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巧的舢板順著水流滑進了塘河,於而龍就把槳掛起來,摸出雪茄,點燃了。那香馥的煙味,提起他的精神,可以有優裕的工夫,無需旁顧地集中想些什麼了。因為舢板像識途老馬一樣,順著塘河往三王莊駛去,往蘆花的墳墓處駛去,他用不著操心了。
塘河像一匹不甚馴順的快馬,急速地穿湖而過,形成一條奇特的湖中之河。他望著河湖之間那隱隱約約的分界線,怎麼也忘不了三十多年前,那個覺醒了的,但是偏執的蘆花,用那斬釘截鐵的語言說:
「要依我的性子,一個不饒,老的少的,統統殺光!」她從懷裡抽出磨得雪亮的柴刀,啪地拍在船艙底板上。
船艙里擠坐著的十幾位石湖首義者都嚇了一跳。
趙亮趕忙緩和空氣,笑著說:「蘆花,我們不是麻皮阿六,殺人綁票;我們是共產黨,黨是由政策管著的,可不能由著性子胡來。我們是去高門樓借槍抗日,不是去搞清算鬥爭。」
蘆花指著河湖之間的分水線,勸說著趙亮:「高門樓和咱們漁家船家,是兩股攪不到一塊去的水。老趙大哥,你要指望著他們哪,就好比指望著貓不吃腥,黃鼠狼對雞發善心一樣,等到石湖見底吧!」
等到石湖見底,是於而龍家鄉的一句諺語,意味著永無可能。
是不是太絕對了呢?於而龍後來並不贊同蘆花那種偏頗的觀點,僵直的態度,過分的警惕,和不必要的狹隘,他常為王緯宇辯護:「好好賴賴,考驗了好幾年么!」
蘆花搖頭。
「你總得有點什麼說道!」
她說:「二龍,我應許過趙亮的話,說到做到,至死不變;要我相信他,當做自己人,你死心吧,我下輩子都辦不到。」
於而龍始終無法說服他固執的妻子。
那一船石湖最早打起紅旗的漁民,馬上就要到三王莊了,趙亮在講明團結抗日的大道理以後,對蘆花說:「聽我的,蘆花,把你的柴刀,留在船上吧!」他知道她在大旗杆上被抽打的苦痛,在陳庄大街上被欺凌的屈辱,她的仇恨,也同石湖的底一樣深,一把刀捏在手裡,那會忍不住要往仇人脖子上砍去的。
她保證地說:「你放心,我不能殺他。」他,就是王緯宇,高門樓的二少爺,從北平回來的歷史系大學生,當時決定要把他爭取過來共同抗日。
「說話算話?」趙亮盯著她。
她然諾地點了點頭。
蘆花一輩子恪守她的諾言,一手指頭都不曾碰他,而且不止一次,在戰鬥中救過他的命;但始終對他冷冰冰地,從不講一句多餘的話。她和他之間,壁立著一道無形的牆,像塘河與石湖一樣,有著無法逾越的界限。
「蘆花,你叫人家怎麼放手工作?」
「我礙著他什麼了么?二龍。」
「知識分子,比較敏感,叫人家傷心的。」
蘆花聲音低沉下來:「你怎麼不問問我,我傷心不?」
游擊隊長現在清清楚楚地記起來了……
他的小小舢板變成了那種搖櫓的篷船,櫓聲咿呀地朝三王莊那棵銀杏樹駛去。艙里坐著十多個石湖上的起義者。其中有七八個是和於二龍一樣,都是幾個月前,被高門樓一張告示,永遠驅逐出境的三王莊人。他們,由於無家可歸,無親可投,所以報仇雪恨的心情要急切些。
別的村莊的參加者,此時此刻,心裡有點忐忑不安。——原諒他們吧!天生的英雄豪傑是書本上吹出來的,誰邁出決定性的一步,總會產生瞬間的遲疑。但於二龍性格火爆,他一般有話,肚裡是藏不住的,向趙亮埋怨:「悔不該帶他們來的,看吧,到上陣的時候,非屙一褲襠屎不可。」
「頭回拉了稀,二回就不屙了,共產黨從來不單槍匹馬打江山。」
船就要靠岸了,艙里的空氣益發緊張,說是膽怯,說是恐懼都不算過分。這是人類對於全然不知的事物,必定會產生的心理狀態,是絲毫不以為奇的。愛說實話的老林哥事後承認:「頭一回爬上三王莊的岸,那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說瞎話讓老天劈我,我直是哆嗦,直打飄,像喝多了綠豆燒似的……」但是,歷史潮流推涌著這幫漁花子走上舞台,退卻是不可能的了。
於二龍壓低嗓門鼓動著大夥:「別害怕,別怯場,高門樓那十幾個看家護院的,全是紙糊的燈籠,外邊光。咱們一對一,也能拼出個高低,要緊的是別泄氣。王經宇帶人帶船進省里去了,不會有人從陳庄來救他們,看他肥油簍子敢不乖乖交槍抗日!」
