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庄到小姑家只有短短的三里水路。
陳庄廣播喇叭里那兩個義務兵的歌聲,總算隨著於而龍的槳聲,漸漸地減弱下去。
好容易清靜一會兒,沒想到,王小義和買買提在他前進的方向出現,在小姑家歡唱著迎接游擊隊長。
當他終於看到小村的長堤時,那兩個快樂的小夥子,並不因為村小而收斂一點,像在陳庄一樣,扯開嗓門大聲吼著。
於而龍實在欽佩他鄉親們的可貴耐性,成天在高音喇叭的聲波干擾下而不厭其煩,而且他更詫異,公社廣播站好像僅此一張唱片,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地放送。
上岸後,他不得不又一次提高八度向人打聽,總算幸運,小村子裡的鄉親要淳樸些,厚道些:第一,沒有向他討介紹信;第二,也不曾盤長問短地查他三代,而是相當痛快:「領你去,安爺爺家!」
小姑家離陳庄很近,但於而龍只記得來過一回,還是當年蘆花扎點湖東以後,他來看她,是深夜通過陳庄封鎖線,摸進村裡的。
但那時小姑家是個什麼模樣,除了凄涼冷落之外,細節都完全忘卻了。現在,也許剛從人煙昌盛的陳庄來,覺得還是可憐巴巴的樣子。別看村小,那環村的長堤,倒是十分氣派,看得出是經過精心管理的,拾掇得整齊,修繕得牢固,僅那齊刷刷的草皮,可以見到村裡人的匠心。
他們來到一家獨立院落的門口,有人替他叫門:「隊長在家么?」
聞聲走出一位四十多歲,不大像農村人,也不大像城裡人的漢子,赤紅臉,光著腳,像個莊稼漢;可那套滌卡上裝,和塞在口袋裡的筆記本,又像是管點事的。看人們對他的敬重,毫無疑義,在抗日戰爭時期,他準是村長,在自衛戰爭時期,很可能是個農會會長,現在,無須細問,他是小姑家的生產隊長。
他一下盯住於而龍:「你——」而且馬上認出來了。
於而龍非常驚訝,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來,生產隊長是認識自己的,心裡由不得掂掇:「誰?怎麼會認識我?」多年來,舊帽遮顏過鬧市,真有點害怕碰見熟人。
他笑了,一種下屬對於上級的笑,是那種有點忐忑、有點拘謹、嘴巴不敢張得太大的笑,伸手迎將過來:「老同志,歡迎歡迎,怎麼不打個招呼,好派人去接你。」
「糟啦,也許他認錯了人,要不——」於而龍想:「就是我這套該死的行頭,把他嚇住了。」
「快請進,快請進!」他熱情地延讓來客進屋。石湖人的禮貌,實在令人感動,主客之間就為誰先邁進門去,起碼謙虛了兩分鐘之久。
挺麻利的主婦,在她丈夫「你先請」、「你先走」的客氣聲中,兩杯新沏的雨前毛尖,已經泡好,端到了貴客座前。於而龍揭開蓋碗,兩枚紅棗還在滴溜溜地轉動:「嗬嗬,當上賓款待啦!」
主人訥訥地說:「歡迎領導來小姑家檢查工作!」他那赤紅臉更紅了,掏出手冊,不免有些緊張拘束地講著:「今年倒春寒,我們的早插早播任務……」
看樣子,於而龍猜到對方定要彙報些什麼了。當他還在那廠長室里坐著的時候,他最害怕這類疲勞轟炸了。他曾執意請求那些書記、主任、分廠廠長、處長、科長、大小幹部:「請你們饒饒我行不行?能不能搞一種條陳式的節錄,三言兩語,簡單明了,解決問題就行,幹嘛非要成本大套,從類人猿時代的大好形勢一直講起呢?」不行,無論如何扭不過來,很像不善修飾的女性那樣,以為多抹點脂粉,就會更漂亮些那樣,洋洋洒洒,揮筆千言,有什麼辦法,他苦心孤詣準備了好久,就像公雞到黎明非要引吭高啼不可。說實在的,那種令人打瞌睡的官樣文章,是雞叫天亮,雞不叫天也會亮的形式主義。
當然,把滿心彙報大好形勢的人比作公雞,未免太刻薄了些,但那時於而龍在台上,大家嘿嘿一笑了之,捧臭腳的還敢讚美一句:「於廠長議論精闢!」然而,一旦失勢落魄,這些公雞們就會-著脖毛來.你了。是啊!誰讓你去招人不快呢?也許本意倒是為了工作,但是當你刺痛別人,這些刺就變成一條荊棘叢生的路在等待你,可於而龍卻不在乎地笑笑,如果有機會,他還會講。記得在「革命派」的批判會上,那些譽之為高明論斷的人,竟指著於而龍的鼻子,振振有詞地:「你獨斷專行,飛揚跋扈,聽不進別人半句話,你像皇帝那樣,要我們向你奏本,上條陳,寫節錄,活活一位暴君……」
人嘴兩張皮,通過十年來的周折,於而龍算是識得透透的。聽吧!既然你一定要講,客隨主便,他也只得捺住頭皮聽。
虧了那些領路的,一見隊長「周吳鄭王」地彙報開早插早播,和上級幹部的來意大相徑庭,連忙提醒:「隊長,領導是來看望你老爺子的。」
「找我爹?」他驚詫地看著於而龍。
正說著,於而龍禮貌地站起來,因為一位白髮蒼蒼,約有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已經被人找了回來。他步伐遲疑地進到屋裡,四處張望尋找,臉上分明掛著疑問:「還有誰惦著我,前腳都邁進棺材的老頭子了。」
老人眼神欠佳,聽力不靈,要不是人們把於而龍閃出來,他一時發現不到。
