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祥就是這種性格:當敵人在他面前囂張的時候,他是不能忍受的;而當敵人被他壓倒了,「老實」了,他義會感到寂寞。自從開展狙擊運動以來,經過兩個月的零敲碎打,共打死敵人1200餘名。敵人白天已經不敢露面。這時候,郭祥望著無名山嘆起氣來。
一個炎熱的中午,郭祥剛撂下飯碗,通迅員就跑進來報告說,團長來了。他急忙跑出洞口,望見團長鄧軍正游打著他那隻獨臂,慢悠悠地順著交通溝走上來,後面跟著警衛員小玲子,還有偵察排長花正芳等人。在炎熱的陽光下,團長那一張被戰火熏黑的臉,黑里透紅,顯然他的體力已經因為戰局的穩定得到了恢復。他的神情也流露著愉快,和戰爭初期相比,他那威嚴的神態也顯得和藹了。
郭祥把大家迎進坑道,在幽暗的燭光下走了二三十步,才拐進他那一丈見方的連部。房間正中是一張新做的松木桌子,兩邊是他和老模範的床鋪。他讓大家在鋪上坐下,接著卷了一支又粗又大的喇叭筒,遞給鄧軍,笑嘻嘻地說:
「團長,咱們在這兒蹲的時間不短了吧?」
「你又不耐煩了吧,嗯?」鄧軍微微一笑。
「我倒沒什麼。」郭祥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就是戰士們反映不少。他們說,要再這樣蹲下去,身上都長毛了!」
「真會誇張!」
「呃,團長,這怎麼是誇張呢?現在敵人白天不敢露頭:夜間出去埋伏擊吧,十次有九次撲空。我看再不動手,恐怕就要影響士氣了。」
鄧軍悠然自得地噴了一口煙,笑說:
「你看我來的意思是什麼?」
郭祥眼睛裡像兩朵小火花似的一亮:
「是不是要拿無名山哪?」
鄧軍點了點頭。郭祥手舞足蹈地說:
「那太好啦。我當你又來督促我們打冷槍呢!」
「不過,要真正準備好了才行。」鄧軍說,「軍師首長都跟我談了話。要我們像繡花一樣組織這次戰鬥。」
「像繡花一樣?」郭祥覺得有點新奇。
「嗯,軍長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他說,『老鄧呀,現在打的是現代化的敵人,像你過去當排長的時候,那麼一衝不行啰!你見過你老婆繡花沒有?』我說,『我見過。』他就說,對,就像你老婆繡花那個樣子!』……」
郭祥忍不住,嘎嘎地笑起來。
「確實的,我過去是太粗啰!」鄧軍認真地說,「這一次,我這老粗手也要拿拿繡花針了。我考慮,無名山前面,敵人的地堡,工事,我們是比較熟悉的。可是它後面到底有什麼,我們並不清楚。我想今天晚上伸到無名山的後面去,就潛伏在那裡.明天白天好好地看一看。」
「什麼?你要到敵人陣地的後面?」郭祥吃了一驚。
「怎麼?我就不能去呀?」
「不是說你不能去,團長,」郭祥笑著說,「像這種任務,我跑一趟也就行了。」
「你當然要去。」鄧軍說,「迫擊炮連連長也要去。咱們三個一同去。」
「這……團長,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鄧軍把那隻獨臂一揮,「軍師首長,還有咱們周政委.他們考慮了好幾天,才批准了,現在你又來攔我? ……」
他不等郭祥表態,就站起來,說:
「不談這個!走,你先領我到觀察所看看,今天晚上,我們準備午夜零點準時出發!」
午夜,銀河橫空,繁星燦爛。鄧軍、郭祥和迫擊炮連連長陳武三個,早已準備妥當,悄悄下了陣地。郭祥腰裡插著一把20響的駁殼槍走在前面,鄧軍居中,陳武在後,不一刻工夫,就進入到陣地前那一片漫漫的草莽里。他們帶的東西很簡單:除瞭望遠鏡、水壺和一小袋乾糧之外,每人還帶著兩顆手榴彈。這是臨下陣地之前,鄧軍特意向戰士們要來的。其意義不說自明:一顆是用於敵人,一顆是留給自己。
在這一片野草漫漫的荒谷里,郭祥曾經活動過多次,對他早已是駕輕就熟的了。但是今天夜裡,他卻老像懷裡揣著一個小兔似的嘣噠嘣噠地跳。他一面在荒草中覓路前進,一面還在不斷地嘀咕:究竟應不應當讓他的老團長去執行這樣的任務。自然,對於這個身經百戰的長征英雄來說,是無所謂的;但是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自己對上級、對全團的同志怎樣交待呢?……郭祥越想越覺著擔子沉重,也就格外地小心謹慎起來。他走一小截,就停下來諦聽一下周圍的動靜。鄧軍還不斷在後面戳他的脊梁骨:「快一點嘛,莫耽誤時間啰!」
