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祥開刀以後,癥狀很快消失,體力日漸康復,情緒也越來越活躍了。不到一個月,他已經拄著雙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天,醫院的王政委在院子里碰上他,愉快地說:
「小夥子!我瞧你走得好利索呀!」
「人的情緒一好,傷口也長得快了。」郭祥笑著說,「政委,你還沒見我過去爬山那勁頭呢,幾百公尺高的大山,我嗖嗖地就爬上去了。」
王政委笑著說:
「小夥子,你別急。有個好消息我還忘了告訴你:我已經給上海的假肢工廠去了信,叫他們給你訂做一條假腿。雖然做不到爬山『嗖嗖地』,也能做到行動方便,如果騎上車子也可以來往如飛了……」
「真的?」郭祥眉飛色舞地問。
「誰還蒙你?」王政委笑著說,「昨天工廠已經來了回信。工人們好熱情呵!他們說:為我們的戰鬥英雄服務,這是無上光榮。我們一定要加工細做,弄得合合適適的,叫他今後飛馳在社會主義大道上。」
郭祥扶著雙拐,深為感動地說:
「政委,我非常感激黨和群眾對我的關懷!最近我想問題想得特別多,感到自己過去的貢獻實在太小了。晚上睡不著覺,我就想起,過去有些仗,本來還可以打得更好一些,有些人和事也可以處理得更妥當一些,但是由於自己的水平和學習不夠,都沒有做到。想到這兒,我是很難過的,現在我既然不能回前方了,就下定決心回農村去!我很想幫助楊大媽辦合作社,把汗水灑到家鄉,為建設社會主義的農村盡一分力。」
「你這想法,當然很好。」王政委說,「不過,我聽說,組織上考慮到你的功績,準備把你安置到榮軍學校……」
「什麼?是要把我養起來?」郭祥一驚。
「那裡也有工作嘛,可以給大家作作報告。」
「這可不行!」郭樣把拐猛地一蹾,「我是共產黨員,不能去享那個清福。」
王政委笑著說:
「這是組織的照顧嘛!」
「不,我不能接受這個照顧。」郭祥懇求地說,「政委,你趕快向上反映一下,我年輕輕的,就像一支蠟燭,才剛燒了個頭兒,怎麼能就此熄滅了呢,為了黨的事業,我決心一點不剩地把自己徹底燒完!」
王政委由於感動,一時無語,沉了一會兒,鄭重地說:
「好小夥子!我一定把你的願望反映上去。」
一個月後,上級批准了郭祥的請求。不久,上海假膚丁廠派工人把訂做的假膚親自送來。郭祥一試非常合適。這事給了他很大鼓舞,真是處處感到祖國的溫暖。他裝上假肢,每天勤奮地練習。有時截肢處磨得紅腫了,他還不罷休。喬大夯和調皮騾子就經常來找他說說閑話,下下象棋,打打撲克,以免他練得過度。
這天,閑談起入朝初期的情況,就扯起陸希榮來。郭祥說:
「這個怕死鬼,不知到哪兒去了!」
「我見過他。」調皮騾子笑著說,「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在哪兒見過他?」
「就在這裡!」調皮騾子說,「自從他自傷以後,就送到這個醫院。醫院的王政委看他參軍比較早,還想挽救他。傷好了,就留他在這裡當管理員。誰知道這傢伙舊習難改,還是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我入院的時候,他還在這裡。有一天,我看見病房裡圍著一堆人,嘰叭嘎嘎亂笑。我走近一聽,原來是他正在那裡眉飛色舞地吹噓他的『過五關斬六將』呢。可笑的是,他把你的事迹也說成是他的事迹。那些不了解情況的傷員,一個個都睜大著眼,很飲佩地望著他。我氣呼呼的,實在忍不住了,我就說:『陸希榮!我把你好有一比,你這可真叫高山摔茶壺——就剩下一個嘴兒了!』他惱羞成怒,把我大罵了一頓,並且對大夥說:『你們別聽他的,他是我們營有名的調皮兵,最落後了。』我說再落後,也沒到你那個程度,用革命的子彈在自己身上創造回國的條件!」
喬大夯哈哈大笑。郭祥又問:
「以後呢?」
