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靜的湖面上,忽然,顏色鮮艷的塑料浮漂,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客人光臨了!
於而龍壓根兒就不是釣魚來的,忽略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信號,但他是石湖風浪里熬煉出來的捕魚老手,雖說手上的老繭挺厚,但職業性的感覺神經相當纖細。他馬上把那支冷雪茄塞回口袋裡,站起來,對自己講:這回,可得假戲真做了。
他苦笑了一下,生活總是這樣給他開玩笑,刻意追求什麼事物,往往碰壁;無心獲得什麼成功,常常不費力氣就到了手。他是個天生的打魚人,哪有把到手的美味放走的道理。然而他知道,要對付這條魚,看它咬鉤的神態,還得拿出點精神來呢!然而他並不是干這個營生來的呀!
這條造訪的水下貴客,先是猶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張嘴吞掉食餌,還是斟酌斟酌再說;大人物通常不急於表態,水面上的浮漂又平穩地站住了。倘若不是它早晨醒來胃納較佳,恐怕就是判斷多少有些失誤,以為是什麼敵害之類。於是吧嗒一口,把釣餌吞在嘴裡。哦,親愛的,吞下苦果子容易,要想吐出來,可就難了。所有犯過自食其果的錯誤,大都是些充滿自信的傢伙,總是滿不在乎地邁出第一步而悔之莫及。
塑料浮漂被它拖下了水,頃刻之間,無有影蹤。釣竿上的線軸開始轉動,尼龍絲一圈一圈地鬆了出去。根據他多年的經驗,這條上鉤的魚,不是無足輕重之輩,而是一個說干就乾的龐然大物。於而龍猜不透碰上它,是幸運還是倒霉?因為通常魚在發覺上鉤以後,免不了要驚慌失措,東遊西躥,以至方寸全亂,被人提出水面而結束一幕短劇。可它,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鎮靜,像付過巨額保險似的自信,壓根不當回事,安詳沉穩地游著。看得出來,是一條不好對付的魚,是一個老江湖,恐怕要費番周折。
但是於而龍思忖:憑你輕率地咬鉤,說明我們彼此彼此,還算不得爐火純青,這種不慎上鉤的教訓,我是領教過多次的,為那些誘人的釣餌,我曾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啊!
甚至差一點付出了生命呢!
他想起了一九三七年,在心裡對那位工廠革委會主任說:「咱倆的交情,應該算是從這一年的早春開始的吧?」
迷霧又卷了回來,在心靈里,在他那胸臆間的空際瀰漫著……
一九三七年的早春,冰封的湖面上,凜冽的北風,挾著沙粒似的干雪,扑打在人臉上,使人有著透不過氣來的憋悶。除了於二龍他原來不叫於而龍和他哥哥大龍,偌大的湖面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寥廓清冷,顯得窒息也似的死氣沉沉。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但那一年的倒春寒拖得很久,以至靠石湖為生的船家和漁家都凍結在湖冰里,差不多戶戶落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要不是出於萬般無奈,於二龍對於高門樓的釣餌是不屑一顧的。但生活,債務,以及那種精神上的負擔,逼得他孤注一擲地鑽進了圈套。當然,也怪他太相信自己,直到今天,他也還是如此呢!
約莫有尺把來厚的湖冰,終於在大龍的冰鑹下鑿開了,小小的冰洞猛地躥上來碧綠的湖水,和一些小魚。在弟兄們之間,老大通常要憨厚些,老二、老三一般要活潑些、伶俐些。但於家哥倆,二龍未免太生龍活虎,因此越發襯得他哥老實巴交,拙於辭令,連動作都慢吞吞的。他琢磨冰洞鑿開到這種程度大概可以了,問他弟弟:「該行了吧?」
「鑽進去就成。」於二龍在冰上蹦跳著,活動著筋骨。然後,扒掉破棉襖,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那對了砒霜的半瓶燒酒,全倒進了嗓子里。
那可不是他如今愛喝的五糧液。
「試試我今年的運氣,來個開市大吉!」他雙手伸進冰洞里,舀起一捧冷徹骨髓的冰水,拍了拍腦門,強作歡樂地說;正在給弟弟腰裡系救命繩的大龍,聽了這話,臉上湧出痛心的苦笑。他懂得他兄弟為他才豁出命去的,再三叮囑著:「下去別游遠了,沒魚就上來!」一面在他腰裡,系了一個結,又系了一個結,把他滿腔的愛和感激,緊緊地系了進去。因為事情清楚得很,鑽到冰下去捕魚,憑著那一葫蘆空氣,是以生命為賭注的遊戲,也許一腳下去,就是生死異域,永不相見了。
就在這一步生、一步死的艱難時刻,聽到有人呼喊著奔過來:「二龍,二龍……」
哥倆怔住了,回過頭去,不約而同地:「蘆花,誰告訴了她?」只見她飛奔在滑溜溜的冰上,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喊著、跑著。這樣,大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蘆花那時在這個水上家庭里,雖說是外姓人,但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她不僅是大龍沒有成親的媳婦,而且上一年娘死去以後,哥兒倆的家實際是由她當的。因此,如此關係到性命的大事,他們竟背著情同骨肉的蘆花,實在是太見外了。
主意卻是於二龍拿定的,還不清娘死時借下高門樓的棺材錢,他哥和蘆花的親事就沒著落。似乎有種義務,他得幫助他哥娶蘆花,然而命運又使他和一塊長大的蘆花,產生了他也說不好的那種捨不得的感情。
現在,當然明白了。
拿準她是不會同意的,於二龍趁她還未趕到之前,一隻腳伸進了冰洞里,才鑿開只不過半袋煙工夫,又已結了層薄薄的冰凌。多麼寒冷的天氣啊,但蘆花卻滿頭大汗地跑到了,在冰洞口一把拖住了他。
大龍勸她:「丟開手,讓二龍去試試!」
「滾!」她從肺腑里爆出這個字,同時,騰出手來,狠狠地把大龍推了個趔趄。於二龍頭一回見她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一向尊敬的大龍。同時,也頭一回見她這樣死命地拉住自己,說什麼也不讓從那冰洞里滑走。
於是他給她解釋:難得的是高門樓開了口,大先生——哦,就是王緯宇的哥哥,當著眾人,赤口紅舌許下來,只要交上一條五斤開外的紅荷包鯉,活蹦亂跳,欠的租金全免,該的債款全勾。蘆花,到哪兒去找這樣的機會?他自詡地——確實也不是吹牛,只要一猛子紮下去,摸條把上來,全家就可以挺直腰桿,喘口氣了。
蘆花不是糊塗人,知道他是故意說得輕巧:「你以為我不明白,這是拿命去換魚咧!」
「笑話,憑我的水性。」於二龍自負地:「蘆花,你當我說沒斤兩的話啊?放心好!」
「哼!」蘆花壓根不相信。
「湖西哪一個打魚的,會不曉得三王莊的於二龍?放開吧,蘆花!」說著,想掙脫她往冰洞里滑。
「不行。」她拉得更緊。
「放開我!」
「不!」蘆花仍是不撒手,於二龍越是想擺脫,她越是把胳臂箍得死死的,生死關頭使她忘情了,緊緊地摟抱住這個年輕的於二龍。
「鬆手!」於二龍還是初次和異性挨得這樣貼近,儘管水上人家男女之間不大忌諱,也不太迴避,但被軟綿綿的姑娘家的胸部緊緊貼著,卻是破天荒的。
老天,原諒我們的青春時代吧!