「可別小瞧那些個看家狗——」老林哥永遠是現實主義者:「一個個膀大腰圓,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還沒動手,先怯了三分。」
「是這麼個道理嗎!二龍,人家吃的是正經糧食,咱們咽的是谷糠野菜,人是鐵,飯是鋼啊!……」老林哥當事務長的才華,從最早創業時期就展現出來了。
於二龍後悔不如把他的小子石頭帶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比盡惦著肚皮的老子強。出發前,他爭著上船,央告著:「二叔,帶我去吧!」
「不行,動刀動槍,萬一有個失閃,誰顧得了你!」
「我保管不礙手礙腳。」
於二龍說不行,那是毫無轉圜餘地的,老林嫂捉住孩子的手:「小石頭,你別給二叔添亂去!」那孩子圓瞪著雙眼,一聲不吭地走了。
船靠了岸,石湖上的第一名女戰士先跳了上去。
「上,快!」她回頭招呼,這時,莊上的狗已汪汪地叫成一片。
那七八個堅定的三王莊人,被攆出村莊好久,一窩蜂地擁上岸來。
好像長年流浪在外鄉的遊子,儘管故土並無特別留戀之處,但一旦回鄉,照舊也會產生一些激動:「回來了,故鄉故土啊!」雖然故鄉板著面孔,並不歡迎。
老林哥蹣跚地爬上岸,跌跌撞撞,差點摔了一跤,招呼那些後悔跟隨的外村人:「還打什麼退堂鼓,跟著上吧!」於二龍一看那幾位穩坐不動,兩眼馬上冒了火。「強扭的瓜不甜,上杆子不是買賣,你們」趙亮在黑處捅了他一拳,才把那些難聽的話咽住,沒吐出口。
但是,誰也想不到,一條稚嫩的嗓子,從前艙板下喊出聲來:「他們不去,我去。」
「小石頭!」蘆花驚喜地叫著,從岸上扭回頭來。
「姑姑,等等我!」只見前艙的蓋板活動了,蟄伏在艙里的小石頭鑽了出來,一對漆亮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光。
老林哥直晃腦袋,他從來不會給孩子發脾氣:「又不是趕廟會,你湊什麼熱鬧?石頭!」
「我跟你們一塊干!」
「干?幹什麼呀?」趙亮笑著問。
他自然答覆不了,歪著腦袋想了會子:「就干你們乾的事,就是,就是,……對,就是打高門樓。」
「走吧,走吧!」趙亮就著孩子的話,回到船上,拉著那幾個遲疑的起義者:「站腳助威,壯壯聲勢,也是好的嗎!」他們被趙亮強拉硬拽地上了岸。
一行起義的奴隸,在三王莊沿湖長街上,朝高門樓走去,光腳板踩著石板路,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一九三七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夜晚,鄉親們被他們的腳步聲驚醒了。
「誰們?」這是三王莊的一句土話,誰的複數語式,書本上向來不見的。
漁花子敢挺直腰桿在莊上大搖大擺,在三王莊歷史上是破天荒的,多少年來保持著高門樓的一統局面,開始由他們幾個異端給破壞了。
「不是二龍嗎?啊!蘆花!還有好幾個被攆走的小夥子咧……」
整個村子在半夜裡被驚動起來,雞籠鴨欄也發出凄凄惶惶不安的動靜;高門樓馬上得到情報,來不及請示剛抽了大煙安睡的王敬堂,和不知去向的王緯宇,就在黑漆大門上,加上了一根笆斗粗的頂門杠,落下門閂里的消息,閉關自守,向陳庄呼救了。
漁民們的第一次出征,現在回想起來,於而龍覺得多少有點兒戲,要是高門樓稍微有點警惕,有他們以後表現出來的毒辣陰險,十幾個漁民,根本不堪一擊,甚至到不了高門樓的台階前,就被打跑了。大概作為革命與反革命兩個陣營的初次交鋒,都同樣地缺乏鬥爭經驗。只是通過長期對壘以後,才相互長了學問,摸到一些門徑。
高門樓沒敢應戰的主要原因,是被誇大了的敵情嚇倒了。傳話人說:「於二龍帶著一船人來了。」一船人,是個很難弄確切的數字概念,到底是多少?要是心毒手辣的王經宇在,他準會下令開槍,但現在那些看家護院的,都面面相覷。有的說應該動傢伙,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有的說可千萬別開火,你有槍,難保於二龍會空著手?咱們誰長兩個腦袋,犯不著賣命。
其實起義者手無寸鐵,多麼輕率冒失的進攻呀!
