兒血就變色了?……我要是個男的,打仗負了傷,我還要你們給我輸血呢!可是……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要是睡了一宿覺,忽然間變成個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連天的地方,同敵人一槍一刀地干,該多有意思!就是負了傷也多有趣呀!當然,當然,我又想,也別一上戰場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們哄地笑起來。郭祥笑得嘎嘎的,因為震得傷口發疼,皺了皺眉頭。
「笑什麼?」徐芳認真地說,「坦白嘛,有什麼說什麼嘛!」
小劉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還,還打仗哪!……連臭襪子都不洗,穿髒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襯衣扣子掉了也不縫,也這麼往懷裡一掖;鞋穿髒了也不刷,去穿別人的鞋子。你要說她,她就那麼對你噗哧一笑……」
「你別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著說,「人家不是正在改造著嘛!」
屋子裡充滿了歡愉的活躍的氣氛。剛才那種男女之間的拘謹狀態,已經被這位天真活潑的姑娘給打破了。
郭祥恢復了常態,說話也不眼望著別處了。
「小徐,」他改變了稱呼,『你是咱軍文工團的么?」
「是呀!」
「我怎麼沒見你演過戲呢!」
「我是搞音樂的。」徐芳拍拍擱在腿上的提琴,「有時候,偶爾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婦兒,我就不幹!」
「這是為什麼呢?」郭祥笑著問。
「反正我就是不幹。」她沉著臉兒,用烏亮的眼睛望著大家,「為什麼我非得給人家當老婆呢?」
人們又笑起來了。
「小徐,」郭樣帶著笑問,「你是什麼時候參軍的?」
「你瞧我像個新兵蛋子,對吧?」她瞅著郭祥。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郭祥連忙改口說,「我是問你怎麼參軍的!」
「說起參軍,可逗人呢!」她興緻勃勃地說,「我是去年10月1日參軍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們猜不到!這還是我16歲的生日。聽說國慶節定在這一天,可把我樂壞了,樂得我一跳八丈高,還在媽媽的床上打了好幾個滾兒。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們的祖國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塊兒啦!上午,我在天安門前面遊行,看見毛主席把紅旗升起來,許多老同志,許多解放軍都興奮得掉淚啦。我想這新中國的到來,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著哭啦。我拿著一束紫色的西番蓮,我的小淚點子就灑在西番蓮上。我望著毛主席,高高地舉起花跳起腳歡呼著,很想把我的這朵小花舉到天安門上,舉到他的胸前。我一個勁地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我的聲音非常大,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著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聲音似的。下午回到家裡,把花裙子脫了,想休息一會兒,一點也睡不著,心情還是那麼激動。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應當是最美好最有意義的。就在這天半夜,我悄悄地離開家,參加了咱們的軍隊。……我的參軍經過,要簡單說呢,就是這樣;如果你們不討厭,我還可以說詳細點兒。」她嘻嘻一笑。
「你說,你說。」郭祥連忙應聲。
「說吧!」其他幾個傷員也興緻勃勃地說。
「這可從哪兒說起呢,」她低頭一笑,望著她的小提琴,「好,就從這兒說起吧。……你們猜,我小時候,在這世界上最喜歡的是什麼?猜不著吧,我最喜愛的,就是好聽的聲音。文學我也愛,美術我也愛,一切好看的風景,好看的色彩我都愛,可是比較起來,我最喜歡的,還是好聽的聲音。各種各樣好聽的樂器不必說了,就是自然界的聲音,也讓我特別動心。我愛聽春天早晨布谷鳥叫,我愛聽黃昏時候小河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晌午的時候,一隻蟈蟈在莊稼地里也叫得特別有味,夜裡起了大霧,我愛聽大楊樹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還愛聽那高空的風聲,盛夏的雷聲,黃河的波濤聲,暴風雨來臨以前天空中轟轟隆隆的響聲。我覺得它們特別叫人振奮。清明時節孩子們吹起柳哨,嗚嗚咩咩,鄉村過年,用高粱稈兒做成的谷穗,風一吹,噼里噼崩亂響,我都覺著特別迷人。真是的,我覺著沒有一種好聽的聲音,不叫我喜愛的。我聽見這些聲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兒昕好半天。我媽總說:『傻孩子,你傻獃獃地站在那裡幹什麼?』她不知道,這些聲音已經悄悄地鑽到我心裡去啦。我總傻想著,如果一個寫曲的人,能把這些聲音都寫進音樂里該有多好。也許我將來能把這些寫進去吧。在樂器裡面,各種樂器,大鼓,小鑼,管子,胡胡,各種琴類,我沒有一樣不愛。