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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八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在於而龍漫長的生命途程中,像舢板一樣,不止一次地駛進過濃密的迷霧裡。

  他的一生,似乎和迷霧有著難解難分的因緣,他的許多記憶,尤其是辛酸的、苦澀的、悲痛的回憶,總是籠罩著迷迷濛蒙的霧。

  蟒河上,除了霧還是霧,只有咿呀的槳聲,和船在逆流行駛時的阻力,使人知道霧裡面,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而去年,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關鍵的年頭,一九七六年,從年初的淚水開始,到四月廣場上的血,他確實認為那瀰漫的混濁大霧,大概永遠消散不了。

  也許果真應了王緯宇的話,三千年為一劫,而一劫不復了吧?

  沒有什麼可以諱言的,絕望過,於而龍承認自己快到完全絕望的程度,瀕於邊緣了。倘若真到了沒有一絲希望的地步,他也會走樓下那位高級知識分子曾經想走的路;但他總還是堅信三十年以前,在漆黑的倉屋裡,那位啟蒙老師的教誨:「只要認準了走共產黨這條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

  趙亮的話永遠響在他的耳邊,所以在最陰沉多霧的日子裡,也總是這樣砥礪著自己。

  ……果然,他和蘆花經受了陳庄長街上那番嚴酷的折磨以後,並沒有退卻,也沒有趴下,而是像蛻皮似的——主要在精神世界上,變得硬朗、堅強起來。

  他們在游完街,逐出了區公所,被好心的鄉親帶回三王莊後不久,趙亮背著他那薄薄的鋪蓋捲來了。(這個鋪蓋卷,還是從江西背出來的,一直背到他在石湖犧牲為止,至今,於而龍還記得住鋪蓋卷里,那靛藍染的粗布褂,青麻納的土布鞋,現在,也該化成泥土了吧?)

  那是一個濃霧瀰漫的夜晚,他來了,推開了他們那個草棚,親切地問:「有人在家嗎?」

  蘆花聽到那外鄉口音,顧不得傷痛,掙紮起點上油燈迎他進來,然後又跌跌撞撞去把在人家寄宿的於二龍喊回,這時才發現趙亮渾身上下,衣衫狼狽,顯然是兇惡地搏鬥來著。

  「哦!從區公所牢房裡打出來的?」

  「出來倒沒費難,半路上,跟一個可憐蟲干一架,差點沒要了我的命!」他大口地喝著蘆花舀給他的一瓢瓢水。

  「碰上劫道的啦!」

  「嗯!他力氣真大,像頭牛似的悶聲悶氣,到底沒扭得過他,把上級發給我的五塊銀元給奪走了。」

  「傷著筋骨了吧?」蘆花關注地問。

  「我也不能輕饒了他的,夠他喝一壺的。」他咕嘟咕嘟喝足以後:「好了,不去管他,想不到我會從黑倉屋裡跑出來吧?」

  「老趙大哥,帶我們走吧!」

  他似乎忘記了他的諾言:「哪兒去?」

  「就是你說的共產黨的地界,沒有大先生、二先生的那個蘇區,能殺他們頭,砍他們腦袋的那個地方。」

  趙亮樂了,拳頭打在膝蓋上:「對,咱們就在石湖干,把它變成共產黨的世界嘛!」

  「誰們?」蘆花弄得不懂起來。

  「就是我,你,還有他!」他指著惶惑不解的於二龍,然後他建議:「吹了燈,省點油,你們聽我來講一講,什麼是共產黨吧!」

  也許,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黨課吧!

  夜是那樣的漆黑,霧是那樣的沉重,然而真理的光芒卻像燭炬一樣,點亮了他們的心。這時,他們才明白,這世界原本不應該這樣污七八糟的,別看魑魅魍魎那樣橫行無忌,那終究是一時攪渾了的水,會澄凈下來的,生活不會永遠絕望下去。

  於而龍不由得回想起那漫長的十年……

  就在那一堂啟蒙課快要結束,天色即將破曉的時刻,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朝村邊銀杏樹下的草棚走來。這兒本是個亂葬崗,人跡罕至的荒僻所在,於是,這三個人都在黑暗裡豎起耳朵靜聽。

  「是朝這兒走過來的。」蘆花悄聲地說:「你們先避一避!」

  於二龍把趙亮引出去,讓他閃在銀杏樹旁的柴草垛邊,然後回到屋裡,想不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剛點著還沒亮的油燈火亮里。他認出來了,撲了過去:「哥——」

  「二龍!」嘩嘩的淚水,從那老實人的眼裡,泉也似的涌了出來。

  蘆花高興得難以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張羅著要給他做些什麼吃。自從冰上那場噩夢似的災難開始,一連串不幸的波折,現在總算團圓了,怎能不感到歡欣呢?

  她立刻想起了屋外的趙亮,向於二龍使了個眼色,該把他請回來啦!

  於大龍不叫他走:「別張羅啦,蘆花,還是趕緊收拾收拾,趁天亮前出庄,遲了就不趕趟了!」

  這番話說得於二龍和蘆花都怔住了,因為他一向優柔寡斷,不多說話,大主意都是聽別人的,怎麼坐了牢,倒變了個樣?

  「麻皮阿六手下的人進了陳庄,區公所的臭魚爛蝦都嚇跑了,我們也逃出來了,一個土匪頭目說,誰要上山入伙,跟他走,天亮,他在山神廟等著。」

  「什麼?當土匪去?」

  「還有別的活路嗎?我就是回來叫你們一塊投奔麻皮阿六的。」

  蘆花望著二龍,二龍瞧著蘆花,那倒曾經是他們早先想過的念頭呵!但是,經過趙亮給他們講清了什麼是共產黨,什麼是共產主義以後,投奔麻皮阿六,當土匪去,已經不再具有什麼誘惑力了。

  扯過一條板凳,蘆花按他坐下:「別急,你聽我說——」

  於大龍錯會了蘆花的意思:「你不想去也罷,二龍,你快收拾吧!」

  「二龍也不能去,哥!」

  「你們怎麼回事?」大龍盯著他兄弟,希望他能作出一個明白的解釋。

  蘆花又恢復她那當家做主的口吻:「不光我和二龍不去,你啊也回來,另找出路。」她說這話時,是多麼有信心啊!

