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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也許謝若萍指摘過他的話,多少有些道理,他,對於女人的心理研究得實在很少,好端端的,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不知哪句話沒有講得妥當,把她惹惱了,不愉快地分手了。

  「真的,生我什麼氣呢?」於而龍不那麼看,也許因為自己不是她所想像,或者需要的那種法力無邊的大幹部,幫不上什麼忙,而不再感到什麼興趣了。於是,他又獨自一個人,沿著新挖出的河道,悶悶不樂地朝陳庄划去。

  「神經質,女人有時就會發作一陣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例如蓮蓮……」他給自己解釋。譬如他那離了婚在家住著的女兒,就動不動鬧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彆扭。

  每當碰上這樣不愉快的場面,謝若萍就會發表她那不知講了多少遍的話:「該結婚啦!一個女人,怎麼能沒有愛情、婚姻、家庭、孩子這幾部曲呢?」

  對於兒女的婚姻大事,於而龍從去年年初,就決定奉行不再干預,不再插手的政策。因為事實教訓了他,於蓮的婚姻,他是染過指的,結果是那樣不幸;相反,於菱和那位舞蹈演員,他曾經投過反對票,但經過風風雨雨的考驗,倒證實了是完美圓滿的一對佳偶。

  「放心吧!大夫,你也不用擔太大的憂,我們只見過枯萎的花,可很少見到一個枯萎的年青女性——」

  就在一個耳光把那個求婚者扇走以後,做母親的便擔憂地問:「蓮蓮,你不該這樣任性胡來,應該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啦!」

  於蓮又止不住地笑了:「看來,媽媽恨不得我趕快嫁出去呢!」

  「不能永遠這樣。」

  「放心,我不會讓二老大人養我一輩子的。」

  「姐姐——」那個舞蹈演員憑著那種女性的敏感,狡獪地一笑。但是,很遺憾,無論是於而龍,還是謝若萍,都不曾注意到於蓮白了柳娟一眼。而聰穎的演員馬上懂得了她的潛台詞,嫣然一笑回去聽那「雨中的白花」了。

  「你們猜猜,今天我碰見誰啦?」

  謝若萍突然提出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但是兩位聽眾都懶得搭腔問一聲誰?好像父女倆都能預卜到她碰上的,准不是什麼感到興趣的人。果然,謝若萍見父女倆毫無反應,便自己講了:

  「小農他爸今天來醫院了。」

  於而龍連問都不想問一聲這位以往的親家,雖然他是在某某工辦和部里都是相當顯赫的人物。但是於而龍生就的脾氣,沒辦法,就是不買他的賬。其實只消他一句話,於菱就可以回來,但哪怕死,於而龍也不朝他開口。

  他老伴直是解釋,因為她完全理解那位官運一直亨通的老徐,對周浩,對於而龍,對所有和他不唱一個調調的人,是想方設法要做到或是投入他的麾下,或是離開他的眼前,直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而且他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這個世界,他會一步一步地或打或拉,又打又拉地達到他的目的。「他主動地跟我打招呼,挺熱情,又有醫院的頭頭腦腦陪著,我是科主任,躲也躲不開。」

  兩位聽眾既沒有責怪她不該去接觸這位顯貴,也不曾表示讚賞她去應酬這位表面溫和、內心殘忍的政客。——是的,這是我們社會產生出來的畸胎。

  「他都不知道菱菱被捕的事!」

  於而龍在肚皮里罵著:「裝蒜!」

  「還嘆了口氣,得想法弄出來才是——」謝若萍當時差一點點就要向這位大人物張嘴了。但是,她是於而龍的妻子,丈夫的骨氣,使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於蓮坐在沙發扶手上,給她媽梳弄著頭髮,也不說話,因為一想起原先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庭,怎麼也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

  「後來,我們那位熱心腸的院長,跑來對我講,小農現在很後悔,很苦惱,給他介紹了幾個,都看不上,不是拿不出手,就是沒點水平;老徐也埋怨他老伴,事情全是她搞糟的,辦得太魯莽,太不慎重了。」

  兩個人分明不願聽牧師講道式的話,可又不得不聽下去。說實在的,聽不入耳的話,偏逼著自己去聽,正如不願看的狗屁文章非要看一樣,也是一種活受罪的表現。於蓮攔住了她媽的話頭,提醒地:「媽,什麼時候,又白了一綹頭髮?」端詳著天花板的老頭子是個直筒性格,他把於蓮含而不露的話,一語道破:「純粹是咸吃蘿蔔淡操心的結果。」

  醫生給氣得哭笑不得:「你們爺兒倆,真算是死爹哭媽的擰種了。」

  於而龍站起來,望著牆上鏡框里珂勒惠支的版畫,那是於菱突然被捕以後,於蓮從一堆藏畫里找出來掛上的,那畫面上是一個失神的母親,捧著她死去的孩子。哦!看上去是怪觸目驚心的。