要是比較起來,我最喜歡的要算小提琴了。為了買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為我父親死了以後,家裡很不富裕,買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錢哪。我買到小提琴那幾天,夜裡連覺都不願睡了,整半夜拉著它,早晨醒來,發覺我還抱著它睡昵。我在學校里簡直是混日子,那些亂七八糟的功課,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一天到晚想著我的提琴。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後,咱們軍的文工團到我們學校演出,你不知道我當時瞧著他們多羨慕呀!特別是那些女同志。穿著軍衣,梳著雙辮,在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氣呀!她們把我的魂兒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兩頭去找她們。她們還聽了我的演奏。她們說我拉得不錯,很有才能,就是內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園牧歌,既沒有舊中國人民的苦難,更沒有人民的鬥爭。她們說我還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們給我講了許多英雄故事,許多她們在前線上的活動,還給我抄了許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我拉著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們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樣出現住我的面前。我從聶耳、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聽到了黃河的濤聲,戰鬥的炮火和千軍萬馬的吶喊。我想著,什麼時候我也像這些女同志一樣,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同我們的英雄們在一起戰鬥,一起前進呵!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價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參軍的時候,不正是我這樣的年齡嗎!我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這個念頭一產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媽媽一談,媽媽卻不同意,這樣一直拖到我剛才說的10月1日這天。這天晚上,我像著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決定用最大的努力來說服媽媽。誰知道跟媽媽一提,媽媽哭啦,她說我爸爸死後,她帶我長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說服她,靈機一動,就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說:『好,這樣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沒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兩聲,聽聽沒有一點動靜,我這個『好孩子』,才輕手輕腳地起來,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從牆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衚衕口,我才回過頭來,鞠了一個躬,說了兩聲:『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
「不簡單!不簡單!」郭祥又是讚賞又是鼓勵地說。
一個傷員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問道:
「這就是你帶出來的那把提琴嗎?」
「是呀!」她用手撫摸了一下已經破舊了的黑皮琴套,又接著說,「要說決心哪,不能說沒有;要說鍛煉哪,可就差得太遠太遠了。簡直等於零。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緒真是高極了。我坐在鴨綠江邊,望著滾滾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過去的年代,中國的革命英雄們,中國的勞苦大眾,創造了多少震天動地的革命業績!只要一想起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樣顫動不停。我想,我為什麼出生得那麼遲呢?為什麼我不早幾年趕上那轟轟烈烈的戰鬥呢?我究竟是塊鋼鐵還是一塊廢渣昵?現在好了,偉大的戰鬥到來了,一個最好的鍛煉考驗的機會到來了。我一定要鍛煉,要考驗,要同英雄們一道前進。我一定要把自己鍛煉成為一塊鋼鐵,哪怕不是第一等的優質鋼也好,但是絕對不能成為一塊廢渣。我坐在鴨綠江邊,聽著對岸的炸彈聲,看著對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傷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簡直不能想像我激動到什麼程度!就在這種心情下,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還附了一首小詩……」
