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而龍兩眼一陣發黑,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可眼前的現實,使他想起江海所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嚴峻考驗的年頭啊!三十年來一直在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他精神上的憑藉和寄託,剎那間,嘩啦一聲全坍了下來。甚至連個廢墟都不曾留下,那樣的話,或許還能遺留一點足可憑弔的斷磚殘瓦。現在,什麼都沒了,像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一樣,古怪地失蹤了。
他想起一個夢,一個蘆花的夢,一個他從來也不相信的夢。哦,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漆黑的世界,從來也不曾這樣黑過,黑得可怕,黑得恐怖。好像在這個世界裡,從來也不存在過光亮似的,或者,起碼在夢中人的記憶里,早就消失了光亮的概念。她覺得她醒了——她說得確切不移,但於而龍不那麼深信,因為夢境和現實有時會驚異的相似,難解難分。確實也是如此,現實中的怪誕不亞於夢境;而夢境里的剎那悲歡,在現實中會一再重現。於是他說:「沒準是你夢魘著了!」蘆花搖搖頭:「不,我醒了!」好吧,也許她醒了,生活里有這種可能,在黑夜裡,明明醒著,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實際上和睡著也無啥大的差別。於是她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腳步聲,朝她住著的那座草棚走來,「誰?」她立刻警覺地問著自己的心。
那是石湖支隊差一點點就在石湖上站不住腳的困難時刻。所有應該離開支隊,無法再堅持下去的隊員,都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手段,離開這一支初創的革命隊伍。只有一個人,他是完全屬於那種應該離開的人,但他偏偏沒有走。難道是他?蘆花思忖著。
他終於也要開小差了。
然而,他圍著她的草棚轉悠是為了什麼呢?腳步聲很輕很輕,是想來殺害她呢,還是打算來姦汙她呢?那時,她是支隊惟一的女戰士,也許他在離開以前,給支隊一點報復。那是他完全做得出來的,而且他分明知道,她恨他,從來不給他一絲笑臉。現在,她被惡性瘧疾纏得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失去了任何抵抗的力量,於是她大聲地叫喊起來。一會兒,腳步聲消失了。
「絕不是夢!二龍!」她對偵察回隊的於二龍說。
「你在發燒,腦門子都燙手,好好躺下,別說胡話!」
她用虛脫衰弱的聲音說:「他沒開小差嗎?」
「你說是誰?」
那燒得通紅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疑雲。
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裡,是什麼都可以強姦殺害得的,甚至人心民意;那些崇高的理想,神聖的意志,美好的願望,幸福的嚮往,都曾經被踩在泥土裡,受到踐踏和蹂躪。因此,於而龍對眼前出現的這種情況,也就雖然心傷而並不奇怪了,於是不再想那個夢。現在在他眼前,原來埋葬蘆花的地方,如今是一條寬闊平坦,塗著黑色油渣的公路,順著湖濱,延伸到望不見盡頭的遠方。
江海給他介紹,這是他和地委一些老幹部,十年前當小工,親自修過的公路:「不僅可以通往縣城,通往省會,還通往首都呢!」如果真是那樣,於而龍想:蘆花,在你化為泥土,為後代修鋪的公路,倒多少像精神上的紐帶,把我們連結在一起呢!
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當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抬著離開石湖的時候,或許是王緯宇的有意安排,要不,就是抬擔架的長生和鐵柱的好意,故意多繞幾步遠,來到那棵高大挺拔,亭亭如蓋的銀杏樹下,向蘆花的墳塋告別。
於而龍記得那時,新墳上也才只有幾支纖細的、弱不禁風的枯草,在寒風裡瑟縮。
墳不大,矮趴趴的,墓石也平平常常,不那麼突出,只是那殷紅的顏色,使人聯想到血,石碑上的五角星,好似死者明亮的眸子,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彩。其他,再也找不到什麼特殊之點。這是當時游擊隊員的心意,也非常符合那個女指導員的性格。好像眾人還費了好大口舌,才制止住王緯宇代理隊長,打算大搞大弄的做法。他要搞一座陵墓,還要修一座紀念碑。這個曾經親手拆毀過自己親爹墳塋的王緯宇,以人們不可理解的積極性,向支部建議,向骨幹遊說:「蘆花的血不能白流,我們總要讓她在這世上留下些東西。死者的遺願,生者的責任,我們活著的人惟一能盡到的心意,也就是這些了。」
一個共產黨員,活著的時候,生活在群眾中間,死了以後,也應該普普通通,平平常常。隊員們,尤其是那些老同志,都這樣說。因為他們深知蘆花的心意,她絕不會同意自己和眾人不一樣的,於是王緯宇的主張才算告寢。其實,歷史就是這樣的,碑石是樹立在人民的心靈中的。
哦,那是一個多麼寒冷的冬天啊!
