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在公共場合總想把手搭在性感男人的肩上,總是克制自己這種慾望,怕人家說自己神經有毛病,其實我認為自己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倒是生活中人們對同性戀者的態度。由此我想到了西方人的生活環境,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羨慕那裡的同類,他們不必像我們這樣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地生活著,他們可以活得很自由,也很自信。在這裡,中國的同性戀者有一個誤解,以為西方社會完全接納了同性戀,同性戀在那裡可以自由自在地表露其性傾向,其實,大多數西方社會也只是部分地接納了同性戀。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由於西方社會中人對同性戀的知識比較普及,有時人們反不如在我們的社會中自由,比如,對於不想讓人看出自己是同性戀的男人,上街就不能挽男人的手;在中國,由於大多數人對同性戀茫然無知,倒可以手挽手而不至於因此暴露性向。當然,從目前社會對同性戀的寬鬆程度看,中國遠遠不及西方,被別人視而不見而苟得的自由與社會的正式接納顯然是兩回事。
關於挽手的問題,調查對象還提供了這樣一個事例:我有個同事剛剛結婚,是個複員軍人。他不是同性戀,可他每次跟我在一起都要挽我的手。我說你幹嘛這樣?不要這樣。他說他習慣了。改革開放之初,有西方記者到北京來,看到滿大街男人摟著男人肩膀,女人挽著女人手,大為驚異,寫了篇報導說,同性戀在中國十分公開而自由。這是一個典型的文化誤解:中國與西方在同性之間身體接觸規範上的差異被他們誤解了。我們生活在這個文化中的人當然知道,這遠不是同性戀,中國人在同性戀問題上還相當innocent(天真爛漫),勾肩搭背的人們很可能不僅不是同性戀,而且可能對同性戀這回事一無所知。費孝通曾描繪過中國鄉村的人們特別注重男女大防因此同性之間會保持一種極為親密的關係的情形,這的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色。
比較系統思考過公開與否這一問題的一位老年同性戀者提出了三不主義,其中之一就是不露:不輕易顯露性定向。在某些性開放的國家中,人們常用單側掛耳環來顯露自己的性定向,便於人際交往。但在談性色變的國度里,在艾滋病流行的時代里,同性戀者一般還是以隨大流為好,不要輕率地標榜自己是同性戀者,更不要參與有可能傳播性病的高危活動。當然,不婚獨身也是一種顯露,但面對那些性無知者的挑釁,沉默不言或無可奉告是最高的輕蔑,最好的回答。對於熱衷於探聽和傳播別人隱私的小人,只有橫眉冷對才對得起他。
一位大學生以社會地位作為自己不能公開身分的原因,他說:我這樣謹小慎微,並不是以自己為恥,如果我現在是一位羽翼豐滿的科學家,我會毫不猶豫地公開自己的秘密,以洗刷社會對我們的誤解。正因為我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上有父母師長,下有同學朋友,而且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我所熱愛的事業要干,所以才不得不處處小心,否則我的賴以生存的小小的卵殼就會被打得粉碎,這是我最怕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另一位則是以怕親友為此受苦為由決心隱瞞自己的性傾向的:我自己不怕公開(性傾向),但要考慮父母兄弟姐妹。如果我家鄉的人都知道我是同性戀,我就會覺得對不起他們,很內疚。我想保密到父母過世。在中國走這條路很艱辛,我不希望兄弟姐妹為此受苦,不希望父母為此受苦。另外還有傳宗接代的壓力。
作為同性戀者,我不太在乎別人最終看出我是同性戀,甚至有時我想故意去暴露以求一種奔放的快感。可我不能做!我有父母,他們望子成龍;有兄弟,他們還以我為榜樣呢!我還有親戚,有單位。我不僅被洗了腦,也得顧及現實,所以即使有法律保障,也不見得要自曝光於街市。