「老人家!」於而龍跨前半步。
他注視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晃晃腦袋,大聲地詢問陌生的來客:「你老哥是誰啊?」
游擊隊長不得不報出自己的名字。
「於而龍」三個字,除了那幾個沒桌子高的小孩無動於衷,滿屋男女,像被一位會奇門遁甲的法師,大喝一聲「疾」,施了定身法那樣,一個個木僵僵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想不起該說些什麼。只聽院里公雞在昏頭昏腦朝落山的太陽啼叫,和那永不休止的王小義、買買提的嘹亮歌聲,屋裡卻連半點動靜都沒有。
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游擊隊長?他就是傳說中那條翻江攪海的蛟龍?人們訝異地看著他,穿得乾乾淨淨,筆筆挺挺,誰都不相信他真的是。
「原來你是咱們的支隊長啊!我當是誰呢?縣委王書記在遊艇上陪著你!」
做一個基層幹部確也不容易,連那些和上級交往的人,都得心裡有個數呀!他把早插早播的筆記本揣回去,熱烈地捉住於而龍的手搖晃,那種公事公辦的表情消失了,而代之以親切的真誠歡迎。他向老爺子高聲朗氣地說:「爹,他就是你叨叨半輩子的支隊長,咱們石湖支隊的於而龍同志啊!」
雙耳重聽的老人,終於明白了,顫顫巍巍地走攏過來,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摸那高級毛料做成的合體服裝,激動地說:「有人說你完蛋了!」
「呶!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好好的,真的,支隊長,活著就好啊!」老人高興了,呵呵地笑了。
「老人家,你身子骨挺硬朗啊!」
「沒想到,你還惦著我老漢,跑到小姑家來看我,支隊長,我……」才笑展滿臉皺紋的老人,又欷地哽咽起來,像一個小孩那樣委屈地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那個能幹的主婦,把棗茶撤了下去,重又端上了一碗荷包雞蛋,少說也打有五六個雞蛋在裡面。石湖待親戚的規矩,是作興卧雞子款待來客的。她勸著哽咽的老爺子:「爹,你該高興啊,你惦了這些年的指導員哪,隊長哪,現在不是來咱們家了嗎?」
「高興,高興,眼淚也都高興出來了,我早就給你們講過的,支隊長記性最好,過目不忘;他就來過小姑家一趟,後來我送指導員去湖西開會,一下就把我認出來,還動員我參加支隊哩!」
——「實在抱歉呀,老人家!」於而龍俯下了腦袋,裝作吃的樣子,心裡卻像堤外的波濤在強烈地起伏著。忘了,全把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給忘了,一點都記不起來。可老爺子越是口口聲聲認為於而龍是特地來看望他,也越發使他感到愧怍。
「你快喝吧!隊長,別涼了!」老人誠心誠意地把碗推到於而龍的面前,滿碗白玉似的荷包蛋,使得冠心病患者猶豫了,膽固醇可夠高的,要是讓謝若萍,那位忌諱特別多的醫生曉得,又不得過關,降血脂的葯,肯定得加量,而且會嘮叨個沒完沒了。但在這間溫暖的屋裡,在老人懇切的目光下,別說膽固醇指數是多高,即使一口毒藥,那情誼也使他必須吞下去。湯剛沾唇,立刻抬起頭來,望著那個深情注視著他的主婦,他真的想站起來,摘下帽子,向她,向所有鄉親鞠一大躬。
他真想對大家講:謝謝你們,親人們,你們把我當做至親近戚來招待,半點也不把我看做外人,更不曾因為我倒台而瞧不起我,真叫我感動得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在石湖,款待親戚,越是親近,糖放得也越多,他才抿了一口,蜜也似的湯汁,先把於而龍甜倒了。
老人說:「吃吧吃吧,到家來啦!」
這個家,和所有那些掩護過他、養活過他、支持過他的家一樣,只是在偶爾懺悔時,才模糊地在腦海里閃一下。他這時,在老人誠摯的目光前面,倒真的感到心痛了。
「隊長!」老人接著說下去:「要我那時也參加的話,怕跟我的兄弟一樣,把骨頭扔在樊城了。」
「呵!怪不得!」於而龍才明白自己邁進一個游擊隊員的家。那個一直挺親切瞧著的家庭主婦,也告訴他:「我有個嫡親舅舅,也是在樊城戰鬥里犧牲的。」
聽到這裡,於而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啊,石湖子弟兵大都在山城的一次戰鬥里,壯烈犧牲了。提起往事,永遠是他心頭的一筆沉重負擔。蛋白像卡在他喉嚨里一樣,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了筷子,屋裡也都沉默了下來。
他知道,無論是烈士的哥哥,還是那位烈士的外甥女,都不會責怪他隊長的,因為他在四七年底,四八年初就離開石湖了,但是他的心,難道因此會輕鬆一點嗎?