「什麼詩呀?」郭祥有興緻地問。
「算啦,算啦,說這幹什麼!」徐芳低下頭吃吃一笑,有點害臊的樣子。
「說一說嘛!」傷員們催問。
「你們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說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麼四句兒。」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騰騰地念道:身為中華女兒,來到朝鮮戰場,一旦壯烈犧牲.且莫哀怨悲傷。徐芳念過,把頭一低,笑著說:「看你們這些人,多臊人哪!」「詩寫得不錯嘛!」大家笑著說。
「什麼不錯呀,」徐芳說,「倒闖出禍來了。我媽接到信,就哭起來。她老人家不看這個『一旦』,只看這個『犧牲』,還跑到天橋找到張鐵嘴去算了卦。你看,這完全是沒有意料到的。」
「你當時不提什麼犧牲不犧牲的,可能好點兒。」郭祥抑制著笑說。
「對呀!對呀!可是當時太激動了呀!」徐芳說,「現在看,首先想到犧牲.不首先想到勝利,這種情感本身就有點兒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說對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這個嘎連長怎麼不說話呀?」徐芳說,「你在戰鬥里是怎麼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個字兒:狠!我捉摸的是,怎麼能多敲掉它幾個!」
「生死問題,你一點兒都不考慮?」徐芳烏亮的眼珠閃也不閃地望著郭祥。
「生死?」郭樣一笑,「我這一百多斤,撂哪兒算哪兒,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對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個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徐芳把烏亮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郭樣,深思著,顯出無限景慕的樣子。最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話抄在扉頁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頭一偏:
「咳.你抄這個幹嗎?這些平常話!」
「不不。」徐芳咬著下嘴唇兒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說,「這可不是平常話。很可能,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會有犧牲精神的。你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對,是這個意思。」郭祥興緻勃勃地說,「幹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兒不行!集體利益,個人利益,哪頭輕哪頭重,絕不能含糊。人民大眾本來是『一萬』,你看成個『一』,自己本來是個『一』,你看成『一萬』,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個人如果老想著我多麼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轉了,他怎麼肯為大眾擊犧牲呢?好戰士死了千千萬,從個人說生命是停止了,可是鬥爭勝利了,歷史前進了,人民大眾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發展了。這就是他們用生命換來的代價。……」
「毛主席說:『人應該毫無自私自利之心。』」
「對,對!就要這樣。」
「咳,」徐芳嘆了口氣,「比起你們,真叫人慚愧死啦。我這人一會兒驕傲得不行,一會兒又泄氣得不行。這次文工團分做兩半兒,一半兒到前方,一半兒到後方。沒想到把我分到後方,我就慪氣,覺得上級瞧不起我。誰知道來這兒一考驗哪,我覺得處處不如人家。特別是小楊,人家真是一枝開放在炮火硝煙里的紅花,而我不過是一棵可憐的小草兒。人家不管作什麼事兒,都毫不猶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馬利索。你就說洗血衣吧,人家砸開冰窟窿,一洗就是幾十件,把手凍得像小紅蘿蔔似的,叫冰渣兒劃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聲疼,叫一聲冷,還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麼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著血衣哭啦。小楊說:『小徐,你是不是嫌臟呀?』我說:『我怎麼會嫌臟呢?這是革命戰士的血,這是世界上最乾淨的東西。……可是他們怎麼流了這麼多的血呀?』