「歇會腳吧,長生!」老林哥招呼著。
王緯宇咬著嘴唇,那種他們家族特有的嘴角皺紋,深陷地摳了進去,默默地先在新墳旁邊站住了。
大部分戀戀不捨的戰士和支隊幹部,早被於而龍擋了回去,因為他從那些朝夕相處了快十年的戰友臉上,看見的並不是送別,而是送葬的沉重心情,心裡無論如何不是那麼愉快的。於是他揮手叫他們停步,王緯宇也幫助勸說著大夥:「同志們,別遠送了,支隊長到醫院去取出彈片,就會歸隊的。」
(這塊從大腿股骨里取出來的霰榴彈片,一直保存在謝若萍身邊,那時,她還是個見習醫生。)
「早點回來呀!支隊長!」
「給我們寫信來……」
「什麼時候回隊,告訴一聲,我們去接你。」
儘管人們嘴上講,但誰都不相信,因為他從黑斑鳩島上活著回來,大腿腫得比腰還粗,再蒙受蘆花犧牲的打擊,死裡逃生,親人陣亡,身上還殘存著彈片,能否再經得起複雜的大手術?能活下來就是萬幸,反正戰場上是沒有他的事了。
那些無聲的語言,他從人們臉上看得出來,不僅他們,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像斷了翅膀的雁,永遠退出戰鬥序列了。然而,戰爭之神並不曾把他拋棄,他在馬背上又度過幾年征戰生涯,一直到王爺墳為止。而他們,那些石湖子弟兵,絕大部分倒早早地離開了人寰。
王緯宇、老林哥,還有幾個同志,一直隨船送到三王莊,尤其是站在新墳旁邊的王緯宇,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感情——躺在擔架上的於而龍看出來是惜別之情,彷彿有著無限心事。
當時,他理解王緯宇的心情,大概是肩頭上壓著扁擔時的沉重感,已經沒有精力顧到其他了。更多的倒是對於工作的憂慮之心,隊伍要升級,改成正規部隊建制,人員要擴充,準備去解放縣城,還極有可能離開本鄉本土,開赴到外線去作戰。
「都撇給你了,老王,一攤子百八十口人,許許多多的家務事,統統給你留下來了。」於而龍敢賭咒,是半點幸災樂禍之心都不抱地講出來的,因為他正是於而龍向陽明竭力推薦的人選。一九四七年戰爭朝外線擴展,那年頭各處都需要人手,幹部奇缺,就像猛然間長大的身材,衣服鞋襪頓時嫌小了,現做現縫也來不及。一個小小的石湖支隊,實際上也就是縣大隊罷了,要準備擴成一個團的建制,需要多少人手啊!那時江海已經改編完畢,進入山東解放區了。因此,陽明政委讓他死心,自己想辦法物色人才,培養幹部,上級只能抽走幹部,而絕不會再派幹部來的。就這樣,他向領導建議,由王緯宇代理隊長職務。
但他替王緯宇擔心,因為支隊的基本骨幹,多半是老同志,蘆花的影響還是深的。雖然蘆花犧牲以後,他的組織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那封血寫的入黨申請書總算沒有白費),但「七月十五」的論點像幽靈一樣,在背後議論,所以大家並不十分相信於而龍的推薦是絕對的正確。因此,可能使他開展工作,感到扎手。而且還有點對他歉疚之處,因為他一年內連續負傷,精力實在不逮,隊伍不曾整理得那麼乾淨利落就交給他,像一隻箍得不緊的木桶,有些稀里嘩啦,很覺得過意不去。
他記得他們當時手握得多麼緊呵!可以肯定,王緯宇是非常激動的,至今還能記起,清清楚楚地記起,印象特別深刻地記起來,站在蘆花墳旁的這位兩頰凹陷、鬢髮如刺的二先生,手是冰涼冰涼的,而且在不安地顫抖。