  於大龍悲忿地:「怎麼,再讓高門樓抓起來?」說罷轉身欲走。

  「哥!」蘆花拉住了他,發現他走路有點一瘸一拐,好像受了傷似的,便問:「你怎麼啦?」

  「幹了一架,告訴你們吧,我已經搶人啦!」

  「哥!」蘆花急了:「你怎麼能走那條路?」

  「好吧,你們不走那條道,有你們的打算,我不勉強,好,我走啦!」

  於二龍看出他哥誤解了。那是他最害怕的那種誤解,連忙說:「哥,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們有什麼打算?」

  他聽也不聽地調頭外出,忽然想起什麼,又一顛一簸地走回來,從褲腰裡摸出五塊亮晶晶的銀元,哐的一聲扔在桌上:「給你們留著花吧!」

  哦,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原來是他打劫了趙亮的錢。這時,那個共產黨員不請自來地走進屋,熱誠地向於大龍招呼:「不打不相識,咱們再見個面吧!」

  誰?於大龍往後一跳,倚住門,準備隨時撤退,當他認出正是那個踢腫他腿的南蠻子,火從心底升起,抽出門杠,像餓虎撲食地跳了過來,恨不能生吞了他。

  於二龍連忙搪住他哥的手:「慢著,哥!」

  趙亮估計會碰上這不愉快的場面,鎮靜但是熱忱地一笑,並不畏縮和閃避,充滿諒解心情看著。

  蘆花叫於二龍鬆手,厲害地責問著:「你沖他舉門杠,你不害羞嗎?」

  「他是誰?」於大龍板起臉喝問。

  「是好人,是親人,是嫡嫡親親的一家人。」

  「哥——」於二龍向他解釋:「你先住手,聽我講……」

  大龍哪裡還有耐性聽下去,因為晨曦透過濃霧映白了窗紙,他難以掩飾心頭的失望,和被丟棄在家庭之外的怨憤,扔下門杠,扭頭衝出門去,很快消逝在茫茫大霧裡。

  他們誰也不敢叫喊,因為怕驚動高門樓,趙亮和於大龍一樣,都是在逃的罪犯呵!

  世界是多麼大呵!但容不下幾個真正的人,呵!那陰慘慘的、多霧的昨天啊!

  這五塊珍貴的銀洋,蘆花一直在身邊珍藏著,度過了多少急風暴雨的歲月,經歷了多少艱險曲折的路程,甚至在最飢餓的情況下,也不曾捨得為她自己動用,一直用塊藍花布包著,因為五塊銀元聯繫著兩位犧牲的同志,於大龍和政委趙亮。

  於而龍記得蘆花識字以後,在每塊銀元上都刻上一個字,湊起來正是他們倆的名字,作為永遠的紀念,還說等他們的女兒長大了,給她在出嫁時壓箱底呢!現在,無論於而龍怎樣設想,怎樣猜測,也設想不出究竟是個何等重要,何等緊迫的情況,才拿出五塊銀元當做船錢。而且在沙洲上槍響以後,發現了她,在最後停止呼吸以前,她完全來得及講出來的,但那陰險惡毒的最後一槍,再沒有那麼准地擊中了喉頭。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透露出她是有許多話要講的,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直到閉上眼睛以後,她才坦然地安靜下來,臉上出現了往常她固有的,充滿信心的微笑。

  三十年的不解之謎啊!

  

  遠處,舢板的前方,傳來了報曉的雞啼,於而龍知道,三河鎮快要到了。馬上,那場惡戰的回憶,扣住了他的心弦。

  經過政委陽明在船艙里那番諄諄教誨,於而龍決計不去攻打縣城,而是要把駐防在縣城的鬼子隊長大久保誘引出城來敲他一下。

  人越打越狡猾,仗越打越聰明。

  他們埋伏在陳庄和三河鎮之間的蟒河河堤上,和現在一樣,夜是深的,霧是濃的,惟一不同的是季節變化。那時是初冬,戰士們的棉衣還沒有著落,不多會兒,寒霧浸潤到骨頭縫裡,冷得直打哆嗦。

  王緯宇在陳庄早打響了,但城裡仍舊毫無動靜,冷風凄凄,他們埋伏下的二十多個人——僅僅一個狙擊排,由於而龍率領著——早等著不耐煩了:「怎麼回事?大久保看《三國演義》入迷啦?」

  於而龍保持沉默,他知道,陳庄炮樓此時正在電話里,向大久保緊張地求援。他曾向王緯宇交待,一定要打得狠些,打他個措手不及,等到狙擊排槍響以後才掐電話線。

  王緯宇那時真是條漢子,屁股上挎著駁殼槍,腰裡掖著美式轉輪手槍,和七八枚手榴彈,他說:「放心吧!我會把他們敲得魂靈出竅的。」

  而大久保卻不是魯莽的軍人,他大概估計得出,於而龍會在三河鎮的鎮上埋伏,因為那裡河道狹窄,而且房屋是絕妙的工事。但老練的帝國軍人卻揣摸不到於而龍牌下押的什麼注,是圍點打援,目標朝著他?還是狙擊著他,拔除陳庄炮樓?