有的同性戀表達了自己渴望讓家人了解自己的願望:聽了喜宴中gayboy(同性戀男孩——作者注)向母親坦白自己性傾向的道白台詞,我特別特別的感動和激動,真想將它轉錄下來寄給母親,因為至今我仍然生活在對家庭親人老師朋友的大謊言之中。但是,我認為現在我還沒有這樣的勇氣、決心和能力。可能在我的頭腦中,最主要的勇氣、決心和能力並不源於自己的內心體驗,而是來源於另一個他!因為我至今還沒有找到Simon(喜宴中的人物——作者注)這樣的伴侶,以我孤身一人飄泊的身份,我根本無法面對最低限度要面對的謊言拆穿後的局面。我必須要有另一個人堅定地勇敢地和我站在一起,而且也要像Simon一樣的愛得讓世俗的人也不得不感嘆和羨慕。
另一位同樣看了喜宴,卻認為不能告訴父母,讓他們分憂:我看過電影喜宴。也許偉同(男主角——作者注)是幸運的,他的父母可以接受現實。我不會跟父母攤牌,即使是他們覺察出有點苗頭,都要抵賴。我不能把我應該承擔的東西推向他們。
家裡人全都不知道我這種傾向,我不想讓他們知道,增加他們的負擔。我自己來承受吧。我翻來複去想,我的一生只能是個悲劇。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同性戀者都不會主動讓親朋好友了解自己的真實性傾向,例如,下面是一個主動尋求家人理解的事例,它說明,在有些家庭中,同性戀者主動讓親人了解自己的性傾向是一個可供選擇的作法,其效果常常是好的,有助於緩解孤獨感:我22歲那年,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以一封信的形式,向爸爸說明了我的情況。爸爸當時如五雷轟頂,天塌地陷,所受的打擊極大。我和爸爸是一起哭到天亮的,那是個撕心裂肺的夜!之後的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開導我,勸解我,告訴我人生的路有很多,不必強求什麼,一切盡可順其自然。不難看出,他的心和我一樣痛楚,甚至還有過之。他認為他有責任,他有負疚感,我勸他不必這樣想。爸爸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我的心理壓力。但我的壓力時至今日仍很重。當然,這壓力多半來自自己,似是無名的,情緒也一日三波。我承認我並不快樂。但gay中又有幾人是快樂的!
記得在我第二次去北京的前夜,爸爸幾乎一夜未睡。翌日,在我上車前,他交給我一張便條,上面寫著:遠去北京牢記:一、跟我講的第一句話:爸爸,救救我吧!我真的做了最大的努力了!二、向我許諾三位一體的事,現在我和你媽媽都還活著……讓我們怎麼活?三、我的基本看法是,你既要在能承受得了的痛苦的情況下生存,又要不辜負父母的養育之恩,採取折衷的辦法,即雙重性。四、我雖早已心碎,但仍充滿希望!爸爸便條的另一面寫著:祝吾兒一路平安,萬事神助!每一字都滲透著殷殷愛子之心。面對這樣一顆心,誰能不為之動容。神明啊,你們若也能感知,你們會作何想?會不會生髮憐愛之心?
我不敢輕易地取出這張紙來看它,觸摸它,這分明是一顆精疲力竭幾近破碎的滴血的心靈。每當看它的時候,淚水都會模糊我的雙眼。爸爸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去做你想的一切吧!只要你過得快樂,我們就快樂!有哪一位父母生育兒女是為了獲得痛苦?面對這樣的老人,我能說什麼?你們又能說什麼呢?
他這樣解釋自己告訴家人的動機:那是我畢業工作一年後,該談婚戀了。我想如果隱瞞下去,對我會一直是個負擔,家人會猜疑,以為我精神有問題。現在我爸媽哥姐都知道了,他們拿我當病人看,什麼事都依著我,使我不安。我家人比我壓力還大,我們家裡人的關係特別好。
另一位同性戀者也對家長說明過:我25歲時和家長說了。有一次喝醉酒後特別壓抑,覺得自己老這麼悶著不好,就和母親說了,她很驚訝。後來她一直希望我能改過來一點,但實在沒辦法也就算了。我父親是公安局的,他早就發現了,但對我一直容忍。他還說:既然是這種人,就不用怕,躲躲閃閃的沒有必要。與其那樣,還不如和家裡說清楚。
同性戀者當中有這樣一種看法:如果家人文化程度高些,就更能理解和容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一位調查對象這樣講到他的一位朋友:有個朋友告訴我說他母親知道他的事,我說,你母親一定是高中以上的,他說,是大學畢業。只有文化程度高的母親才會往這方面想,才會猜測到兒子是這種人。
另一位同性戀者對同事說明了自己的性傾向:我和兩個同事說了自己是同性戀,因為我覺得他們心地善良。他們現在還挺幫助我的,對我挺好的。我這樣做是因為,人有與人交談的慾望,另外我想了解一下正常的異性戀者對同性戀是怎麼反應的。儘管如此,精神上壓力還是很大,在他們面前有不舒服的感覺。雖然他們可以接受我,但是仍然認為同性戀是異端,噁心。我一想到這一點就很不高興,因為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私事。