高門樓門前的兩隻石獅,虎視眈眈地瞪著不速之客,門裡的狗吠成一團,於二龍伸出拳頭,望了蘆花一眼,便用力地擂那黑漆大門。
「嘭,嘭,嘭……」
可以聽到裡面又頂上一根門杠,看樣子,肥油簍子已被驚醒,而且發了話,任憑敲門砸鎖,死活不開。等陳庄區公所派兵來了再說。
誰都知道,高門樓像中世紀的城堡,關上大門,不同人們來往,三年兩年照樣逍遙自在,有吃有喝不發愁的。人們至今還傳說一九三年,也就是民國十九年的特大洪水,高門樓開倉濟貧,施捨給災民們吃的那些發霉的陳倉爛米,那些哈喇長醭的腌魚臘肉,識得幾個字的鄉親,都被臘肉皮板上蓋著的辛亥,壬子等年號印章嚇呆了,細細推算一下,那該是民國初年的東西了。於二龍和那時剛剛漂泊來的蘆花,都有幸吃到過他們誕生以前的食品,真是口福不淺。可水退以後,為了感激高門樓的無量功德,他們曾經付出過多少無償勞動呵!
上帝——如果有的話,在給漁民們一個富饒豐盛的石湖同時,又給了一張高門樓吃人大嘴。人們在湖上遠遠看去,那黑漆大門,真像貪吃不厭的無底洞,所以石湖的水常滿,漁民的苦沒完。
「除非石湖見底!」人們抱怨自己永無出頭之日,痛恨無休無止的勒索盤剝,詛咒老天的不幸安排。然而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夏天,石湖水不那麼平穩了。看,於二龍,只不過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竟然也叉著腰站在高門樓前,盤算著該怎樣攻打進去。
他眼睛一亮,蘆花在暗裡立刻瞧出了那閃爍的光彩,以往他每回從湖底鑽出來,揮去滿頭的水,眼裡光燦燦地,準是摸到了一條大魚,現在,他肯定有了主意了。
王敬堂失算了,他那中過舉的祖先給他留下來一條禍根。在前清,誰家中得舉人,有資格立根旗杆,雖然已是民國,但旗杆仍舊是高門樓驕傲的象徵。如今,這無上光榮、威震石湖的旗杆,卻給於二龍造成突破的戰機。
他往豎立旗杆的石座一蹦,兩腿一挾旗杆,這個石湖上駛船掛帆的能手,在別人眼裡,似乎不大費勁,鬆快自如地往頂端攀去。
緊跟著他是一個矮小細弱的身影,像熱帶叢林里的猱猿那樣,輕捷地、如履平地的颼颼躥到於二龍身邊,圍著看熱鬧的鄉親,竟有忍不住為之喝彩的。
「叔!」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石頭!」在旗杆頂端,他摟住了這個才十歲的孩子,於二龍的心裡覺得熱烘烘地。「怕嗎?」
小石頭搖搖頭。
想起跟他一起跳進院子里去的孩子,於而龍的心又不能平靜了。
像流星一樣,稍露光華,瞬即消逝的小石頭,倘能活到今天,也該有五十歲了,可他,永遠以一個小石頭的孩子模樣,留在他媽媽的腦海里,留在游擊隊長叔叔的腦海里。
小石頭,小石頭……
他真想沖著石湖,呼喊最早同他一起戰鬥過的小夥伴。
……站在高門樓屋頂上的於二龍,喊了一聲:「跟著我,石頭!」說著朝天井裡跳了下去,他們倆,就像一塊投進狼群里的肉,那伙高門樓豢養的打手,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兩個膽敢冒犯尊嚴的臭漁花子。
