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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四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遊艇降低了速度,沿著滿是碧綠菖蒲的水道駛了進去,不一會兒,一個被如絲如縷的垂柳,圍得水泄不通的小漁村,出現在人們眼前,這就是柳墩。

  司機撳著喇叭,驅散湖面上覓食的家鴨,向岸邊靠攏,立刻,柳枝里鑽出來不少孩子,從孩子身上已感到春天的暖意。看,他們都光著屁股,赤條條一絲不掛了。骨碌碌的小眼睛,貪饞地盯著漂亮的遊艇,至於艇上的客人,則是成年人關注的對象了。

  早有飛也似跑去送信的孩子,老林嫂放下手裡編織的蒲草拎包,走來迎接他們。她責怪地問水生:「找了這麼半天,耽誤大夥魚汛!」她又詢問她的孫子:「都弄了些什麼時鮮貨,秋,還等著下鍋呢!」

  於而龍揮著空魚簍子回答:「可丟臉啦!兩手空空。」

  老林嫂怎麼能相信,石湖上出了名的魚鷹,會空著手回來?

  「確實。」於而龍向失望的候補游擊隊員解釋。

  她無法置信地搖搖頭:「真蹊蹺,想必是人老了,都那麼不中用了?」

  於而龍笑著:「確實是這樣,不但魚沒釣著,倒被咱們的縣太爺給釣回來了!」

  王惠平在眾多百姓面前,很有氣派地笑了一下,這種笑聲聽來有些耳熟,哦,想了一會兒,和王緯宇那朗朗的笑聲頗相近似。果然,於而龍不幸而言中,王惠平滿石湖地搜索,確實是要來釣他的。

  於而龍的東山再起,嚴格地講,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不知為什麼,猶如大年初一吞下了一個冷糰子那樣,總覺得擱在心窩裡是塊病似的。尤其是要了好幾個長途電話,找不到他的「緯宇叔」以後,確實有些慌神。幸而天保佑,夏嵐接了一次電話,告訴他,一切都挺好的,請他放心。

  「我給工廠打電話,他們說緯宇叔要出國考察,可是當真?」

  夏嵐不置可否,只是說:「!該怎樣照應你的支隊長,你也不是不明白!雖說不至於搞到夾道歡迎的程度,至少也要盛情接待才是。」

  也許是心有靈犀,王惠平連忙應聲回答:「我懂,我明白了!」

  接電話當時在場的他妻子懵懂地問:「你明白了什麼?」縣委副書記搶白了她一句:「不讓你曉得的事別插嘴!」

  石湖綠豆燒,也可算是一種小有名氣的酒,甜脆爽口,而且有股子後勁,飯桌上,兩盅酒一下肚,副書記展開了一個全面攻勢,輕重火力一齊朝於而龍撲來。

  「支隊長,我算是借花獻佛,請幹了這杯。哎呀,老嫂子,讓孩子們張羅,快入座,給你這杯酒,來,碰一碰,這是一杯高興的酒,幹了,一定要干,一定——」他一飲而盡,並把酒盅反扣過來給大家看。

  水生趕快把酒盅斟滿,他媳婦,一個靦腆的小學教員,忙進忙出地端菜,縣太爺降臨到一個平民百姓家,終究是一種不尋常的殊榮,小兩口決定盡最大的力量來款待;尤其是水生,他媽都觀察得出,對王惠平要表現得更加熱情一點原諒他的實用主義吧!

  老媽媽,要知道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呵!

  縣委副書記酒酣耳熱,談笑風生,他無論如何不相信支隊長是個六十齣頭的人,甚至打趣道:「看新換上的這一套,還真像個新郎官咧!」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林嫂正襟危坐,於而龍看得出,她對縣委副書記只是一般的應酬,泛泛的來往,不像水生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面露對上級的如慕如渴的馴順之情。

  為了表示有禮貌地恭聽,於而龍點燃一支古巴雪茄,在裊裊的青煙里,那個拘謹的老媽媽,變成了一個候補的游擊隊員,一個生龍活虎似能幹潑辣的大嫂;而正高談闊論他十年來景況的縣領導人,卻成了當年那位膽怯木訥的小夥子。哦!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裡,普遍都存在著營養不良的又黃又瘦的氣色,而他,從縣城來的高中生,就更明顯些。

  呵!青黃不接的春三月,也是游擊隊難熬的日子啊!

