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一聲不很禮貌的招呼,打斷了於而龍的遐想,回過頭來,發現了一雙刺人的眼睛不算友好地打量著他。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經常參加勞動的農村幹部,陽光會給他們的膚色,塗上一層較濃重的色彩。這位白白凈凈的工作人員,從那開始膨脹凸出的肚皮,和立著眼睛看人的神態,表明了一種權勢的威嚴。而且從那把他搬來的賣飯票姑娘的臉上,已經清楚地標明來者的身份了。據說要判別某人的級別、工資、職務,只消看一看四周趨之若鶩的女性,就可瞭若指掌,而且不會有多大誤差。
「幹什麼的?」那人用審問盲流的腔調單刀直入地問。
「旅行家!」於而龍自己也納悶,怎麼把那個姑娘賜給他的稱號搬出來,她能使用這樣一個奇特的詞,一定有個聰明的、見過世面的腦袋瓜吧?
感謝他身上那套挺括神氣的中山服吧!還是十年前最後一次出國時定做的。那個被不咸不淡的旅行家三個字激惱了的幹部,正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領,被那細膩的高級毛料震懾住了,手在空中畫了個問號。
「什麼旅行家,拿出證件我瞧。」他為自己的虛怯而感到屈辱,聲嚴色厲地喝問,調門很有點「專政」味道了。
於而龍攤了攤手,表示遺憾,實在是無法彌補的漏洞,而且確實屬於自己的疏忽。
「夠了!」一個拿不出證件的旅行家,像在海關官員面前繳不出護照的遊客一樣,就有走私犯的嫌疑了,他對於而龍不容置辯地說:「跟我到辦公室去!」
「幹嗎?」
「談談。」
糟糕!於而龍心想:一頓教誨是免不了的啦!他覺得實在無可奈何。如今喜歡誨人不倦的老師未免太多,寫過一個劇本,發表兩篇小說,居然大言不慚地談論創作經驗,有的人沾沾自喜,甚至連老婆的功績也要捎上一筆。魯迅答《北斗》社問,才那麼幾條,可這些老師們倒好像著有《戰爭與和平》或者《人間喜劇》等等巨作似的,也不嫌臉紅和肉麻。看來這胖子饒不了他,於是向訓導者建議:「就在井台邊簡單談談不行嗎?」心裡卻在反抗:紙張緊張,篇幅有限,你那些屁不放,死不了人的。
「不方便吧?」他一向在三王莊說了算數的,便不準反駁地答覆。
「沒有什麼不可公開的。」
於而龍怎麼能離開井台呢?那裡曾躺過一個被土匪殘酷殺害的孩子呵!記憶像苦澀的海水把他淹沒,那是母親的淚水。凄慘的哭聲還在耳邊響著,那是母親的控訴,血和淚交織著在震撼游擊隊長的心啊!
於而龍誠摯地喚了一聲:「同志,你聽我說——」
「誰是你的同志?」他瞪了一眼。
於而龍苦笑著,正如當年高歌用一雙穿草鞋的腳表示革命一樣,這位幹部得把嘴上的陣線分清,就好像被來歷不明的人喊一聲同志,就有成為對方同夥的危險,這種革命的純凈是多麼形式主義啊!殊不知有些「同志」比敵人更壞,年輕人,也許你不信,但是井台上那孩子的屍體使於而龍明白了這一點。
「好吧!我不稱呼你同志,但是,我想請教,在這個井台上,憑弔一位最早為石湖獻出生命的小同志,總是該允許的吧!」
「你少給我掉槍花!」
「你說什麼?」
「馬上跟我走,少廢話!」他狠狠地拉住於而龍的手。
於而龍有些慍怒地問:「假如你路過你親人的墳前,能不站住腳看上一眼么?」他甩開了那個幹部。
這個被激怒的人,一把抓緊:「你不要胡扯淡!」
於而龍使勁掙脫了他:「年輕人,你爹媽就教育你用這樣的語言,來同老年人講話嗎?」
那幹部惱羞成怒,尤其在那位小家碧玉面前,更是有失體面,於是啪地一拳,直衝於而龍而去。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游擊隊長認為不回答也實在太不客氣了。
他橫起胳膊,格開了對手捅過來的相當厲害的右長拳,看來,那是一個受過擒拿格鬥訓練,習慣以拳頭代替政策的人,而且半點羞恥之心都沒有,對付一個老頭子,竟用這樣辣手的拳腳。於而龍一使勁,把他摔到一邊去。
於而龍雖然六十齣頭,雙鬢斑白,並且患有冠心病,但他筋肉間還保存有張帆使舵的力氣,那靈活敏捷的勁頭,並不亞於這位肚子變得沉甸甸的年輕幹部,他三閃兩躲,使對手撲了好幾個空。最後,狡猾的於而龍把他引到花壇旁,井台邊,那塊濕漉漉的長滿青苔的地方,虛晃了一拳,那人踉蹌了兩步,沒踩穩,摔了個四腳朝天。他氣急敗壞地喊叫:「別讓壞人跑掉,綁住他。」
