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小時就離開了學校,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現在我在學校里當電工。人家看到我時說:嘿,這小電工。他們說我怎麼看都不像十八歲,想當電工就不能低於十八歲——這又有什麼呢,歲數的問題我們來想辦法。一年前我在開大貨車,那時候我二十歲,警察看我不像,就塞點錢好了。兩年前我在街上擺煙攤,人家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五歲。今年我十八歲,真是越活越年輕了。你想要我幾負,我就可以幾歲,你要要什麼證明文件我都能找來,要不然我還能在外面混嗎?總而言之,我現在梳著油亮的分頭,穿著賊亮的皮鞋,蹺著二郎腿坐在傳達室里,很像一位電工大爺,這可比駕車跑長途好多了。甭管駕駛證上幾歲,我知道自己很愛打瞌睡,常把車開進溝里,開貨車我是太小了點。擺煙攤受人欺負,又掙不來錢。而跟貨車到新疆哈密瓜呢,我又吃不了這種苦。在機關學校里混事是最舒服的了。
學校的入口立著兩根粗大的門柱,門柱之間是緊閉著的黑漆鐵柵欄大門。學生從旁門出入。經過傳達室窗外時,他們盯著我看。我坐在看門教養的木板床上,看著自己的腳尖,偶爾把腳尖移開,朝痰盂吐口痰。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麼:這小子年紀輕輕,怎麼不去上中學,跑到這裡來坐著。這可叫沒辦法的事——俗話說得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的造化還是小的,我有個表哥,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經做了多年的生意,掙了不少錢。現在他要百心竿頭更進一步:他要開公寓了。
所有上過小學的人都要上中學,所有上過中學的人都要上大學。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里。據說公寓里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必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
所以假如你在上學的年齡,一定要從學校里逃掉,這是當務之急——逃掉以後怎麼謀生就成了問題。我一直在給人打工,我表哥在做生意。做別的倒也罷了,他居然做起公寓來了。這行當不但對品行、閱歷有種種要求,還要年滿三十五歲周歲。要是我記的不錯,我表哥頂多比我大一歲——也就是說,不滿十八歲。但你到了他的面前一定會打消這一個想法:我表哥頭頂光禿禿,兩腮和月球的表面相仿。額頭上有三道抬頭紋,配上又黑又粗的眉毛和一臉奸笑,就像一根四十五歲的老油條,這都是吃藥吃的。在眼前這個社會裡,人只有過了求學的年紀才能有前途。在這方面,撒謊只能解決一部分問題。這傢伙拿著類固醇、睾丸酮一類的藥物當家常便飯來吃,還勸我也吃,但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順便說一句,這傢伙不但手背、腳背、胸口、小腹上滿是黑毛,連背上都長著。至於他那桿大槍,讓人看了都替他害臊——說實話,我今年只有十六齣頭,我可不想長這種東西。
我表哥先騙下了公寓管理員的證書,又騙下了公寓的營業執照,然後租下了學校對面的舊倉庫,在裡面裝修房子。他說,我還是離你近點好,有事找你商量時近便些。他說自己最近經常一陣一陣地犯糊塗,腦子不管用了,照我看是吃藥吃的。最近一段他住在我這裡,每天早上,他拿幾十片葯,放在搗臼里搗碎,加把麥片用牛奶一衝,就那麼吃下去,日久天長哪有不犯糊塗的。牛奶和麥片都是我買的,他從來就不買。連速食麵他都不買,但卻忘不了吃。他抽我的煙,喝我的茶,牙刷用他自己的,但使用我的牙膏。惟一肯往我這裡拿的就是葯,而我又不吃藥。我看葯他也沒花錢買,準是找揀破爛的要的。揀破爛的什麼葯都能揀到,要知道有公費醫療。我表哥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他還以此為榮,說道:要不然,我就攢出開公寓的錢了?
