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在前方,也有動聽的鑼鼓聲。
鑼鼓聲總是很喜歡人的。一聽它那「咚咚鏘,咚咚鏘」的聲音,就立刻帶給人一種歡樂的情調。這一點,別的樂器就難以媲美了。這大概是因為,只有歡樂的人才肯去擊打歡樂的鑼鼓。當然,也有人覺得它太聒噪了一些,可是你在遠處聽它,尤其在深夜昕它,你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它比笙簫管笛更令人振奮,但卻同樣的韻詞悠揚。
現在周仆正坐在知琴里的一個茅屋裡,守著他那盞舊馬燈,動情地昕著遠遠近近的鑼鼓聲。這是各連的戰士們,正在趕排節目,準備明天的慶功大會。幾天以前,各兄弟軍已經從100公里到180公里的遠處,隱蔽地突然地迫近了三八線。一場新的搏戰就要開始了。
二次戰役結束以來的十多天里。周仆雖然忙碌,但卻特別愉快。整個師的穿插成功,受到了志願軍司令部的通報表揚。本團雖然因為陸希榮的事件受到批評,但整個成績是肯定的。紅三連的事迹轟動了全師全軍,軍黨委決定給全連記一大功,並且準備贈「紅上加紅」的錦旗一面,明天由軍政治部主任前來授獎。三連在縛龍里表現出色的幹部和戰士們,如郭祥、花正芳、王大發、喬大夯等都記了大功。帶火撲敵的烈士們追贈了英雄稱號。軍的油印小報《古田報》專門發表了《學習紅三連的戰鬥作風,作到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的社論。整個部隊充滿著喜悅和歡騰。周仆是一個敏銳的人,他很懂得抓住當前的有利形勢,就像軍事上擴大突破口那樣,把部隊從實戰中生長起來的強大信心和戰鬥意志變得更加堅韌,並且把它注人到下一次戰役中去,使它進一步開花結果。
在這期間,陸希榮的問題也得到了處理。師黨委根據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原則,黨內給以留黨察看的處分.行政上降職.到第六連擔任連長,在下一次的戰鬥里繼續考驗。
周仆正在準備明天慶功大會的講話,電話鈴叮叮玲玲地響起來。
他拿起耳機,是師長的聲音。
「老周哇!派出的偵察組回來了沒有?」
「可能快回來了。」周仆聽出師長的聲音有些焦急.又添加說,「等他們回來,我立刻向您報告。」
「千萬不能大意。」師長說,「如果回不來,要再派一個偵察組去。你知道,這件事關係到全軍的行動。」
周仆連聲答應,又寬解地說:
「現在雪下得很大,我量了一下,已經有一尺深了。我估計咱們最擔心的事情,可能沒有問題。」
「靠估計不行!」對方糾正道,「我剛才也到外面走了一下,雪是不小,但是風並不大。現在風比雪重要。能夠厲厲害害地刮上半夜才好。」
「請首長放心吧,」周仆說,「如果兩個小時內他們同不來,我馬上再派一個組去。」
說完,他掛上了耳機。
周仆原來的構思被打斷了。他的心飛到了幾十里外白茫茫的臨津江畔。現在離新的戰役發起只有兩天時間,而這條江水還沒有完全封凍。據昨晚報告,靠近江的兩岸倒是結冰了,但江心的激流,卻翻滾著黑魃魃的波浪。這正是全軍上下所一致關心焦慮的問題。
周仆在屋子裡呆不住,披上他那件半舊的羊皮大衣正想到外面看看,只聽門外喊了一聲報告,是陸希榮的聲音。
「政委在么?」他在門外低聲地說,帶著可憐的音調。
「你進來吧。」周仆說。
他在門外扑打了雪花,脫去靴子,弓著腰走了進來,帶著從來少有的恭謹打了一個敬禮。
「政委,我想找您談一件事。」他臉色憂戚地說。
「坐下談吧。」周仆說。
他拘拘束束地坐在周仆的對面。
「政委,我想向您聲明,我對您並沒有意見。」他望著周仆,顯出十分誠懇的樣子,「過去,我總認為您打擊我,現在我從內心裡覺得我的認識錯了。您不但不是打擊我,而且是真正的關心我,愛護我。通過這次教育,使我認識到您那堅強的黨性。我參軍這麼多年了,經歷過的政委,也不是一個兩個了;我不是故意當面奉承您.像您那高度的原則性和愛護幹部的精神,的確是很少見的。 」
「你究竟要談什麼事呀?」周仆皺皺眉,平靜地間。
「我的錯誤的確是極端嚴重的。」他停了停,顯出十分痛心的樣子,「其實我的毛病,政委您早給我敲過警鐘了,可是我不自覺,一直沿著錯誤的道路走。我要早聽了政委您的話,也不至於發展得這樣嚴重,現在回想起來,真叫人痛心!」他低下頭去,掏出手絹拭了拭眼睛,「就是在這次犯錯誤以後,您還萬分誠懇地耐心地來教育我,挽救我。政委這樣對我,真使我說不出來的感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政委……」