「要都能活到今天就好了,唉!……」老人沉重地嘆了口氣:「就說指導員吧,她是個多好的人啊!一到小姑家,先把群眾裝在心裡。她說過的,等到有一天我們勝利了,大堤要修得牢靠結實,再不會決口,不管颳風,下雨,石湖水漲得多高,也可以睡安生覺了,不用半夜擔心湖水倒灌,可不么?如今都應了指導員的話了。」
別人告訴他,因為大堤是蘆花當年領著修過的,至今村裡人管它叫蘆花堤。
聽老人親切地談起蘆花,於而龍希望之火撲滅了,這是他四十年來主動出擊的一仗,一開頭就多災多難。是啊,他絕不是要尋找的那個船家老人,像他這樣一位抗屬,怎麼會向蘆花討那麼多的船錢?聽到槍響以後,會不掉轉船頭去搶救蘆花?會不去尋找那個開黑槍的歹徒?不,從老人談到指導員時那股眷戀之情,他想在這裡尋找能夠破謎鑰匙的希望,肯定是不行的了。他在盤算下一步,這個不肯認輸的漢子。
他們來到寬闊牢固的堤上,聽人們——自然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人,講述著那個英勇的女指導員,在小姑家,怎樣領著群眾,在陳庄炮樓三八大蓋的射擊範圍里,修築起護村的長堤來的。那該是多麼不容易呵!但他卻記不得蘆花曾經講過;或許講過,已經忘記了,然而,三十多年以後,村子裡的鄉親們至今還記在心裡。
人民是真正的母親,只有忘記母親的兒子,而決不會有忘記兒子的母親。於而龍望著浩淼的煙波石湖,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真的後悔自己回來遲了。
赤紅臉的生產隊長自豪地說:「我們小姑家,連三歲孩子都曉得,堤是新四軍的女指導員領著修的。爹,是不是陳庄炮樓派人來扒過三回?」
「那可不,狗日的王經宇。」老人氣憤地罵著,於而龍掠他一眼,馬上想起那個正在忙著出國考察訪問的革委會主任,該啟程了吧?「來扒了三回,指導員領著我們修三回,一回修得比一回結實。」
「氣得王經宇沒法,咬牙切齒,領著保安團來,非要扒平不可,指導員把我們組織起來,手裡有了槍,三五個偽軍都不敢從小姑家過。」
老人回憶著蘆花剛來小姑家的情景……
「哦,那一夜啊,又是風又是雨,湖水都漲到堤口了,我睡著睡著,怕拴船的樁橛鬆了,破船漂個沒影沒蹤。半夜起來,拎著馬燈,去堤上看看。只聽見一些人在說話,在幹活;我尋思,誰深更半夜,風風雨雨地在堤上啊?走近一看,傻眼啦!堤決了個大口,呼呼地往村裡灌水。怎麼辦?村裡大人小孩都在做夢呢!猛地,只見一個人跳進缺口裡,用身子擋住水流,喊著:『朝我身上扔土吧!沒關係,快點扔!』一聽是婦女聲音,我由不得奇怪,仔細一看,只見四五個年輕人,正渾身淋得跟水雞子一樣,往缺口裡填土。我拿馬燈一照,趕情真是個女同志,趕緊對她說:『大姐,快上來吧,我去篩鑼,把大夥吆喝起來吧!』你們猜她說什麼:『甭去驚動鄉親們啦!口子不大,我們堵得上。』聽聽,你們聽聽,她就是指導員哪……是啊,是啊!如今像指導員那樣一心撲在群眾身上的人,不是我說得絕,不多啦!我划了一輩子船,搖了一輩子櫓,搭船的客人成千上萬,見識的人也算得多啦,說心裡話,就是指導員我忘不了。」
「什麼時候放下櫓把的?老人家!」
「打解放,就上了岸,待著享福啦!」
聽他的話,於而龍越發肯定他不是勞辛所說的那一位船家。
「陳庄除了那個珊珊娘,解放後還有誰在那兒划船搭客?」
「是嘍!是那句老話!」父子倆會意地點點頭:「敢情是真的啦!」
「怎麼回事?」
「去年,縣裡來了位工作同志,說是要調查一個老船家,——哦!於而龍想:那些王緯宇指令發出的函調信還真起到作用——我告訴過他們,去三河鎮找老遲吧,解放後,他在陳庄干過。」