——我想我還不至於說錯(雖然他必然要矢口否認),那時,我們這位參加革命的大學生,剛剛度過了他生命史上的一個最嚴重的關頭。還記得他在獲悉胡宗南侵佔延安的消息時,在有些解放區重新落到國民黨手裡時,在我們石湖支隊又一次瀕臨困難境地時;也正是他那位令兄向他招手,要他採取離心攻勢時。哦,他真有過一陣飯吃得不香,覺睡得不實的難熬難忍的日子。
但是,在蘆花犧牲以後,他告別石湖的時候,王緯宇已經像患了一場傷寒病似的逐步復元,眼睛不再那麼無神失魄的樣子。真的,於而龍把心底里的祝福,通過那緊握的手向他表達出來。
「再見吧!好好乾吧!緯宇同志,你雖說是個新黨員,可是三八式的老同志啦!等著聽你的戰鬥捷報!」
他腦袋垂得很低,似乎在打量著墳頭上那棵衰微的枯草,看得那樣專心致志,以至於而龍懷疑他是不是在聽自己講話,或者他的確對未來的日子感到惶恐。那時候,游擊隊長躺在擔架上,望著他;雖說,彼此之間有過隔膜,有過掛礙,甚至還有過不愉快。但於而龍是個直性漢子,事情過去了,也就煙消雲散。這一會兒,倒真是毫不見外地赤誠相待,多麼希望他能夠勝任愉快地挑起隊長這副說來不輕的擔子啊……
然而,十年前那一場風暴掀起來,於而龍被關在九平方米大小的優待室里隔離反省、接受批鬥,棍棒交加、觸及靈魂的時候,王緯宇終於亮相結合登上前台,如願以償地來辦交接,於而龍再不是石湖那時的衷心祝福了,而懷著一種陰暗歹毒的心理,著實地「恭喜」了一番。
「祝賀你終於瓜代,完成了歷史階梯的必然一步!」雖說是民辦的業餘監牢,獄吏和囚徒之間的關係,也是等級森嚴的,所以他沒有把手伸給這位革命幹部,以免「玷污」了他。
「得啦老兄……」他知道於而龍並無半點誠意,但又不願同他頂嘴,一個心情舒暢,乾運亨通的紅人,是不會斤斤計較走背字的朋友,所發出來的牢騷的。
於而龍向同屋的難友,那位動力學造詣極高的反動權威發問:「密斯特廖,你見過買彩票中了頭獎的人,臉上那副高興模樣嗎?」廖思源採取不介入的姿態,正襟危坐,緘默不語。
王緯宇撲哧笑出聲來,他覺得這個人有著不可理解的頑固,寧可自討苦吃,也決不讓步。哪怕只是口頭上暫時的服軟,他也決不肯干。這種可笑的愚直,除了激怒那些眼中布滿血絲的打手,有什麼用呢?他覺得應該勸導兩句:「二龍,順時應勢,是做人的一條基本準則,聰明人都這樣活過來的。你本來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要早聽我的勸告的話——」
「三千年為一劫,那迴風雪之夜的賜教么?」於而龍早就敬謝不敏了。
王緯宇轉向那位落魄的總工程師,他那頭頂上還依稀留下「小將」們給他剃過陰陽頭的痕迹,很像兩壟緊挨的莊稼地。一壟肥水充足,趕上節氣,麥苗長得茁壯,齊刷刷的一片;另一壟小苗才鑽出土,連地皮都沒遮住,不過,終於還是長了起來,屈辱既不能使頭髮降服,那也不會永遠叫人抬不起頭。「一味固執有什麼用呢?廖總,你說是不是?需要剛的時候就硬,需要柔的時候就軟,或者是剛柔並濟,軟硬兼施,而他,一條道走到黑,怪誰?」
廖思源保持中立,闔著眼,像參禪似的盤腿打坐。
其實有什麼好交接的呢?除了挨斗的權利之外,一切都被「奪」走了。哦!原來是來討那外國專家使用過的,大寫字檯上的幾把鑰匙。
「我已經早就交給了小狄!」
王緯宇說:「但是,那位清高的,效忠於你的女性,一定堅持非要你寫個條子,她才肯交——」
「哦!……」於而龍不禁感嘆系之,心裡念叨:我的忠實的小狄,使他們嫉妒了。愚不可及的姑娘啊!俗話說得好,孩子都死了,還在乎一把乾草嗎?
