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緯宇當革委會主任,已經有整整十年歷史了。
儘管最初,並不叫這個名稱,那是後來經過敲鑼打鼓,慶祝遊行,才開始叫的。然而,從實質上講,自從一九六七年於而龍被打翻在地,並踏上千萬隻腳以後,王緯宇是這座龐大工廠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黨委書記兼廠長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於而龍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級」高峰。從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點,他就兼管整個部里的運動,那是炙手可熱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紅旗」轎車了。可是和這上升趨勢正相反,於而龍開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敗得更慘些,背著氧氣袋上台檢查,一場心肌梗死差點沒見了馬克思。
這一對朋友就這樣碧落黃泉地徹底分野了。
真是「人還在,心不死」啊!偏偏這個一蹶不振的於而龍,是個不肯丟手、不肯罷休的頑固派。而且一直不認錯,不服輸,甚至連那個快坐「紅旗」轎車的角色都不放在眼裡。
「他?」
於而龍的這個問號顯然是大有文章的。
可是去年,一九七六年那個暗淡的初春以後,若是有人再給這位垮台的黨委書記提他的老戰友王緯宇時,那問號就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驚嘆號了,印成書面文字的話,沒準會一連串來三個。
「他呀!!!」
真遺憾,生性精細,滴水不漏的王緯宇,竟不曾注意到於而龍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哦!原諒這位忙人吧,去年他那輛「上海」轎車,在部直屬機關,耗油量是數一數二的。
從問號到驚嘆號的改變,應該說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去年春天,於而龍從瀕臨死亡的邊緣又活了過來。
也許因為他是打魚出身,要不然,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顧老伴閨女的勸阻,又坐到護城河畔的草地上釣魚來了。背脊還是那樣挺直,像凍不死的野草,又活著鑽出地面。
突然有人在他身後不好意思地問:「勻我兩條蚯蚓好嗎?」
「請便吧!」他信口回答,並未注意是誰,因為釣魚人的眼睛,不大願意離開水面上的浮漂。
那人蹲下身來,在裝有魚餌的竹筒里,慢吞吞地翻撿。撿著撿著住了手,抬起臉來望著他:「怎麼?老廠長,不認識你的老部下了嗎?」
於而龍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沒出息的釣魚人身上。笑話,魚餌都不準備就來釣魚,還很罕見呢!可是一看見那刺蝟似的絡腮鬍子,啊哈,他樂了,敢情還是個熟人。
他大概以為於而龍把他忘了,要求一個工廠的總負責人,記住全廠近萬職工的姓名,那是不可能的。便提醒地說道:「老廠長,你不記得啦,我是實驗場的。」
但他,這個騎兵團的老戰士,於而龍卻是熟悉的:「誰個不知你是咱們團的掛掌名手!」
他咧開嘴謹慎地笑了笑,湊過來:「真不容易,我在河邊候你一個多禮拜了。」他嘆了口氣:「,部大院的門衛真厲害,說啥也不讓我去見你,找了你的電話號碼,總機也不給接。」
「有事嗎?」
這時正好甩上來一條小鯽瓜子,在河岸草叢裡蹦$,他自告奮勇幫助去捉。別看他是個釘掌的權威,是出色的風泵司機,好不容易才制服了那不丁點大的魚。扎煞著滿手的泥巴,站在那裡。那副尷尬樣兒,猛地使於而龍想起在暫時困難的六十年代初葉,他種煙葉的事情。
巨大的實驗場地,國內最重要的動力科學研究基地,一直是綁住於而龍手腳的恥辱柱,使他有著永遠贖不完的罪愆;他本意倒是為了造福,但卻為此屢次三番地檢討認錯。竟然好像還怕罪狀不夠似的,一小片生機盎然,長勢良好的煙葉,在實驗場的空地里迎風擺拂。
「誰種的?」於而龍那時是黨委書記兼廠長,還是市委委員,威風凜凜地喝問著。
只見絡腮鬍子在「自留地」里站起,撣拭掉滿手的泥土,和現在捉魚一樣地狼狽。
「要發展小農經濟么?」
他不知所措地笑著,不過,笑得有點忐忑、有點勉強。騎兵團的戰士都了解於而龍不打雷就下雨的壞脾氣,他估計到準是凶多吉少,笑臉凝固了。
「馬上給我全部拔掉,一棵都不準剩。」
「廠長——」他有些猶豫,煙葉才剛剛長成啊!
