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親人是人生最大的傷痛之一。也許能醫治它的只有時間,而它需要的時間又是多麼漫長。
楊雪犧牲的消息,不僅奪去郭祥大片大片的淚水,而且那種惘然若失的情感一直在心之深處據留不去。可嘆這個一向樂觀頑皮的人,第一次嘗到此中苦味。他很想到松風裡楊雪墓前看看,但又難以啟口。楊雪的形象總在他面前時隱時現。白天領著戰士們出操上課,心裡還好一些,到了晚上便又難以入睡。這天,他隨同連隊打了一天野外,著實有些疲勞,回來吃過晚飯便躺倒了。
朦矓間,他沿著一條清清的水走著,在溪水邊,看見楊雪正睡在平平的白石頭上。她的短髮散落著,枕著自己的手臂,彷彿睡得很熟。他走上前去推了推她,她才睜開那啟明星般的眼睛,慢慢地坐起來,笑著說:
「我剛要歇一會兒,你怎麼就把我推醒了?」
郭祥非常抱歉地說:
「小雪,人都說你死了,我是來問問,倒是真的還是假的?」
楊雪笑著說:
「我怎麼會死呢!我是累了,想歇一歇,躺在這兒就睡著了。」
郭樣看了看溪水邊,她洗好的血衣,果然摞得像小山似的,還有幾條繃帶在溪水裡牽得老長老長,就點了點頭,說:
「那人們怎麼都說你死了呢?」
「嘎子哥,那是人們在哄你哩,看你對我的心真不真!」她笑著說。
「噢!要是這樣,我也就放心了。」郭祥說,「小雪,你不知道,我在敵人後方,藏在一個大山洞裡,喬大個在洞口守衛著我;那時候,我真是天天想你,夜裡還夢見你,只是怕喬大個笑話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
「我不也是這樣!」楊雪嘆了口氣,說,「人說你在玉女峰跳崖了,可是又沒有你的屍首,我的心天天都在懸著。我到玉女峰去了好幾次,把那裡的草都翻遍了,也沒有找見你。我想就是死了,給我個確實的消息也好,可是誰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後來我就飛過了敵人的陣地,找呵,找呵,好不容易才找著你藏著的山洞。你那山洞日不是有好幾棵大松樹嗎,我就到了那裡,看見喬大個守衛著你,你在洞子里睡得甜甜的,我怕驚動你,也就沒有進去。有時候,我還站在山洞口上邊望你呢!……」
「小雪,」郭祥也坐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心裡有幾句話,老想對你說說。幾年以前,咱倆在紅葉溝,一起走了十里路,我也沒有對你說成,今天我還是想對你說說。」
楊雪笑著說: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說呢?」
「我不就是害臊么!」
「前後一個人都沒有,你還怕誰聽見呢?」
「還有樹,有水,有山,叫它們聽了,我也覺著害臊呵!」
「咳,嘎子哥,你真傻呀!」
「是的,我的確很後悔;可是今天我真要對你說了。」
「今天又用不著說了。」楊雪笑著說,「你的心我看見了,我的心你也看見了,還說它幹什麼呀!」
「不過,我要不說總是一塊心病。」
楊雪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仰起下巴頰說:「那你就說吧!」
「可我還是想到紅葉溝去說,咱倆一起到紅葉溝吧!」
「行,咱倆到紅葉溝去,」楊雪說著站起來,「我現在會飛了,我就帶著你飛到紅葉溝吧!……」
楊雪說著,挽著他的胳臂就飛了起來……很快很快,下面己經可以見那條終生難忘的碧水潺潺的紅葉溝了……
霍然一陣巨響,把郭祥驚醒。他仔細聽了聽,原來是敵人的夜航機在鄰近村鎮的轟炸聲。郭祥回想剛才的情境,又覺得似夢非夢,望望窗隙透過的月光,聽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心頭更覺凄絕。