快到河邊,敵人的探照燈突然亮起來,它那粗大的光柱,像白色的巨蟒一樣卧在無名山的前面。郭祥立即停住腳步,擺擺手讓團長和陳武伏在草叢裡。直等了一刻多鐘,探照燈轉移的方向,郭祥才扶著團長涉過那條小河。因為他知道河裡的石頭很滑,上面長了很厚的青苔。
過了河,他們向東斜插過去,直奔無名山左側的山口,距山口不遠,有兩三戶人家。按預定計劃,由偵察排長花正芳和一個偵察員事先在無名山後選擇好潛伏地點,然後在這個小村裡等候他們。當他們到達這個荒蕪的小村時,花正芳和那個偵察員從一人深的草叢裡鑽出來。郭祥低聲地問:
「前邊有什麼情況沒有?」
「沒……什麼,就是……公路上,來往汽車多一些。」
郭祥聽出,花正芳的聲音有些顫抖。由於擔心團長的安全.想不到這個在敵人眼皮底下無比沉著的人,今天竟會緊張到這種程度。
「潛伏地點選好了嗎?……」鄧軍若無其事地問。
「選好了。」
「那就快走,莫耽誤時間!」
花正芳立刻把衝鋒槍一提,和那個偵察員走在前面,向著無名山左側的山口前進。這裡因為距敵人很近,山頭上敵人修工事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顯然由於我軍火力的加強,敵人已經在忙著加固工事了。
穿過山口,就是一條新辟的小公路,從敵人後方直通無名山的山腳。花正芳剛要跨過公路,一輛卡車亮著燈光開過來。花正芳急忙打了個手勢,讓大家伏卧在草叢裡。頃刻問,那輛卡車載著一大車木頭,壓得車幫咯吱咯吱地開了過去。花正芳引大家過了公路,沿著無名山後的道山溝向西走了不遠,來到一個山坡上。這個地方林木叢密,與無名山隔溝相望,觀察十分方便。看來鄧軍相當滿意。立即堆下笑說:
「這地方就不錯嘛!」
「不過……」花正芳的聲音仍然有些顫抖,「我們背後頭頂上就是敵人,離咱們最多只有五六十公尺。」
「那沒有什麼!我們的聲音可以小一點。」鄧軍決斷地把手一揮。於是幾個人就在這樹木叢中坐了下來。為了首長的安全,花正芳和偵察員提著衝鋒槍向下移動了十幾步遠。
天剛一發亮,鄧軍就舉起望遠鏡,在枝葉的縫隙中觀察起來。這時候,山谷里還瀰漫著白茫茫的霧氣,一時還看不十分清楚。幾陣晨風一吹,早霧消散,郭祥一望,這裡距無名山的山腳不過百多公尺,中間只隔著一彎淺淺的山溪。山上修築工事的敵人,由於畏懼我軍的冷炮,大部分鑽進了地堡,只有少數人還在挖土。山腰上有兩道交通壕,像兩條黃色的帶子垂下綠色的山崗。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地堡,像亂墳包似的一時看不出頭緒。細細一看,才看出是兩個地堤群,分布在無名山的兩側。
郭祥正在凝神觀察,忽聽撲稜稜一聲,一隻斑鳩正好落在兩三步遠的一棵小松樹上,正歪著脖兒向下察看。郭祥驀地一驚。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齣戲:花木蘭在巡營了哨時,不正是看到鳥鵲驚飛判斷敵人來襲的嗎?這樣一想,郭祥心裡又忐忑不寧起來,覺得這次沒有堅決阻止團長來是一個錯誤。他懷著極為懊悔的心情,屏神靜氣地盯著那隻斑鳩,既希望它趕快離去,又怕將它驚飛。……
而鄧軍這時卻正舉著望遠鏡,全神貫注地,簡直是貪饞地觀察著他的目標,既像是喃喃自語叉像足對郭祥說:
「你瞧,這些鬼東西,多狡猾!地堡完全修在死角里,沒有足夠的曲射炮火是不行的。哼,你還勸我不要來,不要來,不來怎麼能行呵,嗯?……」
「團長,你聲音小一點吧!」郭祥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隻斑鳩,提心弔膽地說。
「聲音小一點可以。」鄧軍仍然舉著望遠鏡,沒有轉過頭來,「可是你一定要注意啊!最近兄弟部隊打了一仗,傷亡不少,沒有抓多少俘虜,就是因為後面那些地堡沒有敲掉。這是血的教訓哪!……嗯?……你叫陳武把圖標得精確一點,每個地堡都不要漏掉。恩?……」
