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郭祥很惱火。不僅因為調皮騾子這個班遭到很大殺傷,而且敵人越來越多的地雷,大大限制了小部隊的活動。從前面回來的人說,敵人敷設的地雷,不僅數量多,種類也多。除了踏火雷,絆腳雷,還有什麼跳雷,照明雷等等,據說那種跳雷,觸動它時能夠凌空而起,給地面的人以大範圍的殺傷;照明雷電很討厭,它常常使夜間活動的人暴露在強光之下。因此,每當郭祥布置夜間恬動時,都不能不首先考慮到過個討厭的怪物。他覺得自己的手腳簡直像被人捆綁起來似地難受。
於是,他和老模範開了一次支部委員會。專門討淪這個問題。結論是:不能有依靠工兵的思想,不能抱消極等待的態度。因為工兵們在後方運輸線上擔負的任務,已經夠繁重了。會上郭祥提議,由他本人親自帶領一個班,到前面先去「摸一點經驗」。但是,這個建議剛剛提出,就被人用話截住。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被群眾稱為「小諸葛」的齊堆。他是同郭祥一起創造了「坑道工事」之後提升為排長的,而且是黨支部的宣傳委員。他以一向不慌不忙的架勢,擺擺手,笑嘻嘻地說:
「常言說,殺雞不用牛刀。你們掏耳屎也用不著大馬勺嘛!像這種事兒,只要找一個當過民兵的,埋過地雷的,帶上一兩個人,先去取一個來,研究研究,也就行了。」
「說我嘎,你比我還嘎!」郭祥嘿嘿笑著說,「講了半天,你推薦的不就是自個兒嗎!」
齊堆噗哧一聲笑了。郭祥又笑著說:
「現在的婦女,覺悟性就是高,一來信就是:『我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一張報功單。』齊堆,說實話,是不是來鳳又向你要立功喜報了?」
「這個,就用不著向領導詳細彙報啦。」齊堆笑嘻嘻地說,「人家那信,比你說的可就豐富多嘍!」
任務就這樣落到齊堆手裡。
齊堆表面上詼諧健談,大大咧咧,實際上卻十分愛動腦子,處事無比精細。他選擇的出發時間,比小部隊通常出動的時間要早,這是因為:第一可以出敵意外:第二便於觀察,免得黑燈瞎火地蹬上地雷;第二,他準備要上的那個小高地,也就是調皮騾子力戰群敵的地方,敵人往往白天佔據,日落前撤回,正可以利用這個空隙進行活動。齊堆還考慮到,執行這種任務,人多了反而容易招致傷亡,所以他只挑選了身強力壯的小鋼炮張墩兒與他隨行。
下午兩個人提前吃了晚飯,紮好偽裝。齊堆看看太陽,在正西偏北方向還有一竿多高,由於斜照著敵人的山頭,正是敵人小便觀察的時候,就立刻上了陣地,穿行在一人多高的草叢裡。這時敵我之間,除了偶爾打兩發冷炮之外,整個山谷里顯得頗為寧靜。
在臨近調皮騾子王大發力戰群敵的那座小高地時,齊堆向小鋼炮擺了擺手,停住腳步。他聚精會神地觀察了一會兒,見山上沒有動靜,才慢慢地向山腳接近。沒走多遠,突然草叢裡一陣響動,兩個人以為中了敵人的埋伏,立刻端起木把衝鋒槍準備射擊。誰知仔細一看,原來是被驚起的兩隻野山羊,驚慌地向山上逃去。剛剛跑到山坡上,只見火光一閃,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冒起一大團黑煙,兩隻野山羊已經被炸飛了。小鋼炮瞪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說:
「排長!這是哪裡打來的炮哇?」
齊堆笑了一笑說:
「炮怎麼會沒有出口聲呢,這恐怕就是咱們找的敷雷區了。」
小鋼炮怕排長受損失,把袖子一捋,說:
「我先上!」
「不,不,」齊堆笑著說,「起這玩藝兒,可不能學莽張飛。」