  「你們那個婆婆媽媽的院長,也打算學王緯宇的樣,討好巴結這位大人物,拿蓮蓮作為祭壇上的犧牲品?夠了,你應該直截了當地回絕她,我們不願意把女兒再送進那種人家去。別看他侯門似海,我不羨慕。那個小農,還從事尖端科學的研究,會毫無一點丈夫氣,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拿騎兵的話說,是匹劁大發了的馬,連點精神勁都給騸掉了,小農除了不會生孩子以外,跟娘們兒有什麼區別?有一回,我看見他津津有味地鉤花,編什麼尼龍絲小玩藝,好沒出息,我問他,這和你那拋物線方程有什麼聯繫?你們猜他回答什麼?『指望我去得諾貝爾獎金嗎!』是啊,他只能是拴在他媽褲腰帶上的寶貝,要不,就去當面首或者男妾,現在不是有人正津津樂道嗎?」

  「你看問題太偏激,按說像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完全可能是個紈絝子弟——」

  「這類畸形的變種更壞。」

  謝若萍不理他,轉過臉來問她女兒:「蓮蓮,你再認真地考慮考慮,一個能以你的意志為意志的丈夫,小農倒是蠻合適的。而且我想,或許對菱菱有利!」

  老頭子火了:「你倒是去跟那種鼻涕蟲,過幾天試試看。」

  

  於蓮從國外留學——嚴格講,應該是進修——回來以後,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追求她的,關心她的,舊雨新知使老房子,他們家原來居住的那套四合院,電鈴整天響個不停,來來往往的年輕人,進進出出的藝術家,弄得厂部保衛處長老秦,那個大個子,婉轉地向於而龍提出意見。他只好向處長解釋:「可惜你沒個成年的女兒,否則,就能體諒我目前的處境了。老秦,我總不能在大門口貼個布告,寫上『求婚者止步』吧?」

  做爹娘的終於找了個適當機會,同越長越標緻的女兒,談談她的終身大事。於而龍記得她在小學時,有一次選幾個孩子給外國元首獻花,她未被挑中,氣得回來罵鏡子里那個瞘瞘,,的小女孩,沒點樣。但是,女大十八變,現在,甚至一位電影導演都堅定地約她去試鏡頭。老兩口才一張嘴,問所有追求者中間,她比較傾向誰時,於蓮乾脆痛快地回答:「他們純粹是瞎起鬨,我已經有了。」

  「二老大人」嚇得張口結舌,半天才想起來問:「是誰?」

  她不說。

  「在哪兒?」

  她依舊不說。

  做媽的思路要開闊些,因為那時她才回國不久,連忙問:「是中國人吧?」她知道,女兒是個相當任性的女孩子,她真敢給你招個洋駙馬回來。

  「中國有六億人口,我幹嘛找外國人呀?我只說一個條件,看看你們的態度吧?」

  老兩口像進了考場似的,靜聽主考官發落。

  於蓮不慌不忙地說:「別的我先不談,頭一條,他父親原來是個民主人士,後來是個右派,你們干不幹?」

  右派分子和番邦駙馬相差幾許,那怎麼能行,謝若萍首先抗議:「別再往下說了,蓮蓮,我跟你講,不行,毫無考慮餘地!」在她眼裡,右派兩字,同她在顯微鏡里所見到阿米巴、桿狀細菌、立克次體是差不多的東西。「蓮蓮,你也不想想,咱們怎麼能同那種人家攀親?」

  「不過,那位民主人士不在人世,已經死了。」於蓮又補充了一句。

  「人死了,可填在成分欄里那四個字,永遠活著,一代、兩代、三代都得背下去。」

  於而龍記得當時於蓮介紹過,好像那位民主人士還是給革命做過一些貢獻的。但是他終究不能夠脫離現實,視野的局限,文明的程度,各式各樣的禁忌和桎梏,總是還要束縛住自己的思想,正如盧梭曾經哀嘆過的:「人,生來本該是自由的,卻處處受鎖鏈的束縛。」所以事情就弄到女兒這種離婚寡居的結局了。

  他譴責著自己:怪我吧,蓮蓮,怪我頭腦里那個鬼,非但不敢支持你,相反參加了由你媽和王緯宇兩口組成的說服陣營,勸你回心轉意,和那個我們既不知道姓名,也沒見過一面,更不了解其品行的年輕人決裂,是多麼殘酷啊!