  「咽不下去嗎?哈哈……」

  老林嫂毫不客氣地打趣她丈夫的助手,那個年輕人正苦著一副臉子,吞咽著糠菜糰子,說實在的,不光他,誰吃都要拿出一點毅力才行。

  「看你這樣子,倒像是吃藥,小夥子,你來參加支隊,趕上了老天出日頭,好天氣啦,不管好好賴賴,頓頓都能揭開鍋。開頭兩年,能吃上糠菜糰子,就像吃魚翅海參席啦!」

  心地和善的老林哥馬上過去給王惠平解脫窘境,拉走愛管閑事,言語賽過快刀利剪的老婆:「算啦算啦!倒好像你吃過海參席似的,我問問你,海參啥樣子?」

  「你知道?」老林嫂反唇相譏。

  「我當然知道,海參和花生一樣,是在海里長的花生。」老林哥很自負地說。然後,悄悄地往那三個兜的學生裝口袋裡,塞進兩塊米飯鍋巴。那時,這只是重傷員才能偶爾享受的優厚待遇,大概越是艱難困苦,人們的同情心也越強。

  於而龍想起王惠平,當年圍著老林哥轉,甚至在戰鬥中,也寸步不離,都成了笑柄。現在,侃侃而談的語言、坦然自若的神態、不亢不卑的氣派,使舊日的支隊長覺得,此人胸有城府,已經過分成熟了。難怪如他所說,十年來是在領導崗位上「賴著」——一個用得多麼古怪的字眼,「賴著」,可也得有點子本領啊!別人有上有下,有起有落,而他只不過是有時分工多些,有時分工少些。現在大概管工交,他說:「我真希望步支隊長的後塵,具體抓一兩個工廠,搞些實際工作……」

  於而龍挺有耐心地聽著,數十年的領導生涯,使他練就出一種本領,一面環視著堂屋裡的陳設,一面盤算著副書記,經過一番迂迴曲折的戰鬥,到底要亮出一張什麼底牌?

  擔當多年領導職務,日久天長,形成一種習慣,只要對方一張嘴,必須立刻判明來者的意圖,而且馬上準備好答案。

  但是於而龍這一回失靈了,像他那緯宇叔一樣,不可捉摸的因素太多了,因此在心裡嘆息:或許是老了;或許是久不在台上,此道生疏了,於是偏過臉盯看著東壁上掛著的一幅油畫,不再思索那副書記費解的問題。大概昨晚來到,屋裡燈光暗淡,不暇細看。現在,他才發現原來是於蓮的作品,很可能是那年回石湖時畫好留下的。畫面上的主要人物,是那位撫養過她的乾媽,正吃力地拎著一桶水,從湖岸走回來。因為是逆光,那臉部表情現出沉重艱難的模樣,但背景是異常明亮的,碧綠的垂柳,和從柳枝縫隙里露出的煙波水光,非常耀眼。他女兒可能受了西班牙畫家戈雅和俄羅斯聖像畫的影響,色彩濃艷,對比度顯得那樣強烈。在滿屋土色土香的傢具和農具中間,這幅油畫實在有點不倫不類。他望了望端坐著的一家之主,又比比畫中十多年以前的她,老了,確確實實老了。

  她對縣太爺的叨叨,根本沒往耳朵里去,或許,人的本能,對彈得過多的老調子,耳神經有種抗拒的自衛力量,所以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置若罔聞的樣子。

  王惠平話鋒一轉:「這十年,我們一直為你擔心,還記得老嫂子去找過我幾趟呢!鬧了好幾場,說我們應該站出來講話。那是自然,到要讓講話的時候,我是決不會縮著脖子的。老嫂子該還記得吧?我說過的吧?算不得什麼預言了,支隊長是決不能趴下的。怎麼樣?應驗了吧!!老嫂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何嘗不急,可那時,誰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甭提那些了。」他把酒盅遞給於而龍,碰了一下:「為你的健康,乾杯!支隊長,別人不了解你,我們跟你在石湖滾爬過多年的同志,還摸不透?你可不是泥捏紙糊的,像黑斑鳩島那樣的難關都闖了過來,什麼樣的風浪,你頂不住?我們是又不放心又放心啊!」

  於而龍一聽到黑斑鳩島,那陰森的情景立刻在眼前展現出來,頓時,本來明亮的堂屋暗了許多。也許一塊浮雲正好遮住太陽,天窗剎那間黑了。

  「……怎麼能不講呢?老嫂子還嫌我講得不夠,天哪,我就差大喊大叫,事關我們石湖支隊,事關我們縣的革命鬥爭歷史,我怎麼能不去保衛我們的光榮。老嫂子怕直到今天,還對我有怨言吧?」