「當過騎兵的人嘛!」
「是!」他臉色嚴肅起來,筆直地立正站著。老戰士的榮譽感,在心田裡面壓倒了那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一聲不吭,彎下腰去,一棵一棵薅掉那青枝綠葉的煙草。
多漂亮的煙葉啊!他的一句話,別人的心血全白費了,誰都能體會絡腮鬍子拔煙草時,該是多麼心疼。於而龍甚至覺得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位廖總工程師,都不以為然。
廖思源悄悄說:「大可不必嘛!還怕對你的起訴書里,增加一款罪名?」
「要是現在——」這位第二次又趴下的於而龍想:「或許我該採取另外一種方法,,我這永遠改不了的壞脾氣啊!說不定絡腮鬍子還耿耿於懷吧?」
不,於而龍,你可錯看人啦!
這位騎兵團抱馬蹄的名工巧匠,是專程請你去喝喜酒的,他的兒子要結婚啦!
「好極啦!恭喜你當老太爺!」他祝賀著,同時,又把魚鉤甩上來。空鉤,護城河的魚都讓人給釣狡猾了。不過,這點聰明,卻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於而龍不得不再掛上蚯蚓。「訂的哪天辦喜事啊?」
他本是泛泛地問了一句,沒料到絡腮鬍子鄭重其事地回答:「看你的方便!」
哦!這才注意到他壓根兒不是來釣魚的,於而龍放下魚竿,凝視著他。
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老婆叫我來,請你老團長到家喝喜酒。」
「我?」
「是的。我老婆求你怎麼也得賞咱們這個臉,說你准能高高興興地答應。」釘掌名手說:「因為我那小子能有今天,全虧了老團長。」
於而龍糊塗了:「你講得明白一點!」
「是!」他又筆挺地站著。騎兵立正的姿勢總是有些不大自然,在馬背上征戰慣了的老兵,正如水手一樣,登上不搖晃的陸地,倒覺得彆扭。「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許是忘了,老團長。」
他講起往事來……
「那時,你讓我們騎兵回去接家屬,來廠里紮根當工人,好,我那出息老婆一來就趴窩了。疼得滿炕亂滾,孩子說啥生不出來。我能給再厲害的兒馬掛掌,無論怎麼尥蹶子,我也能制伏住它;可就是按不住我那疼瘋了的老婆。我偷偷摸摸請來的王爺墳獨一無二的老娘婆,她罵我是個廢物點心:『你不是騎兵嗎?快騎在你娘兒們身上吧!快點兒!要不就該憋死啦!我可用大秤鉤子往外掏啦!咱可把話說清楚,只能顧一頭,要大人,不能要崽子;要崽子,就保全不了大人,你倒是說話呀,當兵的。』老娘婆容不得我同老婆商量,又轉臉數落那一直嗷嗷叫著、疼得受不了的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知道疼,還死命把肚裡崽子撐得那麼大,當兵的錢來得容易是不?哎唷!了不得啦……』老娘婆喊得人魂靈都出了竅:『孩子的小腳丫都伸出來了!』說著把大秤鉤子抄在手裡,啐口唾沫就要干,天保佑,不知哪陣風把你給刮來了。你一腳踢開門,衝進屋,二話沒說,先賞了我一個拐脖,疼得我像落了枕,然後推倒嚇得掉了魂、直是哆嗦的老娘婆,架著我老婆上了吉普車,把司機撥拉到一邊去,你一腳油門踩到底,到了醫院,才剖腹取出來的。」
「我動手打你了?」於而龍不大相信,有些細節,他記不得了。
「還關了我幾天禁閉,要不是接老婆出院,還得寫檢查呢!」
有這等事?!於而龍覺得自己當時的領導水平,十分可笑。對於戰士的無知和守舊,相信老娘婆,而不相信新法接生,竟然動武,太過分了。
他逗絡腮鬍子:「你為什麼不在前些年的批鬥會上,再給我兩拐脖,算清老賬啊?」