  罪孽啊,任何倒行逆施的罪孽,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歷史證明了這一點,原諒我吧,蓮蓮……

  於蓮對大家的意見,自然要抗拒:「不!」

  說服陣營異口同聲也說出同樣的字:「不!」而在這個合唱隊里,王緯宇的嗓門最高。

  兩個「不」字,總要有一個認輸,在這方面,姐姐就不如她弟弟,於菱是多麼敢于堅持自己的觀點呵!無論人們怎麼反對柳娟,他不為所動。而畫家,正如廖思源剖析自己那樣,知識分子身上的哈姆雷特味道要多一些,疑慮重重,瞻前顧後。結果,於蓮拗不過大家,只得屈服了。

  在老房子的葡萄架下,吃著還沒熟透的玫瑰香,王緯宇正夸夸其談地談論著愛情,也不顧他那位編輯的斜眼藐視,越說越來精神:「……蓮蓮,相信我的話,初戀是有很大的盲目性的,而且絕對不會成功的,即使勉強結合在一起,那也不會幸福。初戀,是一杯苦酒,抿一口就可以了,叫做淺嘗輒止——」

  充滿了嫉妒心的夏嵐諷刺地說:「你可是大口大口地飲呢!」

  「嗐,別提我嗎!蓮蓮,天涯何處無芳草,年紀還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會找到一顆更堪匹配你的皇冠上的寶石。」

  ——於而龍這會兒才領悟到,怪不得他嚷嚷得那麼凶,敢情那時候,他就埋伏下一個徐小農了吧?

  編輯趕緊勸喻:「女人都是天生的現實主義者,說真的,少女時代,多夢季節,有那麼一點幻想;但愛情離不開現實的土地,政治和革命是考慮任何問題的一對翅膀。」

  「我不想那麼多!」她挺著充滿青春活力的胸脯回答。

  「社會,親愛的,你生活在這個社會裡。」

  謝若萍強硬地說:「沒有商量餘地,首先從我這兒。」她舉起竹剪子,挾下一大串葡萄,放在消毒水裡,招呼客人們吃。於蓮的愛情,也像沒熟透的果實,給人們生生剪斷了。

  於而龍從心裡講,當時也不怎麼同意有這樣的親家。死了,並不等於結束,甚至只是開始。但聽他們說得太過分了,便不由得心頭火起,怎麼?是洪水猛獸嗎?他反駁著:「照這樣講,魚找魚,蝦找蝦,那蓮蓮該回石湖去找婆家,她是漁民的女兒。」

  於蓮高興了,她認為她爸在支持她,心裡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她知道,客人是後排議員,最有發言權的是石湖上的游擊隊長。

  她媽媽深知嚴酷的現實:「蓮蓮,你死心吧,除非哪天我閉上眼,可以隨你,我要對你親媽負責,你,一個烈士的女兒,怎麼能嫁到那種人家去當兒媳?笑話。」

  「一個國民黨,一個共產黨啊!」王緯宇插了一句:「應該從這個原則高度認識。」

  謝若萍語重心長地說:「蓮蓮,也許這樣說有點不大符合組織原則,好在都是黨員,連你爸都未必知道,緯宇伯伯才在老徐那兒看到一份報中央的名單,準備提拔幾位司局長擔任副部長,其中有你爸爸的名字。蓮蓮,你想,為你父親考慮考慮,有那麼一門親戚,究竟有利,還是不利?」

  於蓮舉著葡萄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孩子,責備你的爸爸吧,當時,他腦袋裡的那個鬼,也被副部長三個字給迷惑住了。結果硬讓你割斷了那顯然不應割斷的愛情。如果當時你要讓我看一眼那個年輕人,我又會怎樣呢?

  而且,還僅是一個開端,錯誤是逐步釀成的。徐小農出現了。儘管你並不愛他,但那個初看來是眉清目秀的留學生,卻是老徐的獨生子,把所有的求婚者,在他的物質攻勢前頭趕跑了。哦,又導致了那樁不幸的婚事。

  作孽啊!蓮蓮,我頭腦里那個鬼。

  真的,要是你親生媽媽還活著,那個指導員,也有這種女人的現實主義嗎?

  

  從密密的蘆葦上空,飄來了高音喇叭廣播的歌曲聲,陳庄,快要到了。

  過去打游擊的時候,是憑雞叫狗咬,來判斷村莊的遠近。如今,廣播喇叭卻是最忠實的嚮導。當於而龍拴好船,登上岸的時候,王小義和買買提,兩個當兵的正大聲歌唱,半點也不害羞地製造噪音。因此,他向人家打聽什麼,不得不提高八度。他記起那年拿下陳庄,召開祝捷大會,向數千鄉親講話,也不用如此費勁,恐怕愛迪生或者馬可尼,聽到這種震耳欲聾的歌喉,也會後悔自己的發明。