  水生趕快替他母親回答:「沒,沒。」

  「是的,鬥爭得講究策略,大喊大叫要看時機。」

  於而龍注意老林嫂對王惠平的這番表白,竟沒有一點表情,似乎在端詳一個陌生的人,講著和自己無關的事情那樣呆著。他直到現在才聽說,她竟然為了他,去找過縣委,要他站出來講話,這種關心比那罐糟鰻鱺更使他激動,他和老林嫂無親無故,只是多年的革命情誼罷了,而她還去縣衙門鬧過幾場。「老嫂子……」他望著油畫上那副吃力拎水的樣子,想著:是的,她攬下了多麼沉重的擔子,可是話說回來,我又為你做了些什麼呢?

  「……從石湖縣看,掰著指頭數,老同志剩下有限的幾位,要論資排輩的話,開闢工作到打下江山,恐怕就數支隊長和——」

  於而龍深感自己不配開拓者的榮譽,馬上糾正:「要說早,還是犧牲在縣城西門的趙亮政委,他是黨最早從南方根據地派來的。也是最早成立的縣委負責人。那時石湖、濱海兩縣通共十幾個黨員,應該說都是他播下的革命火種。」

  「那是自然,我的意思是本鄉本土,最早起來鬧革命的,也就是支隊長,還有緯宇叔,是碩果僅存的了。支隊長是揭竿而起,緯宇叔從北平帶回『一二九』運動的影響……」

  對於王惠平似是而非,驢唇不對馬嘴的議論,才知道篡改歷史已成為一些人的癖病,使他覺得可笑而又憤慨;幸而如今他落魄了,已經鍛煉得心平氣和,不那麼愛生波瀾。早個十年,他真會拍案而起,使偽造歷史者下不了台。但儘管如此涵養,那種使得他嫉妒和憤激的情緒,又像三十年前,把他緊緊控制了。他弄不懂,同時又禁不住奇怪、詫異為什麼當時支隊里有些年輕人,很快被王緯宇征服,像行星似的圍繞著他轉?石湖湖濱就有一種紅的或者黑的蜻蜓,在湖岸邊上飛翔,逗引著頑童去捕捉它,而不小心失足跌進湖盪里溺死;於而龍認為王緯宇該是鬼蜻蜓之類的法師。記得眼前坐著的縣太爺,來支隊沒過幾天,就再也不提是蘆花動員他來抗日,是蘆花護送他過的封鎖線;而跟王緯宇聯了宗,排了個轉折親,東拐西拐,認了一個叔,親親熱熱地一直叫到了今天。

  豈止在石湖支隊,王緯宇來廠以後,他也照樣吸引了一批年輕人,最明顯的,就是那一口一聲「王老」的高歌了。

  

  啊!高歌,就是那顆突然在地平線上亮起,而且是一顆上升的閃亮明星;就是被王緯宇捧為革命小將的,紅得發紫的人物;就是最早圍著「王老」轉的一顆小行星,驀地里,像天馬座那顆超新星爆裂似的,甚至王緯宇這顆恆星也可以沾上一點光了。

  他還記得十幾年前,這個毛頭小夥子,一個忸怩的中學生,是怎樣尷尬地閃在他父親的身後,垂著眼皮,出現在他面前。那時,高歌顯然被廠長辦公室的聲勢和氣派,以及進來出去請示報告的人員,那種規矩小心的態度給震懾住了。

  高師傅是給於而龍開了多年小車的老司機,在辦理完退休手續以後,照例,也是廠礦企業里一種傳統,送他兒子進廠工作,接他的班,當世襲工人。

  「廠長(其實於而龍早就是黨委書記兼廠長了)!我把我那小子領來了,讓你瞅瞅。」

  「好啊!讓我來過過目,是不是一匹好馬駒?」於而龍離開了那至少有三平方米大的寫字檯——他弄不懂「專家」別爾烏津要這大寫字檯幹什麼?為他,廠里至今還有一間誰也打不來的彈子房,唉,黔之驢啊!——繞著走來向他們父子倆開玩笑地打招呼:

  「挺不錯的小夥子嗎!怎麼,會打籃球嗎?」

  高歌搖搖頭。

  「他就喜歡吹拉彈唱,沒個正經出息。」

  「好啊!廠里有個文藝宣傳隊,正缺人。這麼說,你會唱兩嗓子了。」

  「是的是的,嫌原來名字俗氣,自己跑到派出所改了,叫什麼高歌。嘿,難聽死了,一點都不順口。」

  「很不錯嘛,高歌猛進。」

  高歌不那麼膽怯了,傳聞中十分威嚴厲害的於而龍,連王爺墳石人石馬都躲著他的廠長,倒並不那麼可怕。相反,態度和藹,言談親切,因此不再拘束和緊張,而是感到他父親未免太過於謙恭地懇求,大有損於年輕人的體面和自尊。高師傅囁嚅地說:「廠長,看我多年的面,把他收留下來吧,學什麼手藝都可以,有碗飯吃就成啊!」

  若干年後,高歌在重新描述這段往事時,十分痛心地說:「於而龍逼我父親不得不奴顏婢膝地,跪在地下向他哀求,才許我進廠。他手裡有什麼,不就是權么?」於而龍無法辯白:「有什麼辦法,夫子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或許他當時就是那樣看的嗎!」

  於而龍弄清父子倆的來意,便說:「是不是因為他年齡還不夠呀?」

  「按虛歲說夠了,屬狗的嗎!廠長,可人事處講」老高開車,是相當穩重的,不疾不徐,但涉及到兒子的就業問題,就有點手忙腳亂,沉不住氣。

  「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同意了。」

  「他們說——」高師傅知道話一出口,廠長非火不可,可為了兒子,也就管不得許多。「人事處說最好找廠長批個條子,好有個書面依據。」

  果然,於而龍炸廟了:「你去對那些文牘主義者講,讓繁瑣哲學的等因奉此見鬼去吧!」

  那時,廠黨委書記還是相當威風的,他的話,無論對與錯,扔在地下是有聲的。

  他望著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裡想:「要是在戰爭時代,像他這樣的,早給他一支槍,讓他上前線去了!」

  高歌果然參加了文藝宣傳隊,晚會上有時還可以欣賞到他那嘹亮的歌喉。於而龍的音樂素質極差,只會哼幾句石湖上的漁歌,所以對於高歌顫巍巍的洋嗓子,並不怎麼喜歡,尤其拿腔作勢的姿態,看來也不舒服。可是演出結束來到後台,也不得不敷衍幾句,但是王緯宇卻興奮地拍著歌唱家的肩膀:「小高,唱得不錯嘛,有前途,好好鍛煉,我給你找一位名師指點指點,會成為一個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間的優秀歌手。」

  混蛋,總是炫耀他的學問,於而龍心裡罵著王緯宇,回到家,問他兒子:「我記得你曾經也想成為歌手的,成天抱著吉他,唱什麼我的太陽、我的月亮,你跟我講講,什麼叫坦鬧兒?什麼叫巴列東?」

  於菱聳聳肩膀,回答不上來,那時候,他的興緻,早已不是聲樂,那支夏威夷吉他像元帥的佩刀一樣,已經掛在牆上做紀念品了,而開始熱衷養鴿子,四合院的上空,常常飄揚著悠揚的鴿哨聲。以後,又發展到養狗,哈巴狗、獵狗、狼狗,他都養過。於而龍無奈地:「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於是推開窗戶,向坐在葡萄架下閱讀醫學期刊的老伴問:「喂,大夫,你學過拉丁文,介乎於坦鬧兒和巴列東之間是個什麼貨色?」

  「好像是義大利文吧?也許是音樂術語,你查一查辭典吧!」謝若萍只顧鑽研她的學問,於而龍回到書房裡去翻檢辭典,終於弄清楚原來是什麼男高音,次高音。他查著查著自己也樂了,難道音樂和他一個工廠黨委書記有什麼聯繫嗎?光是屬於動力學範疇的學問,就夠他腦子負擔的了。

  不,騎兵團長永遠記得那匹「的盧」給他的慘痛教訓,該死的牲口是怎樣當眾把他掀下來出了丑的。

  哦,開卷有益,當那位歌唱家,突然弄出一本數萬字的學習心得,博覽群書的於而龍一眼就看穿了,把那個大厚本子扔給了熱心推薦的王緯宇:「假的,全是東拼西湊抄襲來的。」他現在回想起來,不實事求是,憑摘取片言隻語嘩眾取寵,吹噓拍馬,浮誇做假之風,可能從那時起,甚至還要早些,就開始存在,並且一天濃似一天。應該承認,那個小夥子鼻子夠尖的,能夠得風氣之先,的確不易。「我不懂高歌弄這套玩藝兒幹什麼?是不是嫌唱歌出不了名?這本東西,連假馬克思主義都算不上,因為假的也是需要力氣編造的,可這好,統統是抄的,虧你還捧著到處推銷。」