「老遲?」
「是他,就是他。怎麼,那些調查的老爺連這兩步路都懶得走?」他對他兒子說:「快打發人去把遲大爺找來。」
於而龍看看天色,太陽沉沒在湖水裡,晚霞燒紅了碧空,老林嫂該惦念了,她肯定在烙著菜餅等待著呢。但作為偵察兵的於而龍,怎麼能丟手呢?一不做,二不休,決計趁熱打鐵去一趟。
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在撲朔迷離的塵霧裡,循著一條特別纖細的蛛絲似的線索,希圖找到一點頭緒,要不然他千里迢迢跑回家鄉幹什麼?僅僅是為了憑弔么?但是脆弱的遊絲,隨時有斷頭的危險,而一旦出現那樣的情況,就得做一個永遠敗北的將軍了。
但是他想要離開好客的鄉親,談何容易,尤其是那位給指導員划過船,多次通過封鎖線的老人,說什麼也不讓走,一面催促他兒子去派人請老遲;一面拖著於而龍往家來。
這絕不是虛偽的應付場面的客套,而是實實在在的情感,於而龍已經充分領受到那股輻射過來的熱,一種熾烈逼人般的熱,他的心在這股熱浪里融化了:「謝謝,謝謝,老人家,你們款待我,讓我說什麼好;我在石湖既沒有親人,也沒有家,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見到了這麼多的親人!……」他也有點說不下去了,咽了半天,那湧上來的激情和淚花才控制住,緊握住老人的手:「不再打擾了,我要去看看你說的那位老遲——」
走不了的,於而龍,老人怎麼能放你走呢?他竟說出了無法緩轉的話:「就看在我那犧牲的兄弟分上,那是你的部下,看他的面,也得在家住兩天,不多,只住兩天。」老人的要求並不高,僅僅兩天,於而龍怎麼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難過呢?
姓安的人並不多,於而龍想:在石湖支隊里,我怎麼就記不得有個姓安的戰士呢?他既然是在樊城犧牲的,肯定是個老隊員了,我的該死的記性啊!
於而龍只得留下來,他那條舢板被派去接老遲的人駕走了。
(老林嫂可要急壞了!)他現在根本沒法離開這個小村,離開這家抗屬了,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
霞輝變得沉重凝滯起來,最早的幾顆星星開始在藍空里眼,回到院子里,只見那位親舅舅也在樊城獻出生命的女主人,正和她的小兒子在扑打追攆著一群亂飛的雞。老人指著那隻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雞說:「就那隻狼山種九斤黃吧!」
幹什麼?太興師動眾了!於而龍深深覺得不安了,看那個能幹的主婦,大概把他當做她親舅舅那樣誠心悅意地款待了。老人順便告訴他,狼山雞種也還是指導員去濱海支隊開會時帶回來的,打那以後,全村一直養到今天。於而龍在心裡嘆息那個女指導員:「蘆花,蘆花,我怎麼一丁點兒都不曾想到過這些,濱海支隊那裡,我去過的次數少么?可你,卻連群眾養雞的事都惦著啊!」
「不行,不行!」於而龍阻止著那位不惜破費一切的大嫂,但一點用都不頂,她把他當娘家親戚招待了。越是這樣殺雞宰鴨大張旗鼓地操辦,他的良心也越是受到譴責,因為直到現在,於而龍想不出老人兄弟的模樣和任何細節,更不用說那位煺雞毛的主婦娘家舅了。那些平凡的游擊隊員,那些英勇的戰士,會連一絲痕迹,也不曾在隊長的腦海里留下,實在叫於而龍感到內疚。可當時,鄉親們是多麼信賴你游擊隊長,把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送到你於而龍的手裡呀!