當於而龍關在優待室里閉門思過的時期,他的家砉拉一下解體了。謝若萍編進醫療隊,到祁連山南麓的荒塬上給牧民治病去了,連看老伴一眼的權利都不能獲准,只好忍住淚水登程出發。列車西去,可她的臉卻總是向東,擔心她丈夫身上的「棒瘡」,什麼時候才能結痂?恩愛夫妻,十指連心,即使到了那荒漠的高原,也常常一個人佇立東望愴然涕下。於蓮和高歌那伙革命家吵了一架,來同她爸爸告別,奔赴雲夢澤國去種那矮稈早稻。而且據說一輩子要在向陽湖畔落戶,終老斯鄉,因為學到老改造到老嘛!可她,還有不如意的婚姻糾纏著,本不想當著爸爸的面哭的,他的心還嫌揉搓得不碎么?然而,自此一別以後,她還能向誰流淚呢?叫了一聲「爸爸」,熱淚如雨,抱住傷痕纍纍的於而龍嗚嗚地大哭。當時廖思源毫無表情地看著,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兒子於菱在攆出四合院不久,就被肖奎帶到部隊當兵去了。於蓮抬起淚花花的臉,望著她父親,問道:「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於而龍撫摸著他女兒的長髮,不禁嘆息:「自然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相信歷史會永遠顛倒過來寫。」
就在這艱難的日子裡,可全虧了小狄在照應他,他怎麼也想不到原先認為是嬌里嬌氣的秘書,卻有著這樣倔強剛直的性格。那些流言蜚語,對一個沒有結婚的年輕姑娘來說,就不是一般的諷刺譏笑。那些無聊的傢伙,以他們自己卑鄙齷齪的精神狀態,來編造一個又一個謠言,把小狄描繪成一個不要臉的女人。然而她頂住種種難堪的屈辱,一張大字報不寫,一句揭發的話不講,而且理直氣壯地來優待室看望他。
「以後你可不要再來這裡看我了!」
小狄說:「坐牢總得有探監的呀!現在,只有我,是你惟一的親人啦!」這話她不僅僅對於而龍說,對誰都不隱諱。
這個瓷雕似晶瑩的高傲姑娘,昂著頭,眼皮抬也不抬地通過那些持刀弄槍的崗哨,每禮拜光臨一次這如今統稱之為牛棚的小屋子,給於而龍送來換洗衣服,而且還替他經管著不多的生活費,為他買一些日用品和必不可少的雪茄。
「捲毛青鬃馬」,第一個衝上台把於而龍拉下馬的女工,成了全廠的名旦,曾經指著小狄罵過:「不要臉的賤貨,真是舊情不忘啊!」
小狄站住,臉白得像一張紙,但仍舊文靜地告訴她:「你說得半點也不錯,是舊情不忘。我可以坦率地,用最明白的語言告訴你,我確實愛他,但是我更尊敬他,這一點,怕你未必能理解的。」「捲毛青鬃馬」放縱地大笑,毫無羞恥地劈開兩腿,拍拍自己的褲襠:「別裝假正經啦,小姐,誰不明白嗎?」
無論怎樣冷嘲熱諷,甚至逼迫劃清界限,仍舊每禮拜來一次,久而久之,看守的人漸漸鬆懈了,於是她用俄語同於而龍交談,用英語和廖思源聊天。「多麼忠貞的女孩子啊!」那位學術權威衷心讚美著。只要她來,總給優待室里留下一股科隆香水的芬芳。
「好吧!我讓小狄把鑰匙交給你!」
於而龍一邊寫便條,一邊想著王緯宇上任後的情景,估計他決不會輕鬆愉快的,幾千人的偌大工廠,可不比當年的石湖支隊,即使那百把個弟兄,也是在他的帶領指揮下,全部把生命斷送在樊城戰鬥中。那麼這座工廠在他手裡,會不會像斷了箍的木桶,嘩啦一下全散架呢?
只好由歷史來判斷了,而終歸會有這一天。
「你們也別遠送了,老王!」於而龍躺在擔架上,有氣無力地朝他們揮手。
「好!等著你!」王緯宇說。
「我會回來同你一起乾的。」他仰望著那活像老人的鵲山,使他觸景生情,想起在石湖沙洲上度過的,蘆花生命史上的最後歲月,於是向通訊員說:「長生,扶我一把!」
鐵柱,老林哥的二小子,他和長生負責抬於而龍到後方醫院治療去,他剛正式參軍不久,是老林嫂讓游擊隊長把孩子帶走的。負有特別使命的鐵柱抗議:「二叔,謝醫生講,你只能躺著。」
老林哥笑了,好心腸的事務長體貼到他的心境,和長生把擔架抬著,往那塊殷紅色的墓碑靠攏了些。無非是一種世俗的想法,給親人的墳頭添把土吧!此去經年累月,還不知何時再來掃墓!
三十年後,在清明節的時候回來了。
於而龍想些什麼呢?「蘆花,我的蘆花呀!連你的墳墓都找不到了,你甚至比抬擔架的兩個年輕人都不如。鐵柱的墓碑豎立在朝鮮定州西海岸的山丘上;而長生,還有那匹『的盧』,是埋在面向黃河的陵園裡,可你,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呢?……」
他不知拿他手裡的鮮花怎麼辦了?