小楊說:『傻妹子,革命是要代價的呀,沒有這麼多人流血,革命怎麼能勝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淚和戰士們的鮮血一起沖洗在冰水裡。……你看,這也是一個感情問題。平常我以為自己很聰明,在實際工作里,卻不如他們有辦法。傷員們乍來,沒有大小便器,這可怎麼辦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揚,仰著下巴頦兒,眼皮翻了兩翻,就說:『別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著她去了。我們爬山越嶺,到了戰鬥過的地方,小楊從雪地里扒拉出許多美國兵扔掉的罐頭盒子,還有好多死美國兵的鋼盔。小楊笑著說:『你看,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說:『小楊姐,你可真有辦法。不過當初那些造鋼盔的人,可是沒想到它還有這樣的用處!』我倆咕咕嘎嘎地在山頭上笑了好半天。你們現在用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恐怕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醫院用美國兵的鋼盔來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們嘿嘿地笑著。徐芳又講下去:
「可是叫我給傷員們去接大小便的時候,唉呀,我覺著真箇要臊死人了。小楊就對我說:『勇敢一點兒!小徐,勇敢一點兒!這都是咱們的階級弟兄!這都是咱們的親哥哥,為什麼要這樣害臊呢!』她這話果然很靈,我也就不那麼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勁捏著鼻子,就是戴個大口罩。端著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遠遠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這是為什麼?這還不是嫌臭嫌臟嗎?人家小楊,就一點兒也不嫌臟,一切幹得挺自然。她對我說:『小徐,你慢慢就習慣了。世界上只有髒的思想,沒有髒的工作。我們小時候,媽媽給我們擦屎刮尿,沒有人說媽媽的工作是下賤的,媽媽也並不嫌我們臟呀!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她從心裡愛我們。只要我們從心眼裡熱愛我們的階級弟兄,也就不嫌髒了。』聽小楊一說,哎呀,我覺著我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我的思想實在太差勁了。想起這,我真慚愧死啦!為什麼我就不能跟她一樣?」
「這得慢慢來呀!」郭祥笑著說。
「我知道,你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劉胡蘭犧牲的時候還大兩歲呢。」
「你 你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是問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機靈地一笑,「小資產階級唄!干我們這行的,你不用問,十個有八個是小資產階級。我爸爸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員.已經死了,像我這成分還要算好的哪!」
他們正在熱烈地談著,只聽廚房間里撲通一聲,把人們嚇了一跳。一看,原來小劉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們不由得笑起來。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眼說:
「真把人困死了。將來勝利回國,我非睡它個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說。
「你呀!你睡得像個死豬,把你賣了還不知道誰賣的呢!……你在這裡凈窮扯些什麼呀?幹嗎不把你的寶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議立刻得到熱烈的響應。
「好好,小徐拉一個吧!」大夥紛紛說。
「拉個什麼曲兒好呢?」她歪著頭兒。
「來個《雪花滿天飄》吧!」郭祥興高采烈地說,「我最喜歡這個歌兒了。」
「我也喜歡這個曲子。」徐芳說,「我一拉起這個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見滿天飄著雪花,劉胡蘭提著一個竹籃,帶著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說著,把她那不長不短的烏黑的髮辮扔到後而,打開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潔的提琴。她調了調音,就把那紅潤的臉兒微微一偏,輕輕地貼在提琴上演奏起來。