他站在那裡:「放心,我決不會跑掉!」
這種沉著的笑,和不打算逃跑的鎮定神態,使得那些飯館裡的人員,不敢執行「綁住他」的命令。於而龍侃侃地發表著評論:「你們以為好人壞人,像國產電影一樣,一眼就讓你看出來?正因為有這樣的觀眾,他們才問心無愧地生產出三流四流影片。」他走近那個摔痛屁股的幹部,伸出手去,攙扶他站起,心裡思忖:「我和王緯宇相處了四十年,直到今天,才算初步有個認識,還談不到徹底;何況咱倆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呢?」於是客氣地說:「好吧,我忘帶證件,那也該允許我找一個證明人吧?」
他粗暴地問:「誰?」
於而龍本想列舉老林嫂、水生、老安、老遲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名字,但是一看對方臉上凶悻的氣色,多少有些惡作劇地報了一下他頂頭上司的官銜:「你不信,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你們縣委的王書記嘛!」
一提王書記,整個庭院里的氣氛,變得輕鬆多了,再不那麼劍拔弩張了。花朵是那樣鮮艷,枝葉是那樣繁茂,抬頭望天,連天色都藍得那麼可愛,飛得很高的叫天子,也唱得格外的優美動聽。
什麼時候,人們心靈深處的這種劣根性才能清除啊?
於而龍的性格是有點怪,不那麼隨和,剛才讓他去,他不去。現在,他倒樂意跟隨那個幹部,像個嫌疑犯似的,在三王莊的街道上大搖大擺。平靜的漁村好像頭一回碰上熱鬧的場面,一串人,在追逐圍看這個外鄉人。
「賣假藥的。」有人在他身後悄聲地介紹。
「當場在飯鋪里給逮住了。」有人在證實著。
他想也許曾經向服務員討了杯水,吃了一片長效硝酸甘油的原故,要不,對於花草的興趣而誤解配什麼中藥?他笑了,由於一張證明的疏忽,而成了當場拿獲的假郎中。
終於來到了辦公室,無需介紹,於而龍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當年高門樓的花廳。那些彩色玻璃鑲嵌起來的扇,歷經戰火,還保留著一點殘存的遺迹。他記得,當年曾經是金碧輝煌過一陣的,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看上去,粗俗不堪,一點吸引力都不存在了。
那個幹部多少是半信半疑地,並不十分理他,於而龍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摸出雪茄,悠然自得地抽著。這使那個幹部皺眉頭,在等電話的空隙,琢磨著這位像主人一樣抽煙的旅行家,或許真是有板眼的大傢伙,要不就是個熟練的騙子手。竟敢打縣委書記的牌子來嚇人,沒準還能搬出地委一把手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正當王惠平額頭沁出汗珠,四處尋找失蹤的游擊隊長,下落不明的時候,三王莊打來的電話,像是給落水的人,扔過來的一個救生圈。因為特地從專區來看望老戰友的江海,正坐在他面前,並且用深含責備的眼光看著他說:「你看你是怎麼搞的嘛?」
其他幾位縣級領導人也都覺得很抱歉。
老鹽工說:「我就惟王惠平是問,你們不負任何責任。」
「……什麼?有個人認識我,要我證明?誰?」
於而龍聽得出電話里傳來的王惠平著急的聲調。
「……你問一問,他姓什麼?可能是支隊長吧?該死,怎麼我才給公社黨委打電話問過,說是沒見,我估計他會去三王莊。」
「老同志,您貴姓?」那個幹部捂住聽筒詢問。他一聽到那怪耳熟的三個字,從旅行家嘴裡吐出來,立刻舌頭好像僵得不那麼好使地向王惠平彙報:「是他。他就是——」
但王惠平比他更著急,截住他的話:「你對支隊長講,請他無論如何等一等,地委江書記看他來,我馬上派遊艇去接……不,不,我和江書記到三王莊!」
「什麼?地委江書記?——」但對方把電話掛了。
於而龍站起來:「同志,我可以走了吧?」
現在,他的臉上完全堆滿了笑,映著紅紅綠綠的光彩,簡直像一篇甜得流蜜的頌詩,趕緊搬過一張藤椅給他換坐,還從抽屜里取出好茶葉,沏了一杯茶端給他:「支隊長,支隊長,我們都是只聽說你的名字,沒見過你的面,所以——」他笑得很自然,「請你等一下,縣委王書記,還有地委江書記,馬上就到——」
江海,濱海支隊的老戰友啦!