慚愧呀!於而龍多少像發怔似的,看著來了貴客而忙碌起來的家庭,那些自動來幫忙的鄰居,那些好奇圍繞著的鄉親,那些羞澀的、站在後排的姑娘、媳婦,都把目光集中在已經顯得老邁的於而龍身上。都有點不大相信,他就是當年的游擊隊長,一個充滿傳奇式故事的人物,在石湖地區,他的那些神出鬼沒,打得敵人暈頭轉向的事迹,已經在人民口頭上加工,簡直近乎神話一般了。
應該把那份珍藏著的烈士花名冊,帶來就好了……於而龍想著。
那是一本相當古老的賬冊,上面用毛筆記載著一九四九年石湖縣發放烈士撫恤金的名冊,於而龍認得出是老林哥的手跡。那時,他大概在縣的民政部門擔任什麼職務,於而龍曾經寫信問他,石湖支隊轉為正規部隊後,在樊城戰鬥中的傷亡情況。老林哥可能正忙於隨軍南下,無暇細細一一寫來,便把名冊索性給他寄來。
二十多年來,名冊已經發黃變脆,但是每次打開來看,還是像最初看到時,使於而龍心弦震顫。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立刻在腦海里,變成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形象,幾乎可以聽到和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於而龍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會和他已經生死異路,早已不在人間。那些勇敢機智的石湖戰士,在敵後長期的游擊戰爭中,隨時隨刻都有犧牲的可能,卻不曾死亡;想不到在全國解放前夕,倒把生命交給了那個偏僻的山城。
每當他捧著那本名冊,捧著他們支隊的大部精華,他的心啊,是絲毫也不輕鬆的呀!
後來,工廠保衛處鑒於這位黨委書記和廠長,有些必要的文件和圖紙,帶有機密字樣,便在那座四合院的老房子里,安裝了一個保險柜。謝若萍出於好意,便把這份珍貴的名冊,連同那支源遠流長的二十響匣子,一齊鎖了進去。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後來,他們全家被新貴們「禮請」出老房子,那份名冊差點沒要了於而龍的命。
啊,那陣勢就差動用工兵的探雷器了,每一條地板縫,每一塊磚頭底下,都懷疑到了。因為他們,「紅角」革命家初出茅廬,確實有些嫩,上過於而龍的當,所以懷恨在心,查得特別細,抄得格外凶。由於他們曾被他沒倒的威風,唬了一頓,放了扣押的廖總,隨後他又搞走十幾箱重要試驗資料,在他們眼皮底下搗了鬼;所以一來氣勢非凡,下馬威是很厲害的。
但結果,在四合院里,除了於而龍的書,就是於蓮的畫,那些大師們的裸體畫,以傷風敗俗的名義沒收了,除此以外,都是大路貨,半點足以打倒於而龍的尖端材料也找不到,遺憾哪!
於而龍背抄著手,叉開腿,站在葡萄架下,不由得想《紅樓夢》里錦衣府查抄寧國府那一回。「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的錦衣府呀!」他慨嘆著:「真是歷史的莫大嘲諷。」
最後,他們打開了保險柜,幾個好事之徒,先從大堆文件圖紙底下,發現那支匣槍。「啪!」拍在於而龍面前:「什麼東西?」
「還用得著我告訴你么?年青人——」於而龍冷冷一笑:「它叫勃郎寧,是一種殺人武器。」
那時,高歌膽子越來越壯,他神氣地用電話召來了大個子保衛處長,厲聲地責問:「於而龍私藏手槍,你知道嗎?」
位置顛倒過來,審判員成了被告,而囚犯坐到法官的高背椅上,本身就有點喜劇味道。高歌審訊開保衛處長了。
可是不多久以前,高歌他們那個共產主義「紅角」,曾經傳閱過一部盧梭的《懺悔錄》。秦大個在一次工作談話中間,問起黨委書記:「在單身宿舍里,有那麼幾個小青年,組織了一個叫做『紅角』的小團體,你聽說過嗎?」
於而龍早聽王緯宇吹噓起,便點了點頭。
「是不是需要注意一點?」屬於職業的警惕性使得他問。