江海挽住他的胳膊,強拉著他走回來:「我記得對你說過的,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考驗的年代呵!」
「那麼你應該告訴我,她的下落!」
「你不會忘記,我請求你們原諒過,我沒有能夠保護好她。」
「老江,請你講得不要那樣抽象好嗎?」於而龍懇求著他。
江海望著鐵一般堅硬的漢子,他那剛毅的臉上,顯出準備承受任何不幸消息的神色,似乎在講:「把你去年難以講出來的話,統統地倒出來吧!我神經不會脆弱得受不住的……」
但是江海看看周圍異樣沉默的人,便把舌邊的話,強咽了回去。難道十年來,他心靈上受到的傷痛還少么?幹嗎再給他增添苦惱和悲哀呢?於是他向老戰友建議:「走吧,到我那兒去。」
「我哪兒也不去。」
「幹嗎?」
「在石湖找到回答。」於而龍堅定地說,並把那個花籃捧到他的面前:「要不然,我拿它們怎麼辦?」
是啊!半點可以憑弔的遺迹都找不到了,難道花籃總讓於而龍在手裡端著么?
所有在場的人,對於游擊隊長和蘆花之間的關係,誰也比不上江海理解得更深,他幾乎等於親眼目睹全部過程。那時濱海和石湖還同屬一個地下的中心縣委,並未分家。他記得當時是多麼不理解,也不支持那個追求革命和真理,也追求愛情和幸福的蘆花呀!她是怎樣大膽勇敢地作出自己的決定,衝破了世俗的觀念,擺脫了不成文的婚約束縛,和現在端著花籃的人結合。那是一個痛苦的割捨,無論對於蘆花,對於他們哥兒倆,都曾有過一段困難的日子啊!尤其是於大龍悲慘的犧牲,加重了他們結合的陰影,但有什麼好責怪蘆花的呢?
人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追求真理一樣,是誰也不能剝奪的神聖權利;愛情和憐憫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難道蘆花就該聽受命運的擺布才算好么?
蘆花的一生是短促的,像流星一樣,在空間一掠而過,然而她的生命、愛情、戰鬥,以至於犧牲,像流星似發出了強烈的光輝。大凡一個人生前有人愛的同時,必然也會有人恨。死後,愛和恨的分野就會更加鮮明,肯定是愛之彌深,恨之彌切了。要不然,該不會落到連放一捧鮮花的地方都沒有。
「走,江海!」
「哪兒去?」
「沼澤地。」他尋找他那個小舢板,打算走了。
「你發瘋了嗎?想陷在裡面出不來嗎?」
「那好,不攀你。忙你的貴幹去吧,地委書記同志!」
「你這個人哪——」江海了解他的脾氣,而且「將軍」在電話里囑咐過不要袖手旁觀,於是他萌出了一個主意,捉住於而龍的手:「走吧!二龍,我們到天上去!」
「幹什麼?」
「看你的沼澤地去呀!」他拉著於而龍,向停落著直升飛機的大草坪走去,心想:那樣,這籃鮮花就好辦了。
「我要腳踏實地地去看、去回憶!」
「照樣,在天上更能一覽無餘。」江海強拉著他走了。
告別了鄉親,告別了故鄉,直升飛機載著兩位游擊隊長,離開了波光瀲灧的漁村,向遼闊的藍天里飛去。
「蘆花,蘆花,我回來得實在太晚了……」於而龍那緊捏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了對座的江海膝頭上。這時,飛機已經升得很高了,冷風從機身罅隙里鑽進來,吹得心裡直發涼。「真是應了老伴的話。」於而龍琢磨,「難道不是這樣嗎?失望加上失望,撲空接著撲空,使自己高興的事情不多,引起憂傷的因素倒不少。」他搖了搖頭,對江海說,「我不相信我會陷在沼澤地里出不來,它總有邊,總有沿,總有走出頭的一天。」