他知道這種異樣的感覺,會使自己動搖,男子漢的堅強,使他擺脫精神上的軟弱。況且,藥性已經發作,胸口開始發悶發熱,他央告著:「想吃河豚肉,就得豁出命去!」
她凄苦地擺擺頭,堅定地表態:「誰願吃誰去試,我不要,也不讓你要。」站在一邊的大龍更沒法插言了,她果毅地吼了出來:「債,咱們苦熬苦掙,還就是了。二龍,你不要愚,一鑽進去,連個囫圇屍首都撈不著,我不能讓你去餵魚!」她嗓門壓倒了北風:「明白嗎,我不讓你死——」
大龍好意地勸她:「說些不吉利的話幹啥?」
蘆花朝他嚷著:「你怎麼不下?你怎麼不下?……」然後對力圖掙脫她的於二龍說:「你一定要去,那讓我死在你前頭……」說著,控制不住自己,淚水嘩嘩地湧出來。
現在,於二龍覺得那浸泡住腳面的冰水,不像剛才那樣刺骨,相反,倒有點熨帖似的舒適了;渾身開始發燒,尤其在臟腑里,像是放了把火似的,熱烘烘地煎熬著他難忍難捱,苦痛在不停地折磨他了。
酒精不會有那麼大力量,能把於二龍打倒,而是那攙在酒里的砒霜彌散全身,發揮作用,把相當結實的漢子給挫折得趴下了。
「回家吧,二龍,家去吧!」蘆花忍住淚水,好聲好氣地求他。
「不能啦!」於二龍熱得像點燃了引線的炸藥包。
「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了啥嗎?」蘆花也弄不懂了,二龍的性子雖說是倔犟的,可對她,卻一向是隨和的呀!
他苦笑著:「我怎能白灌下去那藥酒?」
「藥酒?」她嚇了一跳。
「對進砒霜的酒啊!」
「啊!」她手一松,挨了一悶棍似的失神跌坐在冰上。
於二龍向蘆花亮出了心裡話:「蘆花,晚了,後悔也不趕趟了!」他拍打著自己火燒火燎的胸部:「想吐也吐不出來了,蘆花,讓我去吧!」
她痴獃獃地望著那隻酒瓶,和瓶子旁邊的粉紅紙包,她認出了,那是從陳庄買回來,打算開春後作毒餌,葯殺大雁的,他們沒有獵槍,只好這樣掙點錢花。
於二龍的腹腔里,絞痛不已,主要還是那不能忍受的乾熱和焦渴。他知道,他決不會死在痛上,而是熱死、渴死、活活地被砒霜燒死。他兩眼一閉,汆進了暗無天日的冰洞里去。
現在,他和充滿空氣的世界,就憑著一根繩子,在維繫住了。
蘆花發現於二龍沒影了,瘋狂地趴在冰洞口,也要往裡鑽,她凄涼地叫喊著:「二龍,二龍……」要不是大龍哀告地拖住,肯定要隨他而去了。
聽不到回答,只見冰洞里的碧水,映出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她搖晃了兩下,哇的一口,噴出了鮮紅鮮紅帶泡沫的血……
於而龍耳畔又響起蘆花的誓言:「我要殺死他,總會有這麼一天!」
起因正是為了一條紅荷包鯉呀!
現在,握住釣竿的於而龍,在猜測著他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魚?他估計不會是那種快牙利齒的鱖魚,石湖一帶叫做%花的急暴兇猛的傢伙,它那尖銳的脊刺豎起來,會把最結實的魚網刮破。也不會是草青鰱鱅之類,因為草食性魚類性格懦弱,上了鉤馬上就慌神了。當然更不會是甲魚、鯰魚之類愛鑽窩、耍無賴的貨色,它們缺乏長游的魄力。從這條魚不急不徐的速度,筆直不彎的路線,十有八九,是石湖的正宗,是鱗下閃出血光的紅荷包鯉。
正是那點點血光,使它身價百倍,成了石湖的珍品,就因為它,於二龍險幾喪命啊……
在石湖,若干年來相沿成習,所有的紅白喜事,大小壽慶,逢年過節,請客送禮,少不了一條紅荷包鯉。似乎形成了一種規矩,誰也鼓不起勇氣去破一破,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很像土著崇拜圖騰那樣。沒有紅荷包鯉,如喪考妣,真是不可理解的愚昧,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也擺脫不了這種精神束縛。所以王緯宇一九三六年底由當時的北平回來,和縣城商會會長的女兒訂親下聘,就因為石湖封凍,捉不來紅荷包鯉,竟至於弄到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詩書之家,也都寢食不安。
那時,能夠邁進大學門檻的,在小小的石湖縣是罕見的,而去遙遠的北平攻讀歷史系,全縣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王緯宇並不是反對這門婚姻,而是看不上會長千金那副倭瓜面孔;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經宇,想憑藉城裡權勢人物的奧援,開拓他的事業,所以,王緯宇總說自己是犧牲品。
他們的老爹,綽號叫做肥油簍子的王敬堂,查看那幾十挑子,準備送往縣城的聘禮中,竟然看不到一條活生生的紅荷包鯉,氣得把水煙袋都摔了:「區區三家村一個小戶人家,都有一條紅荷包鯉在前面領路,咱們倒不要圖個吉利?豈有此理!」
家下人趕忙稟報:「太爺,今年冰太厚,誰敢豁出命去弄?」
「惟其難才偏要,珍珠瑪瑙,珊瑚翡翠,拿錢可以買到。三尺冰下,捉出魚來,那才是稀世之珍。一定要弄到這紅荷包鯉。」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王經宇眼睛一眨,放出風來,於是,驅使著奴隸不顧一切向死亡的深淵跳進去。
於二龍也記不得怎樣捉到那條魚的?也記不得怎樣摸到洞口回到人間?他只記得:終於呼吸到冰冷的空氣,他那殘存的一絲意識,慶幸自己仍舊活著,於是,求生的慾望,從快要被砒霜毒殺的軀體內部升起。他現在只盼著馬上回到家,好像只有相依為生的漁船,才能擺脫死神的追逐。
蘆花攙扶著他,東倒西歪地踩著滑溜溜的冰,朝三王莊走回去。
漁村就在眼前,破船的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邁進船艙,舀一瓢清水撲滅心頭的惡火,可沒完沒了的路,何時才是盡頭?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說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熱毒,使他乾渴得快沒命了。
「水、水」他力竭聲嘶地叫喊著,渾身苦楚地痙攣著,頸椎呈現出角弓反張的僵直,一分鐘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兩眼充血似的暴突出來,像是毒藥燒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趕緊撲滅,於二龍就該燒焦了。
蘆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龍。」
對,現在只有靠冰來活命了,他那最後的一絲意識提醒他,趕緊趴下去啃冰,這是惟一得救的辦法。緊跟著,他掙脫蘆花,撲通一聲俯卧在冰上,用門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鏡也似的平展,無法下嘴,只好伸出舌頭去舔,舔了一會兒,舌頭也像冰那樣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嗇呀,連一口水都不肯賜予這個快死的人。
大龍把魚摟在懷裡,早就去高門樓了。現在,蘆花是誰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動,風還是那樣凜冽,雪粒還是那樣刺臉,蘆花跪在於二龍的身邊,喊道:「二龍,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這會兒,他倒格外地安靜下來,像孩子撲向母親那樣,伏在石湖的懷抱里,舒適地垂下腦袋,緊緊貼在冰上,大地母親啊,你的孩子來啦!