沒想到這個老實人回答得很乾脆:「我不是那種畜生!」看來,他倒不曾計較,而且大概一直把於而龍當做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是啊!本來是要被秤鉤支解的嬰兒,如今成了人,要結婚了。這樣的大喜日子,於而龍要不去坐在頭席上,那可太不圓滿、太遜色了。
盛情難卻:「要去的,要去的!」願者上鉤,於而龍滿口答應下來。儘管他二次趴下,儘管他並不在乎那些禁令,但還是囑咐著:「不過,有言在先,你不要搞很多人,尤其是騎兵們,免得頭頭們說三道四,又在進行什麼反革命串聯,正催命似的逼著我去什麼轉彎子學習班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滿口應承。
絡腮鬍子很高興自己完成了任務,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打子烤得金黃蠟亮的煙葉。「老團長,你煙癮大,嘗嘗自家種的,看看味道醇不醇?」
「喝,自留地又搞起來啦?」
他紅著臉承認:「還是老地方!」
「實驗場?」
絡腮鬍子慚愧地點點頭,心痛地說:「這還是去年二次給你貼大字報時種的,如今越發沒了王法,偷的偷,拿的拿,就連大鼻子專家都磕頭的神廟佛龕」於而龍明白他指的是那台屬於禁運物資的高級電子計算機「都要拆下來搗買搗賣啦!!……」
煙草的味道果然醇香可口,烤得也夠火候,然而關於實驗場的噩耗似的消息,使他再沒心思坐在護城河畔垂釣。那高高圍牆裡發生的一切吸引著他,使他關切,也使他苦惱,儘管他又一次離開那個工廠。
實驗場要這樣下去,門口也該掛起招魂幡,等於壽終正寢一樣。於是,他抬腿就走,徑直敲開了王緯宇的家門,邁腿進去,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
自從發作心肌梗死以來,還是頭一回登門。喝!什麼時候房間里裝上了菲律賓楊木的牆圍?工廠在他手裡,十年來搞得快要破產,他自己的設備倒經常更新。於而龍不曾問他這些,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如果你多少還有點中國人的味兒,你就該去制止那些新貴們的愚蠢行動。毀壞工廠,反對機器,只有十八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時期,才會出現的一場歷史的反動。」
「你又來危言聳聽!」
再比不上七六年的春天、夏天,一直到秋天,有誰比王緯宇更為忙碌的了,簡直是青雲直上。部里的事,他都得過問一二,特別是有關政治運動方面,更是當之無愧的主宰人物。不過,對於而龍,這樣一個不識時務與風向的倒霉角色,倒不像有些勢利眼,見了忙不迭地躲開,像害怕黃疸性肝炎傳染那樣。王緯宇才不在乎,現在,甚至倡議:「我給你煮點英國口味的咖啡喝,如何?」
「是賣了實驗場,換來的咖啡嗎?」
他寬宏大量地笑笑,因為他理解,凡是在野的草芥君子,免不了滿腹牢騷:「大概如此吧!我空掛了十年革委會主任的牌子,廠里弄得山窮水盡,工資都開不出去,真沒想到。唉!看起來退居二線,放手讓高歌那幫年輕人去干,還是值得考慮呢!」他將咖啡壺的插銷插在電門上,不多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水晶球里滾動著茶褐色的香噴噴的咖啡。
「你在犯罪,明白嗎?」於而龍從來彈不虛發,這一點有些像犧牲的女指導員,那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可是人民法院並沒有給我發來屆時到庭的傳票呀!」他嘻嘻地笑著。