  大久保有點漢學基礎,尤其喜歡看《三國演義》,不是那種只知殺殺殺的法西斯,當然也不是絕對不殺,有時還搞搞攻心戰。

  有一回,他給於而龍寫了封親筆信,那一筆漢字,比於而龍寫得漂亮,內容卻是些陳詞濫調,什麼你我都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各保其主,還要求和於而龍簽署一份君子協定:湖西他不來掃蕩,湖東也不要去騷擾他。最根本的一條,要把蘆花從湖東撤回,因為那個女指導員的槍法,成了偽軍的喪門星,他們甚至以挨蘆花槍子來賭咒發誓。於而龍懶得去理他,可來過幾回信,他上了臉,乾脆要求派代表會晤,還約好了時間地點,聯絡辦法。於而龍讓傳話人轉告他:「你去告訴大久保,我只有一個回答:『狗屁少放』,就照原話對他講,湖西湖東都是中國的地方,我願意到哪就到哪!」

  據說大久保聽到四字真言以後,倒抽一口冷氣,搖頭嘆息:「於而龍的禮貌,大大的沒有——」

  

  「你應該懂得最起碼的禮貌,明白嗎?這是一種需要。為人處世,禮貌總得講一點,紳士風度嘛,幹嗎搞得半點水平都沒有,老同志嘛,人至察則無徒,不糊塗不做阿家翁,要體現出一點傳幫帶的肚量。」王緯宇搖晃著碩偉的身軀,侃侃而談,指責他最起碼的交情都不講。

  「你是有所指?」

  「當然,該讓若萍給你帶點瀉鹽回來,好好瀉瀉火!」

  王緯宇那時在老徐的推薦下,兼管了部裡面屬於上層建築方面的事情,工廠里已不大見到那輛上海車了。

  「老於,你太不夠朋友。」他還在嘮叨不休。

  於而龍早知他的來意,但是卻說:「我還不大明白,橫豎辦公室只有小狄,我的舊班底,你直截了當也無妨。」那個已經有個娃娃的媽媽,仍是那小巧玲瓏的樣子,似乎她有著青春永駐的靈丹妙藥,笑笑,站起來要走。

  「不礙事,小狄,你給評論評論,這位你的老上級,是不是比過去心胸狹窄,變得小肚雞腸?」

  小狄粲然一笑:「要看從哪一方面講了。」

  「你看,人家多麼寬宏大量,虛懷若谷,把他從幹校請回來,決心諒解他,把廠里的生產大權交給他,小將們不是表現出一種高尚的革命風格嗎?」

  「大勢所趨,不得不這樣,總是要有人收拾殘局的。」瓷娃娃似的小狄倚仗和王緯宇熟悉,不在乎地說:「也許王主任不大喜歡聽這種話的。」

  王緯宇對於而龍說:「可你好,上任才幾天,心血來潮,在白金坩堝上做什麼文章。」

  於而龍想:你去看一看後門守衛室里那根木樁吧!

  「老兄,我再一次提醒你,千萬不要別出心裁,干擾大方向,難道你看不出來,夏嵐他們那個寫作班子的文章,和那些講整頓的中央文件,在精神上有什麼差別嗎?不要糊裡糊塗地再犯錯誤,栽跟頭!」

  「照你意思,不應該追回白金坩堝?」

  「現在是芝麻與西瓜的關係。」

  小狄插嘴:「西瓜抱不住,撿芝麻也可以。」

  「我看你又該去職工食堂賣飯票了!」王緯宇笑著說。

  「王主任,你不要以為我多麼羨慕眼前的工作。」

  「那不是你的老上級,點名要的台柱嗎?」他譏刺地說。

  她毫不在乎地回答:「確實如此,要不然我還不來呢!別人願意怎樣想,隨便。過去,把我說得那樣不要臉的時候,我都無所謂,現在——」

  於而龍心想:「跟他說那些幹嗎,傻孩子」別過臉沖著王緯宇說:「那麼,白金坩堝應該留著燉小雞吃?」

  「實驗場就丟掉了幾個白金坩堝么?」

  「只剩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坩堝,不過是牛身上一根毛而已,老於,你很懂得資產階級的新聞學,製造出一個嘩眾取寵的題目,煽動輿論,夏嵐對你的分析,半點不錯。」

  「哦,那可是個行家裡手。」

  「不過,你放心好了,既然你挑戰——」

  「謝謝你的提醒,我不那麼神經脆弱!」於而龍要不是打游擊,還不回來呢!

  「我給你戳穿吧,老兄,無非白金坩堝在康『司令』手裡,他是高歌的一個小兄弟!」

  於而龍狡獪地一笑:「正因為他是高歌的左膀右臂,所以起個帶頭作用不更好?」這句話使得在生產指揮組來回踱步的王緯宇停下了腳,驚奇地打量著舊日的游擊隊長,分明是要掀起一場論爭的意思。那副吃驚的眼神,就好像在拳擊場上,一個已經被打倒在地的對手,在裁判數到九的時候,突然蘇醒過來,並且掙扎著站了起來。

  媽的,讓你逃脫電工室那一關,實在是絕頂的錯誤。王緯宇想著,臉色黑沉了下來。

  於而龍從來不想不宣而戰——這一回到石湖來是惟一的例外——「告訴你,老王,我並不是要做官才回廠的。講得明白些,是為實驗場,為動力科學,才坐在這裡。我是共產黨員,我是中國人,我要工作,要戰鬥。」

  「你知道同誰在戰鬥么?」他又恢復常態:「那小康背後僅有一個高歌嗎?高歌背後又有哪些人物,他能見得著的那些頭頭腦腦,你未必能見到呢!」

  「給我護官符嗎?既然要干,就不怕捅馬蜂窩!」

  「冷靜一點,老兄。這些人的出現,是時代的需要,你幹嗎逆潮流而動。他們不是成事之輩,這一點,我贊同小農他爸的觀點。但是沒有痞子就不會有暴烈的革命行動,這都是上了書的,只有這股盲動的破壞力,是可以依靠他們去衝破一切束縛的主力。所以殺死一些人,毀壞一些東西,是正常現象。比咱們位置高得多的人物,都縱容,包庇,甚至欣賞,鼓勵,你幹嗎非做擋箭牌?」

  「小狄,聽聽,這樣的混賬邏輯!」

  「那是最最現實的現實主義,老朋友,不見外,才這樣談的。」

  他走到門口,好像才想起來:「你告訴一聲蓮蓮,讓她做好精神準備,那篇評論文章最近要見報,小心著吧!」

  他走了。

  但是,大久保來了。

  汽艇聲已經由遠方傳來了,那突突突的輪機聲在平原水網地帶,在漆黑多霧的夜晚,就顯得更清晰可聞了。

  偵察員找到了他們,興奮地報告:「參謀長——」那時王緯宇還沒升副隊長「——攻進了陳庄。」

  果然,陳庄方向的槍聲稀疏一些,偵察員告訴他,王緯宇真夠有種的,直摸到炮樓底下,才端起輕機槍衝上去,嗷嗷地用官話喊著這個連從這兒上,那個連從那兒打,嚇得偽軍連褲子都來不及穿,直以為主力部隊打過來了呢!