「二龍,二龍……」蘆花死命地把他扳轉過來,一看那副模樣,嚇傻了,那木獃獃的瞳人,跟煮熟了的魚眼珠差不多,死氣沉沉,似乎蒙著一層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二龍,你倒是說話呀,我的親哥……」她捧起於二龍的頭,失聲地呼喚,可是他已經毫無反應,只有北風呼呼地刮著。
他第一次離開了人間。
死亡是化入和漸淡的長鏡頭,所以他記不清死去時的細節,找不到生與死的截然分界線。但是,活轉來時所見到的第一個畫面,那枝芽伸向蒼天的銀杏樹,卻永遠留在記憶里。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過了,按照水上人家發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辦過了。裹條薄被,卷張蘆席,燒了黃昏紙,送他的亡靈渡奈何橋走了。寒風把輕飄飄的紙錢灰和尚未化凈的錫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臉上、眼皮上。
奴隸的生命要結實些,雖然它最不值錢。他終於活了,生命回來時,像微細的水流,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地注進那被亞砷酸酐毒害的軀體里去。他覺得他醒來了,先是感到光線在活動,好兆頭,光是生命的來源。但於二龍卻缺乏力氣,好容易,才微微撐開線也似的一條眼縫。
夠了,足夠了,總算重新看到了蒼天,和那支撐住蒼天的銀杏樹,這棵在游擊隊心目中,是人民象徵的巨樹,沒有它,天也許會坍下來吧?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也就萬念俱消。但活轉來以後,不管活得多麼勉強,那睜開的雙眼,被紛擾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閉上。他馬上注意到有一張俯視著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個小縣份,三王莊則是個更閉塞的漁村,那裡是一個不常見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會。
「誰?」他驚奇地自問。
那一張庄稼人樸實的臉,湊攏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於二龍懷著戒意,想偏開腦袋離遠些。但是他無所作為,因為生命雖然回來了,但軀殼暫時還不屬於他。
「幹啥?」他嚇壞了。
他害怕這個陌生人,為他有可能傷害自己而戰慄。可憐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總是孿生的,因此,可以想像,於二龍當時是多麼畏縮、恐懼、害怕,甚至抵觸了。
那個陌生人伸過手來,用扳槍機的粗手指幫他把眼皮撥開,接著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試試,隨後又把頭貼在他胸口傾聽。這樣,臉湊得更近,差點碰著了鼻尖,只見那臉上浮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江西土話「老表」這兩個字,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尤其弄不懂蘆花幹嗎不見?怎麼落在外鄉人手裡?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哦!他腦海里的一股記憶細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對進砒霜的藥酒,想起了在暗無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後的細節,無論怎麼使勁,也再不能回憶起來。
陌生人和善地笑著,他從於二龍的眼裡,看出了疑慮的神色,便俯身過來在他耳邊說:「老表,你在樹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於二龍愣住了。
是啊,於二龍覺出一點蹊蹺來了。在他鑽進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鉛灰色的,低低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現在,既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陽光,正從枝&的縫隙透過來,簡直是個臘月里的小陽春。那麼,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謊,確實是昨天的事了。
對於死者,歷史就可以較客觀地寫了。
當他在冰上趴倒以後,那是蘆花第一次把他從死亡狀態中背著奔波,命中注定她還要第二次從黑斑鳩島背著垂危的他跋涉。
哦!歷史不憚其煩地重複,常常出現許多驚人的雷同之筆,而且也不一定如馬克思在《霧月政變》所寫,第一次出現是悲劇,第二次重現就是喜劇。不,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劇。
蘆花終於把他背回到船上,放平在艙里,趕緊端來一瓢清水,那時候,他已經和《水滸傳》描寫武大郎被毒殺時的情景一樣,渾身痙攣,臉皮紫黑,四肢僵硬,不省人事,就差七竅流血了。像所有臨近最後一刻的死人』氣一樣,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奄奄一息,在那裡等死了。她手一松,水瓢跌落在艙板上,撲在於二龍身上,死命抱住,傷心失望地哭了。那些鄰居,都是船靠船、幫挨幫凍結在石湖裡的水上人家,被蘆花的嚎啕哭聲招來了。
誰看到那副凶死惡殺的恐怖面色,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退後半步。有見識的鄉親們翻翻於二龍的眼皮,嘆了口氣:「蘆花,快抬上岸,燒點紙錢,送二龍上路去吧!」
蘆花說什麼也不撒手,只是一味放聲哭喊著。
「別傻啦,孩子,你細看看吧,二龍的瞳孔都散了,還等啥?」
她不相信人會死得這麼快,葯殺一隻山雞或者大雁,那生靈還要撲騰一會兒。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連掙扎都沒有,這樣輕易地死去,太不可能了。「不,他沒死,他活著。二龍,你醒一醒,快睜開眼吧!……」
好心的鄰居,強把堅信不死的蘆花撕擄開,找了條葦席裹住,把他抬到岸上停放。按水上人家的迷信,死在艙板上的人,永遠也升不了天「倒好像天堂里,給我於而龍預留著什麼優待座位似的!」那些善良的嬸子大娘們,也不計較他往日的淘氣,而惦著他的一點好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為他去陰間送行。
蘆花像瘋了似的拖住,哭著,喊著……
沒想到這支送葬的行列,才走兩步,就被人攔住了。「了不得啦!闖下大禍啦!大龍叫高門樓五花大綁,捆起來,要往區公所送咧!」
人們連忙把於二龍放在湖岸旁邊。生活的邏輯從來如此,退出歷史舞台的死者,也就只好由他去吧,無論如何,生者應該比死者重要。大家七嘴八舌圍住這個通風報信的人,問個沒完:「世上還有比大龍再老實的人么!整屁都放不出一個,高門樓為啥要捆他?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
「怪不得大龍的。」那人壓低嗓門,生怕外人聽見似的:「高門樓變卦了,魚要按價收買。大先生說:多給兩文錢可以,要想一筆勾銷陳年舊賬,不能開這個先例。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一條魚又不是金子打的,能頂一屁股、兩肋巴的債。」
聽話的鄉親,嚇得直探舌頭:「天爺奶奶,人家可是拿命換來的呀!」
「誰知是旁人調唆大龍去問的呢?還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大龍問大先生的嘴,是橫著長,還是豎著長,說出口的話,還能吮回去。好,遭了殃啦!高門樓哪受過這分寒磣?臉一板,指著冰鑹,好小子,不但訛詐,還要行兇,給我綁起來,送陳庄。」
王經宇是到廬山訓練團接受過黨國栽培的,親聆過他們委員長的訓誨,一個區長能如此上得台盤,就知非同小可。後來,他也自然而然地成為石湖支隊和濱海支隊的對手。這個心毒手辣的惡棍,會給大龍什麼好果子吃?