他說著說著,哭出聲音來了。
「快不要這樣。」周仆說,「問題不在於犯這樣那樣的錯誤,更重要的是對錯誤的態度。節命的道路還長得很,只要真心改正,還是來得及的。」
「政委,你不要誤會呀,政委,我這可是真心改正呵!」他抬起頭望望周仆,敏感地分辯著。
「是真心就好。」周仆點了點頭,「你找我,還有沒有其他的事?」
「有件事 我想請政委幫助。」他吞吞吐吐地說。一面從口袋裡取出一封揉皺了的信,交給周仆。
周仆展開信,就著馬燈來看。
「你仔細地看看吧,政委,」他憂傷而又氣憤地說,「我真萬萬沒有想到,在我處境最困難的時期,接到小楊這樣的來信!你瞧瞧,她把侮辱的字眼,什麼『怕死鬼』,什麼『個人主義』,什麼『罪惡』,都加在我的頭上!她說她把我看錯了;依我看,我是把她看錯了!就是普通的同志關係,應該在這樣的時候,來增加我的痛苦么?依我看,她同我脫離關係,原因並不在這裡,這不過是一種借口!」
周仆把信交還給他,神情嚴肅地問:
「那末,依你看,原因在哪裡呢?」
「這不是很明顯嗎?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她是聽說我降職了,如果我還是營長,她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當然,也還有另外的原因……」
「什麼原因?」周仆凝視著他。
「這不必再說了,我過去向首長反映過這個問題。」
「你說的是她同郭樣……」
「就是這麼回事。」他氣憤地說,「我接到這信,已經三天二夜沒合眼了,我翻來覆去地分析這個問題。我敢肯定出不了這兩個原因。」
周仆半晌沒有說話,抑制住慍怒,冷冷地說:
「那麼,你要求我幫助什麼呢?」
「她脫離,我不脫離!」
「你對她印象這樣壞,為什麼要同她保持關係呢?這是什麼問題?」
陸希榮沒有即刻作出回答。
「你可說呀!」
「我……_我……」他囁嚅了半天,仍然沒有能夠講出來。
周仆瞪了他一眼,問道:
「那麼,你要我作些什麼事呢?」
「我要求政委:以黨委的名義給她去一封信,指出她這種思想是要不得的!」
周仆已經按撩不住了,但仍極力用平靜的語調說:
「不行!」他把手一揮,「這是個人問題,你不要想利用組織來達到你的目的。」
「組織也應當關懷個人哪,政委!」
「組織應當關懷個人,但是個人任何時候也沒有權力把組織當作利用的工具!」周仆望著他說,「陸希榮同志,你參加了這麼些年的革命,當了這麼長時間的黨員,但是你根本不懂什麼叫組織。你把一切關係都看成是個人的利害關係,組織在你眼裡不過是可供利用的工具!我對你說,你們的關係能否維持,個人可以商量,組織也可以幫助調解,但是想利用組織這是辦不到的!」
周仆顯然有些激動,又繼續說道:
「同時,我還要奉勸你,在黨內生活中,還是要老實一些,不要從個人利害出發,在背後隨意地誣衊一個同志。你剛才談到,你對小楊的印象那樣壞,可為什麼又抓住她不放呢?問你,你沒有回答。你是不是以為她給你增加了痛苦,你也拖住她,來給她增加癰苦你才愉快呢?」
陸希榮突然改變了剛才畢恭畢敬的態度,滿臉慍怒地說:
「好吧,那我們就談到這裡。」他立起身來,「我現在才明白,我倆任何時候都沒有共同語言。我還想坦白地告訴你,周仆同志,你雖然可以當政治委員,上級也很重視你,但你並不能理解人,理解人的痛苦,我在你領導下工作是不愉快的、」
他說過這話,嘩啦推開屋門,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兩個小時以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
二營教導員李芳亭報告說:陸希榮住查哨時被特務打傷,倒在雪地里。
周仆立刻打電話,命令團保衛股長前去搜查。
過了一段時間,電話鈴又急促地響起來。保衛股長要求周仆最好能夠親臨現場。
周仆喊起了小迷糊,匆匆披起了他那件舊羊皮大衣,出了門,沿著山徑向靠近溝口的一簇人家走去。夜色被雪光照得相當明亮,但是雪很深,山徑完全被大雪掩蓋住了,沒有走出幾步,雪就灌到靴筒里。大雪仍在繼續飄落,大朵大朵的雪片不斷地飛到臉頰上。