郭祥想起明天還有工作,本想強迫自己再睡一會兒,可是院子里又響起了持續不斷的「嗵……嗵……」的搗米聲。郭祥看了看錶,還不到凌晨三點,房東大嫂已經起來春米了。朝鮮的臼臼不像中國,是用一節粗樹榦中間挖成個深窩窩。柞也是木檸,兩頭粗中間細,倒很好看。可是當這位阿姊媽妮的木杆一聲聲響起時,郭祥的心就隱隱作痛。原來這位朝鮮大嫂,30剛過,丈夫就被美國飛機炸死了。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一個五六歲,一個兩三歲,還有一個小叔子,不過十二歲,頭上還長著一個大瘡,整天疼得呲牙裂嘴。前幾天郭祥才將她的小叔子領到衛生所開了刀,略略好一些。可是家裡田裡全部生活的重擔,都壓在這個中年女人的肩頭。穀子剛剛成熟,她就在田裡把谷穗掐下來,用丈夫留下的木架背回來,把谷穗放在一個大木盆里,光著一雙腳踩著。又是燒火做飯,又是到河邊頂水,從早到晚,忙個沒完沒了。就是這樣,兩個不懂事的孩子,還一天哭鬧。她走出門去,孩子就哭著追出門去;她進得門來,孩子就哭著追進門來。兩個孩子都光著屁股,頭髮銹成了一個疙瘩,身上很臟,也沒有時間調理他們。一次她從田野背著一捆柴禾回來,那個三歲的小女兒哭得沒法,她的心軟了,就放下柴禾,扯開胸前的小白褂,小女兒就從她的胳肢窩下鑽過來吃奶,一隻小手還把另一個奶緊緊捂住,彷彿怕那隻奶會跑走似的。看見這些,郭祥覺得她的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今天,這位阿姊媽妮大不亮又起來了。她那木杵一聲一聲都是這樣沉,彷彿敲在自己的心上一樣,聽來覺得格外酸楚。他覺得她平時少言寡語,並沒有說過什麼,有時甚至還笑著打個招呼,可是她心中的傷痛,恐怕正與自己相同。而懷著這種傷痛的人家,又何止千家萬戶,萬戶千家!這不都是帝國主義者造成的嗎!它們給予人們的苦難,其凄慘處,還不僅僅是血肉模糊的屍體,而且還有留在人們心上的長期難愈的創傷。想到這裡,郭祥又增添了對帝國主義的一層憎恨。恨不得馬上結束整訓,再次狠狠地拼殺一場。
這些天,老模範見郭祥一天天消瘦,心中不免憂慮,雖然勸慰他多次,情緒也沒有轉過來。這天忽然接到軍里一個通知,讓郭祥去參加志願軍政治部召開的英雄模範大會,老模範心想,這一下好了,讓他出去活動活動,見見世面,心裡暢快一些,情緒興許能好起來。這樣就很快地通知了他。本軍的英雄模範人物很多,參加這次會議的僅有二三十人。大家乘著一輛卡車,賓士了一個通夜,才來到志願軍總部。
這郭祥雖然平時說話隨便,不拘小節,本質上卻是一個謙遜的人。他在典型報告會上,看到這麼多的英雄人物,聽到這麼多驚心動魄的事迹,覺得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各有千秋,群星燦爛。其實聚在這裡的,不過是其中的代表,要說起整個志願軍的英雄,那就真像是銀河一樣寬寬的光帶。郭祥越聽越有興緻,就特意把他平時不捨得用的小本兒拿出來,用歪歪扭扭的字記下了別人的長處。可是有一天,他聽了幾個女護士的報告,那些事迹同楊雪大同小異,特別是來自東線的一個女護士,她的年紀同楊雪相仿,也留著一頭齊耳短髮,當她報告到如何在風雪瀰漫的長津湖畔,把戰十凍腫的雙腳揣在自已的懷中時,郭祥頓時又想起楊雪,想起楊雪給自己暖腳的情景,別人都在熱烈地鼓掌,他卻低下頭涕零不止了。從這時起,楊雪的形象又不絕地在他眼前時隱時現,又是幾個晚上沒有睡好。
這天上午,郭祥正在松樹林里參加小組座談,被帶隊的組織幹事叫出來。那個幹事很高興地說,彭總準備找一些戰鬥英雄分別談談,現在就讓他到彭總那裡去。郭祥一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愣了神兒,不禁抓耳撓腮地說:
「現在就去?」
「對對,現在就去。」組織幹事點點頭,指指旁邊一個很墩實的挎手槍的戰士說,「他是彭總的警衛員小張,你就跟他去吧!」
這郭祥一向很放得開,可是他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他們軍長了,今天聽說人民解放軍的副總司令,又是赫赫有名的志願軍的司令員要見他,他就不知道怎麼好了。這時,他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平凡和渺小,簡直沒有做出什麼事,見了司令員可說什麼好呀!他這樣想,神色上就不免有些遲疑和慌亂,紅著臉說:
「我,我可是一丁點兒準備也沒有。」
「不要準備,隨便談談。」小張笑著,寬慰地說,「彭總也隨便得很,他聽說你在敵後一個山洞裡藏了幾十天,主要是想看看你。」
郭樣一聽主要是「看看」他,更不自然了,他可有什麼可看的呀!無奈小張已在前面走了,郭祥只好隨著他向一面山坡走去。
彭總依舊住在那間依洞而建的小房子里,房子外開出一小塊平地,周圍有好幾株大樹,給予這裡濃密的綠蔭和鳥聲。儘管地上掉了幾片早落的黃葉,但是天還不算冷,彭總光著頭、穿著一件白襯衣,正坐在一張小圓桌旁邊看電報。這也正是他們幾位領導人下象棋和打克郎棋的地方。那邊克郎棋的棋盤上還散落著不少的棋子。
郭祥跟在小張後面,輕手輕腳地上了山坡。
「報告司令員,那個戰鬥英雄來了!」小張走到彭總身邊說。
本來郭祥一路上拚命壓制自己的激動,想平平靜靜地、大大方方地給彭總打一個敬禮,萬沒想到小張卻冷古丁地說出這樣的話。他的臉登時紅了起來。「戰鬥英雄」,這是隨便說的嗎?在這位身經百戰、千戰者的面前,也能隨便說嗎?他確實太不好意思了。可是這時彭總已經放下電報,摘下老花鏡,笑微微地站了起來,郭祥只好紅著臉,用力地磕了一下腳跟,打了一個十分標準的敬禮。
彭總緊緊握住郭祥的手,用一雙深奧的眼睛,足足打量了他好幾秒鐘,才撒開手,指指旁邊的小木椅說:
「坐吧!」
兩人坐下,彭總又讓小張拿煙。小張對郭樣特別熱情,從屋裡拿出一包「大中華」,還抽了一支遞給郭祥。郭祥覺得在彭總面前抽煙不大合適,就小心地放在小圓桌上,說:
「我不大會抽。」
「不大會抽?」彭總望了望他那被大喇叭筒熏得發黃的手指,哈哈大笑著說,「恐怕還是個老資格哩!」
郭祥也不禁笑起來,立刻點著,頭一口就吸下了小半截子。
「你那個連,在二次戰役中間打得不錯。」彭總說,「報上的通訊我也看了。那個記者說,彷彿你們沒有多少傷亡,這真實嗎?」
「那次我們連,加上炊事員只剩下三十幾個人了。」郭祥答道。
「是嘛,所以我多次說,寫新聞報道一定要真實。像那樣寫法,把敵人都寫成了豆腐,也就不能讓人民正確地理解戰爭。」
彭總很有興緻地望著郭祥,接著又問:
「聽說你在敵後一個山洞裡藏了好幾十天?」
「58天。」
「那你是怎麼生活的呢?」
「有一個朝鮮老媽媽,給我們天天送飯。」
「她有糧食嗎?」
「很困難。開始她讓我們吃糧食,她吃野菜;以後就靠游擊隊接濟。」
那裡游擊隊好活動嗎?」
「也很困難。游擊隊很小,主要採取隱蔽活動。不過他們很堅決,我們就是靠一個女游擊隊員領著,穿過敵人的戰線才回來的。」
彭總聽到這裡,一面點頭,一面深有感慨地說:
「朝鮮婦女很偉大,這一點我感觸很深。她們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子,忍受著最大的痛苦,還默默地承擔著艱苦的勞動。我每次坐車外出,看到她們在冷風裡穿著單薄的衣裳,背著孩子在那裡修路,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時,金媽媽,朴貞淑,還有最近那位朝鮮大嫂的形象。都一個一個地閃現在郭祥的心頭,使他沉入深深的感動之中。
忽然,彭總抬起頭,望著郭祥問道:
「你們住的那一帶,老百姓還有糧食吃嗎?」
「糧食早就很困難了。」郭祥皺著眉頭說,「我看到不少老百姓,每天到地里找早熟的棒子,掰一些回來舂舂,加上一些野菜吃。我住的那家房東大嫂也是這樣。我們連每次做飯都要多做一些,因為一到開飯,孩子們就圍過來了,我們怎麼也不能叫孩子們看著。……」
「你們這樣做很好。」彭總點點頭說,「今年朝鮮水災很大,據說是幾十年來少有的。我們參加戰爭的目的就是為了朝鮮人民的生存,今天怎麼能夠看著他們餓飯呢?郭祥同志,假若我們志願軍全體人員,每天每人節省一兩糧食,你看有困難嗎?」
「我看沒有困難。」郭祥立刻挺挺腰板響亮地說,「戰士們都會擁護。」
「不過,戰士們也有困難。他們體力消耗很大,糧食也不算很足。」彭總思忖著自言自語,彷彿他已思考過多次。他停了停,又望著郭祥,「部隊得夜盲症的人還多嗎?」
「已經比以前少了。我們連還有幾個沒有治好。」
「主要是營養不足,維他命缺乏。你可以讓他們吃點野菜,熬點松針水喝。這辦法很有效,我調查了好多人。」