  「蘆花呢?」

  「她正帶著幾個鄉的民兵朝三河鎮運動。」

  於而龍的計劃是給大久保布置一個口袋,袋底就是陳庄,吸引狡猾的敵人往裡鑽。他們狙擊排的任務,在陳庄三河之間這段堤上,牽制住敵人,消耗時間,以便蘆花,和從陳庄撤出戰鬥的王緯宇趕到三河鎮,在蟒河最狹窄的地段,把口袋系牢。

  當然,大久保未必是個傻瓜,好戲就這樣開場了。

  汽艇終於在濃霧裡出現個影子,該死的霧啊!等到看清楚,敵人已經靠得過近了。

  「打!」於而龍喊了一聲,堤上一片火光。

  鬼子顯然早有精神準備,汽艇停1,組織力量還擊,倚仗著優勢火力和防彈鋼板,絲毫不想衝過去,或往回跑。於而龍笑了:「正好,就要你大久保聽從我的指揮!」

  「啊!陽明同志!」他摸出一支「白金龍」,點著了,叼在嘴上,在戰鬥中,他允許自己有一點奢侈,同時在心裡說:「你再來看看在船艙里直冒汗的那個角色吧!」於而龍覺得自己要聰明一點了,大概只要是凡人,總免不了凡俗的感情,他暗自慶幸,老滑頭大久保也有上圈套的時候,哈哈,他在心裡偷偷笑著。

  不多一會兒,接著又出現了一條汽艇,速度要開得慢些,於而龍招呼大家,趁那條汽艇還沒靠近,先搞掉眼前這條,它已經失去戰鬥力了。爆破組衝下堤去,他率領大部力量轉回頭撲向新來到的敵人。再比不上打順利的仗更得心應手的了,戰士興奮,求戰心切,指揮員痛快,一呼百應,而且彼此默契,心領神會,相互配合得也好;不像吃敗仗時那分泄氣,埋怨,被動。一支缺乏武器彈藥的小股部隊,能牽制住強大的敵人,是並不容易的呀!

  突然,一梭子彈,從他們身邊呼嘯著掃過去。糟糕,怎麼身後有了敵人?什麼時候摸過來的?於而龍立刻招呼弟兄們卧倒,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中了埋伏?」

  汽艇原來是大久保安排的誘餌,沒想到,就在數米開外,有人在對話:

  「多少人?」

  「十八。」

  「數准了?」

  「他們從我臉面前跑過去的。」

  「沒錯?」

  「謊報軍情,長官把我斃了。」

  「認出於而龍沒有?」

  「看不清楚。」

  「廢物!聽著,皇軍有話,抓活的。」

  他數得半點不差,是十八個人,那幾個是爆破組,正在堤下活動,因為霧大,不曾被他發現。要他有一挺機槍,天哪,保險每個人都會穿上幾個窟窿。很清楚,於而龍給大久保準備了一個口袋;可是,在口袋裡面,大久保又回敬他一個小口袋,戰爭就是這樣千變萬化,生活永遠要比書本豐富多彩。

  「皇軍說了,於而龍准在這兒,抓活的,誰抓到他,三千——」

  「於而龍的子彈不多啦!」

  「圍上來呀,他們跑不脫啦!」這時候,彷彿有無數人的腳步聲,槍托碰擊聲,拔刺刀聲,朝他們逼緊過來。

  於而龍沒料到蛇沒捉住,反倒被它纏了個結實,敵人從四面八方包抄,準備來個連鍋端。

  大久保料到會有人堵擊,而且他敢保證,準是於而龍有膽量硬碰硬。但是,他起初對於而龍竟不利用三河鎮那樣好的地形地物,有點惶惑,使他不免有點猶豫。後來,他掌握於而龍一個致命弱點,估計他很可能不願意使三河鎮的老百姓受到損失,才把戰場移到當不當,正不正的半路上吧?(「軍人的不是啊!」有經驗的帝國軍人,嘲笑漁民出身的游擊隊長。)現在,大久保改變了主意,捉住於而龍比去解陳庄之圍更為重要,他採用草船借箭的計策,用一艘汽艇消耗盡游擊隊的彈藥,然後包圍活捉。因為他知道於而龍的特點,來得快,去得也快,急風行雲,從不戀戰,說撤就撤的,所以他採取人海戰術,水泄不通地圍了上來。

  天還沒有亮,於而龍趴在堤上,心裡琢磨,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於而龍走出生產指揮組,鑽進那輛淺茶色的轎車,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關照司機:「開到專家小招待所去!」

  小狄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那是個什麼場合。但是現在,她明白,說什麼也晚了,多年給於而龍做秘書的經驗,了解他只要邁出步去,就不會收回來。她望著這個她尊敬的父輩的老人,心痛地想:你這是何苦來呢?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吞掉你,可你一個人扳不動那座大山,這種中世紀的黑暗,只靠你一根火柴的光亮,是無濟於事的。等著吧,不是暴風,就是急雨……

  這時,廠里的高音喇叭廣播政工辦的一項通知,下午全廠停產,開展革命歌曲演唱活動,隨著,整個王爺墳上空,飄揚著震得人耳膜都發麻的歌聲。

  原來,堅持文明生產的於而龍,在廠區種了許多樹木,成林以後,招來許許多多的喜鵲在枝頭噪鬧。現在,那些鳥類都被高音喇叭攆走了,而代之以一片「就是好,就是好」,似乎是強詞奪理,似乎是賭氣的歌聲。於而龍收拾好他的提包,對小狄說:「馬克思曾經說過,生產是人類自身存在和整個社會發展的首要條件。現在,看來這位祖師爺的話值得商討,人類是可以靠精神這股仙氣活下去的,不信,就讓他來廠里看看這些停產唱歌的人吧!哦,吵得我都頭疼了,下午我不來了,有事給我打電話吧!」

  他回到家,屋裡只有「啦啦啦」地唱著《哈巴涅拉》的舞蹈演員。

  「柳娟(那時還不算親近)今天晚上有演出?」

  「不,那偉大的樣板,顛來倒去,觀眾都看膩了。今天是全日政治學習,我頭疼,請了假。」

  喝,於而龍暗笑,她也頭疼。「菱菱呢?」

  「關在屋裡壁櫥里沖膠捲呢!」

  看起來,女朋友比他那啃不動的高能物理重要,大熱天,竟有工夫和耐性,鑽到壁櫥里去沖膠捲,愛情的力量會使人不顧一切。

  於而龍不禁想,像自己這樣不顧一切,簡直是破釜沉舟地跟那些痞子干,也就是同那些支持痞子的傢伙們干,究竟為了什麼?難道也是一種愛情的力量么?