  他看到原來掛著王緯宇家「興怡昌」招牌的蛋廠、絲廠、機米廠、洋廣百貨店,如今大都變得醜陋破敗,完全不是記憶里的模樣。鄉親們對他南腔北調的語音,先感到新奇,繼之看他的行頭,覺得有點怪,再一聽他要尋找的船家,更是驚詫不已,倒好像他是從火星土星上來,詢問唐代宋代的事情似的。

  「介紹信?」人們伸出手來:「或者證件!」

  沒有介紹信,就像沒有路條,會被兒童團當姦細給抓起來的。

  糟糕,他走得匆促,疏忽了雖說細小卻頗為關鍵的證件。過去,都由他秘書小狄經手的,而且不論到哪,車接人迎,誰也不曾向他討過證件,沒有人長那豹子膽。但是現在,找不到辦法證明你是好人,那麼,就不能排除你是個壞蛋。

  疑神見鬼、草木皆兵的警惕性,但在水生留給他的那包過濾嘴香煙前解除武裝,一位鄉親自告奮勇陪他去找。

  他領著於而龍穿過了大街小巷,三十年來,陳庄變得全認不出來了,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嚮導,抽了第三根煙以後,嗓門快趕上王小義和買買提了。

  「……算你走運,碰上我,你想想,一個搭客載貨的船家,只有過湖時想著他,上了岸,誰還惦著,早扔腦袋後邊了。可我們那時打游擊,就不敢得罪船家,他媽的,後面國民黨追著屁股攆,白嘩嘩一片水擋在面前——」

  「你打過游擊?」

  「當然。」

  「在哪個支部隊?」

  「那還用問,石湖支隊唄!」

  ——於而龍,於而龍,你這個當隊長的,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吧!你率領的戰士,竟有一個只知道撅起屁股逃命的膽小鬼……

  「麻煩,給支煙。」他第四次伸出了手。

  看那沒出息的樣子,於而龍真想掏出手槍敲掉他,石湖支隊哪有這號孬種熊包,然而口袋裡卻沒有槍,只有一包紙煙。他打量著於而龍,拿不準主意是整盒拿走,還是抽一支?可能外鄉人的氣色不大順當,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根,然後賠笑地說:「還得麻煩借個火。」

  於而龍遞過火柴,不相信地問:「你真是石湖支隊的?」

  支隊的戰士他大半熟悉,而且絕大多數都在樊城攻堅戰犧牲了,他會是於而龍的戰士?純粹是丟臉的敗類,甭說那些他指揮過的游擊隊員,就是跟他在王爺墳幹了二十年的騎兵,敢說沒有一個像眼前這種豆腐渣式的孬包。高歌就氣得直跺腳,他對那些騎兵,那些早年進廠的工人,和於而龍的感情聯繫,某種精神上共同的地方,恨得咬牙切齒,曾經詛咒過:「總有一天,把那一個個小於而龍都打倒,就像八國聯軍對付佛香閣上的佛像一樣,個個腦袋都給他砸掉,這才能徹底搞掉於而龍。」

  這位曾經是游擊隊員的豆腐渣大言不慚地說:「我哄你幹什麼,外鄉人,石湖支隊如今不是什麼香餑餑了,早先,提起打游擊倒是蠻光榮的,現在,全完了,連於而龍都垮台了。想當年,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腳一跺,石湖亂晃,如今趴下了。」

  「你認識他?」

  「當然,老交情了。」

  如今這種當面撒謊而不臉紅的人,於而龍見得太多,連戳穿的興趣都失去了。說實在的,因為戳不勝戳,而且越戳越多。看那滿嘴唾沫星子亂飛,薄嘴片像缺氧的魚那樣,浮在水面吧唼著唇吻,肯定是他離開石湖以後,王緯宇當隊長時吸收進來的一批,轉為正式建制又被淘汰掉的。他謊撒得無邊無沿,慢慢地,他在游擊隊長的眼裡,只剩下一張嘴,一張滿口噴沫的嘴,甚至四周的空氣都給染上了干唾沫的臭烘烘味道。

  「到了。」嚮導終於站住腳。

  一座半新不舊的房子,出現在面前,但是遺憾,門上橫著一把鐵鎖。

  「這家就娘兒倆,我來叫叫。她姑娘叫珊珊,可是個鬧騰過一陣,了不得的人。」

  看樣子,他又要無窮盡地演說,於而龍止住了他:「是不是這家老爺子已經故去,只剩下孤兒寡母?」如果真是那樣,那可後悔莫及了。

  他彷彿頭一回聽到似的:「什麼老爺子?」

  鬧了半天,他還不知道於而龍要找誰,游擊隊長無可奈何地又解釋一番。

  他歪著腦袋辯解:「珊珊娘就是船家。」

  「我要找的是位老爺子,明白嗎,跟你差不離,話多。」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陳庄除了珊珊娘,還有誰是船家?」於是扯起脖子喊:「珊珊娘!珊珊娘!」