「不要激動,二龍!打起精神來,我們的貴體,我們的高齡,還有他們——指著那些忙碌的機上人員——年輕人的未來,都不允許再糟蹋自己。聽我告訴你,她的墳墓、棺木、屍骸、骨殖,以及那塊石碑,都到哪裡去了。你不是要看這塊沼澤地嗎?很好,話就得從遠處講起來,不過,你一定要耐住你的性子……」
江海的沉穩性格可是出名的。
機艙里堆滿了藥粉,這種撲滅早生蝗蝻的六六六粉,是相當刺鼻的,嗆人的,然而它卻可以消滅一場災禍。但是人類並無什麼有效辦法,來肅清兩條腿的早生蝗蝻,以致他們羽化以後,鋪天蓋地,釀成巨災浩劫。「是得從遠處講起,過錯並不是一天早晨突然發生的,而是昨天,前天,許久許久以前就種下惡果了。」
「說得對啊,二龍,那天西餐席上,小謝講起蘆花運槍負傷的故事,還記得嗎?」江海問他,然後沉思地說,「要想徹底了解一個人多困難哪!來,咱們一塊來回憶——」
「得扯那麼遙遠么?」於而龍現在需要證實,不想推理。
「不然講不清楚。」他俯瞰著機身下的大地,說著:「看見了吧!石湖落到後邊去了,前面就是縣城,再往遠看,該是濱海,認出來了吧?當年蘆花就通過運糧河,把槍支彈藥送到我們那兒去的。如今是密密麻麻的防風林帶,河,看不見啦!」
「你在給我繞什麼彎子?」於而龍問。
「還記得你夫人怎麼指責我的嗎?」
「哦!你居然會往心裡去?」
「哈……」他笑了:「歷史有時是一筆糊塗賬,正確的永遠正確,而替罪羊則不能得到原諒……」
那天在餐桌上,由於「將軍」規定了話題,加上勞辛要寫《女游擊隊員》那首長詩,纏著謝若萍,非要她講講蘆花在望海樓和王經宇交鋒的過程。
謝若萍笑了:「我講不成問題,只怕有人不樂意聽呢!」
江海看看她:「我不是頭回站在被告席里,十年,鍛鍊出來了。」
「那好,我來說一說……
「不知道你們同意不同意我的觀點,有的人,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了啦,誰也不再惦念他,甚至還竭力把他忘卻;但有的人,雖然永遠離開了人間,可似乎覺得他還在我們身邊,同我們一起生活、戰鬥,參與到我們的歡樂或者痛苦中來,息息相關。心裡總存在著逝者的形影,而且奇怪的是,他不是強賴在你心目里的,也不是非讓你記住他不可,不,而是你自己特別珍惜那惟恐愈來愈淡的形象,所以就深深銘刻在心裡。蘆花正是這樣一位雖死猶生的親人,她離開我們快三十年了,我想她現在肯定和我們一樣高興喜歡,說不定像『將軍』和路大姐那樣要喝上一盅。
「我們許多同學都是差不多先後參加支隊的,男同學都通過封鎖線到湖西了,可能因為我是個女同志,留在了湖東。是的,我們一個個都是蘆花動員走上革命道路的。
「她對我要格外關照些,雖然她對小隊其他同志也都不差,但我感覺到她好像把我和肖奎——那個快嘴丫頭,看得更親切些。有些機密,有些心事,並不迴避我們,因為小隊只有三個女同志,而且總是住在一起,像姐姐似的關心著我們。
「一九四四年的秋天,蘆花去濱海開了個會,因為那時我們跨區活動,似乎接受著雙重領導。是不是啊?老江!也就在那次會上,作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決定,要我們把繳獲的一批武器轉移到濱海堅壁起來。
「我至今也不相信,那樣一個不信邪的蘆花,明知道是錯事,為什麼不站出來反對?難道她真的相信那些假情況?笑話,我們在城裡的地下工作同志,怎麼從未反映過一點?是我負責聯繫的呀!