於而龍懂得他那笑聲里,意味些什麼。「老朋友,你操的哪門子心呢?連你自己,至今還是個梁上君子,沒著沒落,結論也做不出,倒有閒情逸緻,去過問完全不用你過問的事。要不是你耗資千萬,去建實驗場,也許你今天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總有一天,會有人站在被告席上的。」於而龍望著那毫無一絲邪惡的臉,認為有必要這樣說。
「可你,已經提審過,並且嘗著甜頭啦!」他斟上咖啡,推過來方糖罐:「如果你嫌不甜的話,還可以再放點。」
是的,於而龍自忖著:耗資千萬是我的過錯,直到今天,我不是還為這個實驗場,在贖我的罪么?但是一想到那巨大的動力實驗基地,已經飽受劫掠,再大拆大卸,連電子計算機都要變賣,怕是魂都招不回來。於而龍從來不曾乞求過誰:「你得說話呀,老王,你去對那些少爺們講,我們中華民族不能活了今天,不顧明天。對一個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家來講,實驗場絕不是太大。這不是我的話,建廠時中央的決定,老王啊老王!那是我們花了多少外匯買回來的呀,老王,得要多少列車雞蛋、蘋果、豬肉才換到手的呀!」
「幹嘛這樣激動,注意你的心臟病才好!」
也許是濃咖啡的興奮作用,要不,就是他關切實驗場之情溢於言表,果真覺得心前區有點不太舒服,似乎是發病前的不祥之兆。
立刻想起幾個月前,背著氧氣枕頭被逼上台做檢查的情景,趕緊含了一片硝酸甘油。
王緯宇那時飛黃騰達,一個實驗場算得了什麼,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於而龍,你和頑固的「將軍」一樣,只知守著一棵樹弔死,那種樸質愚拙的情感,是又可笑,又可憐啊!「……不過,要是建廠初期我在的話,一定也不會贊成你那種做法的。」
「什麼做法?」
「正如後來大家批判你的,貪大求洋唄!」
「啊!你——」於而龍氣得手裡的杯子都顫抖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六十年代,王緯宇剛調來工廠,曾經竭力稱頌實驗場是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讚譽廖總工程師的動力理論為諾貝爾獎金的可能獲得者。當時,他興奮地拍著於而龍的肩膀:「你不愧是條翻江倒海的蛟龍,真行啊!這雙撈魚摸蝦的手,倒有搞一番大事業的氣魄……」
他當然不會忘記的,但現在卻臉皮一點也不紅地說:「那有什麼可以奇怪的,老於,你別瞪著你的牛眼睛。我是研究過歷史的,時間的辯證法,總是不停地修正人們的陳腐觀點。過去,曾經視之為正確的東西,隔了一些日子,可能變為謬誤;反過來講,一些荒誕不經的、別出心裁的事物,倒可能是頂禮膜拜的真理。要不斷以新的眼光去衡量,要有勇氣去改變昨天的觀點,甚至一個小時以前的觀點。沒有什麼神聖的準則。再說,這樣龐大的實驗場,對工廠來講,很像雞窩裡卧著一隻鳳凰,不倫不類啊……」
「你給我閉嘴!」於而龍實在壓不住火,他快要爆炸了。
「幹什麼?幹什麼?」王緯宇連忙遞給於而龍一條毛巾,擦那潑濺出來的咖啡汁。「活見鬼,肝火這麼旺,你算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心裡想:也就看在多年共事的分上,擔待罷了。真可笑,此人至今還拉不下架子,就像孔乙己那樣,不肯賣掉長衫,怕丟了斯文一樣地令人可悲。很難理解於而龍對於工廠的奇怪情感,難道還有什麼牽連么?沒啦!六七年第一次被打倒,七六年第二次被打倒。事不過三,歷史已經給你作出判決,老朋友,承認現實吧!