周仆趕到二營六連的駐地,陸希榮已經被抬到屋子裡去了。大門口站著一簇人正在嘁嘁喳喳地低聲議論。周仆趕到跟前一看,這裡有二營教導員李芳亭,保衛股長李剛,政治處主任馬駿,還有團衛生隊的醫生和幾個擔架員。
「特務捉住了沒有?」周仆忙問。
「捉個鬼吧!」那個低矮粗胖的保衛股長冷笑了一聲,「這是自傷。」
「自傷?」周仆一驚,「確實嗎?有根據嗎?」
「這種事別想瞞我。」保衛股長摸摸他的少白頭,又冷笑了一聲,「你去看看,連傷口都是黑的。」
「的確是自傷。」醫生也說。
「要搞確實。」周仆說,「這種事可不能馬虎。」
「這還有什麼不確實的?」保衛股長說,「他還事先偽造了特務的腳印,結果一直是他老先生自己的腳印。……這個怕死鬼還真是煞費心機哪!依我看,他還是沒有經驗。」
周仆怒火上升,推開院門,大步闖到屋子裡。
陸希榮長長的身子蜷曲在地上,正在大聲小聲地呻吟。一看政委進來,哼得更起勁了。
「政委呀,政委呀,」他帶著哭腔喊.「我這個人怎麼這樣倒霉呀!……眼看新的戰役要打響了,我下定決心要進一步地考驗自己,洗刷自己的錯誤.沒想到狗特務一槍就把我扣倒在雪地上了!」
周仆彎下腰往他的褲腿一看,果然腿肚子上黑烏烏的一片。
「我,我真倒霉呀,政委,」他還在喊,「我真想不到呀!」
「你真不覺得可恥!」
周仆厲聲地說,把門一關,就走了出去。
「把他馬上送衛生隊!」他吩咐人們,「處分問題以後另外討論。」
「他們都不願抬他。」醫生指指幾個擔架員說。
「讓他自個兒走吧!」一個擔架員說.「我是幹革命來的,不是來抬怕死鬼的!」
「我還怕髒了我的擔架呢!」另一個說。
「還抬他幹什麼』」第三個說,「這種人你只要讓他到後方去,叫他在地上爬他也干。」
人們止不住鬨笑起來。
「快抬走吧!」周仆把手一揮,「他不願革命,就讓他走。這種渣子,什麼時候都會有的!」
「叫抬就抬吧!」幾個擔架員抬起擔架,嘟嘟囔囔地朝院里走。
周仆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
「看起來還是估計不足,想不到他會走這一步。」
「這也難怪。」李芳亭說,「他感到他追求的一切都破滅了。前幾天,他降了職來到六連,我就趕快跑去跟他做工作,勸解他,安慰他,他反而說:『老李,你別再給我上政治課了,我一切都完了:你們都是前程遠大的人,你們就好好乾吧!』……瞧,這是什麼話!」
周仆點點頭說:
「確實,這是一個個人主義者的毀滅!」
周仆回身向團部走,胸脯里像塞了一團髒東西似地噁心和難受。
走了不遠,忽聽前面路邊有人喚他。是偵察班長老牛的聲音。周仆大步趕過去,見雪地里站著三個人,渾身上下都是雪,像二尊白皚皚的石膏像一般。
「你們可回來啦!」周仆搶上去同他們握手。一隻只大手,全凍得像冰棍似的。
「沒問題啦,政委,沒問題啦!」老牛興奮地說。
「江心也封凍啦?」
「都凍住了!」
「凍得結實不結實啊?」
「結實極了!」老牛說,「我們在冰上爬到江心,江面上的冰咔叭咔叭直響,這裡一聲,那裡一聲,我們生怕冰薄,把我們漏下去.後來我們站起來,跺一跺腳,沒事兒,跺了好幾十腳也沒事兒。正在這時候,哧地一聲來了一發炮彈,在附近爆炸了。我走過去一看,冰窟窿呼呼地朝外冒水,伸於往下一摸,冰層足有半尺來厚,別說是人,就是大炮也過得去!我們當時真想把這冰背一塊叫來給首長看!」
周仆高興得哈哈大笑,從內心裡涌越一股強烈的熱愛,他真想用雙手抱著來親親這些可愛的戰士們。
「你們到南岸去了沒有,」周仆又問。
「上啦,上啦,」老牛說,「我們還怕別的地方凍得不實,一直爬到南岸。身子也凍麻了。這時候,要能站起來跺跺腳,活動一下,搓搓手,那可太美啦!可是我們動也不敢動,我們要享這個『福』,暴露了秘密可不是玩的。這個滋味,可不如打幾個衝鋒痛快!」
「好好,我馬上把這情況向上級報告。」周仆又親熱地握握他們的手,「你們趕快吃飯休息去吧!」
周仆心中十分愉快,邁開快步向團部走去。敵人的夜航機在雲層里時遠時近地嗡嗡著,丟著照明彈。在照明彈的亮光里,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雪片,好像萬萬千千隻白蝴蝶,得意洋洋地翩躚飛舞。各個連隊趕排節目的鑼鼓聲,也顯得更加起勁,更加動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