「打,給我往死里打!」
他瞥見廊檐下站著一個瘦高挑兒,在發出號令,聲音不很響亮,但是口氣非常決斷,猶如鐵鎚砸在砧子上一樣短促有力。
於是打手像瘋了似的撲上來,於二龍和小石頭背抵背地同他們搏鬥廝打,一邊朝大門口接近。從天井到門廊,只是一步之遙,但是在比打手還凶的惡狗,比惡狗還野的打手重重包圍圈裡,想挪動一隻腳都萬分困難。於二龍急中生智,喊了一聲:「小石頭,你快鑽出去,我拉手榴彈跟他們王八蛋拼了。」
「二叔,你——」小石頭喊著。
「別管我,快。」他搡了孩子一把,然後假裝把手探進懷裡,這時候,除了幾條不懂人話的惡狗,繼續狺狺狂吠外,那些怕死惜命的奴才,豁拉一下往四處散開。於二龍跳出重圍,小石頭早躥到門邊,把兩根門杠拽倒,但他不懂得機關消息,那門閂怎麼也拉不開。
「過來一個把門打開,要不,咱們誰也別想好看。」
「是,是,你別拉弦,我們開,我們開!」
大門剛剛拉開一道縫,趙亮、蘆花和同志們就蜂擁地擠了進來,還有一些膽子大的莊上人,也跟在後面來湊熱鬧。
「反啦,反啦,你們幹什麼?半夜三更,來打擾老爺。」一個狗腿子,橫著槍大聲吆喝。
於二龍把他撥拉到一邊:「甭拿燒火棍嚇唬,要怕它就不登門了。」
「你們打算——」
「找王敬堂談點事。」
「老爺睡了。」
「睡了也不是死了,去把他叫起來。」
他剛轉身,於二龍和他們一群人也隨之而進,在一連三間裝著鑲花玻璃扇的大廳前,從來不敢進高門樓的窮苦漁民,竟指名道姓地大聲喊著:「王敬堂,你看看,是誰回來了?」
在高門樓里,直呼老爺大名,簡直如同觸犯天條,褻瀆神靈。
一個打著光腳的漁花子,竟敢踏在花廳的瓷磚上吆五喝六,那還了得。
王敬堂,石湖首戶,縣太尊都要卑讓三分的大人物,氣得發昏過去,吩咐兩邊的僕役:「給我掌嘴!」
但他話音尚未落地,於二龍一個箭步躥了進來,滿屋裡那些銅錫器皿,玻璃屏風,相框衣鏡,燈傘掛鐘所發出的光亮,使得在黑暗裡戰鬥了半天,氣還喘不均勻的年輕漁民怔了一會兒。然而,躺在藤榻上的王敬堂,使他定下神來。
「看誰掌誰的嘴,王敬堂!」
他一手揪住他的夏布汗3,把那攤肥肉從鴉片燈旁提起,足足有兩百多斤分量,他也不知從哪來的神力,王敬堂並不比打穀場上的石碌碡輕多少。
忽然,從屏風後邊閃出一個人來,瘦瘦的個子,高高的身挑,文質彬彬地說:「放下手來,有話慢講,用不著動武。」話說得慢吞吞地,但那是相當自信,帶有命令的口吻。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於而龍記得很清楚,熱得令人煩躁不安,悶得連腦殼都快迸裂。遠處,滾動著隆隆的,不絕於耳的低沉的雷鳴;近處,在高門樓院牆外面,一個婦女在凄厲地叫喊,那是媽媽為她的孩子叫魂:「……回家來吧,孩子,回來吧,聽見媽媽在叫你嗎?回來吧,孩子,快回來吧……」
是的,該回來啦,在這群奴隸的心胸里,作為一個真正的人,那種有著最起碼的尊嚴,能像人一樣生活的靈魂,應該回來啦!