  左鄰右舍都給驚動了,很快圍來了一群鄉親,珊珊娘的菜園遭了殃,踩倒了不少棵結莢的蠶豆,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鄰居們這樣講的肯定是不依不饒的。於而龍下決心撤退,還是尋找舢板回柳墩,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馬齒莧餡餅去吧。

  啊!他看到舢板趕情就拴在近處的河岸邊,原來是被自稱的游擊隊員欺騙了,他為了多抽幾支煙,不惜領著於而龍兜了個大圈子。這位回鄉的游擊隊長難堪地笑了,一個人沒落到哄支煙抽的無聊境地,實在夠可悲的,於是把那包剩下的煙塞給他,向他告別。

  他怔住了,那飛薄的嘴片子竟說不出什麼來了,只是無聲地囁嚅著。

  於而龍跳上了舢板,已經劃離了岸。突然,他像旋風似的衝過來:「告訴你,有啦,小姑家,有個老漢,在陳庄攬過座,你找找去吧!」

  直到划了很遠的地方,還聽那豆腐渣在喊:「小姑家,小姑家……」

  小姑家,於而龍是熟悉的,那是蘆花在湖東開闢游擊區的第一個點。

  於而龍記得在派蘆花他們小組過湖,研究扎點的時候,政委趙亮都不贊成在小姑家站腳:「靠得太近了,離陳庄炮樓才兩里半路,抽袋煙的工夫,就一步邁到了。」

  蘆花堅持自己的觀點,她說:「就要在鬼子的鼻子底下,才讓他們明白石湖支隊的厲害!」

  於而龍看看腕上的表,時間尚早,去一趟打聽打聽還來得及,說不定勞辛碰到的正是他呢?

  他沿著陳庄大街的河堤滑行著,儘管村莊變化得一點都認不出來,但是,那烏煙瘴氣的舊世界,仍舊盤踞在他腦海里,怎麼推也推不開。那是他和蘆花邁出最初一步的地方呀!回想那連天都壓不來的日子,看看現在,心是多麼暢快啊!整個陳庄被春天的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像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每一個村莊一樣,呼吸著春風送來的新鮮空氣,於而龍情不自禁想振臂高呼:「好啊!好啊!」甚至那兩個大聲喧嘩,吵得人頭髮暈的小夥子,也不那麼討厭了。

  他真想對那兩個唱歌的小夥子說:親愛的買買提,王小義同志,你們多幸福啊!一來到人間,就自然而然成為土地的主人,生活的主人。而我們,直到多久多久以後,才懂得自己應該像主人一樣生活呀!

  

  呵!就在這條長街上呀!是的,而且也是這樣一個暖洋洋的春天,不,好像季節還要晚一些,新鮮蠶豆已經上市了。他們,在這兒,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來了。

  當於二龍在砒霜的毒害下,終於像蛻了一層皮似的活了過來,他和蘆花商量,去陳庄看望關押著的大龍。

  蘆花苦笑著:「朝誰去借條船呢?」

  漁民沒了船,猶如失去了手腳的殘廢人一樣,處境是十分可憐的,因此,無論如何,一家三口人總得商討個對策,今後的出路該往哪兒走?事實證明,老天不是救星,它最不憐惜倒運的人,說它趨炎附勢也不算過分,例如於二龍每一次遭殃時,老天總是火上澆油地給他增加些痛苦,一個人倒霉到連黃鼬都不畏懼的程度,可想而知,老天是怎樣對待他的了。

  那個救活了於二龍,同時又阻止了蘆花自殺的外鄉人,鼓勵著兩個苦命的窮人:「不要灰心,不要失望,等著吧!熬著吧!出頭之日不會遠的。」再美好的祝願,既燒不熱灶,也填不滿鍋,就更談不到報仇伸冤了。

  他們到哪去借條船呢?並不是鄰居嗇刻,而是誰也不敢開罪高門樓。他們倆走了許多路,直到高門樓不入眼的荒野孤村,才算被人家同情於二龍病病歪歪的樣子,裝看不見地讓他們撐條破船走了。

  「石湖上還有咱們的活路嗎?」她撐著船,憤憤地說。

  蹲在艙里往外戽水的於二龍回答:「走?到外鄉去?只是咽不下去這口氣呀!」

  「哼!可惜我是個女的。」

  於二龍聽她可怕的語調,抬起臉來:「你說些什麼?」

  她抓住竹篙,狠狠地朝湖底泄恨地插去:「我要親手殺死他!」

  「誰?」

  「王經宇。」

  「蘆花,你——」

  「二龍,投奔麻皮阿六去吧,當土匪去,報仇。」

  「輕點!」於二龍噓了一聲。

  那時,於二龍不僅有精神枷鎖的束縛,而且還有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懼心理。其實,在遼闊的湖面上,除了蘆葦,水下的魚,是不會被別人聽見的,幹嗎那樣膽怯呢?