有關我表哥,還可以說得更多一些:我們經常搭夥幹事,他嫌我懶,我嫌他摳,所以總是弄不長。現在我們處於拆夥的狀態:我當我的電工,他跑他的買賣。但不管他幹什麼,我還得去搭把手,理由很簡單:總共就這一門親戚。要是回家親戚會多些,但我不敢回家——一進家門居委會就會找來,抓我去上工讀學校,工讀學校也是學校噢。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傢具、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傢具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面。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裡,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打開,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里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里的講師。還有一位只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裡提著一個轉塑料垃圾袋,裡面盛著換洗衣服,只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裡刮著大風,天空被塵暴弄得灰濛濛的,照在地面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有兩位房客戴著花頭巾,有三位房客戴著墨鏡,其他人沒有戴。我表哥說:老師們,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興一點——這回的房子真不賴。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誰也不肯高興。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面前,誰也高興不起來。我聽說監獄裡的犯人犯了錯誤時,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為懲罰——這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監獄裡,沒別的地方可送了。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樣子小巧別緻。但它仍然是腳鐐,不是別的東西。我表哥乾笑著說:腳鐐是租來的,這不是搬家嗎,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
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喜歡說「咱們」來套近乎,但我覺得他這個「咱們」十足虛偽,因為他沒戴這種東西。這些房客里有五個戴著手銬或者拇指銬——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假如沒有鑰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為殘廢。她們雙手並在前面提著袋子,像動物園裡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說,手銬出門時才戴,不是總戴著的。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雙手被一條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我表哥解釋說:咱們討厭手銬,所以用根繩子。我聽說癌病房裡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這些笑話也是「咱們、咱們」地說著吧。但我覺得我表哥的笑話十足虛偽,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嗎。所有要住進公寓的人肘彎都扣著一根鐵環,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只有我表哥例外。
我表哥告訴我說,這六個房客是從勞動局領來的,都還不錯,為此沒少給主辦人好處。他說他一早起來,租車、租鐵鏈子、租腳鐐,忙了個要死,剛才還滿地爬著往別人腳上拴鏈子。他還抱怨我沒去幫他的忙。這話沒道理,我在學校里做事。人家找電工馬上就得到,如果不到會炒了我的。雖然腰裡掛著BP機,我也不敢走遠了。他讓我今天下午別走了——他進了六個大活人。他的意思是讓我留下給他出出主意。我表哥被藥物催的禿頭禿腦,別人原看不出他幾歲,但一張嘴就漏餡兒,別人別緻了這些話,要是再猜不出我們是誰就是傻子了。我一直在偷眼看那皮繩反綁的女孩,只見她對身邊一個房客說:歐陽,兩個小流氓。小流氓想必是指我們了。我聽了也不生氣:我們倆歲數不大,而且的確不是好人。那位歐陽還不錯,答道:小流氓就小流氓吧,總比老流氓強。——也不知強在哪裡。我表哥耳朵聾沒聽見,要是聽見了准要動手打人。對他這個人,我還是有一點了解的……
房客們都穿著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唇塗得鮮艷欲滴。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著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鋼環被掩在袖子里。下襟束在腰帶里,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著白襪子的腳腕上。背著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著——她排在隊尾。我一直盯住了她看,她的領口敞開著,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箱糾纏著。有時候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著,這樣雙臂就構成個憤怒的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岸的手臂上,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平靜的一字形。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著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分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壞蛋,看什麼你?我翻翻白眼兒說:又看不壞,看看怎麼了?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面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為它裡面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裡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長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面,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里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麼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麼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璋,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為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裡面流動著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面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裡面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系統。這裡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裡,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只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里,你大概也用不著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你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
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住在門口,她說我們是兩個小流氓,如果說是指我們不肯上學流竄在外,那就說得完全對。但流氓還有一層意思,指在兩性關係上行為不端的人。在這方面她只說對了一半。說對了一半——對的那半是我表哥。他和所有搞得到的女孩之間全都不乾不淨,滿腦子都是下流主意,稱為小流氓不為過。至於我呢,雖然從初二就離開了學校到社會上混事,但始終潔身自好,和一切女孩之間都是清白的。我喜歡知識,找了一大堆書在看,但我表哥呢,除了藥典什麼都不看……他身上的味也難聞,好像一個馬廄。
就這麼個傢伙,在房客面前還有點靦腆,和我小聲嘀咕道:怎麼辦呢,這可都是些有學問的人哪。我說,還有什麼怎麼辦的,先把那根穿羊肉串的簽子拔了吧。我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領悟到這是指把房客們連在一起的鐵鏈子。這些房客都站在公寓的走廊里,哪間房都進不去。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小鑰匙來給我,我就去開那些鎖在手臂上的鎖——這種小鎖是人家鎖信箱的,一塊五一把。雖然也掙不開,但我表哥也夠會省錢的了。每打開一個,那人就徑直走開,走進自己房間里:誰住哪間房早就交待過了。開到隊尾時,碰上了那個女孩。她瞪我一眼說:你才是羊肉串!我和表哥說話聲音很輕,但她還是聽見了。後來知道,她是個音樂家。音樂家耳朵不靈怎麼成呢。
在公寓裝修好之前,表哥住在我宿舍里,睡在我雙層床的上鋪上。他在那時放響屁,聲如裂帛。只要響上幾次,屋裡的氣味就和山羊圈相仿。他還拿我的臉盆洗臉,洗過以後水都不倒——那水就如一鍋隔宿的羊肉湯。那所公寓是我設計、我監工,預算也是我造的——平日好學不倦就有這種好處。遺憾的是用的全是他的錢,我表哥付清了給我的勞務費,所以公寓是他的。我表哥滿肚子都是糠,但也有兩點讓人不能不佩服:一是能省錢,二是能吃苦。省錢的情形我說過了一些,但還沒說到主要的:我們出去吃飯,他要把盤底的菜湯全舔光。不但舔自己桌上的,還舔鄰桌上的。舔盤子不值得佩服,干著這種醜事,面不改色,坦坦蕩蕩,這就讓人佩服了。至於吃苦,那真是沒說的。大冬天到新疆去販瓜,押悶罐車回來,車廂又不能喝酒——瓜見了酒味馬上被催熟爛掉——跑上一趟回來,兩個耳朵全生了凍瘡,像貼了兩攤干雞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