這時,在寒風裡,白茫茫的湖冰上,有兩支人馬離開三王莊朝遠處走去,鄉親們都被這場面吸引住了。
搶先映入眼帘里的,是那幾十個挑夫,一字雁行地挑著禮盒出發了,在嗩吶喇叭的引導下,那條用生命換來的紅荷包鯉前面開路,往縣城走去。哦,如今紅荷包鯉要比卷在破蘆席里的於二龍闊多了。它裹在紅綾被裡,而且用上好的酒給它噴醉,到縣城後往水盆里一浸,保險還是活生生的;可他,卻被砒霜酒毒死,連個葬身之地還沒有物色到呢!不過,吹鼓手奏出的樂聲,在風雪裡,倒挺公平地既給王緯宇訂親歡慶,也給於二龍送終哀鳴,而且催命的嗩吶,竟嘲諷似的,給押走坐牢的大龍,吹起了《何日君再來》。
人們這才注意到還有一小隊人馬,在冰上踽踽地向陳庄方向移動,三個蹀躞的人影,像幽靈似的,悄悄地,越走越遠。但不論走多遠,只要能看得見,就能分辨出兩個持槍的人,當中押解著的窩窩囊囊的大龍。
「快去求求大先生,饒了大龍吧!蘆花,不能光哭死的,還是顧活的要緊。」
她想想也是個理,可又捨不得把心裡的二龍撇下不管,說著,沖眾鄰居撲通跪下,轉著圈磕了個頭。「嬸子大娘們,我把二龍託付給你們了……」然後,又撲向卷在蘆席里的於二龍:「二龍,二龍,不是我忍心丟下你,得救活人去呀!」
人們安慰著:「放心去吧!蘆花,快攆大龍去吧!」
還沒等蘆花抬腳,人群後面有條公鴨嗓子吼住她:「等等,傳大先生的話,你聽著!」
鄉親們連忙閃出一條路,必恭必敬地讓高門樓的家丁過來。
其實,也不過是高門樓一個看家護院的,但是在三王莊,哪怕是高門樓的一條狗,人們也得給它讓路,萬萬衝撞不得。
「大先生說啦,借的債不再寬限了,趕緊把老婆子死時借的棺材錢還清,大洋一十八塊,加上利息,攏總是……」他打開一個摺子,拉開來,有尺把長,給她看:「馬上把賬結了吧!」
「馬上?」
「對!」他伸出手:「一共是二十五塊大洋零八角。有零有整,快給錢吧!」
蘆花的口袋裡,經過那一個酷寒的冬天以後,連個毫子都沒有。
「給糧,給魚,給什麼都能頂債,快掏吧!」公鴨嗓子剌剌不休地逼命。鄉親們一見洶洶來勢,知道老於家大難臨頭,都磨蹭著後退想拔腿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了。
「大夥站住,誰也別走——」高門樓的家丁一聲喝,大家只得硬著頭皮站住,聽他發落:「眾人幫我做個證見,一沒錢,二沒糧,魚哪,滿湖的冰,二龍倒有能耐,可惜死了,怎麼辦?債總得還,只好請列位回家去把冰鑹拿來,幫兄弟一把,把他們家這條破船抬走抵債——」
聽得「抬船」二字,好比當頭一棒,蘆花嚇蒙了,就像腳底下踩著的那塊土地,被人猛地抽走。失去了船,等於失去了家。上,無遮無蓋;下,無著無落,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該怎麼辦呢?她望望躺在湖岸的死者,望望走遠了的生者,在這個世界上她惟有的兩個親人,可誰也無法來幫她拿個主意。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她像跌進漩渦里的一根弱草,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擺脫災難的力量。這彷彿六月里突如其來的冰雹,撲頭蓋臉打得她直立不起來了。
鄉親們誰敢違拗高門樓哪怕一個畜生的言語,慌不迭地取來了冰鑹,圍著老於家三代為生的那艘朽爛的船,一下一下,團團鑿著凍得結結實實的湖冰。
蘆花已經失去最起碼的意識,成了一個毫無反應的旁觀者,既不管被人押走的大龍,也不問馬上抵債的破船,只是守在死去的於二龍身邊,超脫地,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毫無表情地看著熱鬧,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有可無的身外之物,早已置之度外了。
其實,她的心裡何嘗平靜,冰鑹不是在鑿湖上的厚冰,而彷彿那鋒利的尖刃,在一下一下戳著她的心呀。眼看著一個家,雖然是一枚銅板也找不出來的窮家,可這樣毀於一旦,終究是摧心折肝的痛苦啊!
冰碎裂了,船浮動了,破東爛西也全給扔到外邊來了,鄉親們無可奈何地,誰也不敢哼個「不」字,用肩膀頂著,將船抬著上了岸,往高門樓抵債去了。
「拿二十六塊現大洋來贖船——」公鴨嗓嚷著走去。
蘆花根本就沒往耳朵里去,只是凝視著船抬走後,在湖面上留下的一塊沒封冰的空隙,碧綠的湖水正往外面泛出來,那些飄浮著的冰塊,在裡面動蕩著,一時還凍結不住,顯得快活輕鬆的樣子,似乎在給絕望的蘆花啟示:「樂園就在我們這裡,天堂近在咫尺,來吧!年輕人,石湖在張著臂膀歡迎你呢!」
她動心了,因為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厄運會降臨到她頭上。
所以,她極苦痛地作出個決定:死!