「用不著太神經過敏吧?」
「有人反映,他們在偷看一部講手淫的書!」
黨委書記兼廠長不由得一驚:「有這等事?」
「我把那個男高音0了一頓,沒想到,那小子臉皮薄得很,給嚇哭了!」
於而龍看了一下被沒收的那部書,笑了,問大個子處長:「老秦,你知道盧騷是誰?」
「就沖作家的名字好不了!」
「何以見得?」於而龍倒要請教請教。
「一個名字,什麼字用不得?非用一個『騷』字,騷氣烘烘,不會是什麼正經貨。」
「得啦得啦,大個子,把書還給高歌,讓車間書記找他們談談,以後多讀些技術方面的書籍。」同時,於而龍向保衛處長建議:「你不妨先了解一下,再訓也不遲。盧騷是法國的一位大文豪,取了個騷氣烘烘的名字,可不是他個人的過錯,那是中國翻譯家強加給他的,現在也有人叫他盧梭。」
保衛處長多少有點尷尬。
為了消除他的窘態,於而龍講起他自己的一段往事:「我們家鄉有一位同情革命的老秀才,他祖先是鄭板橋,畫竹是很有名的。那時,我已經是游擊隊長,地方政權代表,一個堂堂的區長,十品官了。秀才先生向我提起他的這位前輩。哦,我鬧了個笑話,因為我們家鄉有的村名地名叫什麼橋的。便說,你老家是住在鄭板橋的啊?在哪兒呀?錯把人名當做地名。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我們原來都是土豹子嗎!」現在,輪著哭過鼻子的高歌,反過來教訓哭喪著臉的秦處長了。
「我們不明白於而龍的命就那麼值錢,辦公室里,他秘書小狄給他收藏著一把嶄新的槍;家裡,又保存著一把生了銹的槍。我問你,老秦,這些槍你都知道嗎?」
於而龍的臉刷地一下白了,二十響匣子秦大個子確實不知道,還在部隊的時候,保衛部就不當回事,後來,轉業了,一下子就帶了來,也疏忽了辦個移交手續。糟糕,他望著那個保衛處長,要是他搖一搖頭,或者含糊其辭,那他就得承擔天大的干係。
大個子總算正直,而且有點幽默感,他恭敬地回答高歌,甚至原來對身兼市委委員的於而龍,也未必如此謙遜:「高勤務員(當時的奇特稱呼)!槍是德國貨,是著名的軍火大王克虜伯工廠的出品,三十年代老掉牙的貨色。」
於而龍簡直忍不住笑,大個子一本正經地撒謊,而且編得有鼻子有眼,那幾個一輩子頭回摸到武器的紅角英雄,圍攏過來。
保衛處長講得天花亂墜:「你們看看槍上幾個外國字,就知道它的老資格了,用來自殺大概還勉強,要說打人,我懷疑——」他噼里啪啦地把槍卸開:「看,撞針都快成挖耳朵勺了。」
「誰叫你賣狗皮膏藥,我問你辦沒辦手續?」
他裝出一種奇怪的樣子,似乎那是屬於普通常識:「當然有,那是我的職責範圍,其實這支槍怕還是於書記過去打游擊時候的古董了……」
旁邊有人申斥他:「什麼於書記?」
保衛處長連聲說:「是,是。」
「用不著你給他吹,打游擊又怎麼啦?長征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井岡山的騾子照樣也得殺。」
高歌早看出保衛處長與於而龍沆瀣一氣,槍上做不出什麼文章,便捧著那份烈士花名冊走過來:「你給解釋解釋,這是什麼?」
很明顯,被當成一份秘密聯絡圖了。因為造冊的老林哥文化水平不高,幾筆字寫得歪歪扭扭且不說,僅那花名冊上,他所留下的記號,數碼,標誌,手印等等無法解釋的名目,即使把老事務長從陰間請回來,他自己也未必能說得清,更何況於而龍,何況保衛處長。
大個子愣住了,直眨眼,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才剛誇下海口,說保險柜里的一切一切,都全部了解。
「那你說說看,名單上畫的那些暗號是什麼意思?」
正在葡萄架下收拾什物的於菱,對於被「禮請」出老房子,心裡本來不痛快,他和高歌還算是同過學的,包括柳娟,都是學校宣傳隊的積極分子,也許因為熟悉,才沒好氣地說:「看不出來么?是本變天賬!」
於而龍瞪他一眼,瞎說些什麼?還嫌不夠熱鬧么?