說過,他讓小鋼炮走在後面,拉開一段距離,然後小心翼冀地向山坡上接近。面前的小樹,石頭,他都作了詳細的觀察。這樣輕手輕腳地走了十幾步遠,忽然覺得腳上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住。彎下腰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根蔥綠色的細鐵絲,比頭髮絲粗不了了多少。他連忙把腿縮回來,順著鐵絲向旁邊走了幾步,看見一棵幼松上,擺著一個扁圓彤的綠色的鐵盒子。這齊堆雖然自稱是「老」民兵,實際當時年齡很小,對地雷並沒有真正擺弄過;見識這個從大洋彼岸來的「洋玩藝兒」,更是初次。按照他事後的說法,他就蹲下身子,跟那個洋玩藝兒「相起面」來。那個扁圓形的鐵盒子上,,凸起了一個一寸多高的雷帽,有墨水瓶蓋那麼大,上面有一個小鐵環,鐵環上系著好幾根綠鐵絲牽往別處。只要碰著其中一根,就會雷鳴電閃般地怒吼起來。齊堆望著它,輕蔑地笑了笑,指著它說:「今天,你就是老虎,我也得拔掉你的牙;你就是毒龍,我也得扳掉你的角!為了給同志們摸索點經驗,今天我就跟你下了!」
他想到這裡,就轉過身來,對小鋼炮說:
「小鋼炮,你站遠一點!你耍注意我的動作。如果我這麼起它,沒弄好犧牲了,你就接受我的教訓,下一次換一個辦法。」
小鋼炮一把拉住他說:
「排長,這可不行!你還要指揮打仗呢,讓我先來起吧。」
齊堆嘿嘿一笑,說:
「還是我經驗多。小鋼炮,你快走開一點!」
小鋼炮見他決心已定,只好離開一段距離,眼巴巴地瞅著。
齊堆隨即全神貫注地思索起來,他想,那個連著絆雷絲的鐵環,一定是發火的地方,必須首先把它弄斷。於是,他就一隻手輕輕地扣著鐵絲,一隻手掏出鉗子去咬,只聽嘎嘣一聲,鐵絲斷了。他把幾根絆雷絲全部咬斷,就鬆一口氣。可是,敵人為什麼把地雷埋著一半留著一半?這裡邊又有什麼鬼名堂呢?俗話說,「小心沒大岔」,他就去扒地雷周圍的土。土扒開了,用手試探著往下面一摸,並沒有碰到什麼.他就發了狠,一隻手小心地扶著雷體,一隻手用力一扳,就扳了起來。他將它高高地托起,凝視著它,低聲喝道:
「龜兒子!你炸吧!炸吧!」
可是呆了一兩分鐘,仍然不見響動。齊堆這才長長地吁了幾氣。那邊小鋼炮看見排長高高地托著地雷,連忙跑過來又驚又喜地說:
「排長,你這個老民兵就是行,怎麼一扳就扳起來了?」
齊堆笑了一笑,說:
「光扳起來不行呵,你瞧著,我還得給它來個開膛破肚呢!」
小鋼炮說:
「排長,你不是說背回去才拆卸嗎?」
齊堆說:
「我憋不住這股勁兒了;再說咱們鬧不清楚,路上碰響了也不是玩兒的!」
齊堆說過,想找個保險的地方拆。他用眼一撇,旁邊不遠有一條交通溝,就端著地雷走過去,把它放在溝沿上,然後捋捋袖子,指著地雷說:「看咱們倆今天誰整住誰!你只要一冒煙,我就把你推到溝里去!」
他首先察看雷帽。發現雷帽銜接處是螺絲口,心想:「你既然能擰上上,我就能擰下來!」主意一定,他就轉過臉對小鋼炮說:
「小鋼炮,你還是先到那邊呆會兒,我現在準備先從左往右轉,如果出了差錯,你就再起一個來,倒過來擰。今天,無淪如何我們得把它破了。」
小鋼炮本來正伸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聽了這話,翻了一眼,說:
「一到節骨眼上,就把我支使開了。」
「咳,這也是工作需要嘛!如果一塊兒都炸住了,那咱們倆就在這兒休息吧,誰也甭完成任務了。」
小鋼炮只好離開。這時齊堆就挽起袖子,瞪大眼睛,開始旋動起來。他盡量使自己沉住氣,可是等到把雷帽擰下來,襯衣已經粘粘糊糊地貼在背上了。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看看雷帽,裡面裝的是彈簧和撞針。再看看雷體,雷管和底火還附在上面。齊堆惟恐還有什麼鬼名堂,就一遍又一遍地察看著雷管和雷體銜接的地方。他試著拔了幾下沒有撥動,心想,既然拔不動,那就可能是擰上去的。接著輕輕一擰就擰下來了。