「『不就是那點點白薯干,江海就獅子大開口啦!』」
江海停住刀叉,怔住了。
「蘆花批評了肖奎,叫她沉住氣,別瞎說。
「我也勸說指導員:『大姐,辦不到的,等於給敵人白送,還是老辦法好,細水慢流,通過咱們的聯絡渠道轉運過去。』
「『來不及啦,鬼子很快就要秋季大掃蕩了!』
「『濱海的情報可靠嗎?』
「我們吃過麻痹大意、毫不在乎的苦頭,但過度警惕、神經過敏,也使我們上了不少當。不適當地誇大敵情,弄得草木皆兵,疑神見鬼,也壞了不少事。」
「將軍」插話說:「不奇怪,杯弓蛇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戰爭年代,或許還可原諒。」
「不過——」勞辛說,「現在已經成了整個社會的心理狀態,真可悲——」
「詩人,要罰你酒啦,出題啦!今晚只談過去——」周浩又掉臉朝發愣的江海說:「吃啊,幹嗎按兵不動?若萍說你兩句,看緊張的。」
江海嘆了口氣:「『將軍』,這是斷不清的官司!」
謝若萍接著講下去:「老江,你別誤會我是和你算賬,也可以統統不記在你的名下,但話總是要讓人講的嗎!……不但蘆花相信敵人要來奪槍,湖西,也被送糧去的王緯宇給宣傳得動了心,特地派老林嫂通過封鎖線,送來了一道緊急命令。
「老林嫂來,就意味著非常重要和緊急,看樣子好容易弄到手的一塊肥肉,濱海不費吹灰之力搞走了。想不到蘆花看完命令臉都白了,要我們設法把槍支彈藥送到濱海去。
「喝!像一點水滴進滾油鍋,大夥都炸了。
「原來,連送出去都思想不通,並不僅僅是本位主義。好,現在不但給,還要我們送,好像我們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的神仙。
難道王經宇聽我們調動?他沒投降日本鬼子以前,就打主意搶過這批軍火,向顧祝同、韓德勤邀功,現在成了漢奸,不正是給大久保的見面禮么?
「肖奎恃著她是指導員的小鬼,天不怕,地不怕,對老江嚷過。——記得不,老江,有一回你來我們駐地,商量接送軍火的具體辦法。那肖奎沖著你鼻子:『你們沒本事自己繳獲,有臉朝人家討,討還罷了,叫花子要飯嫌餿,得我們送上門,豈有此理!』沒忘了吧?隊長同志!」
江海說:「真抱歉,大夫,記不大起來了,我有腦震蕩後遺症!許多該忘的東西忘不了,許多該記的東西記不住。」
「怎麼得的,江伯伯?」
「還用得著問嗎?畫家,跟你爸一樣,能從『小將』手裡活過來,就算命大,別打岔,讓你媽講下去吧!」
「蘆花犯愁了,硬打硬拼硬沖么?我們幾十個人,孤注一擲?從敵人眼皮底下混過去?誰也不會隱身法。她怎麼能睡得著呢?翻來覆去,後來索性坐起來靠牆思索。
「『睡會兒吧,大姐!』我勸她。
「『你放心睡吧,一會兒我替你崗!』
「『不,你累了一天。』白天把已經堅壁好的軍火重新從埋藏的村子裡起出來,準備集中朝濱海運去。蛖!荒謬的決定啊!我們就是這樣自己整自己,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像發神經地一會兒這麼變,一會兒又那麼變,消耗時間,浪費精力。我們用了多大工夫才把那些軍火分散堅壁起來的呀!老百姓都拿命替我們保管著的呀!
「蘆花苦笑了一聲,突然問我:『他幹嗎那麼壞?』
「『誰?』
「『小謝,說是醫院裡有一種什麼光,能把人的心肝肺腑照個通明瓦亮,看得清清楚楚。要是能把心思都照出來,那敢情好了,人人都一眼看透了。』
「『你指的是誰呀?』我再一次問——」
江海把正抿著的高腳玻璃杯放下來。
「蘆花始終也沒講出是誰。
「『將軍』,我要講幾句離題的話,你別罰我酒。我看咱們過去,打仗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要純樸一些,真摯一些,也直率一些,所以大家也團結些,即使有些什麼長長短短,彼此也能容讓。為什麼現在搞得那麼緊張?人變得那樣刻薄,那樣歹毒,心腸是那樣壞,手段是那樣辣?難道他們是突然之間變成惡鬼的嗎?」
江海笑了:「不,你說錯了,醫生同志,惡鬼原來也披著人皮站在我們隊伍里,只不過有更強大的敵人在面前立著,同舟共濟的心理,使得他們規矩些,老實些,收斂些罷了。」