「是的,眼睛睜大些,一本變國民黨的天的賬!要不是他們獻出生命,打出個新中國;高歌,你今天最多混得跟你老子一樣,給老爺們開車,決不能一步登天,抖到自己屁股後邊也冒煙啦!」
「於菱,你小子放老實些!」
幾個四肢發達的嘍嘍簇擁上來,顯然要收拾於菱一頓,但是,於菱挺身跳出來,一點也不是他父親所想像的那樣軟弱,毫不怯懦地應戰,像一頭憤怒的豹子。
看來,一場激戰是免不了的,劍拔弩張,拉開了架勢,而且結局分明,於菱會被認為是階級敵人的反撲給群眾專政起來。幸好,王緯宇風馳電掣般地來了,他把已經廝打在一塊的雙方解開,和高歌耳語了幾句,算是免除了當場被掃地出門的厄運,在部大院里給了現在的一套房子。
於而龍始終可惜那架玫瑰香葡萄,正在盛果期,全給糟蹋了,後來搬進去的兩家暴發戶,因為孩子到秋天爭吃葡萄打架動武,以致腦袋開瓢,他們搞了個徹底措施,乾脆連根都剷除了。其實,他們毀壞的豈止一架葡萄,那樣巨大的實驗場都名存實亡了。
就這樣,他們被逐出了老房子,在那困難的時刻,還真虧了王緯宇伸出了友誼之手……
搬進部大院,直到今天,謝若萍提起來也還是感激王緯宇,只有一個人不承情,那就是軟硬不吃的於而龍。
同樣,那位筆杆子夏嵐倒一直埋怨她丈夫,辦了一件愚蠢的事,把這一家弄到眼面前,礙手礙腳。
「夫人!」王緯宇說:「你要知道運動剛開始的時候,羔子們像咬紅了眼的狗一樣,要於而龍一趴到底,我就該上斷頭台啦!讓他搬到部大院,比到喜馬拉雅山還扎眼呢!」
不過,於而龍當他面倒奉承過兩句:「你可真夠朋友!」
他瞅著這個替他搪災的倒台英雄說:「那可不——」
「不過,你別忘了,打過游擊的人都知道,靠炮樓越近,有時反倒更安全」於而龍在心裡回答著。
「嗐!我應該帶來那份花名冊就好了!」
於而龍正後悔著,誰知那老人催促著他的兒子,趕緊去弄點黃鱔,嚇得游擊隊長死命把他們拖住。
「老天,你們饒饒我吧!……」
他真想坦坦率率地把頭向眾人低下:「譴責我吧!怪罪我吧!我不但沒能把你們的親人,活著交還給你們,連他們的名字、模樣,都忘了個乾淨,我對不起你們哪!」
「去呀!去弄點鱔魚來呀!」老人仍舊不肯罷休。
於而龍拖住生產隊長,不讓他動彈:「老人家,我沒法再待下去啦!」
「噢?還讓我給你麩子餅吃啊……」老人又講起於而龍根本毫無印象的往事。
「那是民國三十四年的事了,支隊長,你還記得不,你是夜裡到的,指導員把你託付給我。不瞞眾人說,那年頭春天日子最不好過,青黃不接,揭不開鍋。家家全靠苣蕒菜,灰灰菜,馬齒莧過活。
可我也不能請隊長吃野菜糰子,好在天氣暖和了,扒下身上的棉襖,讓死去的老伴,去陳庄集上換了點麥麩,總算沒丟醜,好歹是糧食嘛!支隊長,今天你來得是時候了,山珍海味我拿不出,家常飯菜我可是供得起了。」
老人的孫子正坐在門檻上,剝著剛劈下的大筍,撕開筍衣,露出晶瑩潔白的筍心,使於而龍聯想到扒掉棉襖為他備一頓飯的抗屬,不也是有著一顆純潔真摯、善良樸實的心嘛!「……我們就是這些人民用小米餵養大的呀!」於而龍望著這位可敬的老人,心裡想:「他圖什麼?在那個年代裡,當一名抗屬得擔多大的風險?敵人一進村,先拿走不脫的抗屬開刀問斬的呀!就憑他為游擊隊長備飯這條罪名,狗腿子也饒不了而要敲頓竹杠的。然而他並不在乎,也不計較,更不害怕,非要把他的命運和新四軍聯結在一起。
是啊,棉襖都毫不吝惜地賣掉了,真的,冬天來了,他該怎麼熬過去呢?」
可他半點印象都不存在了,或者說,統統忘懷了。按照於而龍直爽的性格,真想全兜出來,告訴他們,他是個不值得他們尊敬的人,他不配享受他們的熱情款待,這比罵、比打,更使他的靈魂受到熬煎。他記得那些年的批鬥會,從來不是心甘情願低下頭來,即使強捺下去,也是金剛怒目式的。然而此刻,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心虛理虧,脊背汗涔涔地,為之負擔沉重,而充滿了懺悔之情。
但是,人們是決不會怪罪他的,老人說得再清楚不過,當時即使不是他,換位別的同志,只要是指導員囑咐過的,他也會儘力量招待自己隊伍上的人。
他忙著張羅飯菜,來彌補民國三十四年的那頓麥麩餅,可游擊隊長用什麼去彌補他失去的兄弟和他兒媳的親舅舅?用什麼去彌補他和石湖支隊的命運擰在一起後,所度過的那些艱險的歲月,難熬的生活,和提心弔膽的日子呢?「不應該忘記啊!」於而龍責備著自己:「不應該忘記這最根本的一條,人民!而我們,我們許許多多吃過人民小米的人,已經把人民當做一種抽象的概念,而不再是一種有血有肉的實體了,可怕的變化呀!」