一位異性戀者滿懷同情地描述了他的好友向他坦白性傾向時的情形:我的生活中曾經有過一位很要好的朋友,除了在性取向這點上異於常人外,各方面都很優秀。多年後的今天,當我給您寫這封信時,眼前彷彿又重現了那個晚上,當他囁嚅著向我說出他是一個同性戀者時,那雙不知所措地顫抖著的手和那雙透出深深的驚恐的眼睛……
另一類來自外界的壓力是由於不敢與同類交往、不願與同類交往或因找不到同類而造成的強烈的孤獨感。這種情況在小城鎮和農村比在大中城市更為嚴重。
下列說法把同性戀者的這種感覺表達得非常典型:您體會不到我是多麼痛苦。我現在痛苦的已不再是我是個gay,同性戀對我已無所謂。我痛苦的是我的心需要另一顆心的撫慰,我現在連個夥伴都沒有,而我又找不到。
一位小城市的同性戀者說:我不知道我一生的幸福在哪裡,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者,就毫無追求幸福的權利。一個人憋在心裡真難受,連個談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有時想找幾個和自己有同樣性傾向的人交流交流,在我們這個小城,發現他們卻是這樣的難。處在異性戀中的同性戀者是最痛苦的一個群落,我真的相信這一點。
我是一名先天的同性戀者。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到了尋求生活伴侶的時候,但由於我處的環境所限,無法找到同性伴侶,我又不善社交,因此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痛苦失望的境地。這種要求無法向別人透露和提出。
一位鄉村教師在信中說:我現在的生活環境中,無人知道我的心思,這裡甚至聽不到同性戀這個詞,偶然聽到一句,也是開玩笑時,或者是在評論一種洪水猛獸的現象。心中的痛苦和煎熬無法找到一個同伴訴說,更無法再去體驗那份屬於自己的生活。
第三節來自外部的壓力 (3)
我發覺身為同性戀者的很多人都有社交方面的障礙,自我孤立實在是因為這種特殊性造成。沒有人會告訴我怎麼去適應自己的特殊性與周圍不同的人群之間的關係。要知道不只是中小學生會劃分男女界線,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自然地分成兩群人:男人和女人。不只是社會規範,還有性別自身的某種東西會把他們分成兩大群。可我們這些人要站到哪一個圈子裡去呢?總會有某些細微的東西在提示自己不屬於那個大圈子,敏感一些的人自動地和別人越離越遠。而這種敏感通常是在青春期開始出現,必然要影響到以後的人生階段,即使那些階段性別的東西早已不那麼重要和關鍵了。
一位生活在一個小城市的年僅24歲的同性戀者在給我們的信中寫道:從我認清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後,已經過了好多年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孤獨和痛苦中渡過。在我們這個小城市裡,沒有人會真正的了解同性戀,更不會公平的對待。所以我一直生活在偽裝中,對家人、同事偽裝,為了這有時要說謊,我覺得活得非常的累,非常的煩,覺得自己沒什麼前途,有時甚至不想活下去了。我不知道其他的同性戀是怎麼過生活的,因為我從沒見過第二個和我一樣的人(我是不是很可憐和悲哀呢?),我基本上沒有什麼知心朋友。我現在已討厭我周圍的男人,他們都是正常的男人,粗俗無禮,有著各式各樣的缺點,就是沒有善良的同情心,無論怎麼相處我都跟他們無法合得來。他們的話題,辦事態度方法,我都不喜歡,可我只有忍耐。
想起來去年夏天在XX公園的廁所里看見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站在一個廁位,一邊masturbating(手淫——作者注)一邊渴望地四望,我簡直有點受不了。我當然不會去當同性戀雷鋒助人為樂,我只是想起,他的眼神跟我看見獲新聞獎的一組AIDS(艾滋——作者注)病人相片中的某個人一模一樣就難受,那種渴求真的讓人難受。我能想像自己會看到我自己在某個時刻也像這些人一樣,眼裡流露出絕望和渴求,我可受不了自己變成這樣。我想儘管我很下賤,可我畢竟還有鋼琴(指影片鋼琴課,喻精神和藝術的追求——作者注),儘管最好是也把鋼琴扔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