  確實,他太愛這個在王爺墳沼澤地里興建起來的宏偉的工廠了。

  他記得,有一次大規模的協同作戰實習結束以後,在參與演習的各種兵器鑒定會上,一位他不熟悉的指揮員把發生事故的原因推諉到他們工廠的產品質量問題上,於而龍火冒三丈,蹦了起來。

  一位元帥笑著止住了他:「冷靜點嘛!於而龍!」

  「這攸關我們工廠的信譽!」

  他當場和那位不認輸的指揮員對產品作了超負荷試驗,在那狹窄的座艙里,翻來滾去,一直到整個機械的動力部分都燒紅了,警報顯示器發出危險信號,於而龍看出那位沒有實戰經驗的指揮員,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好像馬上就會爆炸似的嚇得發抖,這時,以生命去愛自己工廠的於而龍才關了1。

  是的,他是不能讓這個廠只生產打火機、生產檯燈、生產沙發腿才回來的。愛情,使得他毫不考慮後果,只要他在這個陣地一天,就決不後撤。

  柳娟在輕曼多情地唱著:「你不愛我,我倒要愛你……」難道不是這樣么?要不是有那麼多熱愛黨、熱愛國家的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和志士仁人,這個有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的偉大祖國不就該沉淪了么?

  《哈巴涅拉》的歌聲在屋裡回蕩,看來,跟於而龍一樣,並不真的頭疼。那位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又在寫字檯前,攤開新到的外文期刊,翻到小狄作了記錄,認為他有必要一讀的地方,就著本《英漢大辭典》看起來。

  有人在敲門。

  他聽見了,便喊:「柳娟,看誰來啦?」

  柳娟從那時起,就一點不見外地,把自己看做是這家成員了,儘管全家都不承認,尤其是那位畫家姐姐。一嫌她愛美,講究穿戴,二嫌她嘴饞,零食不斷,三嫌她淺薄,狗屁不懂。於蓮下定決心,非要攪黃他倆的關係不可。但柳娟進進出出,硬把這個家當做自己的家,毫不在乎地要客人承認她是這家未來的兒媳。

  如今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撩開那羞澀的面紗,大方得實在令人可怕。那個唱著「你不愛我,我倒要愛你,我愛上你,可要當心」的「卡門」應聲飛去開門,拉開彈子鎖,她怔住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敗陣的鬥牛士。

  「啊?」她猛地一驚,張口結舌站在那裡。

  「哦!噢?——」站在門外的高歌,也不曾料到會在於而龍家,遇到自己拚命追求竟然碰壁的女人。

  柳娟起先倒是有點窘,但很快鎮定了下來。她是個出色的演員,在舞台上,即使在大場面的群舞中,她也能獨樹一幟地抓住觀眾。很快給了客人一個周旋性質的笑,這種笑,說老實話,像是在冰箱里放過一些日子似的,冷漠無情,而且有點殘酷,連味道都似乎變了。

  高歌不無嫉妒地說:「你,柳娟!——」他的臉色由紅而白,最後呈現一種淺灰的忿激顏色,一種看起來令人不快,而又帶點受不了侮辱的挑釁顏色。

  誰也無法使自己寬解或者愉快起來,除非他不是男人,何況攙雜著許多複雜因素,不僅僅是一般的三角戀愛,按照王緯宇警告謝若萍的話說:「幹嗎,犯瘋了吧?菱菱要去找那個跳舞的,沒病找病。人家會從路線鬥爭來看問題,會以為是老於挑唆兒子幹這種事的。」因此,高歌認為她不是普普通通的拒絕,既然站在敵人的巢穴里,那麼,就是在政治上對「小將」的打擊。「走著瞧吧柳娟,但願你永遠幸福……」

  現在,站在門口的高歌,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了。據說去游泳,也是三兩位年輕女性伴遊,而且穿著「出水芙蓉」式的游泳衣。所以他也恢復了平靜,伸出了手:「什麼時候請我吃糖啊?」

  柳娟昂起腦袋,做出一個延讓的姿勢:「請進!」

  於而龍捧著書本正看得入神,《哈巴涅拉》戛然中止,他猜出,是一位生客,是一位不尋常的來訪者,果然,滿面春風的高歌走進書房。

  他來到部大院於而龍家做客,是頭一回。還在老房子住的時候,於而龍倒記得他常來找於菱玩。那時,他已經進工廠當徒工了。看得出,他有點巴結俯就於菱,見到忙得一塌糊塗的於而龍,也是一臉諂笑,恭敬地叫聲「伯伯」而不叫「廠長」或「黨委書記」,儼然世交的子侄之輩垂手站著,自然那是隨著他父親的關係來稱呼的了。

  開車的老高師傅退休後不久就病了,好像是半身不遂,於而龍還特地去探望過幾回,這位領導幹部的弱點是感情太濃而且戀舊。有一天,他在車間巡視,看到了高歌,不由得想起那個卧病在床的老高師傅,對於老同志的懷念,使他向那個小夥子伸出手去。高歌連忙用棉紗頭擦乾淨自己油污的手,緊緊地握住於而龍,心底的喜悅都洋溢到臉上來了。在龐大的工廠里,近萬名職工,並不是人人都能被黨委書記注意到的。他也像現在在書房裡一樣,滿面春風地回答領導的關心:「挺好,挺好!」