  「即使是抄的,這種學習精神也難能可貴!」王緯宇堅持。

  「你不要宣傳混賬邏輯!」

  王緯宇笑了一笑:「你太天真,難道你以為報紙上登載的這個英雄,那個事迹,這個日記,那個摘抄,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實嗎?謝天謝地,夏嵐在報社工作,她懂得高燈遠亮的道理。我們廠端出一個學習方面的先進典型,名揚全國,樹起一塊樣板,老兄,你我臉面都有光的。不會有那麼一個不識趣的混蛋,跑來非要查閱他的學習心得的,我們還可以找幾個秀才再加加工,都是如此炮製的嗎!」

  「滾蛋!」於而龍當著秘書的面,攆副廠長走。

  「你要後悔的。」

  「我們是搞動力的,一個馬力的標準值是七十五公斤點米秒,來不得半點虛假,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才算好,那個高歌太飄浮,好高騖遠,想走一條不費力氣的捷徑,一舉成名,這是壞風氣。你倒去捧他,助長他,像話嗎?」

  但是王緯宇不走,反問起於而龍來:「你聽說高歌在單宿搞的共產主義紅角么?」

  「耳聞一點。」

  「我看,這是相當新鮮的新生事物,沒準是一種共產主義的萌芽。在我們社會裡,物質條件不具備,精神上先過渡完全可能。小將在向我們挑戰,提出值得深思的問題啦!老兄,要趕上時代,適應時代,這是需要,不然會被歷史淘汰的。」

  「我寧肯被淘汰,也決不去抄。」

  「不要抓住一點,不及其餘,你看看這些年輕人吧,太可愛啦,他們開了支,把薪金放在一起,過著儉樸的生活,只吃一角錢以下的菜,準備把錢攢起來支援亞非拉的革命鬥爭;共同學習經典著作,每天坐在那裡讀十五頁到二十頁的《資本論》,管他懂不懂呢,熱情總是應該受到鼓勵的吧?」

  「你就欣賞高歌的形式主義,有朝一日,他們鬧散了伙,混合在一起的工資可由你去分,那是包文正都斷不清的官司。他們幹嘛天天戴八角帽,穿草鞋上班,難道打扮成井岡山的樣子,人就會有井岡山的精神了嗎?高歌脖子上拴根紅布條子,領巾不是領巾,領帶不是領帶,出什麼洋相。你下過命令,不許青工穿包住屁股的阿飛褲,可為什麼不禁止他們?其實我看都是一路貨色,不過是兩種包裝而已,出風頭是一致的,而且還披上件革命的外衣,所以我認為要更可惡些。」

  「你呀你呀!老於,讓我說什麼好?」他把那大厚本學習心得舉起:「你去抄抄幾萬字試試看,得有股子勁。」

  「他那勁使得不對頭,直到現在還是個三級磨工。」

  「該怎麼鼓勵鼓勵才好呢?」王緯宇還不罷休。

  「來,我在他本子上題幾句詞,如何?」

  「妙極了!」王緯宇挺高興地遞過本子來。

  於而龍掏出筆,寫上了「腳踏實地,不尚浮華」八個大字,推回給他。

  王緯宇叫了起來:「他媽的,有這樣表揚的嗎?」

  「潑點冷水會使他頭腦清醒,韁繩不勒緊些,就會走偏了路。」

  「你呀……」王緯宇說:「一顆閃亮的明星被你撲滅了!」

  

  就是這顆明星,沒有過了幾年,成了一顆超新星,是全市都知曉的鼎鼎大名的高歌了。

  哦,於而龍正站在火車頭後邊的煤水車上,粗煙囪噗噗地噴吐著大股濃煙,車前頂著幾輛貨車車皮,順著通往實驗場的鐵路專用線衝過來。

  想到自己親手建造起來的工廠,竟變成了雙方交鋒的戰場,心裡是不會輕快的,然而,現在誰還聽他的呢?

  車頭後面是武裝到牙齒的工人階級,在實驗場里踞守的,是牙齒都武裝起來的同樣的工人階級,馬上,只要誰一扣扳機,打響第一槍,工人階級就要屠殺工人階級了。哦,這一觸即發的戰爭,對一個打過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美帝國主義的老兵來講,弄不懂歷史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開玩笑,若是按照因果循環的唯心主義哲學,是什麼時候,什麼人種下的惡果,才會有今天自相殘殺的報應啊?