於而龍也覺得自己過分,推開了王緯宇送來的聽裝中華牌香煙,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雪茄,點燃了。然後婉轉地,同時也有點痛心地說:「你大概不知道,那個乳毛未褪、狗屁不通的專家組長,也曾經像你這樣嘲笑過我!」
王緯宇調工廠前,外國專家在一夜間就全都撤走了,那時,他剛來,和於而龍並肩度過了一些難忘的歲月,使差點停擺的工廠,又正常地運轉起來。
「……也許出於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要不,就是嫉妒心理作怪;那個剛拿到文憑就來中國當專家的別爾烏津,對實驗場發表些什麼感想:『尊敬的廠長同志,你想在一個早晨,就把天國建成,使我欽佩。可是,除了密斯特廖,原諒我提個問題,使用實驗場的中國專家在哪裡?怕還在小學一年級課桌前坐著吧?』聽,老王,他就這樣挖苦我們,瞧不起我們。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並不只是一個別爾烏津,我在那個國家實習過兩年,我有發言權……」
於而龍站起來踱著,由於腳底軟綿綿的異樣感覺,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約不久該裝上空調設備啦!確實也該武裝一下了,如今來走訪王緯宇的,除了他於而龍是個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後邊冒煙的黨國棟樑。連個阿貓阿狗一朝得志,還搬進一整套院子去住,他這就算不得什麼了。於是笑笑,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那時小狄還是翻譯,我叫她按我的原話,一字不落地翻給別爾烏津:『親愛的專家同志,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介紹一篇中國古代的文章好嗎?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著名作品,很值得一讀。他寫道,在中國西南地區,有個叫做貴州的省份,那裡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叫做驢的動物。一次,有個好奇的客人,用船運去了一頭,放在山野里……」
王緯宇笑得前仰後合:「我就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的,挨了批評不是?」
「老王,實驗場花掉人民小米千千萬萬,錯是我鑄下的,我已經受到懲罰,也甘心情願永遠接受審判。現在,只求你本著一顆中國人的心,想著民族,想著未來,即使廖總此生此世搞不出個名堂來,還是那句老話,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千萬別再干那些蠢事了!」
十年,在歷史上只是滴答一聲而已,而一個多麼龐大的實驗場,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像歷經兵燹的廢墟。王緯宇不曾開著火車頭去踏平實驗場,也不曾混水摸魚去偷白金坩堝,但他絕不是清白、乾淨和無罪的,正是他用最最「革命」的理論,慫恿和支持那些頭頭們、少爺們、敗家子們,把一個好端端的工廠,砸了個稀巴爛。尤其是於而龍半生心血澆注的實驗場,幾乎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真是痛心啊!他記得終於磨破嘴唇,使廖總工程師到實驗場上班去了。老頭兒倒也不挑工作,只要讓他干就行。可是一踏進實驗場的大門,看到他追尋探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其中有些部分在國外都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了,沒想到在這個設計師的祖國,僅僅有的這個實驗基地,竟落到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模樣。這位工程師,甚至得知他摯愛的妻子逝世的消息,也不曾哭得這樣傷心,好多有良心的老工人,都禁不住陪著落淚。是的,毀了,全毀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可是,王緯宇還覺得實驗場死得不夠,連那台電子計算機也要變賣了。
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製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兇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於而龍不禁回憶起那些騎兵,在婚禮宴席上,從心田深處吼出來的話。至今,這些洪鐘般的響亮語言,還在他耳邊響著。在那次作為「反動集會」記錄在案的婚禮上,正是那些騎兵,使他把多少年來的問號,改成了觸目驚心的驚嘆號。
「領著我們同他們干吧!老團長!」
多少雙騎兵的眼睛望著他,多少雙工人的粗手伸向他,於而龍那顆共產黨員的心,活了。十年來,頭一回跳得那樣勻實、有力,像一個拳頭要從胸膛里打出去。是的,三個驚嘆號!!!