蘆花在心裡對那個裹在葦席里的親人說:「二龍,還有誰比我更倒霉更不走運的呢?我是個靠山山倒,靠水水乾的苦命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誰曾想,一眨巴眼工夫,家完了,人也沒了。二龍,我想透了,活著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意思,我還是一頭鑽進湖底,跟你一塊走吧……」
可是,她擔心淹不死自己,必須找些什麼沉重的物件,墜住自己才好。她一眼瞥見封凍前撇在湖岸上的鐵錨,高門樓忘把它一塊抬走頂債。看看四周,竟沒有一個鄉親,那些左鄰右舍,親朋故舊,有多大膽子敢頂撞高門樓的威勢和氣焰,再說,誰也不願沾上倒運人家的晦氣,都慌不迭地走開了,躲得遠遠的。
蘆花把鏽蝕的鐵錨拖來,綁在腿上,然後,蹣跚地朝冰穴走近,她打定了死的主意,毫不猶豫,趁這會兒沒人,趕緊了結自己。
她一邊走,淚水像泉似的湧出來。一邊在喃喃地念叨著:「二龍,等等我,我來了,我跟你生不能在一塊,這會兒死在一塊,永生永世也不分了!」
湖水顯得熱騰騰地,霧蒙蒙地,她兩眼一閉,朝那已露出一絲春意的綠水,撲了過去。
正當死神朝她招手的時刻,一個矮墩墩的漢子,沿著湖堤向冰穴斜插著走下來。
蘆花正縱身要跳,一見來了個生人,「呸!」連忙搖晃了兩下臂膀,才勉勉強強在冰穴的邊緣處站穩,啐了一口,心裡咒著這個不識相的傢伙:「真倒霉,尋死都碰上晦氣鬼!」
她盯著這個偏偏要作梗的人,身穿短打,肩背小鋪蓋卷,頭戴一頂舊氈帽,步伐沉著,不慌不忙地走來。看他那身穿著,像個打短工的。看他膚色和手腳,又像個做零活的工匠。但那氣概,倒不像是個普普通通,走鄉串井,無足輕重之輩,腳步是多麼有分量啊!
只有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有這樣坦蕩自如,充滿信心的神態。
蘆花瞅住他,盼他趕緊離開。
可他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徑直蹲在冰穴旁邊,彎下身,扒拉開浮冰,用雙手捧著,大口大口地喝著,很明顯,他是個趕長路的過客,舌干口燥,喝起來沒完沒了。
蘆花心裡想:「大肚蛤蟆,挺能灌,不怕得臌脹!」
「好甜的水喲!」他終於抹抹嘴,用蘆花從來沒聽過的口音,讚美著石湖水。
他好像這才發現湖上還有一個人似的——其實,他早在堤上就看得清清楚楚——異樣地打量著她,看得要尋死的蘆花都難為情了,一個勁地把綁住鐵錨的腿,閃在後面,因為那實在是不倫不類。但是南蠻子有點愛管閑事,眼裡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嘴上卻是平淡地問:「大姐,你練啥功夫?」
蘆花氣得直咬牙,多不交運啊,偏碰上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沒你的事,快趕路走吧!」
他鎮定地笑了,但那莊稼漢似的純樸的臉上,多少有點凄苦和自責的心情:「你太傻啦,這條路可不是輕易走得的呀!」
蘆花又氣又恨,從心眼裡罵著蒼天:「我是作了什麼孽,才得這報應,想活沒路,想死不成。老天,你不給我活路,連死路也堵絕嗎?」
「大姐,你才多大的人,怎麼想不開?」
蘆花暗自嘟噥:「我倒放著活路不走?路在哪裡?我怎麼想不開?敢情你活得自在。算了,管他咧,狗拿耗子,我一頭鑽到冰底下去,看他能救得成?」她喊了一聲「二龍」,推開多管閑事的外鄉人,一頭朝冰穴鑽進去。
蘆花本想藉助鐵錨的重量下沉,誰知笨重的鐵器拖累住她;結果,身子撲到了湖水裡,腳反被扯住,還掛在冰上。被推倒的那個外鄉人,一躍而起按住了鐵錨;多虧那年冬天湖水凍得結實,不曾破裂,否則,這位從皖南來的老紅軍,也要成為枉死之鬼。
他那只有力的胳膊,把濕淋淋的蘆花從水裡提起:「你瘋啦,大姐!」
滿臉湖水和淚水的蘆花,把滿腔的恨,一肚子的怨,統統發泄到這個來到石湖的第一個共產黨員身上。他沉靜地任她毆打著、撕擄著、掙扎著,一動不動,儼然一尊石雕像,但那隻健壯威武的手,始終緊緊地攫住她。現在,看起來,死神在這個共產黨員面前退卻了。
蘆花憤怒到了極點,她覺得老天爺、高門樓、還有他——這個外路口音的蠻子,都成群結隊地趕來欺侮她,欺侮一個僅僅活了十九歲的可憐人。他們不但剝奪了她那可憐的幸福,剝奪了她那微末的希望,甚至連死的權利都要剝奪,那確實是太殘酷了。她要求的只是死的自由,一種奇怪的自由,一種惟一可以自己支配的自由。除此之外,她還剩有什麼呢?然而即使獲得這樣悲慘的自由權,也身不由己,可以想像她是多麼痛恨這位來到石湖播撒革命火種的趙亮了。
——「趙亮同志,我們的引路人,願你的英魂在九泉下安息吧!」
那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啊,他身材不算魁梧,卻是個渾實有力的車軸漢子,那鐵鉗似的大手,蘆花是無法掙脫得開的。
趙亮被她豁出命去的勁頭震驚住了,沒見過這樣不顧一切的年輕姑娘,像飛蛾撲火似的追求死亡,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愚蠢。而且,她又是多麼執拗,多麼任性啊!那股頑強的鬥爭精神,看來,只要不撒手,她還有一口氣,就要廝打掙紮下去。
他猛地鬆手,說道:「好吧,大姐,你樂意死,我不攔你,不過,我看你不像個孬人,怎麼倒走這條沒出息的路?」
陌生漢子講出的話,同他那五短身材一樣,結結實實,一句句像砸夯似的擊中了她的心。
「大姐,想必是受了什麼委屈?想必是什麼人欺侮了你?」
「欺侮?你說得輕巧,睜開眼看看,人都死在那兒啦!」
「哦?!」趙亮忙問:「怎麼死的?」
「叫高門樓給逼的呀!……」蘆花坐在冰上哭了。
「大姐,你別哭啦,我全明白了。」怎麼能不一目了然呢?就沖蘆花身上,穿的那件補釘摞補釘的破藍布棉襖,就沖裹住於二龍的舊被子和葦席,還不足使一個黨的工作者,一個工農紅軍,意識到自己肩頭的重任么?他解下小鋪蓋卷,坐在蘆花身邊,像一位兄長似的勸導著。「大姐,看你不是糊塗人,怎麼能不明白有冤伸冤,有仇報仇的道理?」
蘆花哼了一聲,很明白,擔子不擱在誰肩上壓著,誰都會說輕巧話。
「命只有一條,死要死得值啊,大姐,你不明不白地往湖裡一鑽,可就太便宜了別人。」