  難道是我的責任?於而龍捫心自問。

  他不能設想石湖支隊的游擊隊員會互相斫伐;也不能設想騎兵團的戰士會彼此襲擊;更不能設想他最後領導的一師之眾,這個團會去攻打那個團。可現在,他的工廠,黨交給他的萬餘職工,卻要以槍炮說話了。

  「不能打,同志們,千萬不能打。自己人不能打自己人,都是階級兄弟!」他往兩軍夾攻中的無人地帶走去。工廠里,雜草長得像石湖沙洲上那樣繁密,因為相持的局面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期了。

  高歌叱吒風雲,馬上就要結合到市革委里去了,需要清掃一下後院,蕩滌那些至今還不肯臣服的反對派。火車頭撲哧撲哧地開過來,高音喇叭進行刺耳的戰爭叫囂,整個廠區一片金鼓殺伐之音。高歌站在車頭一塊防彈鐵板後邊,像鬼神附體似的咬牙切齒,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於而龍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敵人不投降,就把他消滅!」

  高歌發出了命令,因為最後通牒規定的繳械期限已經到了。

  突然,在鐵軌中心,出現一個人影,兀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誰?」

  「於而龍!」

  「他瘋啦?」

  是的,他瘋啦!只見他蹣跚地站在枕木上面,兩腿有點彆扭,顯得不大靈活,那是小將們為了他的態度不夠老實,而稍施教訓留下的紀念。但一點點外傷,不算太礙事,何況還有那把他自嘲為總統的節杖大竹笤帚可以扶持著呢!

  「滾開!滾開!」那些不顧一切的暴徒們吼叫起來。

  既然來了,於而龍是決不會撤退的。

  「滾開!快滾開!」陷入歇斯底里狂熱的人們也跟著吶喊。

  不,於而龍像鋼軌魚尾板上的道釘一樣,死死地在那兒。

  「軋死他,他敢不讓路的話……」高歌喝令那個生有一對又大又圓眼睛的火車司機,聽得出來,是他那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間的聲音。於而龍動都不動,盯著那從鐵板後邊探出頭來、一張滿臉橫肉、露出猙獰殺氣的面孔,盯著,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盯著那個年輕人。

  ——放心吧,我於而龍是決不會給誰讓路的。

  火車頭朝他滾動過來,轟隆轟隆地發出震耳的巨響。

  高歌終於背過臉去,他絕不是害怕血肉橫飛的場面,在市裡都大打出手過,成為赫赫有名的「紅色棒子隊」和「鐵拳頭」;然而他憎惡於而龍那毫不畏懼的目光,和那鋼澆鐵鑄的挺立著的形象。

  這樣,他掉過身子,給於而龍留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這個背影和當年從廠長辦公室走出時,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於而龍詫異了,他奇怪地詢問著自己。

  在車輪聲音益發地響,車廂身影益發地近的緊迫關頭,竟有工夫給自己提出一個學究式的問題。

  「為什麼一張稚嫩的、單純的、至多也可以說是缺乏表情、比較單調的面孔,怎麼能在變成一個凶神惡煞般的、食肉獸似的、貪婪殘酷面孔的同時,背景偏偏半點不改變?而且還是那樣忸怩,膽怯,童稚,甚至還有點天真呢?誰能回答我?難道一個人的背影,如同指紋那樣,終身也不會變?而隨著年齡變化的,只是一個人的前臉?王緯宇,你被你的小將們尊之為王老,是他們的智囊,是他們的思想庫。俗話說得好,『有事問三老,』也許只有你能解答這個問題。」

  但是,誰也來不及回答他了,火車頭無情地朝他碾壓了過來。

  

  他覺得頭暈了,家鄉的綠豆燒在發揮著它的餘威。「難道我醉了?」往事和現實,幻覺和真情,使得他的血液一個勁地往上沖。這時,一直默默無言的老林嫂,像姐姐似的細緻體貼,側過身來關切地問:「魚刺扎嘴了么?」

  於而龍搖搖頭,魚刺只會傷著皮肉,而生活里的刺,卻是要永遠扎痛一個人的心。

  酒的後勁真不小啊……

  王惠平倒毫未察覺到於而龍看他時那份苦澀的眼光,仍舊在興緻勃勃地,講述著他的緯宇叔對石湖縣的建設所做出的卓越貢獻。本來,新鮮的春筍,活殺的鯽魚,燉出來奶汁似的濃湯,應該是挺味美的,但於而龍被那不離嘴的「緯宇叔」,弄得倒了胃口,因此,連筷子都懶得舉了。