他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初那頓小宴的回憶里去了……
那晚,當烤鴨削得只剩下骨架,那位師傅端走去燒湯,服務員也退出房間的時候,路大姐笑著對周浩講:「看起來,二龍好久不打仗,槍丟得太生了,連一點預感都覺不出。」
周浩莞爾一笑:「按理說,戰士嘛,對於金鼓殺伐之音總該敏感些。」
一家人都被老兩口的話給攪糊塗了,尤其是於而龍,如墜五里霧中,瞪著春風滿面的「將軍」。
周浩笑吟吟地要來解釋疑團了:「好,我來講一講,為什麼我第二次想喝酒?二龍,你不要鼓起眼睛看我。」他晃一晃茅台酒的瓶子,知道酒不算太多了,向大夥說:「咱們約法三章:第一,不許再添酒,第二,不許喧嘩,第三,聽見了只當沒聽見。好——」
正當「將軍」用筷子蘸著酒在盤子里要寫什麼的時候,門外傳來了王緯宇的朗朗笑聲,那個女服務員引他進屋,在他身後,就是幾乎認不出來的江海,要不是有王緯宇,准以為他是找錯門的就餐者。
「不速之客!」王緯宇把他推到席前。
短小精幹的老鹽工,一手捉住「將軍」,一手握住於而龍,半天,足足有半支煙的工夫,笑著、握著,呵呵地笑著,緊緊地握著……
周浩嘆息這個變化實在太大的老部下:「小江,你怎麼搞的嘛?」
「還小江呢!」他抓搔著頭頂上不多的全白短髮。
「活見鬼,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將軍」直是搖頭。
「大自然的規律,世界上沒有長生不老的人嘛!」
王緯宇是烤鴨店的常客,業務經理都聞訊前來應酬,還獻殷勤地向他推薦:「王老,有熊掌呢!欣賞嗎?」
「冰箱貨吧?又騙我!」
「保證新鮮。」
「好吧,嘗嘗看。」
「其他吶?」
「你斟酌辦吧!」
「老規矩?」
「自然,還要豐盛些。」
於是,小小的宴會重新開始,王緯宇好像理所當然地成了主人。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於而龍雖久不與他同席,但估計他又該吵吵嚷嚷,不會寂寞的了,不過,有「將軍」在座,他可能會感到一些拘束,會有所收斂吧?但看他泰然自若的樣子,便明白了,如今「將軍」是偏殿上供奉著的散仙,已經沒有多少香火,王緯宇是不會把過去的縱隊司令員再放在眼裡了。
但他記得「將軍」有限的酒量,便要了一瓶連日本國前首相都喝過的那種甜酒;他有幸參加那次國宴,而且是前座,並拍了電視片。乖乖,那得意之色,滿座側目。他便以那一臉榮光,給周浩滿滿斟上一杯,顯得相當體貼的樣子:「請——」
王緯宇然後舉起酒杯,祝酒詞像剛打開瓶塞的香檳酒一樣涌了出來,雖然是些泡沫和二氧化碳,但相當有聲有色:「啊!真是難得的一次聚會,兩個支隊的頭頭,再加上我們的老上級,即使在根據地,這樣的機會也不多,還有一直搞保衛鋤奸工作的路大姐,還有謝醫生。哦,蓮蓮,你不要嫉妒,雖然沒有提到你,但你生母卻是我始終不能忘懷的人呢!(他朝江海眼)認出來了么?她是誰?——好,舉起杯,為了不平常的會見,為了那難忘的歲月;據說日本現在很盛行一種懷舊文學,緬懷他們光榮的過去。我們不講那些,因為我們屬於新的社會力量,主要是展望未來——」