「到三反五反運動掃尾時,他就被查出來了。」調皮騾子說,「好傢夥!群眾揭發出來的事兒可真不少!最主要的是,他跟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名叫『一枝花』的,不知怎麼勾搭上了。他貪污了不少錢,還把祖國人民送給傷病員的慰問品,和前方送來的勝利品,送到那個『一枝花』的家裡……」
「真是無恥透頂!」郭祥罵道,「以後呢?」
「以後就把他作複員處理了。再以後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這是一個投機分子!」喬大夯說。
郭祥點點頭,說:
「對!他還是一個兩面派。這種人認識他很不容易。因為他有許許多多假象,包了一層又一層。在他身上,現象和本質往往相反。比方說,他本來對群眾、對戰士沒有感情,可又裝出一副非常平易近人、非常關心你的樣子;他本來對上級是瞧不起的,時時刻刻想取而代之,可又會裝出非常尊重你,非常聽話的樣子,把你吹捧得非常舒服;他本來對同級想一腳蹦到地下、表面上卻對你非常熱情,使你信賴他,達到以他為首的目的;他本來對戰鬥是恐懼的、厭煩的,在某種有利時機,也可以脫光膀子,干一傢伙;他對革命事業本來就沒有熱情,一貫虛情假意,但是他在一些場合,又往往發表一些激烈的、極『左』的詞句,表現得比誰都要革命。……他就是這種人。」
「他到底是想搞些什麼呀?」調皮騾子瞪著大眼睛問。
「搞什麼,自然是搞個人的東西,搞個人野心。」郭祥說,「這種人,不是把革命事業看成是干百萬勞苦群眾鬧翻身求解放的偉大事業,而是眼睛盯著一切機會,想把自己變成一個什麼『大人物』。他追求的,就是名譽、地位、金錢、權力和所謂的『個人幸福』。這種人,也讀馬列的書,可是並不用馬列的立場觀點改造自己的思想,不過是給自己的醜惡思想,插上幾根孔雀的羽毛罷了。結果馬列詞句喊得呱呱叫,靈魂深處,還是資產階級那一套。這種人自以為聰明,我看遲早是要破產的。……當然,他這種思想,和他的階級出身也有關係。他是出身在一個地主兼官僚的家庭。」
喬大夯和調皮騾子都點頭稱是。
由於郭祥刻苦鍛煉,到10月份,已經能夠離開拐杖,走得頗為熟練。他就向院方提出出院。醫院領導同意了他的要求。接著又辦妥了轉業手續。志願軍政治部還專門派了張幹事來護送他。出院這天,醫院的王政委、喬大夯、調皮騾子以及其他的戰友們都到車站為他送行。老戰友多年在一起,同生共死,感情無比深厚,今日分手,自然難捨難分,一聲汽笛不知催落了多少眼淚!直到火車出站許久,郭祥還不斷地回頭張望呢。
第二天旭日東升時,列車到達首都北京。郭祥雖是偉大的平津戰役的參加者,但是對這座舉世聞名的古城,只是匆匆而過,從來沒有細細參觀過。出國以後,對這座毛主席、黨中央居住的都城,自然感情更深了。所以,他和張幹事都同意在這裡停留兩天,好好遊覽一番。
兩天來,他們住在北京衛戍區的一個招待所里,每天早出晚歸,遊覽了好幾處名勝。郭祥記得,這座古城剛解放時,滿街都是垃圾,一片破敗景象,連電車都像走不動的樣子。整個城市就像一架破舊不堪的座鐘,早就停擺了多年。今天一見,氣象完全不同了。整個城市煥然一新,像是從噩夢中醒來,真正煥發了自己的青春。這一切使得他多麼高興呵!尤其是當他站在金水橋上,扶著漢白玉欄杆,望著金碧輝煌的天安門,望著偉大領袖的巨幅畫像,望著毛主席每年檢閱遊行隊伍的地方,更使他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深深使他感到遺憾的,就是沒有趕上剛剛過去的國慶節,沒有親自看到他老人家。幾年來,在國外戰火紛飛的戰場上,他多少次想念著他,和戰友們親切地談著他,在睡夢裡夢見過他,總想有一天,戰爭勝利了,能夠親自率領著自己的連隊,在天安門前咔咔地走過,接受他老人家的檢閱。可惜時機錯過了!只有等待來年,再來看他老人家吧!……他在金水橋上站了很久,很久,最後在天安門前拍了一張照片,作為此行的紀念,然後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他們本來只準備在首都停留兩天,可是不知誰走漏了消息,第三天就有某中學的青少年請郭祥去作報告。張幹事也在旁說,這是宣傳工作,推辭不得。誰知一開頭不得了,這個中學接著那個中學,這個工廠接著那個工廠,一連五六天,一場接著一場。弄得郭祥簡直脫身不得。這天晚上,郭祥就對張幹事說:
「我看咱們溜吧!要這樣下去,年底也走不成了。」
張幹事因為任務在身,也欣然同意。頭天晚上買好了車票,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提著行李,悄悄走出門來。誰知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七八個戴紅領巾的孩子圍住,他們亂紛紛地問:
「哪一位是郭叔叔呀?」
郭祥笑著說:
「你們倒是要找誰呀?」
「我們要找郭祥,他是戰鬥英雄,我們請他去作報告。」
郭祥一看又走不成了,眼角一掃,看見招待所一個又高又胖的管理員,正在後面大樓底下和幾個人指手畫腳地談論什麼,就笑嘻嘻地沖後一指:
「你們瞧,那個又高又胖的就是!」
紅領巾們一聽,沖著管理員一窩蜂似地擁了過去。這邊郭祥向張幹事擠擠眼,說了一聲「快走!」就急匆匆地出了大門,擠上電車,丁丁零零地開向前門車站去了。
紅領巾們擁到管理員跟前,拉著他親熱地嚷叫著:
「叔叔!叔叔!您快去給我們作報告吧,我們還沒聽過您的報告呢!」
「作什麼報告呀?」管理員一愣。
「講戰鬥故事呀!講您的英雄事迹呀!講您怎麼打美國鬼子呀!」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叫。
「我有什麼英雄事迹呀?」
「哎喲!您是戰鬥英雄,您還沒有事迹?叔叔,您就甭客氣了!」
「我們知道,英雄們都有這種謙遜的品質。」一個女孩子說。
管理員急得滿腦門汗,漲紅著臉說:
「我沒有到過朝鮮,我哪兒來的英雄事迹呀?你們怕是弄錯人了吧?」
紅領巾們又是一片聲嚷:
「不不,沒錯兒!您就是郭叔叔!」
「看多會蒙人!還說沒到過朝鮮呢!」
「您就去一次吧,一個鐘頭也行!」
管理員這才知道是把他錯當作了郭祥,就哎喲一聲笑了,說:
「咳,我倒是不會蒙人。嘎子才蒙人哩!你們剛才碰上的那個就是郭祥!」
孩子們吵著,笑著,立即追到車站,終於在候車室里找到郭祥。一個女孩子說:
「叔叔!您怎麼凈蒙人哪?」
「咳!那也是沒法子!」郭祥笑著說,「說老實話,我平常是不怎麼蒙人的。」
「哼!怪不得人家叫您『嘎子』!」
郭祥也哈哈地笑起來,說:
「你們別聽那個,那都是老戰友們逗著玩兒的。」
「不管怎麼說,您今天得給我們說一段戰鬥故事。」孩子們又要求說。
郭祥連連點頭答應。一個故事剛說了一半,只見從那邊走過一個人來。看樣子很像陸希榮。他戴著鴨舌帽,穿著很考究的咖啡色的料子服,皮鞋擦得程亮,手裡提著兩個沉甸甸的大提包,好像要找尋一個座位的樣子,但是看到郭祥,就匆忙地掉過臉去。郭祥就試探地叫了一聲:
「呃,你是陸……」
那人只好掉過臉來,十分尷尬地說:
「噢,是郭祥呵,我剛才沒看見你。」
郭祥把身子挪了挪,給他騰了個座位。陸希榮沒奈何,只好放下東西,在長椅上慢騰騰地坐下來。他顯出一副親熱的樣子,但仍然可以聽出是上級的口吻說:
「郭祥!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回家鄉去。」
「回家鄉去?回家鄉幹什麼?是探家嗎?」
「不,我殘廢了,不能在部隊工作了。」
「唉,你也落了個這!……」
陸希榮用同情的口吻說。但在眉梢眼角卻流露出一種快意的神情。郭祥一聽很不舒服,反問了一句:
「你覺著『落了個這』,很不好嗎?」
「哪裡!哪裡!」陸希榮也自覺失言,連忙改口說,「當然這也是很光榮的!」
說過,他掏出「大中華」煙,虛讓了一下,就點著抽起來,邊吐著煙,邊慢悠悠地晃著腿說:「你這幾年還是當連長嗎?是不是提拔了一下?」