  「支隊長,這些年,多虧了你們老同志!」

  那年水生背著土特產去找他,可是碰了釘子的。所以他趕緊聲明:「我是屬鐵公雞的,歷來一毛不拔,這頂桂冠我擔當不起。」

  王惠平笑了:「有你於而龍三個字就夠了,省地兩級,一提到你,還是響噹噹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哈哈……」

  「特別是江海同志更關照些。」

  「嗬,那個鹽工嘛?」原來的老鄰舍,濱海支隊的隊長,解放後一直在家鄉工作,還是去年葉落知秋的時候,見過這位地委書記一面,「怎麼?他重新工作了?」

  「能不請出山么!他對石湖縣抓得很緊,一是老根據地,多少沾點光;二來也看在支隊長你的面子上,別看你現在不在台上,俗話講也許不中聽,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你老拔根汗毛,也比我們腰粗呵!」

  他看眼前的王惠平,很像剛讀初中的小夥子,見到小學時老師那樣,開始,還有點敬畏之心,表現得較為恭順,稍過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已經長起粉刺和小鬍子,不在教鞭所及的範圍里,大可不必俯首帖耳,於是漸漸放肆,以致敢於狎弄舊日的師尊;副書記不是在用劉姥姥的語言,和支隊長開玩笑么?現在,於而龍在他眼裡,很像阿拉伯神話里的那個巨無霸,由於被關進了瓶子里,不但毫無畏懼之意,而且馬上要提出三個諸如此類的願望來了。

  呶,他不是張嘴了么?第一個要求就要拋出了。

  他吮著酒糟泥螺,喝著水生總給他滿上的綠豆燒:「支隊長,我這兩下子,你是清楚的,管工交,是打鴨子上架,所以,今後還得你多賜教,多指點——」

  於而龍不動聲色,心想:今後不會需要我教你打太極拳吧?那是每個休養幹部都學會的拿手好戲。

  他又繞了個彎:「我這個人有點怪脾氣,或許是支隊長在石湖留下的優良傳統,不搞便罷,要搞,就必搞出些名堂。工業,我外行得很,初步有些想法,支隊長難得回鄉,這是學習請教的好機會。」

  於而龍莞爾一笑,心想:怕不止這些吧?

  「是嘛,在工業方面,你是元始天尊,看看,支隊長,想法是否切合實際?」他掏出一本工作手冊,翻到一頁,遞過去:「你是曾經出洋考察過,同外國專家合作過,搞了幾十年工業的黨的工作者,肯定是點石成金。」

  他記得木訥的事務長,原本不擅辭令,現在,能說得娓娓動聽,每一句都像塗了蜜的奶油小點心那樣滋潤可口。於是,游擊隊長不得不放下雪茄,戴起眼鏡,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去看,而且在猜測,他的目的就這樣簡單么?

  「支隊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現在兩手空空,需要你的支援啊!」

  「精神上的支援嗎?」於而龍幽默地問。

  「這隻老狐狸,看來買賣有點棘手。」王惠平心裡罵著,但嘴上卻說:「那是自然,有什麼比老同志的關懷,更能鼓舞我們呢!但是,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沒有物,日子不好過啊!」

  「他僅僅是要些東西么?」他望著這位副書記,有點莫測高深。

  「看來,你弄錯了人,我是個看戲的,可不是做戲的。」

  「不會讓你肩膀總閑著。」

  「你消息比我都靈通,是緯宇叔告訴你的了。」

  終於想起夏嵐囑咐的話,王惠平頓時清醒了,決計不談電子計算機的買賣問題,虛晃一招,分散注意力,這件事讓水生跟他軟磨硬泡就行了;要緊的,是不能留他在柳墩,留在候補游擊隊員家裡,儘管委婉地曉以利害,告誡了那個多嘴多事的老太婆——對她,還不能用專政的辦法,尤其現在,逼急了,老林嫂連命都豁得出去的。但是誰能把握她一時激動,說些個不三不四的話呢?對,還得把於而龍弄到城北的謎園縣委小招待所才能放心。「好!酒足飯飽,擾了老嫂子一頓,該我做東了吧?走,進城去,晚飯,在望海樓怎樣?老隊長(越來越親切了)!眼下正是鰣魚、鱔魚、甲魚當令,也是望海樓有名的風味菜,例如……」他報了不少菜名,看來,他是個座上常客。