王緯宇,穿著派力斯長衫,挽起的袖口,是雪白的杭紡褂子,戴著一副金絲克羅咪的眼鏡。於二龍打量了一眼,跟剛才在廊檐下發令往死打的那個人,有點相似,但又不盡相同。現在他不是那種無情狠毒的口吻,而是婉轉地說:「都是一個莊上的人,有什麼不能好好講的呢?」
於二龍把王敬堂扔了回去,虎生生地盯著王緯宇:「那好,咱們把話攤開,談談。」
王緯宇才不怯陣,一個漁花子再跳,最後,也得落在艙板上:「過去家父對列位有些處置失當之處,驅逐你們出了莊子,流落外鄉,受了幾天苦,委屈了眾人,從現在起,可以收回成命,大家回庄來安居樂業,不好嗎?」
那時於二龍胸無點墨,王緯宇的酸文假醋,並不完全聽懂,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回答著說:「用不著,腳長在自己腿上,我願意走就走,我願意來就來,那張屁告示不頂用的。」
「那麼列位光臨舍下的來意——」
「你是個讀書人,大學生,日本鬼子打到什麼地方,該比我們明白。今兒我們來,是來朝府上借槍打鬼子,保家鄉。」
「哦!借槍?」他驚詫地反問,這是他不曾料及的。
「說借是客氣,該是物歸原主。」
王緯宇笑了笑,他需要延宕一步,以便思謀對策:「這話我倒想請教請教。」
趙亮向前邁出一步:「就你們高門樓一個魚稅卡子,收了打魚人家多少自衛捐?」老林哥在人群里嘟噥:「我們從湖裡打上一條魚,這捐那稅,還能剩個啥,吮魚尾巴都沒份啦!」
王緯宇做出一副光棍模樣:「大家既有愛國熱忱,我們也應鼎力協助,只不過,槍支彈藥,一向由家兄經手,等他從省里辦事回來,咱們再議好不好?」
「少說廢話——」蘆花從人群里擠出來,逼近王緯宇:「你給大夥說個明白,借,還是不借?」
「大姐,我難道說過不借二字嗎?你,你——」他顯然不大願意正面接觸那火一般的眼光。「你,用不著發這大火。」
趙亮趁此機會向他宣傳了黨的抗日救國綱領,他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冷笑一聲:「共產黨的主張,鄙人略知一二,關於借槍的事,我可以替家兄做主,只要他回陳庄,我去把槍給列位取來,如何?」
於二龍一拍那紅木八仙桌,震得幾個茶碗都跳起來:「到時候就怕你做不了他的主,倒是他要做你的主呢!」
這句話實在戳王緯宇的肺管子,他臉一紅,但旋即鎮定下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槍支彈藥都在區公所,我拿什麼借呢?」
於二龍哼了一聲,指著那幾個持槍的家丁:「他們身上背的什麼?」
「那是我們家自己的。」王緯宇不以為然。
「我們就借它!」
王緯宇臉沉了下來:「咱們先禮後兵,我們已經答應你們,再要蠻不講理的話,我王緯宇也不是好欺侮的。」
於二龍大喝一聲:「下槍!」
王緯宇也吼了出來:「誰敢動一動,就開槍!」一眨眼間,花廳里的空氣緊張起來。
只見那位復仇之神蘆花,一個箭步跳到藤榻上,踢倒了煙燈,碰翻了煙槍,抽出那把亮晶晶的柴刀,像機槍點發似的,從她嘴裡迸出話來:「要槍,要命,你們挑吧!」
王敬堂一生養尊處優慣了,從來不曾被人這樣粗暴對待過,剛才經於二龍一抓一搡,氣還沒有喘勻,哪想到一個女人,一個他視為妖逆的下賤女人,竟然高踞在他的頭上。而且伸出來一隻腳,一隻女漁花子的腳,踩在自己身上,真是天大的晦氣,永遠也洗不凈的邪穢。他馬上想到可以辟邪的《太上感應篇》和《易經》,想叫傭人們趕緊找來。但一看那女人手裡明晃晃的兇器,和那一臉殺氣,他嚇壞了,連忙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叫了聲:「老二!」王緯宇咬咬牙,橫下心:「好吧,不能讓你們空手回去,給他們一桿槍——」他向那些看家護院的吩咐著。