  他們撐著那艘破船,到了陳庄,本來是滿心去探監的,在區公所門口打聽大龍時,裡面湧出幾個「短打朋友」,打著哈哈過來:「姓於的,正要傳你們去,倒不請自來了……」

  他倆直以為大龍的事,一直跟進後院,在扇外垂手恭候。王經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麼,其實,他早發現要抓的人犯押到,還在拿腔作勢,過了一會兒,才推開那張石印文告,捏著手指關節發出格格的聲響。那些人趁此向他報告:「帶來了,區長!」

  他頭也不抬地問:「誰?」

  「共產黨嫌疑犯!」

  他臉沖著桌面:「先關起來再說。」

  於二龍和蘆花不懂得「共產黨」三個字,但關起來,是明白什麼涵義的,兩個人幾乎同時地:「憑啥?關人?」而且蘆花聲音更高些。

  王經宇抬起臉,嘴角那兩道陰沉的下垂紋,赫然映入兩個人的眼裡,他們懂得,這絕不是好兆頭。只聽嘿嘿兩聲,他指著那張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救國大綱,用他習慣性的短促問句,像審判官似的發問:「見過這張布告嗎?」

  「沒。」蘆花堅定地回答。

  「沒有問你,你別插言。於二龍,你敢勾結共產黨!」

  於二龍站著,頭一回細細琢磨這個聽起來怪響亮的字眼。

  「大先生——」他才要說不明白,站在旁邊的蘆花插嘴:「我們啥也不知道。」

  「放肆!——有人去找過你們吧?」

  「誰?」

  「就是它!」王經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你們跟共產黨來往,打量我不摸底嗎?」

  兩個人目瞪口呆,實實在在糊塗了。

  「說,怎麼聯絡上的?」

  「說,都找過你們幾回?」

  「老實講出來,搞過什麼活動?」

  於二龍望著蘆花,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先生怎麼啦?吃錯藥了嗎?但誰能想到,王經宇站起來,喝令:「綁起來!」

  那些手下人一迭聲地答應。

  「做我的百姓,頭一條是安分守己,誰要邪魔外道,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兩個人自然要掙扎,但一聽他說:「告訴你們,要是早兩年,就共產黨三個字,先砍頭,再問罪,押下去!」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霎間,兩個清白無辜的漁民,變成了要被砍頭的罪犯,真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們被推進漆黑的倉屋,從心底里湧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不分青紅皂白,不問是非情由,就給訂為階下之囚,為什麼?為什麼?

  在黑咕隆咚的倉屋裡摸牆靠著坐下,漸漸適應了屋裡的黑暗以後,終於發現屋角還有個被捆住手腳的漢子,蘆花立刻認出來是誰,挪過去,彷彿他鄉遇故知似的親熱招呼:「大哥,把你給關著幹嗎?」

  於二龍看著那張樸實的莊稼漢的臉孔,立刻明白了王經宇那一個接一個問號,蘆花也懂得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她又俯近了些,似乎想看穿他:「原來你就是共產黨?」

  他坦率地承認:「是的。」

  「共產黨?那是得砍頭的。」

  「還不是怕我們砍他的頭。」

  「砍誰?」

  「砍那個地主的頭。」趙亮把手向下一剁,因為雙手綁著,那剁的勁頭更猛烈些。「砍那個鴉片鬼!」

  蘆花的眼睛在黑暗裡閃光,她迫切地想得到證實:「敢砍他的頭?」

  「為什麼不敢,他脖子也沒套著鐵箍——」

  「共產黨是怎麼回事,快說說。」

  趙亮沉靜地笑了,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像扯閑篇地談起這種裝糧食的穀倉。他說他們家鄉也有,而且誇耀地認為還要結實些,連地皮都用石夯夯實,甭說耗子,螞蟻都鑽不進,關押個人犯,確實是蠻好的。

  「也關人?」於二龍問。

  「那還用說。」他哼了一聲:「不過,在蘇區,可不關像你像我這樣的窮苦人。」

  「關誰?」

  「不關我們,你們想想,關誰呢?」

  蘆花笑了,原來那些神聖的高門樓老爺,也是可以關得的,不但關,還可以砍,並不像石湖邊上的鵲山那樣萬世不動,實在是猛醒頓悟,在精神上又獲得一次解放。她問:「你們那兒也有大先生,二先生嗎?」

  「就是那些平素騎在我們頭上屙屎撒尿的老爺嗎?哈哈,有的砍了頭,有的逃跑了,有的夾著尾巴像個灰孫子。地分給窮人種,房分給窮人住,家產也都統統地分了……」他講了許多江西蘇區見聞。啊!天外有天,趕情石湖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咧!