這是多麼優美的悅耳的聲音哪!郭祥、小劉和那幾個傷員的臉上,都不自覺地出現了微微的笑容。開始郭祥還想,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怎麼會發出這麼好聽的聲音來呢,究竟是那幾根絲弦的奧妙或者是她那奇異的手指呢?接著他就忘了這個念頭,隨著那樂曲的抑揚。郭祥的面前好像飄起了漫天的雪花,一個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著竹籃兒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著一層美麗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樂曲,演奏第二段的時候,就隨著樂曲輕聲唱了起來。她的音色,真是奇妙無比,也許因為年齡的緣故,略顯尖嫩一點兒。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叫:
「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聲音里似乎還帶著一點不滿的意味。
「徐芳!你出來一下!』外面又喊。
「你們文工團的謝同志叫你呢!』』小劉說。
「討厭!」徐芳只好停下來,帶著慍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門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個頭不高的青年。他穿著軍衣,圍著花圍脖兒,白暫的臉孔上還戴著一副黑邊眼鏡。
徐芳走到他面前說:
「謝福疇!你叫我下什麼?」
「我想跟你談談。」他笑著說。
「你沒聽見我正給傷員演奏么?」
「沒有聽見哪。」他揚揚眉毛,「要是聽見,我怎麼能打斷你哪!」
「你有話快說。」
「咱們到那邊談好不好?別吵了人家傷員。」
徐芳跟在謝福疇後面,來到離病房稍遠的地方。
「你快說吧!」徐芳說。
「小徐!」謝福疇親切地說,「你看,咱們來到這兒執行任務,時間不短了,也許快回去了。團里規定,叫咱們創作個小歌劇,現在還沒有影兒。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麼交賬呀?」
「依你說,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謝福疇分辯說,「這裡都是我們的階級弟兄,我們能夠為他們服務,這是求之不得的,是我們一生莫大的榮幸。你最初還有點兒嫌臟,我連眉頭都不皺,這你是知道的。問題是這兩項任務都要完成。如果光是照顧傷員,我們文藝工作者同一般的護士還有什麼區別呢?現在雖然艱苦,睡眠嚴重不足,還是要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擠出一部分時問來搞創作。而且我們搞出的東西,藝術性還不能太低。你覺得怎麼樣?」
徐芳垂著頭,沒有說話。
「徐芳,」謝福疇輕聲地喚了一聲,走近她,「我覺得,最近你對我的態度是不是有點兒冷淡?」
徐芳仍然不響。
「我覺得,我們之間是否產生了什麼誤解?」謝福疇望著她,顯出一副痛苦的樣子,「我覺得,你從前對我並不是這樣的。你從前曾經給了我許多鼓勵,也給了我較高的評價。尤其是決定出國的前夕,我在咱們文工團第一個報名,還寫了血書。雖然上級不提倡這個,但我確實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我覺得我必須這麼辦,才能表達我的決心,表達我對黨的熱愛!在舊社會,我也是一個窮孩子出身,是貧農成分,我嘗夠了人們的白眼。我只是靠了一個親戚的幫助,才上了幾年大學。如果不是黨解放了我,我有什麼出路?我覺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黨的恩情。因此,黨的號召我必須積極響應,我必須報名參戰。你那天晚上看見我寫血書,把你感動得哭了,你說我是一個有革命志氣的青年。我難以形容內心是多麼感激你。我覺得你的鼓勵紿我增加,巨大的、無比的力量。在我的內心裡,對你充滿了崇敬。我認為你是一個少見的女子。你有崇高的思想,火一般的熱情,和不同尋常的藝術天才!你的提琴有著無限的前途,將來成為第一流的小提琴手,我敢肯定是有希望的。你的……」
「謝福疇!」徐芳漲紅著臉打斷他。「你倒是想說什麼呀,你直爽點兒。」
「我我…」謝福疇的眼珠在眼鏡後面轉了一轉.然後停在眼鏡邊上望著她,「我這是蘊藏在內心裡的感情。如果斤不把它說出來,是不對的。真的,我覺得你對我的每一句話都有莫大的價值。我已經發現,我在生活里不能缺少你對我的鼓勵、安慰、批評和勸導。假若沒有這一切,我就會覺得寂寞和難受。可是,可是我覺得你對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也許我的神經有點兒過敏,而你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過,從我主觀上感到,來到這裡以後,你對我沒那麼親熱了,而對那些傷員們,對那些對你毫不了解的人,倒是親近得多。徐芳!我希望向你說明,我倆彼此之間還是比別人更了解。從文工團的人說,也沒有比我倆更了解的。我倆的感情……」
「哈哈,你對我還安著這個心哪?」徐芳冷漠地笑了一聲,「要知道你這樣,我早離你遠遠的了。」
徐芳說過,扭頭就走。
「徐芳!徐芳!」謝福疇追上來說,「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要求你馬上確定什麼關係呀!」
徐芳不理.繼續走著。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謝福疇著急地說,「咱們那個小歌劇,我已鰱有個構思,咱們研究一下不好嗎?」
「你自己研究去吧。」
徐芳說過,就回到郭祥所在的病房去了。
在她的背後,是一對充滿著冷漠而惡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