  「好好乾!」於而龍拍拍他的肩膀,鼓勵著他。

  在車間辦公室,同幹部們談完工作,隨便地問了一句:「那個唱歌的小夥子怎樣?」

  「一般吧!」車間主任猜不出領導人的好惡,用了個模稜兩可的字眼。

  「你們看,送他進技校學兩年怎麼樣?」

  「輪不到他呢!」

  「通融通融吧,不是什麼原則問題。」要說於而龍半點私情都不循,鐵麵包拯,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無傷大雅,偶一為之,也算不得失足。人嘛,終究是情感動物,因此,他離開車間以後,幾個幹部會商了一下,便把高歌叫來,辦理技校入學手續了。

  在書房的沙發上坐著,不再尊稱為「伯伯」了,而是老氣橫秋地說:「老於,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吧?」

  於而龍給他沏了一盞碧螺春,要是別的客人,柳娟早款款地扭著纖腰熱情招待了。她那靈活的眼珠一轉,立刻能量出客人和於而龍友誼的深度,是用婺綠,還是用祁紅?是用君山銀蕊,還是用古丈毛尖?於而龍對於煙酒茶三道是頗為講究的,而柳娟准能投合他的心意,恰如其分地把茶沏好送來。

  但是這一回她不露面了,於而龍很理解,她,他,和自己的兒子,至今還在構成一個不等邊三角形。這種愛情上的不均衡三角,在他年輕時,曾經也存在於他、大龍和蘆花之間,因此,他有切身體會。

  高歌用他那動聽的男次高音談起來:「因為有些話,會上也不便談,找你來通通氣。」

  「歡迎啊!」於而龍燃起一支雪茄。

  「老於,我坦率地說,你至今還對我們衝殺出來的同志,抱著格格不入的感情。看王老,跟你一樣都是三八式的老幹部,他態度就鮮明,從來不像你,別彆扭扭,半推半就;一開始屁股就坐在我們這邊。而你,直到我坐在這兒為止,你還是以一種貴族的傲慢態度來看我們。要說我們,相當顧全大局,以黨的利益為重,讓請你回來,我們親自去幹校接;讓結合你進班子,我們給你騰出頭幾把交椅;讓你來抓生產,我們把斗大的印章捧給你。怎樣,夠不夠意思?你上台以後,把那些舊班底,舊龍套,舊王朝的得力幹將,一個個扶植起來,我們忍受了;把那些老章程,老規矩,批得臭不可聞的老古董端出來,我們不吭聲;你以生產壓革命,鼓吹技術第一,高抬知識分子,我們也保持沉默,看你往哪走?好,現在,你要算老賬,搞報復,殺雞給猴看,在白金坩堝上打開個缺口,我就不得不講話啦!老於,我了解你是痛快人,今天我來就是要證實一下,究竟是你自作主張?還是有點來頭的?」

  「也可以說是自作主張,但更多的卻是有點來頭。」他想起了守衛室里那根傷痕纍纍的木頭柱子。

  「好極了!」他抿了一口碧螺春:「早看得出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是有人給了你尚方寶劍的。(他指的是誰,喝茶的主人和客人心裡很明白。)你在白金坩堝上做文章,決不會無的放矢!」

  「我一向不喜歡放空炮,也許我至今還有點騎兵性格,橫衝直撞慣了,但上了點年紀,也有些力不從心啦!」

  「我還想問問,目標,到底是什麼?」

  「喝得慣么?碧螺春,味道比較清淡,倒是可以去些暑熱的火氣。」

  「現在我是相當夠『修養』的了,居然坐在你家和你一起品茶,要是放在幾年前,連這點共同語言都找不到的。那麼,從白金坩堝開始,最後到達什麼地步?」

  「把生產搞上去,小高,社會主義是唱不出來的。」

  「馬上全市還要唱咧!現在回到正題上來,我希望你在來得及的時候,馬上煞車,交出後台!」

  「這你辦不到的。」

  「真話?」

  「一點不假。」

  「老於,我佩服你,一定要干到底?」

  「一個共產黨員么!」

  「要是坩堝在我手裡,如何?」

  「那我可能也給你通通氣,叫你先主動交出來。」

  「我偏不交的話——」

  「那就按盜竊國家財產的辦法。」

  「很好,老於,你非要一條道走到黑,死不改悔,不要以為我們第二次不會打倒你,包括周浩,甚至比周浩更大的。」

  「請便吧!」他對臉上肉絲又橫起來的高歌講,然後端茶送客,直到門口。

  然後,他站在窗前,看高歌走進王緯宇的那棟樓里去,大約沒說幾句話,很快,高歌的汽車急速地開走了。

  下班前,小狄給他來了個電話,話筒里傳來廠里「就是好、就是好」的廣播歌曲聲,和她多少有些驚慌的語音。她用俄語告訴他,廠里貼滿了他的大字報,現在把生產指揮組都糊滿了。

  「沒有給我留一塊答辯的地方嗎?」

  她又講起漢語來:「自然要加些魚子醬了,最好是鮭魚的。」

  「小狄,你神經錯亂了么?什麼魚子醬?」

  「記住,洋蔥一定不要先放進去!」接著又用俄語告訴他:「沒有辦法,我只好撒謊說,在教人做道俄式菜。沒準還要貼到你家裡去,看這鋪天蓋地的氣勢!」她又說起漢語:「好了,一切都齊全了,就準備在火里慢慢地烤吧!」

  鬼靈精,於而龍笑了。

  難道我還怕火烤么?於而龍想:在老君爐里都待過的了。

  來吧!無非是岡村寧次的鐵壁合圍,既然是戰鬥,就存在著失敗的可能,難道能因為怕失敗而裹足不前了么?