「提拔什麼!」郭祥說,「光這個連長,我還覺著當不好呢……」
「說實在話,你是吃了文化太低的虧。」陸希榮嘆了口氣,同情地說,「要是我還在部隊,恐怕早就當團長了。聽說我過去的通訊員已經當營長了。過去和我一塊入伍的人,已經有人當了師長。你很清楚,他們當時的能力並不比我強。」
郭祥聽他這一類的話,不知聽過多少遍了,要任他說下去,至少要說上兩個鐘頭。就厭煩地打斷他的話說:
「你這是到哪裡去呀?」
「回西安去。」
「你在西安幹什麼?」
陸希榮得意她笑了笑,說:
「不瞞你說,我現在是西北潘記皮毛公司的副總經理。」
「哦?皮毛公司?」郭祥驚奇地叫了一聲。
「不過,不是一般的皮毛公司。」陸希榮更加得意洋洋地說,「在西北各省,算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且是一個奉公守法戶。」
「你怎麼到了那裡?」
「天無絕人之路!」陸希榮憤憤地說,「部隊不要我了,又開除了我的黨籍,我總要找一條活路嘛!你還記得我們在咸陽住的那家房東潘經理吧,我給人家一說就收留了。幹了幾個月,潘先生看我很能幹,就讓我當了副總經理,把女兒也嫁給我了,我這次到北京來,就是同北京的皮毛商店商討一些業務方面的事情……」
郭祥斜了他一眼,鄙視地說:
「陸希榮!你要好好想想,你怎麼能幹這個?」
「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陸希榮冷笑了一聲,「什麼事人干不得?我這麼多年,對革命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吃了千辛萬苦,到頭來,革命究竟給了我些什麼?弄得我一身虱子兩腳泡,落了個渾身傷疤,兩手空空,最後還說我是什麼蛻化變質分子,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分子,把我一腳踢出門外……」
郭祥實在忍不住了,把手一揮,也憤然說:
「不是黨把你踢出門外,是你背叛了黨,是你踩著黨的脊梁骨要往上爬!叫我看,同志們說你是蛻化變質分子,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分子,都說輕了,你是一個革命事業中的投機商,變成了革命隊伍的叛徒!黨把你驅逐出去,是一件好事。」
陸希榮受到意外的一擊,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提起提包,站起身說:
「好你個郭祥!我不同你辯論。這也不是辯論的地方。咱們就各走各的路吧。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離開你們是能夠生活的,而且我的生活會比你要美滿得多!」
說過,他拎起提包狼狽而去。郭祥冷笑了一聲,在他背後大聲說:
「好,那就過你那美滿的生活去吧!人要掉到糞坑裡,可就爬不出來了!」
張幹事和紅領巾們都嘎嘎地笑起來。
「這個人倒是誰呀?」一個男孩子仰著脖子問。
「他當過我們的營長。」
「營長,他怎麼會給資本家幹事呀?」
郭祥笑著說:
「世界上有些事說奇怪也不奇怪。就好比一泡大糞,大家都說很臭,可是蠅子就覺著很香,一見大糞就嗡嗡嗡,嗡嗡嗡地爬上去。爭先恐後,還惟恐趕不上趟兒。」
孩子們又笑起來。大家正催郭祥把故事講完,候車室已經響起了廣播喇叭,到了放行時刻。旅客們紛紛站起來,排成隊向站台涌去一個女孩子撅著嘴說:「這個人真討厭!要不是他故事早講完了!」
郭祥笑嘻嘻地說:
「你們看到的這個故事,不是也很有教育意義么!」
孩子們也站起來,有的搶著幫郭樣拎提包,有的幫他拿大衣,鬧吵吵地簇擁著郭祥向站台走去。初升的太陽,照著孩子們一張張紅彤彤的笑臉,都像鮮花一般可愛,郭祥把他們的小手攥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