「想不便宜又怎麼著?」蘆花思忖著:「你倒拿雞蛋去碰碰石頭看,誰敢去斗一斗高門樓?大龍只不過講了兩句氣不公的話,就關進大獄裡了。」
「俗話講,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是已經拿了主意打算死嗎?那好,豁出去,就用你剛才跟我拚命的勁頭,鬧個一乾二淨,出了這口冤枉氣,再死也來得及嘛。」
她長這大,還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公然煽動,和直言不諱的燃起仇恨,因為我們中國曆來都講息事寧人的哲學,心字頭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哪有勸人去殺人的?「……可也是,我為什麼不能殺人?魚落在網裡還蹦$兩下,我就不會臨死前咬他們一口?他說得有點在理,橫直一個死嘛!倒是這個賬!」蘆花望著他,問道:「你是誰?」
「跟你一樣,早年間也被逼得尋死上吊過,現在不啦!」
「不啦?」
「我要報仇!」
「報仇?」
「對,一點不錯,就是報仇。」
「你說,我該去殺人?」
「為什麼不可以殺?你是人,他們也是人,他們沒長著鐵脖子,他們也沒兩條命。」趙亮越說越有勁,眼裡閃出一股熱烈的光芒。「他們不饒你,你也別饒他們。不能死,大姐,你可千萬不能死,一頭鑽到水裡去,報不了仇,雪不了恨,千年萬載銜著這口冤枉,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蘆花開始解下那隻鐵錨,死神悄悄地趁著夜幕來臨撤退了。
就在暮鴉歸窠,夜色昏沉的時候,決心不死,要活著伸冤報仇的蘆花,點起了黃昏紙,忽明忽滅的火光,照亮了那個無法抬起腳一走了之的紅軍戰士。那哀哀的哭聲,驚動了趙亮的心靈,那悲憤的泣訴,該含有多麼沉重的痛苦,多麼深摯的哀傷啊!階級的責任感和人民心心相連的戰士情懷,使他走向那個趴在蘆席捲上痛哭不已的姐妹身邊。
要不是這個有點經驗的老兵,扒開蘆席掠了於二龍一眼,至少,今天該不至於使某些人不順心了。——這一顆泡不軟、煮不爛、克化不了的陳年僵豆啊,也著實夠討人嫌的了,兩次打翻在地,搖搖晃晃又挺直腰桿站起來,甚至直到今天,還不肯老老實實安靜待會兒,竟風塵僕僕地趕回石湖來,騎兵,可真有你的!
那瓶攙進砒霜的酒,並不曾使他去見閻羅王,大概在生死簿上勾過一筆的人,不容易再死,以致風風雨雨,一直活到了今天,整整一個花甲啦!相反,倒是他後來把趙亮、蘆花一一地送了葬,命運哪,總喜歡這樣捉弄人。
趙亮扯開慟哭的蘆花,緊貼著於二龍的胸口聽了又聽,猛地站起來喝住她:「你嚎的哪門子喪?大姐,他還沒死,有那掉眼淚的工夫,趕緊去挖點鮮蘆根,熬點綠豆湯灌下去解解毒吧!去呀!快點去!許還能救活,聽見沒有?你是聾是啞,還是個死人哪?」
蘆花根本不存在任何指望,好人凍上大半天,也該半死了。沒料到那個車軸漢子,發火地把蘆花抓住,命令地:「你聽著,快去,就能救活,要快,明白嗎!他還有口氣,沒死絕,快——」一使勁,把蘆花搡出好遠。
怪人!他的氣勢表明他的話是不可更改的,蘆花儘管滿腹狐疑,但只好照他的話去辦。
在以後多年的游擊戰爭中,人們很少看到他生氣、發火、罵人、耍態度,永遠那麼溫和沉著,親切近人,特別是他的開闊的胸襟、寬大的心懷,總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站到革命行列里來,他把手伸給每一個要革命的同志。他那慢條斯理的性格,不急不徐的脾氣,使於而龍那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也都磨鍊得收斂多了,但是遺憾哪,趙亮離開他太早了……
三王莊雖然是於二龍繳過船樁錢允許靠岸的家鄉,可是,在昨天那個世界裡,一塊可以容他停屍的地方都不給。高門樓傳下話來:凶死惡殺的屍首,停在村前要敗壞風水的。於是趙亮後來是他游擊支隊的政治委員,頭一回把他的戰友背到鵲山腳下的亂葬崗里,在那碩偉高大的銀杏樹下,為他堅持做那種看來是毫無希望的人工呼吸。
夜色愈來愈濃,氣溫也愈來愈低,但是,趙亮渾身裹著一層熱霧,滿頭大汗,累得都要趴下了,也不肯停歇。最後,連蘆花也死了心,央告著趙亮:「求求你,別折騰他了,讓他走吧,讓他早點走吧!別叫他活受罪了。」
她又點燃起一掛紙錢,在火光里,她看到那個蠻子瞪著她,數落著:「胡鬧,快給他再灌點葯!」他伸過腳來,把那紙錢踩滅。
墳塋里的枯樹上,貓頭鷹在嗚嗚地叫,叫得蘆花心寒,墓地里,一隻狐狸像幽靈似的,從她身邊躥了過去,加上亂葬崗里的磷磷鬼火,一閃一滅地滾動著,使得她突然間穎悟起來,念叨了一聲「對啦」,站起來,彷彿魂不守舍地搖搖晃晃地走了。
「站住,你上哪去?」
蘆花哽咽地:「我懂得二龍的意思啦,他是等我一塊上路,一塊走咧!……二龍,我來了,我馬上就來。」她撈起一根繩索,就是於二龍下水時腰間系的那根,滿懷著報復之心,朝莊裡走去。
哪見過這樣置生死不顧的愚人哪!「混——蛋!」從來不罵人的趙亮大聲痛斥:「……快回來,干不得那種傻事!」可她還是走了。
他想跳起來追她,可又松不得手,只要一放下來,那微弱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急得他直跺腳。天沒黑時,倒有幾個熱心人來看看,現在,他們怕冷、怕鬼、怕惡勢力,都道了聲歉離開了。現在,鵲山遠離村莊,叫誰都不應,趙亮高聲喊了兩下,也無濟於事,相反,倒驚起在銀杏樹上棲息的一群寒鴉,呱呱地在夜空里喧鬧起來,好久好久不能平息,氣得老兵直罵:「鬼迷心竅的傻瓜!」……
手裡捏著繩索的蘆花終於來到高門樓前了。
大概她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回直著腰站在這台階上,自從命運把她——一個被運走做包身工的奴隸,漂泊到三王莊來,高門樓前,她從來低著頭匆匆而過,連眼都不敢抬。現在,她筆挺地對著像吃人的大嘴的黑漆大門,對著張牙舞爪向她撲來的石獅子,由於懷著決死的念頭,不再存有過去那種小心畏懼之意。
她決定弔死在高門樓的大門上。
這種行徑,是千百年來含冤負屈而又無能為力的人,尤其是婦女,所能給予仇家的最大報復了。一位詩人——他們的朋友,曾經對這種傳統做法哀嘆過:那是沒有力量的力量,那是無法報復的報復,然而,有什麼用場呢?