香噴噴的狼山雞端上來了,小孫子無意中把話說漏了嘴,那原是一隻種雞,過年都沒捨得吃。啊!現在為一個路過的游擊隊長宰了。他快舉不動那雙竹筷了,感情負擔太沉重了,抿了一口酒,使這個近十年來飽經憂患,遍嘗冷暖的游擊隊長,心情激蕩,像風雨中的石湖一樣。
老人看出了客人的不安,連忙解勸道:「支隊長,還惦念著棉襖的事吧?放心吧,那一年的秋天,鬼子投降,肖奎同志來了。」
肖奎,於而龍自然記得那個快嘴丫頭,十年前,為了把廖總的實驗資料弄到安全地點去,她,她愛人,還有陽明同志都是共謀犯。
差點捉不到狐狸,惹了一身臊。
「她一陣風地刮到小姑家來,才知道指導員生了個女孩,我問肖奎來幹什麼?啪,那姑娘給我抖開一件皮袍,幹嗎?我問她,她說:『你以為能瞞過指導員去?你棉襖成了麥麩餅,蘆花大姐一直惦在心裡。這是戰利品,她叫我送來給你過個暖和年呢!』」說到這裡,老人虔誠地站起來,鄭重地舉起酒盅,朝著屋頂:「我只說一句,支隊長,人心才是沒字的碑!」
什麼意思?老爺子沒頭沒腦的話,神怪的動作,於而龍弄得不懂起來。
不大一會兒,接人的小夥子,空手回來了,他訕訕地說:「才不巧呢!遲大爺病倒了。」
老人冒火了,嫌他兒子派去個不辦事的「衙役」,還說這個老遲前兩天還答應給他送甲魚來的。
於而龍沉不住氣,那種遊絲飄忽,攸關成敗的感覺,又在使他忐忑不安,姓遲的老人,沒準是他急待尋找的那一位吧?病倒,可能是嗚呼哀哉的前奏,那是耽誤不得的,他放下碗筷:「我馬上去三河一趟。」
老人哪能同意:「不行,不行……」
他兒子也不贊成:「夜深了,路不好走。」
「放我走吧!」於而龍誠心誠意地說著,然後,他補充了一句:「為她,你們也明白,是為了蘆花。」
當然,還有個更重要的目的,不過,他沒有講。
夠了,只有蘆花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夠了。老人會意地捉住於而龍的手,爽直痛快地說:「我不留你,去吧,支隊長,為了指導員,你就去吧!」
「認識路?」他兒子擔心地問。
「我在三河打過一仗,忘不了的。」
正在給他騰屋鋪床,打算讓他住下的女主人聞聲走出,很難過地問:「要走嗎?」也許她想起她那位把骨頭拋在異鄉的嫡親舅舅,把他認作了親戚,依依不捨充滿惜別之情:「才來,就要離開啦!……」
「走了!親人們!……」於而龍不得不向他們告別,如果說,他是空著雙手來的,現在,當他離開這裡的時候,他的心是異常充實的,帶著鄉親們溫暖的友情走了。
誰知過多少年後,他會不會又把這一家子,這個夜晚,這份情誼統統給淡忘了呢?
在蘆花堤上,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揮手告別,河水閃著微弱的星光,激流發出嘩嘩的聲響。老人晃動著胳臂,又時不時地去揉眼睛,因為夜幕濃重,看不清楚馬上要離去的游擊隊長,所以他很激動,也很難受。由於於而龍的陡然出現,也許使他更加懷念那個讓他過個暖和年的女指導員;想起了半夜風雨里堵決口的蘆花同志了吧?他由他兒子兒媳攙扶著,一直走到堤下河邊,頻頻地叮囑著,讓於而龍在臨走之前,務必再來家一趟。
於而龍在舢板上答應著:「一定的,一定的。」
可不論他自己,還是那一家人,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話,未必會有時間再來,只不過是相互安慰罷了。
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不大有機會再碰面的了,他懷著一股壓抑的情緒,離開游擊隊員的家,離開抗屬的家,把舢板駛向沉沉的黑暗裡去。
時已夜半,萬籟俱寂,濃霧開始升騰匯聚起來,在河面上,帶著葦葉的清香,水草的腥味,把舢板上孤獨的於而龍緊緊裹住。那一家人大概還在蘆花堤下站立,因為他聽見那抗屬老人仍舊在叮嚀著:「走好啊!支隊長!一定要來的啊……」
於而龍忍不住回過頭去,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但是,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迷霧呵!多麼濃重抑鬱的迷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