  於而龍記起縣城裡原來算是最高的建築物,那個女指導員,在湖東開闢游擊區的時候,曾經在望海樓里,表現出一個共產黨員破釜沉舟、決一死戰的勇氣,但副書記信口報來的那些清蒸鰣魚,剝皮大烤,雙鳳朝陽,他可沒福品嘗過。尤其是想起他自己,曾經有那麼一次機會,應邀去望海樓赴宴,然而那是一杯不得不飲的苦酒,為了營救被捕的趙亮,帶著五百塊銀元去贖他。可是,終於還是沒救回來,望海樓,他怎麼能去呢?

  「依我說,免了罷!」老林嫂說。

  「你也一塊去湊個熱鬧吧,哪能少了你老嫂子呢?」

  「我?」她晃了晃頭,又流露出那幅油畫上負擔沉重的樣子:

  「可不配哦!」

  「老嫂子總是不饒人,還是那候補游擊隊員的脾氣。」他轉向他的真正目標,再一次慫恿著:「老隊長,啟動大駕吧!」

  「不!」於而龍還是老一套:「我說好要去,就必然踐約!」

  「現在就走吧,汽艇來了,能空手而歸嗎?」

  於而龍止住他:「別談了,好不好?」

  「真他媽的頑固不化!」王惠平臉上甜蜜地笑,心裡在惡狠狠地罵,然後問道:「那也好,什麼時候來接你呢?」

  「不用費事了,縣城我也不是不認路,不過先講好,望海樓我可不感興趣。」

  王惠平離席告辭,笑著回答:「明白明白!」拱起手抱著拳,像跑江湖似的向大家表示致謝和道別,他滿頭熱汗,綠豆燒在往腦子裡沖。於而龍見他喝了那麼多烈性酒而不醉,和他那緯宇叔一樣,有著驚人的酒量,使支隊長為之駭然。而且他堅持邀請他進城——到了執拗頑固的地步,是不是除了客情以外,還攙雜其他因素?毫無疑問,他那吞吞吐吐的言詞背後,肯定包含著一顆叵測的心。

  於而龍第一次在猜測對方心思時失靈。他暗想:倘若不是自己智力衰退,那麼就是十年來把人磨鍊得複雜起來,特別像王惠平這樣的,怕是比蝌蚪文都難懂了。臨別時,他仔細看了一下,確實再也不是當年的事務長了。但是,等副書記跨上遊艇,嚇了於而龍一跳,赫然躍入他眼帘的,是那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背影。

  難道一個人的背影永遠也不會變?他好像聽見那個從背後看去的高中生,正津津有味地,在講述偷越封鎖線的情景,蘆花是怎樣背著他到湖西來的,是怎樣用身體替他擋住巡邏隊的盲目掃射……儘管他不喜歡王惠平那大大變樣的面孔,一個過於成熟的人,總使人疑懼和存有戒心,但是那熟悉的背影,倒使他覺得親切。

  「你一定來呀!支隊長!」

  王惠平一邊矯揉造作地揮手,一邊鄭重其事地囑咐司機朝去縣城相反的方向開。有的人就是這樣,酒喝得越多,頭腦越清醒,膽識也越大,他需要做一次最後的努力。

  遊艇開遠了,看熱鬧的鄉親和必須履行對上級迎送義務的社隊幹部都散了以後,老林嫂如釋重負地長吐了一口氣:「阿彌陀佛,他總算走了。」

  「唔?」於而龍看著老林嫂。

  「他?他呀!」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傾吐出來,但是終於把話壓了下去,只不過在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不細心還聽不出來的。隨後便在門口打穀場上的竹椅上坐下,接著編織蒲草拎包……

  於而龍知道她心裡不平靜,她對王惠平的冷淡忌諱,不僅僅是微賤小民的自卑心理,而是有夙怨的,也許是為了他而大鬧了一場,才結下不解的嫌隙?然而,為什麼她忍氣吞聲不講出來呢?於而龍很理解老林嫂的性格,她那張嘴像把鋒利的快刀,一向是敢說敢講的,可弄不懂,為什麼哼一聲,也是輕輕的?但是奇怪,她好像要把她滿腹的話,編織進那隻拎包里去似的,看那一下一下的緊緊勒著的動作,可以體會到她是怎樣在約束自己、控制自己了。

  唉!於而龍望著煙波浩渺的石湖,嘆息著: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紛擾的世界上呵!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第二章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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