蘆花回答他:那已經是邁出的,很了不起的一步。
下弦月冷森森地掛在半空,懷疑地凝視著十九歲的年輕人,似乎在問:「死得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她沉著地將繩索拴在門樑上,系了一個漁民慣用的連環扣——那是越掙扎越緊的死扣,隨後,攀上台階旁的玉石欄杆,把頭伸進繩套里去,只要腳一蹬,離開欄杆,半懸在空中,生命就會離開她了。
被趙亮驚起哇哇的寒鴉,叫聲劃破了夜空的沉靜,蘆花錯認為是於二龍打發來迎接她魂靈的使者,便向大門上的獸頭銅環——多麼像高門樓父子一笑起來那下撇的嘴角呀,狠狠地罵了一句:「王緯宇,我叫你笑!」腳一使勁,整個身子盪鞦韆一樣半懸在空中。
生活里有時如同戲劇,會發生離奇巧合的傳奇,正是那深夜鴉啼,同時,也驚醒了情人的美夢。黑漆大門吱呀一聲,那個鐘情王緯宇的四姐,一個船家姑娘,正從高門樓偷偷地踅了出來。幽會的人嘛,像偷嘴的貓一樣,輕手輕腳,簡直半點響動都沒有。可是這個多情的石湖姑娘,光顧到腳下,疏忽了半空里吊著的蘆花,加上天色朦朧,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沒留神,一下子撞個正著,眼一睜,恰巧是蘆花懸著的雙腿。
「啊——」四姐慘叫了一陣,魂靈都嚇出了竅,立刻暈倒在大門檻上。王緯宇——那時是高門樓的二先生,三步並作兩步躥了過來,先把那個生活在虛幻夢境里,嚮往著不可能存在的幸福和愛情,可憐也實在可悲的情人,拖到一邊隱匿起來,這才開始大喊大叫,滿院子的人都驚醒了。
死,是多麼艱難啊!
在微弱的晨曦映照下,風停了,雪止了,預示將是一個冬日的晴天。正好,家下人說,連老太爺都可以請出來,於是一場「幫助」——他們從來不會承認是「私刑」的——就在高門樓前開始了。
尋死不成的蘆花,被綁在他們祖先在道光年間中過舉,才許可豎立的大旗杆上,嘴裡塞著破棉套,那件舊藍布襖被扒掉,只穿著一件貼身小衫,瘦骨嶙峋地,露出了肩,露出了胸。這是她一輩子也難以忘卻的恥辱和仇恨哪,那些無恥的家丁,故意把那件麻花了的布衫用鞭梢抽破,一片一片,衣不蔽體,而且鞭痕累累,血跡斑斑,對蘆花來說,恥辱比傷痕更疼痛。
他們用蘸過水的青麻繩,一下一下地抽著,而且冠冕堂皇說不是抽打蘆花,是懲罰附在她身上的,要找替身的弔死鬼。不奇怪,棍子和它製造的「真理」,總是同時落在你身上的。
王敬堂端著水煙袋,在高台階上的太師椅里穩如泰山地坐著,左手捧著黃綾封套的《太上感應篇》,右臂墊著繕古堂明刻大字本《易經》,就好像憑藉這兩本聖書,就能夠增添多大力量似的。在驅邪辟魔的爆竹聲里,喝令著:「給我打,打這些傷風敗俗、離經叛道的東西,兩男一女住在一個艙里,可見是個不正經的貨色,要不,找替身的鬼魂會找上她?打!打得她伏,打得她討饒!」
討饒?認罪?做夢去吧!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是石湖上鼎鼎大名的復仇之神蘆花了。
啪,啪,鞭子無情地落在蘆花的臉上,身上,因為堵住嘴,羞辱、疼痛、憤怒都憋在心裡,變成了像岩漿似的仇恨烈火,從眼裡噴發出來,她不想死了,而是要活下去。「那個外鄉人說得多好,他是人,我也是人,對的,我是一個人,有朝一日,王緯宇要落在我手裡,非剁成肉泥不可。」
那不是眼睛,是座活的火山口,慢慢地,火光凝聚了,冷縮了,彙集成一個極其明亮的星點,又映現在這位釣魚人的腦海里。
於而龍的心像浸在水裡一樣,渾身冰涼。
這時,我們的主人公才如夢初醒地,從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蘆花身邊,回到現實生活里來。
像是有人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的手,哦,不知不覺間,魚竿的纏線軸上的尼龍絲,全被那條魚徐徐地拖走了。誰知是不是紅荷包鯉呢?它毫不在乎地,像春遊一樣悠閑自在,根本不把於而龍放在心上。
「哦!老兄,你太蔑視人啦!這是強者充滿信心的一種表現。不瞞你講,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要是尼龍絲拉力是二十磅的話,我就強迫你就範,可眼前尚無別的法子可想,只好暫且讓步,先順著你,我得喊醒我的小助手了,他睡得太香甜,實在不忍擾他好夢,可是線軸空了。」
「秋!」於而龍向舢板上招呼。
一個十二三歲,曬得黑油油的孩子,翻身坐起,湖面上閃耀的陽光,使他猛乍睜不開眼。
「小夥子,長點精神,快把船划過來,咱們走運啦,準是釣到了一條紅荷包鯉。」
那孩子頓時睡意全消,跳起來,一點竹篙,舢板輕巧地擦岸滑來,等於而龍上船坐穩,問道:「叔爺,怎麼著?」
「先跟住它!」
漁村的孩子個個會使船弄水,他靈活地扳槳,在葦叢中的狹窄甬道上,在碧綠菖蒲的彎曲溝壕里,在剛浮出水面的蓮葉菱角行間,追蹤著不知疲倦的大魚,不知不覺,湖心島遠遠地落在背面,水面愈來愈寬闊了。
啊!鑽出一叢密密麻麻的蘆葦,在正前方,那強烈反光耀得人眼花繚亂的,不正是於而龍渴望看上一眼的三王莊嗎?
那些像堆堆雪花似晾曬著的尼龍魚網,那些像片片明鏡似新編織的葦簾蒲席,那些輝映著春光春水的過往白帆,那些明亮的玻璃門窗,那些新刷的粉牆白壁,那些鄉親們的笑臉,都把朝陽反射到當年游擊隊長的眼裡。亮得他有些暈眩,有些窒息,有些不敢直視他的家鄉了。他揉了揉眼,啊!原諒我們的隊長吧!要不是鵲山老爹仍像往日那樣慈祥地注視,說什麼也不敢認了。
咦?他驚詫地注意到,那棵銀杏樹呢?