最後,只剩下雷體了。但是他還不放心,就抱起它向宅中扔,只聽咕咚的一聲,像一塊石頭落地那樣稀鬆平常,只不過碰了一個小坑。這時,他幾乎興奮得喊出來:
「美國佬!你們的看家法寶完蛋了!」
小鋼炮跑過來,又是欽慕又是興奮地把他的排長抱住了。齊堆興奮地說:
「小鋼炮,你等著,我再給你抱幾個『老虎娃』去!」
「排長,」小鋼炮笑著說,「你怎麼也學起莽張飛了?你先教會我,咱們倆一塊兒抱『老虎娃』不好嗎?」
齊堆連連點頭說:
「好,好。」
不過幾分鐘,小鋼炮就出師了。他們倆便住山坡上搜尋起來。這時候已經完全沒有剛才的緊張情緒,簡直像在西瓜地里挑瓜似地,不一會兒就起了十幾個各式各樣的地雷。小鋼炮統統把它裝到事先準備好的大口袋裡,往肩膀頭上一扛,樂呵呵地說:
「今天收穫確實不小!排長,咱們得勝回朝吧!」
齊堆抬起頭望望天,太陽剛剛落山,明月已經升起。他頗有點戀戀不捨地說:
「小鋼炮,你看天還早著呢!咱們把這些玩藝兒背回去搞訓練,當教材,也用不了這麼多呀!還是給敵人留下幾個才好。」
「什麼?還給他們留下?」
齊堆笑著說:
「這玩藝兒既是他們造的,也叫他們自己嘗嘗它的滋味嘛!」
小鋼炮立刻兩眼放光,一連聲說:
「行!行!」
於是兩個人興沖沖地向小高地的山頂爬去。過了山頂,就到了向敵面的山坡上。在這裡他們左尋右找,終於發現了一個隱蔽的防炮洞。洞口向南,朝著敵人的陣地。他們悄悄摸進去,借著月光一看,裡面堆放著許多電線,還亂扔著餅乾紙和罐頭盒子。洞里拉著一根電線,通到洞外的單人掩體里,果然,敵人白天就躲在這裡,依靠兩邊的單人掩體觀察我軍情況。小鋼炮立刻說:
「排長,我看就在這兒埋下一個吧!」
說著,就撂下大口袋,取下小圓鍬,在洞口要挖,齊堆擺擺手說:
「你在洞口挖,只能炸住一兩個。他人多了,一定往裡擠,你在裡面埋上一個,就給他來個連鍋端了。」
兩個人埋好後,蓋上一層薄薄的干土,扔上了些碎紙片、罐頭盒子,使它恢復了原狀,然後才出了洞口。
他們順著交通溝向下走了小遠,看見有幾棵大楊樹,樹底下被踩得光溜溜的,旁邊一塊扁平的大青石,附近還有一個小水窪。齊堆停住腳步,指著樹底下說:
「小鋼炮,你看,這準是敵人乘涼的地方。敵人在山上挨了炸,一定會跑到這裡喝水休息,咱們給他留點小點心怎麼樣?」
小鋼炮欣然同意說:
「好!那就再留下一個。他要休息,就叫他們徹底休息吧!」
最後,他倆又在各交通路口埋上了幾個,這才帶著一身輕鬆跨過峽谷,輕輕地哼著歌兒回到了自己的陣地。
當他們把十幾個光怪陸離的洋怪物從口袋裡倒出來的時候,郭樣把他們的手攥了老半天,最後瞅著齊堆,笑眯眯地說:
「行!行!我看你這個老民兵還真有兩下子!等天一亮,我就給你召集人辦訓練班。」
訓練班辦起來了。教員、材料都現成。這也許是訓練班中最短的訓練班,從學員入學到結業儀式,通共還不到一個鐘頭。到下午,郭祥就抽了兩個班,區分了作業地區,準備一到黃昏就準時出發,作為實際的畢業考試。
在這一天里,最不寧靜的是小鋼炮,覺也沒有睡著,飯也沒有吃好。因為他老跑到前沿去看,他和排長給敵人留下的幾份禮物,是不是起到了作用。中午,在小高地的後面,冒起了兩縷黑煙,卻沒有聽到爆炸聲,更使他坐卧不安。他跑到齊堆那裡說:「排長,今天的太陽給咱泡上啦!往日走得那麼快,今天怎麼就不動窩了?」
好容易捱到太陽落山,明月升起。齊堆和小鋼炮各帶了一個班,分赴指定地區。直到月落烏啼勝利歸來時,郭祥看到的地雷就不是一口袋,而是滿滿的幾口袋。真是五光十色,應有盡有。郭祥說:
「不是說給他們留下一些嗎?怎麼都帶回來了?」
齊堆笑著說:
「連長,給他們留下的已經夠吃喝一陣的了;如果再多,也是浪費。不如咱們留點存貨,總有用著的時候。」