  「投降吧,於而龍!」

  「你跑不脫啦!繳械投降,歸順皇軍吧!」

  他做了個手勢,十八個人都頭挨頭地圍攏過來聽他的命令:「衝出去,從兩條汽艇的夾縫空當里泅過去。」

  於而龍哪肯輕易認輸,即使撤退,也得順手牽羊地撈些什麼,他要搞掉那條作為誘餌的汽艇。苦中作樂,此人真是有股好興緻啊!說話間,他一馬當先,衝下堤去,會合著爆破組,往汽艇運動過去。

  啊!形勢緊急萬分,岸上的敵人往下逼,艇上的鬼子往回打,於而龍壓低喉嚨喚了一聲「下」,二十多個人攛進了涼颼颼的蟒河。

  那是長生,他記起來了,把那捆集束手榴彈頂在頭上,踩著水,竟還有工夫和心情,咧開大嘴笑,年輕人真不知道憂愁啊,嬉笑著扯出弦準備擲出去。

  於而龍攔住他:「慢,小鬼,再靠近些!」

  「會被汽艇發現的。」

  「霧大,不礙事。」

  但頭頂上飛來飛去的子彈,使他不顧於而龍的命令,使出渾身的勁,把手榴彈扔到汽艇上。

  「媽喲!」艇上有人用中國話喊叫:「快救命,手榴彈,還冒煙咧!」

  於而龍估計要壞事,冒著激烈的彈雨,往汽艇靠攏,只見一個鬼子跑著把那捆冒煙的手榴彈往外扔。

  「躲開,支隊長!」緊追過來掩護他的長生提醒著。

  於而龍非但不躲開,而像餓虎撲食地來個魚躍,躥過去,連他自己也想像不到會那樣順利,一手攫住了那捆手榴彈,一手扒住汽艇的鐵殼,猛使勁又把手榴彈送了回去,而且一直滑到了底艙機器旁邊,緊接著轟的一聲,汽艇在蟒河裡像打擺子似的抖動起來。

  「趕快撤,我掩護你們。」

  「隊長你——」

  「快撤,到三河鎮去。」

  從這以後,他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精力,一會兒爬在岸上,一會兒鳧在水裡,一會兒混在敵人堆里,渾身也不知是血、是汗,還是水,和敵人糾纏著,橫直打誰都可以,都是敵人。

  最可笑的,在緊張的戰鬥中,竟有一個糊裡糊塗的偽軍,向他打聽:「游擊隊在哪個方向啊,弄得我不知朝哪打?」

  「我來告訴你吧!老弟。」他撲了過去,用惟一剩下的手榴彈敲昏了他,奪過他的機槍,在敵人叢里東南西北地射擊起來。

  可是沒過多大一會兒癮,子彈打光了,有四五個日本鬼子從霧裡摸索過來,他摔倒兩個以後,槍沒奪到手,實在圍困得無以脫身了,便拉出手榴彈的弦索。但那枚邊區造的手榴彈,沒有引爆,卻一邊跌在地上亂滾,一邊冒出大股濃煙。日本鬼子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以為於而龍放了毒氣彈,立刻卧倒在地,把戰鬥帽後邊的披巾,拉過來捂住鼻子。於而龍趁機衝出重圍,一溜煙往河岸滾著,半路上還絆倒了一個日本鬼子,被不客氣地罵了聲:「八格牙路!」於而龍槍里沒有子彈,只好挨罵了。等那個鬼子意識到是游擊隊,朝河裡開槍,於而龍早扎了個猛子,鑽到炸壞的汽艇底下。

  現在,雲消霧散,晨曦照在蟒河上,於而龍已經不能混水摸魚,而且他實在太累了,以致一隻手托住船底,臉仰出水面,只露出鼻尖,居然還打了個瞌睡,直到手一松,嗆了口水,才驚醒過來,短暫的休息,使他精神又健旺了。這會兒,敵人在兩岸發瘋似的搜查,必須設法離開此地,才是上策,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怎麼逃脫呢?

  於而龍,於而龍,這位滑鐵盧的拿破崙犯愁了。

  

  三河鎮到了。

  河畔坐著一個垂釣的老年人,神態安詳,在靜謐的氛圍里,在微明的薄霧中,彷彿一尊塑像,毫無聲息地坐著。於而龍把舢板輕輕繞過去,招呼著:「早哇,老人家!」

  「你也不晚。」一般地講,釣魚人最怕別人擾亂他的平靜。

  於而龍直是抱歉:「麻煩,向你打聽這鎮上的一個人。」

  他只顧手裡團捏著魚食,頭都不偏地問:「打聽誰吧?」

  「有位在陳庄划船攬客載貨的老遲大爺。」

  他慢吞吞地把臉仰起,注視地盯著於而龍,突然問了聲:「你趕情真是——」

  於而龍覺得他頭部僵硬的動作有點眼熟。

  「是你啊!隊長!」他激動地站起,想往前走,但一抬腳就是大河,他晃晃兩下,站住,伸出了手:「敢情是隊長啊!」

  「你是——」他看不清楚他的臉,一時認不出來。

  「支隊長,你劃近點兒,怕我咬你嗎?」

  「划過去,會攪亂你的滾鉤!」

  「不礙事,過來細看看。」

  於而龍謹慎地把舢板靠過去,一下就先看到那臉頰上相當明顯的瘢痕,從耳旁延伸到脖頸,像黑夜裡的閃電,把一切都給照亮了。

  游擊隊長顧不得一切地,從舢板跳到岸上,一把抓住他的手,猛烈地搖晃著:「你還活著——」雖然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於而龍不應該忘記的東西太多了,但是,頃刻之間,所有的細節,都纖毫分明地呈現在眼前……

  那個難忘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經過激烈的混戰以後,天色要比現在亮得多了。

  敵人處處搜查遍了,不知是誰獻媚地說:「於而龍是出了名的魚鷹,能在水底呆三天三夜,沒準貓在河裡。」

  於是,三五成群的敵人,在岸邊,葦叢,水草里尋找,向一切形跡可疑的現象開槍;汽艇上的鬼子,大皮鞋橐橐地響,也開始查看汽艇四周河裡的情況,蟒河水是那樣清澈,一個大活人是隱藏不住的。

  於而龍,你的戲快要收場了。

  就在他馬上陷入絕境的時候,從三河鎮方向駛來一條可以裝鮮活魚的小船。正是現在的釣魚人,坐在船上,慢悠悠地劃著。船艙里放著兩小籃白花花的雞蛋,和兩隻捆著的肥母雞,哦,那是相當有誘惑力的東西。

  兩岸的敵人,尤其是日本鬼子,都恨不能把雞和蛋搞到手,你叫過來查查,他叫過去問問,可誰也沒膽量沒收。因為大久保正在堤上威武地站著,毫無疑問,戰利品首先是屬於最高司令的。

  他一直划到汽艇旁邊,難道他有一雙慧目,隔那麼遠就發現於而龍潛伏在處境危殆的汽艇下?不,他根本不可能發覺,只是按照蘆花關照的,哪兒能貓住人,就往哪兒划過去。

  汽艇上的鬼子正忙著修理,一看雞和蛋,丟了手裡的活,圍了過來。他們要權威一點,向岸上的大久保隊長笑笑,把戰利品鉤到了艇上。

  「太君,太君……」他划船繞著汽艇走了一圈,向他們討還東西,有個鬼子給了兩槍托,算是付了報酬。要不是於而龍在水下晃晃船,發了個信號,他敢去找大久保告狀呢!