三王莊有過一棵享有盛名的銀杏樹,起碼活了幾個世紀,連石湖的《縣誌》都記載過它的史實,那大樹枝幹茂密,樹葉婆娑,在湖濱亭亭而立,遠遠望去,像傘蓋一樣。在烽火硝煙瀰漫的日子裡,這棵巨樹,成了石湖支隊一面精神上的旗幟。於而龍儘管三十年未回故鄉,但對它懷有特殊的眷戀之情。因為他曾經在這棵樹下,死過去,又活了轉來,結識了共產黨員趙亮,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又在這棵樹下舉手宣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後來,他和蘆花突破重重阻力結合在一起,也是在這棵樹下,有了他們的家。
哦!那雖然只有巴掌大的草房,在他記憶里,並不亞於金碧輝煌的宮殿。夜靜時,樹葉的沙沙響聲,像波濤,像海潮,是多麼令人留戀啊!但最終也是在這裡,埋葬了蘆花,告別了石湖,一走整整三十多年。如今回到故鄉,可是,作為歷史見證人的大樹呢?到哪裡去了?
因此,他聯想起自己這次故鄉之行,難道真的應了老伴的話:能不能找到那個划船的老漢?能不能斷定他的話是準確的?而更難的是能不能找到開黑槍的第三者?……本應矗立在湖濱的銀杏樹,都一無影蹤,更何況那一把三十年沒打開的銹鎖呢?鑰匙呢?還能找尋到么?
但是身背後那個孩子的話,給了他很大的鼓舞。秋兒猛地站起,晃得舢板兩邊都溢進來湖水,驚喜地向他喊叫:「快瞧呀,叔爺,它露頭啦!」
於而龍一陣悵惘之心登時消逝了,潛流不會永遠在水底,連魚應該是紅荷包鯉,也在給自己啟示。他順著孩子指的方向看去,魚從深水裡浮上來了,僅那黑森森的脊鰭,足有四指寬窄。
他在石湖波濤里浪跡半生,還從未見過如此膽大潑辣的傢伙,毫不在意地躍出水面,拐了一個立陡的彎,往回遊去。
他那漁民的手,饞得直癢,眼快的小助手連忙曉事地遞過魚叉,還未容他接牢,那似乎洞悉兩位陰謀家伎倆的老江湖,倏地翻了個漂亮的「軲轤」毛,給眼饞的釣客,亮出了銀白色閃出血光的肚皮,然後砉拉一聲,在湖面上卷了個斗大的漩渦,沒影了,只見一串細碎無聲的水泡,尾隨著它往深處潛去。
證實了,是一條珍貴的紅荷包鯉。
真是令人饞涎欲滴啊!在石湖,能夠捕獲到十多斤重的紅荷包鯉的幸運兒,並不是太多的喲!只見它興緻勃勃地加速度行進,騎兵們都熟悉戰馬的性格,一開始鼻息翕張,嘶嘶吼叫,隨著蹄聲((,由碎步、快步、一直到騰越地大步飛奔起來,那時候,韁繩就不起什麼作用,風馳電掣,只有高舉馬刀朝前衝殺。現在,魚也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越游越快;於而龍緊抱釣竿,擔心隨時會綳斷的尼龍絲,向小助手發出緊急通告:「來勁啦!這匹劣馬,要跟上它,快點劃呀,小夥子,全靠你啦!」
哪是一條魚嘛!簡直是一個有頭腦的漢子!
看它忽深忽淺地前進,時左時右地改變航向,顯得它足智多謀,狡獪靈巧,誰知它此刻是高興,還是不耐煩,要是稍有點急躁慌亂,那倒是個好兆頭。
一般地講,手忙腳亂,毛毛糙糙的新手容易制伏,一個胸有成竹的老油條,可不大好對付。現在,於而龍並不忌憚它雄厚的體力,而是害怕它足夠的冷靜和臨場不慌的理智。沒有智慧的力量,算不得真正的力量,而以力量為後盾的智慧,千萬不能低估。他摸不透對手究竟亂了陣腳沒有?它飛快地往回遊為了什麼?
這類魚多少年來,就是人們熱衷捕捉的對象,它能倖存到今天,逃脫網撈罟捕,該不是憑藉什麼運氣,而是風裡浪里,生里死里摔打出來的。是懂得怎樣戰鬥,怎樣生活下去的老傢伙,小看不得,所以於而龍決定繼續尾隨跟蹤,決不冒冒失失地動手。
老傢伙,是個含有蔑意的稱呼,尤其從那些新貴嘴裡吐出這三個字來,又加了層唾棄之意。於而龍自己也是個老傢伙,而且還是個不死心的老傢伙,惺惺相惜,他還是相當佩服紅荷包鯉,直到此刻,也還不服輸,仍以相當高的速度飛快游著呢!
紅荷包鯉遊了一程以後,到底發起脾氣,又躍出水面來了。大概那根總贅在唇邊的,不緊不松的尼龍絲惹惱了它,它要向於而龍挑戰了。
激將法是古已有之的,而這條紅荷包鯉竟敢來激怒於而龍,可見它是多麼沉著老練,足智多謀了。通常,上當的釣客,只要一緊釣絲,老江湖就會藉機趁勢猛烈地擺頭,不是脆弱的魚弦折斷,就是魚鉤從唇吻上拉豁脫掉,雖然自身要受很大痛苦,但可以逃出一條性命。
於而龍也是老行家了,不會魯莽行事的,儘管很想給點顏色看看,但尼龍絲只有十磅拉力。因此,他關照秋兒儘快地劃,使魚弦不綳得很緊,讓它恣意地游翔、滾翻,釣客們的眼睛差不多都瞪圓了,瞅著它每一次沉浮,每一個跳躍,等待著有利戰機的到來。
終於它游得離舢板近了些,機會來臨得太突然了,甚至連一篇社論都來不及了,就作出了決議,只見他手一揚,後面的孩子還不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眼一眨,那銳利的五齒鋼叉,嗖的一聲,朝那靠得已經很近的魚飛去。
按照常理,應該是一攤湧上來的、被鮮血染紅的湖水,因為誰不聞名,於而龍是當年石湖上手不落空的神叉,然而,丟臉哪!魚叉慢悠悠地從湖水裡褪了出來。
於而龍,於而龍,難道你已不是三十年前那隻魚鷹了嗎?難道就因為年逾花甲,生命的春天,會隨著凋謝的桃杏花一塊離開你么?……
紅荷包鯉又鑽出了湖面,輕輕地在波浪間吐出一個水泡,那水泡破裂的聲音,似乎在代替於而龍回答:
「不——」
是的,應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