於而龍插進來:「你題外的話是不是可以省略一些,運動辦主任(老徐只是讓他抓一抓部里的政工組,官銜是於而龍自己杜撰的)!好久沒跟你一塊喝酒了,還等著和你幹上一大杯咧!」
「好,咱們為『將軍』,為大姐的健康,為老江,為你,死不回頭的水牛,為若萍和蓮蓮的幸福、歡樂、愉快、開心,來,干!」王緯宇把酒杯碰得丁當山響,然後一飲而盡,接著又讓於蓮給大家斟滿。
於而龍估計該唱友誼之歌了,果然不錯,還來不及從容吃些什麼,正在飛黃騰達的人物,又把杯子舉起:「蓮蓮,先給你打個招呼,這會你還得例外,因為在座的除了你,都是聞過火藥味的老兵,而且都在一個戰壕里滾爬過,所以今天在醫院裡巧遇老江,喚起了我的戰鬥中的感情,無論如何要聚一聚,哪怕招惹一場是非呢!」
「不必這麼害怕,在座不會有人打小報告的。」
「你他媽的總是言不及義。」王緯宇笑著罵於而龍。
於而龍心裡說:「要不是『將軍』、老江,我非給你來個下不了台,你完全可以退席,免得我們玷污你。說實在的,你一擾亂,弄得『將軍』想說些什麼,也給打斷了。」
「總之,為了我們在石湖的友誼——」王緯宇把酒杯伸到席中。
「將軍」笑了:「怕不合時宜吧,這種題目!」
王緯宇豎起一隻手指頭:「我們是私下的、非正式的,而且不涉及到當前政治,純粹是字面上、最狹義解釋的友情,為這個友情干一杯!」
路大姐也樂了:「為加上『但書』的友情,為戰戰兢兢的友情而乾杯,真有趣!」
江海感慨萬千地說:「沒想到還能活著碰到你們,我早就來了,不敢去找你們,連戰戰兢兢都不夠。要不是醫院下逐客令,正遇上老王,只好來生來世同你們乾杯了。」
周浩提議:「喝酒吧!」
江海顯然不理解「將軍」的讓他多喝酒、少傷感的好意,拿起杯子,突然冒出一句:「蓮蓮,看見了你,就像看到了蘆花同志。真的,原諒我吧,我沒能保護住她……」
於而龍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望了一眼比自己要憔悴得多的老頭,也許他又想起以往的過錯?為了那批支援的薯干,強令蘆花給濱海送槍支彈藥作為交換,而負了傷,感到自己的責任吧?但是江海緊接著說下去的話,就更令人不解了。
他酒喝得猛了些,嗆咳起來,也許他一生吸進了過多的海風和飛揚的鹽粉塵,以致肺部懷疑生了不治之症,才轉院治療的。他離席咳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謝若萍關切地問:「好些了嗎?」
「謝謝你,大夫!」
「看樣子你夠痛苦的。」
他長嘆了一聲:「蛖,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或者死者,都是嚴峻考驗的年代啊……」他回到席上,又對於而龍抱歉地說:「無能為力啊,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太渺小了!」
於而龍思索:他究竟實際在指些什麼呢?