「也好。」郭祥兩個眼珠一轉,立刻決定說,「在咱們陣地前面也埋上一些,叫這些不花錢的洋玩藝,也給咱們看看家吧!」
小鋼炮回來時,更是興奮無比。一跨進門就喊:
「起到作用了!起到作用了!」
郭祥笑著問:
「小鋼炮,起到什麼作用,你倒是說呀!」
「咳,你就別提了。」小鋼炮說,「那個洞子,簡直進不去人了,一踹進去,粘糊糊的都是血。我摸進去一看,裡面露著一隻腳,還穿著大皮靴。我就喊:『繳槍不殺!』他也不應聲。我心想,你別裝蒜,就抓著靴子往外一抻,你說是什麼,原來是敵人炸掉的一隻大腿!」
整個洞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團里來了電話。郭祥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團里周政委。他在電話里問:
「執行任務的人都回來了嗎?」
「都回來了。」
郭祥接著把執行任務的情況講了一遍。政委顯得很高興,但是緊接著說:
「你們不要滿足,不但要自己搞好,還要幫助友鄰。從明天起,你們準備派出十個教員,帶著地雷到各部隊講課。」
郭祥連聲應諾。下邊政委用又嚴肅又親切的聲調說:
「郭祥同志!你們搞的這個『地雷大搬家』,發揮了群眾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在全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有些方面,你們比起一些先進連來是落後了。……」
郭祥聽到這裡,耳朵一支棱,咽了幾唾沫,把耳機攥得緊緊的,聽著政委下面的話。
「比如說現在開展的冷槍冷炮活動,有些連隊硬是打得好呵!你聽說過『狙擊兵嶺』嗎?」
「沒聽說過。」郭祥回答。
「哦,這個連隊可真了不起!」政委用煽動性的調子說,「他們是中線一個有名的連隊。這個連隊在一個多月時問內,光用冷槍冷炮就打死敵人400多名,簡直快夠一個營了。敵人害怕得很,把他們占的山頭叫做『狙擊兵嶺』。這不是我們授予的稱號,是敵人給他們的稱號!」
政委好像故意讓郭祥思索了一會,又接著說:
「可是,你們為什麼就沒響取得這樣的戰果呢?是積極性不高嗎?不會,你不存在這個問題。恐怕還是打大仗的思想作怪,瞧不起這些『小打小鬧』。郭祥同志,你有沒有這個想法?……」
「有。」郭祥坦率地承認道,「我老是想,我們在這兒泡的時間不算短了,乾脆把無名高地拿下來算了。」
「哈哈哈 」政委爽朗地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是這個思想。當然,無名高地要爭取早一天拿下來。但是狙擊活動也不能放鬆。我們要從『零敲牛皮糖』這個總方針上好好領會領會 昨天我在師里開會,師長還特意叫我給你捎一句話呢!……」
郭祥的耳朵又支棱起來,攥緊耳機問:
「師長說什麼了?」
「師長說,前天他在你們友鄰看地形,看到無名山的敵人送飯換崗都大模大樣地走;有一個傢伙還站在那輛固定坦克上向我方張望。師長對這件事很生氣。他說,我們前面不是四馬路,幹嗎讓敵人大模大樣地走?應當把他們打得像狗爬,把他們打到地底下去!」
郭祥漲紅著臉,一時沒有言語。政委在電話里問:
「郭祥,你有什麼意見?」
「沒有意見。」郭祥說,「政委,請你報告師長,我們堅決把敵人打到地底下去!」
掛上耳機的時候,郭祥擦了把汗,長長吁了一口氣,說:
「咳!現在這個形勢,真是長江後浪催前浪,稍微不注意,就落後了!」
「政委到底說些什麼呀?」齊堆問。
郭祥笑著說:
「嘿,他這政治工作就是有兩下子!你剛輕鬆一點,他就提出了新任務,叫你想驕傲都沒有時間。……快快,快去找指導員開支委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