「二先生,你可太大方啦!」於二龍嘿嘿冷笑。「我們不是朝你討飯來的,三文兩文就想把人打發走。你就痛快地發個話吧!讓他們乖乖地把槍交了,省得動手動腳麻煩。你別指望區公所保安隊會來搭救你們,他們都跟著你老哥串州逛府去啦,小快班也開走啦,餘下的蝦兵蟹將,慢騰騰地搖著船來,只怕日頭都老高了吧!」
王緯宇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漁花子,完全上不得台盤的鄉巴佬,一個根本看不在眼裡的微末之人,居然說出話來,句句落地有聲。再看那個眼睜睜要殺人的女人,他知道,她要一刀砍下去,手是決不會發抖的。於是,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手一揮,服了輸。啊,石湖上的奴隸,窮苦的漁花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武器。
愈離三王莊近,水面上的一切對於而龍來講,也愈加熟悉親切,東一片翠綠的蘆葦,他曾經撿過螺螄蚌蛤的,西一片青蔥的荷葉,他年年都要挖野生蓮藕充饑的。哦,遠方是連綿不斷的湖心島嶼,那是和敵人捉迷藏的戰場,近處是迷宮一樣的淺污土墩,卻是蘆花採擷野菜的場合。如今,這些墩子上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蔬,猛乍看去,類似鑲花嵌刻的什錦圖案,綻放的菜花,是鵝黃色的,稚嫩的苜蓿,是奼紫色的,肥厚的蔓菁,是碧藍色的,繁密的慈菇,是翠綠色的,呵,真是五彩繽紛,是那樣的賞心悅目。春天的大地,確實像善於梳妝的姑娘,懂得怎樣把自己打扮得更好看些。
他凝望著這些熟悉的場景,突然間,好像戲台上的機關布景迅速轉換似的,那個穿著派力斯長衫的王緯宇,變成了石湖支隊的一員,正全身蹲在碧綠的湖水裡,露出一個也學會頑皮嬉鬧的腦袋,給游擊隊員們講宋代蘇軾的一首絕句,那些只會打漁撈蝦的隊員,根本弄不懂什麼「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是個啥意思?
原來在剛剛結束的一場戰鬥中,他那支老套筒不知怎麼搞的炸了膛,總算幸運,他機靈地躲過這場災難,只是倒霉,褲子剮了幾個大窟窿。一般講,褲子有洞,在小腿部分,無傷大雅,大腿往上,任何部位都是見不得人的。那時的石湖支隊,是創業初期的艱苦歲月,滾來滾去一身皮,沒有替換衣服。王緯宇自不例外;他只得光屁股蹲在湖水裡,靠湖水替他遮醜,把衣服丟到岸上,央求游擊隊當時惟一的女性,給他縫補。他那金絲克羅咪眼鏡鏡架早斷了,也無法去配,只好用線繩拴在耳朵上,那樣子,是相當狼狽的。他也學會了罵大街:「媽的X,要不是老套筒炸膛,我還真體會不出蘇東坡詩的意境呢!」
蘆花停下針線來,問他:「怪誰?」
王緯宇不服氣地:「怪我嗎?這支老掉牙的步槍!」
蘆花說:「其實還是怪你,那是你們家的槍,就是你讓那些手下人交出來的槍。」
「是嗎?是嗎?」他不相信地說。
「你當時要說話算話,你哥回來把好槍拿來換,就不至於今天蹲在水裡當鴨子了。」
王緯宇放縱地大笑起來,笑聲在水面上震出碎細的波紋:「蘆花,蘆花,那回借槍,要是你手裡那把明晃晃的刀,在我死去的老頭子身上,哪怕划上一個小口子,出點血,那拿走的就不是幾支舊傢伙,而是十支嶄新的,沒開過膛的中正式,還有一挺蠟油封得好好的加拿大輕機槍,都在我老頭子那張藤榻下面擺著咧!……」
——想不到,我們,還有趙亮同志,到底叫他給騙住了,誰知道,王緯宇現在還騙我什麼呢?