吃完了滑膩的熊掌、魚翅以後,那位經理進來告訴王緯宇,有他的電話。周浩關照他的秘書去付款,但經理看著王緯宇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笑著告訴說:「他已經付了。」
「胡鬧,這個王緯宇——」周浩直搖頭。
王緯宇三步並作兩步回來,便問:「怎麼樣?《紅樓夢》里有句話,叫做『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將軍』,咱們該酒闌人散了吧!」
「好的,天也不早了!」周浩站起來,大家陸續跟著他下樓,走出餐廳,車已經停在門前。
王緯宇抱歉地:「老江,你擠『將軍』的車吧,我還要趕到報社去一趟,誰知夏嵐有些什麼事?偏要我馬上去。」
他剛要鑽進那輛淺茶色的「上海」車,周浩似乎是開玩笑,似乎是當真地說:「明天晚上,於而龍擺宴請客,你可來啊!」
於而龍愣住了,謝若萍和於蓮也不懂地笑了。
「好的好的。」王緯宇滿口答應,連忙問:「哪一家餐廳?」
周浩說:「讓他請我們吃西餐吧!」
於而龍對「將軍」的好興緻,簡直覺得奇怪,王緯宇在一言為定的爽朗笑聲里,坐車走了,很快消失在巍巍的城樓黑影里。那平坦的馬路上,隨著疾馳而去的汽車,捲起一陣最早飄零的落葉,一葉落而知秋至,可不是么?季節開始變換了。
「將軍」的「紅旗」車裡塞得滿滿的,周浩同江海交談,詢問著省地兩級一些老同志、老部下的情況,好像都流年不利地有那麼一段共同的遭遇。於而龍沒有細聽,只是滿腹疑團地在汽車裡想來想去,「將軍」究竟要講些什麼?為什麼糊裡糊塗做明晚的東道主?一直到家,及至躺倒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合眼。他如今是稍一興奮,就要失眠了。
也許「將軍」找到了兒子,像傳奇故事一樣,骨肉離散多年以後重新團聚?許多悲歡離合的藝術作品,賺了人們潺潺般淚水,不正是從這些動人心弦的地方,震撼人們的靈魂嘛!但是路大姐,在衝破包圍圈殺出來的時候,什麼憑證,什麼紀念物都未曾給割捨了的孩子留下來。因為孩子剛出世,正好是皖南事變發生的日子,孩子身上有些什麼標記也顧不得注意,哪怕一塊硃砂痣呢?藝術家們設計出了多少情節啊,一面重圓的鏡子,一件媽媽繡的肚兜,一顆長在眉心的痦子,甚至一封血淚斑斑的書信。而必須馬上殺出血海去的路大姐,和坐在書桌前編劇本的作家不同,她首先是戰士,然後才是母親。因此,直到今天,除去不變的刀豆山這個地名外,什麼線索都消逝了。即使這個孩子有幸還活著,也沒法相認了。劇本是編的,生活卻不是那麼隨心所欲的。他們老兩口即使是找到了兒子的話,也沒有理由讓別人做東。於而龍想:也許和自身有什麼關連?但也無須他越俎代庖發出請柬呀?難道是有關菱菱的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他腦袋都脹疼了,想不出所以然。
「不錯,我也是失去兒子的人,可我的兒子是被他們奪走的,明明活著,可也不許相認啊……」
謝若萍也幫著思索,但琢磨不出老兩口究竟為什麼!
於是他又調轉頭來想江海的話(失眠的人總是這樣千頭萬緒地折磨自己),怎麼叫做沒有保護好?怎麼叫做對於生者和死者都艱難的年代?……活見鬼,他越想越煩躁,輾轉反側,更無一點睡意。
「你今晚上酒喝多了點!」打毛衣的謝若萍說。
於而龍記得謝若萍從那一天,開始給女兒織毛衣的,至今快半年了,好像不見什麼進展。難怪,從去年十月以來,誰能捺得下心來,坐在那裡一針一針打毛活呢?她坐在床頭小沙發里,開始給這件毛衣起頭。同時埋怨著老頭子不善於控制自己,不該和王緯宇乾杯。
於而龍披衣坐起,問道:「老江突然講起蘆花,為什麼?」
「也許因為見到蓮蓮,她長得太像她媽了。」
「他幹嗎講沒有保護住?」
謝若萍想得和他一樣,也是那回運槍的事:「那有什麼奇怪的,都是到了向上帝懺悔的年齡了。」
「胡說八道——」
「一般講,上了年歲,人的心腸變得軟些。」
於而龍被他老伴的真知灼見逗得哈哈大笑:「依我看,有的人越老越歹毒,因為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對所有活著的人都恨!」
「存在著這種變態心理,大多數還是老了要善良些。江海也許後悔不該逼著我們運槍。」
「是他的過錯嗎?好像是黨的決議。」
「決議有時也有個人的影子,他是主要負責人。」
「我們誰都不是聖賢。」
「蘆花那回挨一槍卻是因為他。」女人總是比較記仇的,事隔三十多年,謝若萍說起來,還帶有忿激之情,因為她也是當事人嘛!