彭總沉吟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雖然軍隊和人民都有困難,我們總是比老百姓好些。為了人民,我們也應當苦一些。挨餓這個滋味我是知道的:我13歲那年,有一天天還不亮,我就光著兩隻腳,踩著露水上山砍柴,因為沒吃飯,砍了一會兒餓得實在砍不動了,就倒在地上睡著了。父親上山來找,一看我睡在地上就有了氣,他扯了一根柴棍子,喝著:『你偷懶,我要打死你!』我心裡十分難過,我哭著說:『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碗糠耙把,今天早晨也沒吃飯,我全身發軟,哪裡還有力氣砍柴呢!』我父親也哭了。……挨餓那個滋味可不好受呵!」
彭總說這些話時,感情很沉重。顯然他對自己童年和少年時的悲慘生活,印象很深。因此,他對人民的疾苦,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關切。今天談起糧食,又不禁憶及往事。也可能他發覺自己談得遠了,就把話收回來,望著郭祥說:
「你今年多大了?」
「25了。」
「多大參軍的?」
「13歲,是賴上的。」
「噢,你還是個年輕的老幹部哩!」彭總笑著說,「有對象了嗎?」
由於彭總平等待人,郭祥漸漸活躍起來,雖未恢復常態,「大中華」的香煙,也抽了好幾支了。萬沒想到彭總忽然問到這個,一時覺得很難回答。就紅著臉慌慌張張地說了真話:
「我,我不準備結婚了……」
「怎麼?」彭總對他的回答頗感詫異,又笑著問,「結婚晚一點可以,怎麼不結婚了?」
「我本來有一個朋友,她犧牲了。」郭祥心裡酸酸地低下頭去。
「是志願軍的嗎?」
「是,是我們軍的一個護士,她是為救朝鮮兒童犧牲的。朝鮮政府給了她『國際主義戰士』的稱號。」
「我彷彿在《志願軍》小報上看到過,是叫楊雪嗎?」
郭祥心中一震,如果不是在首長面前,他很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勉強回答了個「是」,又低下頭去。
「看來,你是很愛她的!」
郭祥點了點頭。
「當然,你會很痛苦。」彭總說,「我們參加革命的人,許許多多同志都有過這種痛苦。拿我說,我的兩個弟弟都讓蔣介石殺了,我心裡能不痛苦?長征以後,我們許多紅軍家屬,都讓國民黨反動派斬草除根了,這些同志心裡能夠好受?可是有什麼法子來醫治這種創傷呢?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把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作戰上,這樣你的痛苦就減輕了。你鑽到痛苦裡就會脫不出來。我的體會,只有革命的勝利,工作的進展,可以彌補個人的傷痛。……
郭祥認真地聽著,吟味著老一輩的生活經驗。
「毅力也很重要。」彭總又繼續說,「我這個人就是有股犟脾氣,既吃了它的虧,也沾了它的光。我在湘軍當兵,有一次派我當偵探,被抓住了,刑法很厲害,有一次實在受不住了,想承認,可是第二天又堅持起來,到底讓我挺住了,最後鬧了個取保釋放。」
彭總說到這裡不由哈哈大笑,郭祥也笑起來。
談話結束時,彭總一直將郭祥送下山坡。一個攝影員正在山坡下徘徊觀望,拿不定主意是否採取行動。平時彭總一直反對攝影記者給自己照相,他常常說:「你『咔嗒』一下,得值幾斤小米呀!」有時甚至會轉過臉去,把攝影記者弄得很窘。所以攝影員猶豫了很長時間,沒有敢貿然走山坡。誰知這次不同,彭總面含笑容,遠遠地就跟攝影員打招呼說:
「小李,來給我倆照一個吧!」
這時,小張正在旁邊,看見彭總的舉動有些不同尋常,就跟彭總開玩笑說:
「司令員,你不說『咔嗒』一下幾斤小米啦?」
彭總瞪了小張一眼,訓斥道:
「亂彈琴!給英雄模範照相,我什麼時候這樣講過?」
攝影員小李興奮異常,用攝影記者才有的那種敏捷步伐跑過來!十分精心地給彭總和郭祥照了一張合影。
拍完後,小李與小張偷偷地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