哦!那個被他弄得一團糟的婚禮啊!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現在工廠附近的馬棚住宅區,儘管他故意去得晚些,天都快擦黑了,但還是碰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迴避不了的。握手、問好、交談,一個傳倆,兩個傳仨,都羨慕絡腮鬍子好大的面子,竟把老廠長弄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立刻,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馬棚一帶。
當他跨進釘馬掌名手喜氣洋洋的屋門,哦,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喝!那麼多騎兵啊!房間里擠得滿滿騰騰,快成了那剛打開來的沙丁魚罐頭。還陸續不斷地往裡擠,不亞於趕早班的公共汽車。於而龍有點埋怨絡腮鬍子,違背約法三章,搞來許多人。再說,騎兵和酒,就如同汽油和火一樣,一點就著,肯定要鬧出些爆炸性的名堂來。絡腮鬍子的老伴,直埋怨這位掛掌中士的嘴不嚴實,發誓要往他的嘴裡,塞上塊馬蹄鐵才算解恨。不過,她還是蠻高興的,終究老團長來做客了,所以也並不怎麼攔著大家。因此,大家興緻一來,弄得哪像個婚禮啊!倒像個校友同樂會。沒等上席,五六瓶酒——都是騎兵聽說老團長來了,從自己袖筒里掏出來的——就著花生米,罐頭,和不知誰揣來的狗肉,全灌進肚裡去了。
釘掌能手無可奈何地朝於而龍表示歉意:「老團長,我要不告訴他們你來,眾人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年輕的新婚夫婦,緊挨著於而龍的身旁坐著,新娘也是騎兵家的後代,有著爽直潑辣的家風。和當今社會上年輕女性一樣,毫無羞澀之意地做新媳婦。她勸著公婆:「讓大家都進來吧!擠一擠!老廠長難得來一回馬棚,就是大伙兒的客人啦!我記得小時候,老廠長常來馬棚串門,如今來得少啦,不怪他嘛。大家說是不是?來吧,能喝的喝,能吃的吃,讓老廠長一塊跟咱們高興高興。」
「好哇!好哇!新娘子先敬老團長一杯!」
他舉起杯來。騎兵們都挺體諒他,知道他發作過一次險幾喪命的心臟病,知道他來一趟馬棚,應該說不那麼容易,不知什麼帽子又在準備給他扣上呢!所以只要求他碰一碰杯,象徵性地抿一口就行。這時,於而龍想起了他特地帶來的禮品,是他女兒畫的一幅油畫,多少有點不合邏輯似的,一隻強勁有力的巨拳,砸在了鐵砧子上。他估計人們未必欣賞,誰知那位新媳婦卻先爆出一個「好」!絕不是捧場,看得出她的確很中意,很喜歡。後來知道她正是工廠鍛壓中心的女鍛工,怪不得她一連說了兩三句:「真帶勁!真夠味!」來誇讚這幅畫。
於而龍笑著告訴她:「這是一種被批判的畫派,印象派,不怎麼樣!」
新娘子豪爽地回答:「批判?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地呢!別看這拳頭跟砧子連不到一塊,逼急了,照樣往下砸,我看畫里的這股勁,正對著大傢伙的心思,你們說呢!」
好幾個人贊同地說:「別以為我們拳頭是吃素的!」
看,酒喝多了不是?於而龍心想:議論漸漸出格了。
正當新娘捧著那幅油畫,放得離眼遠一點,打算仔細端詳的時候,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不光她,在座的騎兵們端著酒杯的手,都在空中像靜止鏡頭一樣停在那裡,怎麼回事?正在驚詫間,在門口進不來的人群里,一條粗濁的嗓子,帶點半官方的味道問:「新娘新郎,恭喜恭喜,於而龍送你們倆什麼禮物?怕不是白金坩堝吧?」
只見剽悍粗壯的小分隊負責人康「司令」,從人群里擠了進來。這位康「司令」幾年前在市裡都是打出名的,只要有他介入的派仗,武鬥,打出手,總會有幾個腦袋瓜子開瓢的。
新娘,就是那個鍛工,站起來,用手指著門,命令地呵斥著:「出去!」
哦!一個多麼勇敢的騎兵後代啊!