「儘管他後悔,我也並不原諒他。」
「算了,算了,他日子過得不比我們輕鬆。」
謝若萍又同情那個病人了:「江海頭髮連一根黑的都找不到了。」
於而龍嘆息:「我們都曾經伍子胥過昭關來著,一點也不奇怪。」
也許因為夜靜,他們聽得清清楚楚,樓外院子里,王緯宇的車子剛剛回來,從汽車喇叭聲斷定,似乎並不止一輛。他想:肯定是王緯宇從通天的夏嵐那兒,得來了什麼「新精神」,又要對那些班底,進行「不過夜」的傳達了。
謝若萍識相地擰滅了床頭燈,拉開窗帘,窗外,月光如水,靜靜地照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菊花上。她回過頭來,朝那雪茄煙頭的火光說:「明天,該是閏八月的十五啦!」
老頭子沉默著,煙頭一亮一滅,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也許——」她自己先笑出聲了:「閏八月過去了,就會好起來了……」
於而龍仍舊不作任何反應。
可是在他們斜對面的那棟樓房裡,在那用菲律賓楊木做的牆圍,日本進口的纓珞式水晶吊燈,新疆的和田地毯,和一幅放得特大的廬山仙人洞照片裝飾起來的客廳里,那幾位尊貴的客人,像辛伯達第一次航海的故事那樣,想不到他們賴以寄命的小島子,卻原來是一條大魚的背脊,而且倒霉的是這條魚開始下沉了。在汪洋大海里,無法不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和緊張,那種幻滅感,那種巨浪沒頂感,那種來不及應變的倉皇失措感,在一陣陣侵襲著人們的心。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秋天的夜晚,心裡會是這樣地冷,可這間屋子是裝有空氣調節器的,永遠保持著十九點五度的恆溫。然而他們還是冷得要命。
那座落地的大自鳴鐘,正在有節律地沉靜地響著,似乎在撫慰著那幾位暴發戶的心,細細聽去,那大鐘好像在說:「別急,別急,別急……」想竭力使他們安靜下來,但是它的努力白費了:他們仍舊坐立不安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會的吧?」不知誰喃喃自語。
人總是能自我安慰,寬解那緊張得過度的神經,即使在無望的情況下,也不會失去幻想的能力。也許一切都是假的,也許又出現了新的轉機,也許說不定是一場虛驚,也許……
他媽的,咖啡壺又空了。
還是王緯宇有恃無恐:「弟兄們,千萬不能押孤丁!帆使八面風。你這條船才能得心應手地航行!」他心裡想著,一面給他的朋友們,燒第四壺德國風味的咖啡。不知為什麼,他聯想起那終於覆滅的第三帝國。這時候,院子里的公雞開始報曉了。
按照迷信的說法,只要雄雞引吭高啼,一切鬼魂的活動就停止了。於是最初的一線曙光降臨大地,人們蘇醒了。
於而龍56中聽到有人在「剝剝」地敲門,失眠的人就是這樣,很難睡著,卻很容易醒來,才敲了一兩下,便驚醒了,正詫異是誰會這麼老早來驚動他們。對面床上的謝若萍也支起了胳膊,輕聲問:「聽見了么?」
他看了看錶,才四點多,披起衣服,趿拉著拖鞋,準備去開門。
「又出了什麼事?」謝若萍擔憂地按住那顆杌隉不安的心。自從兒子的悲劇發生以後,做媽媽的對於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面目生疏的客人,總是懷有一種驚恐的感覺,害怕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到頭上的災禍。
於而龍雖然笑話過她越來越經不得事的可憐膽量:「虧你還打過仗,上過火線!」然而自己,對於清晨四點鐘的敲門聲,也不免心頭有點忐忑,他從套間走到外屋,順便了一眼斜對面的樓下,那幾輛汽車剛要開走,王緯宇站在門口,向車裡的客人揮手。
他立刻閃過一個想法,乖乖隆的冬,文件夠長的,竟傳達了一個整夜。接著,他又領悟到敲門聲很可能和這些人搞了一個通宵,有些什麼關聯?於是他快步走出外屋,在過道里問了一聲:「誰?」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驚,心裡想:她又怎麼啦?這麼早?難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發生了那種可怕而又可惡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憑她那把隨身攜帶的刀,是無法從那個卑污的乘人之危的惡棍手裡逃脫。那一天也是這麼早來敲門的,莫非又有什麼不幸?