  於而龍早就放心了,幾根脆滑的蘆管從透氣的艙底穿出來,他連是誰派這條船來搭救他都明白。而且,可以肯定,蘆花已經把她在湖東搞起來的人民武裝,都運動到三河鎮了。

  現在,誰叫停船,這個划船人都不樂意了:「雞和蛋都讓太君給米西啦!」敵人一看艙里空空如也,毫無油水可撈,也只好放他走了。

  他們終於脫離了險境,又划了一程才停下船,俯身招呼於而龍:「支隊長,太平啦,出來吧!」

  於而龍鑽出水,望著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謝謝你呀!老鄉!」

  「謝謝指導員吧,她真有板有眼呀,白賠了雞和蛋,可賺回一個支隊長,划算,划算……」他高興得拍著巴掌大笑。

  但是,砰的一聲槍響,打斷了他們倆的笑聲。

  原來,他們的船儘管劃得夠遠,認為足夠安全了,但還是沒划出大久保那架蔡司望遠鏡的觀測距離之外。原諒漁民出身的游擊隊長吧,他那時剛剛懂得砍斷電話線,切掉敵人的聯繫,但對於光學、電學,以及其他科學技術,一竅不通,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

  所以他常常嘆息:「我是由於落後,屁股上挨過鞭子的。」

  現在,那些被愚弄過的追兵,發狂地追逐過來。

  「你快跑,支隊長。」

  「你要落到他們手裡的。」

  「他們能拿我怎麼的?一個老百姓,快走你的吧!」他把於而龍推下河,撥轉船頭,逆水而上,朝追來的敵人迎上去。

  於而龍怔怔地望著……

  在湖東,一個新區,普通群眾豁出命來救他,現在又勇敢地挺身出來保護他,生死不計,肝膽照人,於而龍不禁想問:蘆花,蘆花,你是怎樣贏得這些人的心的?

  他哪能撇下群眾徑顧自己逃命,那還叫什麼共產黨員?不,他掉回頭,頂著激流游回去。

  「快走吧!快走吧!」划船的人在攆他。

  於而龍也許真有點迂腐,誰都可以諒解,你比他們重要嘛!屁,他不這樣看,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命更值錢些,應該使別人付出犧牲,而保全自己。他是個感情太重的人,所以他不顧生死危險,終於還是游回來了。

  那條船被敵人攔截住了,於而龍連忙踅進岸邊的葦叢里。他聽見敵人追問自己的下落,撥開蘆葦,露出一點縫隙,只見那個可憐的三河鎮群眾,落入了一群野獸中間,拳打腳踢地被摧殘著。

  鬼子叫偽軍把船拖上河岸,以為於而龍還潛在水下,劈里啪啦地往河裡開槍,以致不少被打死的小魚從於而龍腿旁流過。

  大久保來了,手裡握住那望遠鏡,和顏悅色地問:「你把於而龍弄到哪邊去啦?」

  「太君,他像螞蟥叮在船上,一露頭,我就推他下河,趕緊來向皇軍報告。」

  「你的撒謊大大的,我看見你們兩個哈哈大笑。」

  於而龍在蘆葦叢里聽得根根頭髮都立了起來。

  「你看一看吧!」大久保把望遠鏡架在已被捆起的人臉前:「能逃掉我諸葛亮的神機妙算?」他還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儲備」票:「只要你幫我們找到於而龍的話——」

  「太君,太君,我怎麼能找到他?湖西的人都說,於而龍是紅鯉魚精變的,來了,咬咬鉤,又走了。」

  「你,狡猾得很。」

  「不敢,太君,我不敢。」

  有個偽軍在翻起的船底,找到了綁著的蘆管,就跑來狗顛屁股地巴結討好,大久保初時還不甚了了,但一旦翻譯官給他講清楚,馬上變臉,大發雷霆,拔出指揮刀來:「你石湖支隊的幹活。」

  「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他連忙掏出良民證,並且自豪地說:「我還是太君的情報員。」

  「於而龍哪邊的去了?」

  「我當真的不知道,對天發誓,太君!」

  「八格——」大久保舉起了指揮刀,朝挺身保衛於而龍的一個普通老百姓砍去。

  瞧得真切的於而龍,從蘆葦叢里跳將出來,雷鳴似的喝了聲:「住手——」

  大久保被驚天動地的吼聲嚇了一跳,刀只是從那個人的耳邊划過,留下了今天一道長長的發亮的瘢痕。

  他被敵人團團圍住,幾十支槍口都對準了他。

  大久保得意地大步走來,向他伸出了手,並且鄭重其事地說:「作為一個帝國軍人,很榮幸會見隊長閣下!」並且掏出了一張名片,於而龍記得好像是「久保」什麼「三津郎」,那大概是他的名字了。

  於而龍才不聽翻譯官的咬文嚼字,衝過去,抱住那個血流滿身,搖搖欲倒的,一個他不知道名姓的基本群眾,我們黨之所以有力量,正是紮根在這些中國的脊梁骨上。他用手托住那撕裂的下巴,儘力想止住血,但是,那鮮紅的、溫暖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於而龍的手上,又從指縫間,跌落到泥土裡,浸濕了母親也似的故鄉土地。

  他就這樣,落到了敵人的手裡。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第二章 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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