「馬上給我出去!」
他還是不識相地往席前靠攏:「好啊好!於而龍,給我站到前面來……」在幹校,這位十年中突然發跡的,當過「盲流」的「司令」,每一次苦楚的「幫助」於而龍之前,總是以這樣的口吻開頭的。在座的客人中間,也有在幹校呆過的,那種對付異教徒的辦法,又浮現在眼前。人們實在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豁拉一聲,總有七八位吧,全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歲數數他最長,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吼著:「滾!」
發怒的騎兵,最好不要去惹他,縱使一匹頑暴的劣馬,也會叫它趴在地下起不來。康「司令」光棍不吃眼前虧:「好啊好!於而龍,你等著,我去把小分隊拉來,你不去學習班,膽敢跑到馬棚來搞陰謀活動……」他邊說邊撤,搬兵去了。
於而龍彷彿從這些騎兵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勇氣、一種力量、一種覺醒。便淡淡一笑:「請吧!你有多大能耐,請使吧,咱們大家接著喝酒。」
那個差點被秤鉤拉扯碎了的新郎,向尊貴的客人道了個歉,離席走到外間屋去,一會兒,絡腮鬍子和幾個騎兵都是膀大腰圓的,也請老團長先喝著,嘀嘀咕咕,在外間屋商量些什麼,於而龍警告了一句:「可不要胡鬧啊!」
新娘說:「老廠長,對付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鞭子比說話更有效果,信不信?」真是馬背人家,連一個女孩子說出話來,也這樣威風凜凜。她端起酒杯,顯然有點生氣地:「幹嘛愣著呀?不就是讓條狗給攪了一下,理他呢!喝!」她給眾人滿上,但誰都不舉杯。
於而龍只好端起來:「我借主人一杯酒,祝在座的全體同志和你們的全家老少,身體健康!」說罷向那位年長的騎兵碰碰杯,全都喝了下去。
「老團長!……」那個老騎兵突然被激動得站了起來。他不請自飲,又給自己倒滿一盅,咕嘟咕嘟倒進了嗓子里:「老團長,我心裡有底了。你是不會服軟的,還是當年一馬當先,沖在前頭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死就在眼前,可我們誰打怵過?眉頭都不帶皺。
幹革命嘛!為了黨嘛!就應該那樣嗷嗷地往前沖。可現在,老團長啊!你給我們上上大課吧,為什麼人倒是活著,可活得窩囊,簡直都憋屈死了的難熬難挨啊?……」他大概酒勁上來了,有些語無倫次,而且每一句話都有進康「司令」專政隊的危險:「……我從來沒有活得這麼顛倒,這麼糊塗過,好人成了壞人,壞人成了聖人,婊子成了觀音,烏龜王八都上了台。我想不通,要不是我思想反動,是個天生的反革命,那我就要說句不客氣的話,今天這個共產黨和我昨天認識的那個共產黨不一樣,要不,就是有一個好人的共產黨,還有一個壞人的共產黨。老團長,老團長,我們騎兵團多少弟兄的血流在黃河沙灘上呀?我們挖了多少坑,埋掉那一個個為國犧牲的同志,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你告訴我,我們死了那麼多的人換來的江山,就是為了今天,為了讓剛才那樣一個王八蛋,騎到我們工人頭上拉屎撒尿嗎?我們這些年拼死拼活圖什麼?那些犧牲的烈士圖什麼?……」很清楚,他實實在在地醉了,於而龍奪下他的杯子,但他還是要說下去,抓起那幅油畫,指著那斗大的拳頭,突然,擂了一下桌子:「老團長,你有沒有膽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你領著咱們一塊兒反吧!……」說著說著抱頭嗚嗚地哭起來。
糟透了,把好端端的婚禮給攪了個亂七八糟,於而龍抱歉地望著當年在炕上打滾的難產母親,似乎在說:「看,非把我弄來,結果」但她好像並不在乎,嘆了口氣:「句句是理,酒後吐真言哪……」
於而龍等了半天,也沒見康「司令」把小分隊拉來。
「他,只不過是桌底下啃骨頭的一條狗罷了!壞透了的是他們背後的老闆。」工人們直率的話,震動了於而龍的心。
這時候,來了更多面熟的人,把屋裡門外都塞滿了,不得不輪換倒班,來同於而龍碰碰杯子。不知為什麼,大家臉上都流露出會心的笑,似乎小孩搞一件背著人的惡作劇那樣,擠擠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酒灌下肚去。有些剛建廠時的年輕人,現在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還像當年共同野遊爬山時那樣,調皮地拍拍於而龍,給他做鬼臉。於而龍真想展開臂膀把他們都擁抱住,對他們說:「我於而龍算老幾?是你們,是你們兩隻手,才把王爺墳建成了一個強大的動力基地,你們這樣款待我,我倒真是受之有愧呢!」