驀地里,在迷宮般的湖中墩子間,不知在哪個角落,傳來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女性語音。
「是誰在划船呀?麻煩過來搭我兩步!」
於而龍陡然間想起石湖上關於水鬼的傳說,老年人總是告誡好奇的孩子,孤身一人在湖上的時候,千萬別去貿貿然答應別人的呼喊,因為水鬼會變化成個漂亮的姐兒,或者裝作受氣的委屈媳婦,來誘惑,來狐魅,使人失足落水淹死,然後水鬼就可以找個替身脫生。於而龍自然不相信鬼神,但習慣養成了他不愛答應,而是把舢板繞了幾個彎,才找到喊叫搭船的女客。
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雖然她站在密密的桑林里,新葉如拳,尚未張開,所以清清楚楚透過枝條看到她的背影,那套合體的服裝,可著腰肢,顯得娉娉婷婷的樣子,一下子標明了她是誰,原來是昨天下午的老相識了。她正踮起腳尋找聽不見槳聲的小船,直到於而龍輕輕咳了一聲,招呼著她:「上船吧,姑娘!」才驚了一跳地車轉身來。
她先喊了一聲「老大爺」,穿過桑林,雙手撥開那些枝條,忍不住自己撲哧笑了,什麼老大爺,鼎鼎大名的游擊隊長,一個她拿不準該是怎樣對待的人:「哦,是你——」
在金黃色的朝曦映照下,於而龍仔細地端詳著那張迷人的臉,有一點野性的魅力,洋溢著青春的熱情。於而龍越來越覺得在哪裡曾經認識過她似的,而絕不是昨天下午。
「又見面了!」
她臉上的表情在迅速地變換著:高興,欣喜,詫異,驚愕,呆愣,最後,又很快回復到昨天下午分手時,那種淡淡的,外交辭令中的「友好」面容。她笑了笑,露出一嘴整齊的明燦燦的牙,從那豐滿的嘴唇里,吐出幾個敬謝不敏的詞,使於而龍驚訝。
「謝謝你,我用不著了。」
她下到湖灘,把在水裡泡著的一些測試儀器撈起來,打算往迴繞原路走了。
簡直奇怪,分明躲著自己,於而龍也實在捉摸不出她是個什麼性格?「怎麼?怕我吃了你?」
激將法起了作用,她站住了,用一種怨恨的眼光瞟著他:「你以為我怕嗎?好,那就麻煩你,送我到那邊的墩子上去。」
她上來舢板,便把臉別了過去,看對面那奼紫嫣紅開滿豌豆花的土墩,一路上誰也不想說話,只聽槳聲乃,水聲汩汩。於而龍想著她是誰?我怎麼覺得眼熟?然而,腦海是空白的,任什麼也找尋不出來。可是,也就算是奇怪了,就連這姑娘那一頭漆黑烏亮,密緻秀麗的頭髮,絲毫不亞於他那畫家女兒的動人長發,也好像應該能從記憶里找出點蛛絲馬跡的,但是,想不出任何印象來。
一直快到她的目的地,才回過臉來問:「你這是要去三王莊的?」
「當然啦!」
「看得出你是個不大肯罷休的人!」
「什麼意思?」於而龍一驚,難道這個女孩子有一雙慧眼能穿透人心?
她微微一笑:「隨便說說,我看你這兩天沒完沒了地在湖上划船,大概總想幹些什麼吧?」她那怪秀媚的兩眼盯著他,眉毛挑了起來,似乎像把鑽子,想鑽透他的內心奧秘,那眼神既有疑慮,也有探索,而且有著許多想說的話。然而她咬住嘴唇,用那多少是玩世不恭的神態,來控制自己激動的心靈。
於而龍自然不會把來意告訴她的,便說:「今天,昨天,我也在湖面上碰見你,看起來,你夠辛苦的。」
她低沉地說:「能不付出一些代價嗎?」
「我是喜歡魚的,和它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看到你這樣為魚奔走,想盡辦法來挽救,真叫人欽佩——」
「不是挽救魚,而是挽救自己,支隊長!」
於而龍聽愣了,以為她是開玩笑,然而她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簡直無法相信,猶如小娃娃學說成年人的語言似的,她會說出如此沉重的話:「真有意思!」他把舢板靠上了墩子。
她向他審慎地一笑,並不那麼輕鬆地說:「一點也不誇張,我是在贖罪!」說著,跳上了墩子,頭也不回地,裊裊娜娜地,朝那繁花似錦的早豌豆田裡走過去。
一個年輕魅人的姑娘,有什麼罪可贖的呢?於而龍不由得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