一個長得出眾的姑娘,美貌對於她,猶如象牙對於大象本身一樣,倒成了遭災惹禍的根源。
於而龍又想到,她是持有門鑰匙的,那麼大門鑰匙呢?不幸的預感在襲擾著他的心。
他打開了門。
哦,他登時覺得眼前一亮……
柳娟,這個窈窕嫵媚的舞蹈演員,這個秀麗魅人的年輕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樣喜氣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於而龍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驚人的美,像綻開的稚菊那樣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樣容光煥發,更像一枚閃亮的寶石,發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個地震後的清晨,淚和憤,羞和怒,成為多麼顯明的對比啊!
她欣喜地撲了過來,也許那個留過學的畫家,經常毫無顧忌地親她爸爸的緣故,也許她實在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懷抱里,把臉貼在於而龍那霜白的鬢頰上。
她在於而龍耳邊說:「我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麼事啊?娟娟!」
謝若萍站在客廳門口問了一聲,柳娟又轉而撲到她的身上,緊緊摟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親著、貼著,一面吻,一面說:「他們完了!」
於而龍其實聽清,但又懷疑沒聽清地追問了一句:「娟娟,你說什麼?『他們完了!』」
因為在這間客廳里,在屬於家庭的私下談話里,「他們」是誰?我們是誰?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鬆開了謝若萍,但謝若萍仍舊摟住那個細細的腰肢,洋溢著素馨花香的姑娘,彷彿一鬆開,她就會沒影,那句話也會不翼而飛似的。她注視著那張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聽著她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他們完了,徹底的完了……」緊接著她源源本本地把聽來的消息講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雞在喔喔地啼著,報告黎明的到來,他們全家也好像頭一次特別注意到,在黎明時刻,竟有如此眾多的報曉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呼應唱和,一個有生趣的日子,就是從那時開始了。
不知什麼時候,謝若萍從被窩裡把畫家拖了來,又要柳娟從頭至尾地複述一遍,大夫的記性真好,還給興奮的演員補充:「……娟娟,你忘了說,那個臭婆娘的頭套也掉了,滿地打滾,像個死不要臉的潑婦一樣……」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個女人,菱菱的畫,就是我給他出主意的。對,那也不頂用,誰也救不了她,就這樣,完蛋啦……」她又接著不憚其煩地講下去,講得有聲有色,繪景繪情。於而龍自然明白,有些細節未必都是真實的,而是攙進去人民自己的想像和創造。正如杭州西湖岳王墳前,那對殘害忠良的鐵鑄奸臣一樣,千百年來,人民把憤恨唾棄在他們的頭上,而且還把万俟7錯當做秦檜共同作惡的妻子。有什麼辦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有權利愛,正如初春那滿城白花所表達出來的感情一樣。他們也有權利恨,就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是怎樣痛快地泄憤說:「完啦!他們徹底的完蛋了!」恨,同樣也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感情。
他們全家誰也不曾懷疑,倘若不是王緯宇的打擾,昨天晚上,就會享受到這種額手相慶的歡樂了。「將軍」不是用筷子蘸著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盤子里,寫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嗎?
兩個年輕女性緊緊抱在一起,在客廳里轉著、跳著、飛舞著,於蓮一面輕聲地喊著「烏拉」,一面望著牆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畫,高興地說:「菱菱該放回來了,那個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黨人該回家了……」
於而龍看著柳娟的臉頰上,一連串的淚珠滴落在於蓮的裸露著的肩頭上,好像傳染似的,謝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濕了。畫家站住,驚奇地問:「你們怎麼啦?」
舞蹈演員向謝若萍走去,第一次沒有稱呼她阿姨,而是發自心底地叫了一聲:「媽媽……」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懷裡哭了。
只有天明以後才體會到夜是多麼黑暗哪!我們都經歷了一段苦痛的歲月,那是用血和淚寫的日子啊!
於而龍準備去進行照例的鍛煉了,走出門前,關照他老伴:「別忘了今天晚上我做東,你最好先聯繫一下。」
那天晚間的西餐,令人非常遺憾,就是最喜歡湊熱鬧,最能活躍氣氛,最會喧賓奪主,而且酒量最豪的王緯宇,居然爽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