從人們的笑臉上,可以分明看出來,如果於而龍第一次打倒在地時,他們還半信半疑對待那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那麼這第二次趴下來,王爺墳所有正直的人,都認為於而龍是條真正的漢子,是為黨、為國、為民的好人。這大概是屬於物理學範疇的反饋現象,王緯宇恐怕是料想不到的。但於而龍卻深深地感到內疚,過去,他在騎兵團衝鋒的時候,總是一馬當先,現在,這些戰士的馬跑到前頭去了。
「等著我吧!同志們!」他在心裡說,並且自慰地想,今天明白,還不算晚。
新郎回來了,絡腮鬍子回來了,那些個騎兵也耀武揚威地回來了:「沒事了,老團長!」
「我們給你備好了馬!」
喝!還從車庫搞來一輛吉普,他向所有人告辭,等他走出門外,天哪……他的眼眶頓時熱了起來,還有那麼多的人進不到屋裡,在樓道等候著。當他沿著樓梯往下走的時候,許許多多的親切面孔,熱情大手,朝他迎了過來,本來不太寬敞的樓道,就顯得更擁塞狹窄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他催促著自己。要是再多待一會,還不定出些什麼事呢!但是他的心被人們的熱浪烘托著,儘管才喝了不多的酒,倒確確實實暈了。
那是一個沒有春意的春天,隆冬的殘影還盤桓在大地上,然而,在人們的心中,於而龍確實感到了春天的溫暖。
等他回到了家,已經很晚了,沒想到書房裡還坐著一位客人,他估計到會有這一齣戲要唱,但料不到這麼快就掀開了上場門的門帘。
「赴宴去了嗎?」王緯宇抬起頭來。
他點了點頭,倒在沙發上,琢磨這場戲該怎樣收場。
「喝了什麼好酒?」
「十全大補!」
王緯宇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終於在他跟前停住腳,問道:「二龍,我不知道你到底還想幹些什麼?」
於而龍沉默著。
「你我不多不少,已經交往了快半個世紀,聽我說,你就承認現狀了吧!生活,應該使每個人變得聰明,以卵擊石是沒有用的。」
於而龍還是不做聲。
這使一旁坐著的謝若萍驚奇,那是一個無論在口頭上,行動上都不服輸、不讓步的倔犟水牛,今天怎麼啦?竟俯首帖耳地聽著,不反駁,不抗議,是近年來鮮見的。她想:十全大補是種什麼酒呢?竟會使老頭子變得和昨天迥不相同,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王緯宇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你知道嗎?就在你喝十全大補的時候,他們把康『司令』給揍了。這可是性質相當嚴重的問題,人家一下子就上了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事件。要不是我捂著,捅到指揮部,就鬧大發了……老兄……」正當他要奚落於而龍,沒病找病,自作自受,炫耀自己斡旋有功的時候,只見那個喝了十全大補的闖禍傢伙,把身子佝僂著彎了過來,腦袋垂下,幾乎貼在了膝蓋上。「咦?……」
「二龍——」謝若萍頓時覺得天昏地轉,撲了過來。
「快……快給我輸氧……」於而龍吭吭唧唧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蓮蓮,蓮蓮——」她抱住他,喊著:「快拿氧氣袋來!」
正在畫畫的於蓮,一陣風地進來了,一見這陣勢,嚇得臉都白了。「爸,爸,不要緊吧?」
「沒什麼關係……現在好多了!……」等到老伴把氧氣枕頭的透明膠管粘在他鼻孔附近,於而龍仰卧在沙發上,顯得極其疲憊軟弱地回答著。然後,他呻吟地對客人說:「老王,你接著,接著往下講吧……」
「好吧!你先休息吧!」王緯宇要告辭了。
「你,你再坐會兒嘛!我,我好多啦!……」說著,似乎相當累乏地合上了眼睛。
王緯宇走了,謝若萍和於蓮送他出來,在樓梯口,他攔住她倆:「別送了,快照顧老於去!」徑直回到斜對面的樓里。
謝若萍和她女兒回到屋裡,正要責備他不該赴宴、不該飲酒(當著客人怎麼好說這些呢?最初她就不同意),發現於而龍已經從沙發里站起來,正扯著粘住膠管的橡皮膏。
「你怎麼啦?」醫生不解地問。
「我沒病——」於而龍回答:「而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健康!」
謝若萍瞪大了眼珠子,莫名其妙地望著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