郭祥因為眼望著斑鳩,沒有應聲。一陣風吹過來,那隻斑鳩隨著樹枝搖來盪去。
鄧軍似乎察覺到郭祥不很在意,放下望遠鏡,轉過頭說:
「你張望什麼?看地形你也不注意!」
因為鄧軍轉動了一下身子,碰著了樹枝,那隻斑鳩撲稜稜一聲飛了。鄧軍仰仰頭:
「什麼鬼傢伙?」
「一隻斑鳩。」郭祥小聲地說。
「斑鳩有什麼好看的?!」鄧軍沉著臉說。
郭祥看看敵人的陣地沒有動靜,才放下心來,望著鄧軍恬然地一笑。
鄧軍望望陳武,這位瘦高挑、瞼孔白皙、有點斯文的迫擊炮連連長,正佝僂著身子,拿著一支紅藍鉛筆,聚精會神地在軍用地圖上標記地堡的位置。鄧軍輕輕地「噓了一聲,向他招了招手,他即刻輕輕地移動著身子,向這邊爬了兩步。鄧軍問:
「地堡都標上了嗎?」
「都標上了。」他溫順地回答,接著指了指地圖上那些藍色的斑點。
「老陳哪,」鄧軍囑咐說,「位置可要搞精確呀!」
陳武點點頭,又是溫和地一笑。實際上,他連射擊計劃都在心裡醞釀好了。
鄧軍又舉起望遠鏡觀察起來,也許他一面看一面就在構思未來的戰鬥部署,精神顯得十分集中,似乎旁邊的一切動靜都與他無乾的樣子。
一輪紅日推上東方的山頂,照得整個山嶺紅彤彤的。目標物顯得越發清晰。郭祥看了幾遍,都已記在心底,就又打量無名山的四周。他忽然發現,在無名山西側的山口,貼著山腳停著一輛坦克。上面雜七雜八地蓋著一些樹枝,如果不是它那纏著青草的炮筒有些異樣,簡直很難發覺。郭祥正凝視間,從炮塔里鑽出一個人來,接著又鑽出一個。兩個人站在炮塔上正向這邊瞭望,一邊還用手指點著。郭祥又是一驚:「是不是剛才斑鳩驚飛起來,叫這兩個傢伙發現了?」正在嘀咕,兩個坦克兵已經跳下坦克,向這個方向走來。郭祥嗖地把駁殼槍抽了出來;又怕花正芳他們過早開槍,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準備報告團長,鄧軍舉著望遠鏡說:
「郭祥,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哼,我說你沒看清楚。」鄧年仍然舉著望遠鏡說,「你說敵人的指揮所在哪裡?就在右下方那個比較大的地堡里嘛!你看那個洞口,電線快有一把粗了。記住.一開始就要把它敲掉!……聽到了嗎?嗯?」
「過來了!團長,過來了!」郭祥望著那兩個坦克兵,離他們只有五六十米,立刻把駁殼槍張開了機頭。
「你怎麼老精神不集中?嗯?」鄧軍放下望遠鏡,轉過頭問,「什麼過來了?」
郭祥用嘴巴往前一指,鄧軍這才看見那兩個敵人。他把郭樣的駁殼槍輕輕一按:
「等一等!我看不一定是發現了我們。」
果然,那兩個傢伙又朝前走了幾步。就在小溪邊蹲下,捧著水洗起臉來。這時,正巧我方的一顆迫擊炮彈「嗵」地一聲落在山坡上,這兩個傢伙臉也顧不得擦,撒腿就跑。他們幾乎用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坦克邊,又鑽進烏龜殼裡上了。
鄧軍和郭祥看著他們的狼狽相,幾乎笑出聲來。
接著,鄧軍和郭祥又聚精會神地觀察了無名山與周圍敵人的聯繫,以及敵人可能增援的道路。中午時分,這些工作就已經全部完成,他們吃了一點乾糧,喝了點水。郭祥想到團長一夜沒有休息,真是夠勞累的,就說:
「團長,你就趴住那棵小樹打個盹吧,我來觀察。你到底是40開外的人了。」
這次團長倒很順從。他笑著點了點頭,就攀著那棵小樹,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其實,他哪裡是在休息,他是在繼續構思著他那還沒有作完的「文章」呢。
郭祥時而看看敵人的陣地,時而看看頂空的太陽。太陽就像定在那裡似的一動不動。整整一個下午,真比一年的時問還長。
一直熬到天黑,他們才離開潛伏地點,向著無名山的山口走去。不過,這一次郭祥不是走在前面,而是提著駁殼槍走在後尾。他不時地回過頭來,提防著從後面可能發生的一切……
直到踏上自己的陣地。郭祥才長長地吁了口氣,抻抻陳武的袖子悄悄地說:
「我的老天!咱們的團長可真是要繡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