  蘆花不那麼相信:「當真?大哥!你別是哄騙我們!」

  「我騙你們幹嗎?」

  「你們哪來的膽子?」

  「告訴你們吧——」

  「什麼?」他們攏得緊緊地圍過去。

  只聽他鏗鏘有力地吐出幾個字:「因為有了共產黨!」

  蘆花忘記身在獄中,高興地說:「啊!共產黨硬是好咧!二龍,咱們投奔共產黨去吧!」

  「你不跳水尋死,懸樑上吊啦?」

  她咬著牙,狠狠地說:「我不死,要看他們死咧!大哥,你把我們帶到你說的那個共產黨里去吧!」她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淚花在黑暗裡放光。「我們沒法活下去啦!求求你,大哥,再搭救我們一把吧!」說著,捆住的雙手拄在地上,朝趙亮磕了個頭。

  趙亮也沒法去扶她起來,只得滿懷深情地望著,輕聲地,似乎是喃喃自語:「記住吧,蘆花、二龍,只要認準了走共產黨這條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為了千千萬萬的人,不再過這樣的日子,敢豁得出這條命去干呢!……」

  ——趙亮同志,用生命點燃了石湖火種,又把革命種子播在我們心中的先行者,我是多麼懷念你啊!

  那一天,恰巧是陳庄的逢七集市,其實到了午後,集市本該散了,但王經宇一聲令下,叫人堵住碼頭路口,拿這兩個人做樣子,殺雞給猴看,讓鄉親們明白,不安分守己地做個良民百姓,是個什麼下場?

  他們被拉出倉屋,五花大綁地給推搡著,押上了陳庄沿湖的一溜長街。

  「我們犯了哪家王法?」

  「犯了法,還問?」

  「你們憑什麼抓人?」

  「沒罪會抓起你來?」

  邏輯再簡單不過:當法律成為權力的奴婢時,只有傻瓜才會提那樣的問題。

  哐!哐!他們篩著一面破鑼:「看遊街的!看遊街的!……」

  那些吆五喝六的區丁、保安隊們,推搡著,毆打著,罵著,吼著。

  他們像餓狼似的撲過來,恨不能把這兩個漁民給撕個粉碎。尤其對蘆花,那些兩條腿的畜生要更加凶暴殘忍,他們圍住她,用淫猥的眼光,和下流的話,朝她吐唾沫,狠命拽她的頭髮,往她身上塗陰溝泥,撕她的褂子,恨不能剝光,這幫禽獸啊……

  「叫你們嘗嘗跟著共產黨的甜頭……」

  「共產黨給了你啥好處?」

  「跟共產黨的下場就是這樣——」

  一個保安隊抓住於二龍,那時他太虛弱,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被狠命地一推,俯伏著跌倒在泥濘的街心裡。

  「裝死,站起來,共產黨救不了你!」

  蘆花掖住撕碎的褂子,掩住裸露的胸,那些無恥的保丁,直扇她的嘴巴,她騰不出手遮擋,只好任嘴角嘩嘩地往下流著鮮血。

  哐!哐!鑼聲一陣響似一陣。

  「看清楚了吧!他們要把共產黨給引來呢!現在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不緊緊他們的骨頭,哪曉得馬王爺長几隻眼?」拳頭、棍棒、槍托,又像雨點似的落在他們身上。

  圍裹著他們的人越來越多,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們所遭受到的苦痛越來越重,除了那群畜生,還有被蠱惑鼓動起來的狂熱分子,一齊壓在他們頭上。

  狂熱分子眼睛要紅起來,那手條也是很辣的,他們有的撇磚頭;有的罵大街;有的鑽到跟前踢幾腳捶幾拳以泄憤;有的裝作正經,啐蘆花不要臉;有的瞪著眼說於二龍偷過他家的雞……

  人在沒有嘴為自己辯護的時候,加上什麼罪名也只好無可奈何地隨它去了。

  惡毒的咒罵,邪惡的眼光,鄙夷的神氣,恥笑的心情,以及鞭子棍棒,磚頭瓦塊像倒塌下來的天,要壓碎這兩個堅信共產主義必勝的人。

  這時候,真覺得天整個都黑下來了。

  要不是趙亮那番話:「……只要認準了走共產黨這條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否則,對兩個年輕漁民來講,是經受不住的,尤其是開頭兩步,那真是艱難啊!……

  於而龍想:王小義,買買提,他們多幸福啊!

  他看到蘆花被扯破衣衫的肩頭上,舊的傷痕未愈,又添上了新的仇恨烙印,惟一能幫助她的,只有這一句慰藉的話了:「不要怕,蘆花!」

  一個保安隊員揚著棍棒喝著:「看你們還死心塌地的跟著共產黨走……」

  蘆花昂起頭,似乎在宣告:「只要我不死,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投奔共產黨!」她迎著那尋釁找碴的眼光,迎著那小人得志的神色,迎著那幸災樂禍的心情,毫無半點畏懼退縮之意。「總有一天,我要伸冤,我要報仇,我要出氣!」

  「死婆娘,還挺著個腦袋不服!」那個保安隊員大聲吆喝,「低頭,低下你那狗頭!」

  蘆花白他一眼,那股蔑視的神情,使他惱羞成怒,猛地一推,晃得她踉蹌兩步,站穩了腳跟以後,又昂起了頭。沒料到的堅定的反抗,那混蛋氣得快發狂了,臉上的肌肉一根根都橫了,他跳上來,死命地按住蘆花的頭,恨不能把她按倒在地面上,才消他心頭怒火似的。可是蘆花像狂風吹不倒的蘆葦,他手一松,她又挺起身子,而且把頭揚得更高。那個保安隊員,火冒三丈,一口都想把她生吞了,順手搶過路邊掌鞋攤上的鐵拐子,衝過來,朝蘆花的頭砸過去。於二龍看得清楚,這一拐下去,蘆花的命就完了。他不顧那些押解的區丁,掙脫出來,護著蘆花,用肩膀搪了一下,蘆花躲開了死神,只是在後腦勺上鑿了個洞,立刻,鮮血汩汩地冒了出來。

  整個遊街隊伍驚訝地哦了一聲,停頓在鬧市中間,被捆綁住雙手的於二龍,無法扶住搖搖欲墜的蘆花,只好用身體支托著她,不知誰踢了他一腳,跌坐在街心的爛泥塘里,蘆花神志昏迷地跌倒在他身上。

  他們彷彿陷在不計其數的觀眾,一層層的包圍圈裡,於二龍看著那些持槍弄棒的打手,那些作惡多端的歹徒,那些為虎作倀的幫凶;看著那群由婊子、流氓、煙鬼和青皮組成的啦啦隊。哦,他們興奮、歡躍、激動、鼓噪,臉上閃著油光,鼻尖冒著汗珠,眼球掛著血絲,狗顛屁股地來回奔跑,上躥下跳。他們呼叫,吶喊,搖著胳膊,張著大嘴,像一群瘋狗似的狺狺狂吠,吼著嚎著簇擁上來。

  哦,在那一剎那,世界成了他們的了,成了無天無日的惡狗村了。

  啊喲!糟糕!於而龍怎麼瞧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工廠里的什麼人……弄差了,他的神經系統出了點故障,就彷彿那台電視機一樣,不知哪個線路給攪亂了,屏幕上亂糟糟的影像,攪得人都糊塗了。

  一點都不錯,是他們工廠的同志們,千真萬確,他都能叫得出張三李四來了,還有那些騎兵,那些老師傅,那些年輕人。啊,他不禁想問:同志們,你們來幹什麼?幹嗎不說話呀?為什麼保持異樣的沉默啊?

  更可怪的,他還能聽到有位家屬在數落著,該不是罵那些押解於而龍和廖思源的頭頭們吧?不,那時候他們不會有那膽子,哦,敢情她在罵一些討厭的小崽子:「作孽吧,作吧,有一天會給你算賬的。」

  於而龍竟然發現自己置身在繁華的馬棚住宅區當年騎兵在王爺墳拴馬的地方,如今,住宅區越來越擴展,公共汽車都在這裡設站,就叫馬棚站。為之檢查認罪挨批判的工人住宅啊,就連那些批他用福利腐蝕工人靈魂的住戶,也未必明白馬棚二字的來歷了。

  錯啦!他到底是恍惚了,是陳庄,是石湖的一個村莊,他把相距數千里的陳庄和馬棚混淆在一起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鄉親,在長街的兩旁,在河岸,在湖邊,在茅屋裡,在門縫的後面,在小巷深處……那裡,還有更多的不做聲的人,也就是沉默的大多數,看來,世界並不是屬於那些惡狗的。「蘆花,醒過來吧!你睜開眼來看一看吧!天不會塌下來,而且永遠也不會塌下來……」於二龍在心裡朝她說。

  哐,哐,鑼聲又響了。

  「站起來,給我走!」

  走就走,別說區區的遊街會嚇倒他倆,就是再崎嶇的道路,甚至布滿了荊棘,他們也是要跟定共產黨走下去,決不會躊躇止步的。

  「走共產黨這條路,就要敢豁得出命去!」黑倉屋裡那個樸實憨厚的外鄉人說過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那是一句多麼胸懷壯烈,充滿革命獻身精神的話呀!要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沒有這點子精神還行?

  ——蘆花,你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第二章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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