周浩擺了擺手:「不完全是這樣,同志們。若萍那時候和現在的蓮蓮一樣,天真爛漫。說句不中聽的話,還不太懂事。江海,你應該有所體會,儘管在那狂風惡浪,大敵當前的時候,他們也是同舟並不共濟,你以為那些人就不搞些手腳啊?照搞不誤。只不過由於你忙著和敵人拚命,而顧不過來罷了!同志們,手腳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拿槍拿刀,有時候就是別的花頭了!」說著,他把蛋糕推到席中,舉起刀叉:「請吧,不必客氣,領情就是,現實生活並不總像奶油蛋糕這樣甜蜜的。」他一刀從「生日快樂」四個字划過去。
勞辛倒了一盅酒端到他跟前:「請吧,『將軍』!」
「怎麼回事?」
「你談到了現實生活,該罰酒!」
「哈哈,讓你鑽了空子!」
路大姐笑著說:「怪不道蓮丫頭這些年來總挨罰,也許是總愛畫現實生活的原故吧!——好啦好啦,若萍,你快講下去吧,蘆花該怎麼辦呢?」
謝若萍接著往下講:「……正在為難的時候,一艘小篷船輕巧巧地來到我們駐地。我記不得那船家姓什麼了,反正他頂著一個皇軍情報員的身分,為我們往返聯絡,傳遞消息。我們以為他給搞來了糧食,因為那年旱得厲害,顆粒無收,游擊隊的肚子問題成了難關,所以老江的白薯幹才身價百倍,要我們拿軍火去換。誰知那船家笑嘻嘻地說:『一個送上門的俘虜,我給你們運來了。』
「那時,老百姓的心向著我們,也指望著我們,而我們總跟人民群眾心貼著心,所以關係融洽極了。
「他回頭向艙里招呼:『上岸吧,到地方啦!我也不知該稱呼你是太太,還是小姐?』
「從船艙里鑽出來一位燙著頭髮,城裡打扮的婦女,一見是荒鄉僻野的孤村,便問:『你把我送到什麼地方來啦?』
「『我把你請到石湖支隊做客來了。』
「那個婦女一聽『石湖支隊』四個字,腿一軟,賴在了艙板上。我們把她請上岸,她哭天抹淚地說她去石湖縣城看錶兄的,哀求我們放了她。
「『哼,別充好人——』說著那個船家把幾張『儲備票』擲還給她:『還你的船錢,我是看著你從國民黨的黨部進去,又換了這身打扮出來的,好好地跟同志們講講清楚吧,我要圖錢,還不攬你載呢!』說罷揚長而去,等蘆花趕來,船已經劃遠了。
「蘆花在湖東有許多基本群眾,關係密切得猶如親戚一樣,就拿這位船家講,就經常來看望蘆花,有時還特地給她送點吃食東西來,親切極了。大旱之年,細米白面可是珍貴之物,奇怪得我朝肖奎打聽:『這個人怕是指導員的娘家哥吧?』
「『不是,根本不沾親帶故。』
「『那麼,怎麼這樣熱呼呼的?』
「『都這樣的嗎!』
「『誰們?』
「『老百姓哪!指導員不論到哪兒,就把心貼在他們身上。
哦,想起來了,好像聽說過,有一回,指導員搭過他的船,救過他老婆的命——』
「『哦!難怪呢!原來如此。』
「的確,那時我們全靠群眾活著,所以心裡也就比較地要有群眾些,倘若失去群眾支持,搞些不得人心的事,更甭說傷天害理的倒行逆施了。敵人一圍村子,把你裹在鄉親們中間,只消一個眼色,一點示意,你就完啦!」
於而龍被他老伴這種「初一過了初二,十五就是月半」的真知灼見逗笑了:「好啦好啦,今天不是做禮拜,你還是不用懺悔吧!」
「現在開始懺悔也不晚!二龍——」勞辛喝下一盅酒:「我先罰了再說,你認為我們在人民心目中的那個形象,還那樣完好?」
謝若萍顯然不願他們爭論這類令人痛心的題目,便截住詩人的話說:「那位落在我們手裡的國民黨特工人員,還算是明白人,以後還幫過我們幾次忙。當時和盤托出了她的使命:她是派來和投降的王經宇取得聯繫的,只求馬上把她放回。
「蘆花說:『忙什麼?呆兩天,玩玩看看,說不定會跟我們一塊抗日呢?』然後她關照炊事員給這位『客人』安排飯吃,還叮囑要弄得好一點,把傷員捨不得吃的糧食,都給她吃了。
「我跑去找指導員抗議,因為我是醫護人員。
「她聽完了我的話,心又不放在上面,倒是從頭到腳地打量我,盯得我渾身發毛。怎麼啦?我說錯了,不該維護傷員的利益?要不,我做錯了,搜查了那個婦女?可是那封給王經宇的密信,就是這樣弄到手的,要不,她才不肯承認呢!「誰知那一會兒蘆花的腦袋裡,已經琢磨出一個主意:一大堆集中起來的軍火,已經成了一塊心病,必須趕快運走。所以她突然問我:『小謝,給你個特殊任務!』
「『幹嗎?』
「她眼睛亮晶晶的,幾天來的愁雲一掃而空,興奮地對我講:『你敢不敢冒充一下那個女特工?』
「我嚇了一跳:『做什麼?』
「『朝王經宇借路,走!』她拉住我,要跟大伙兒合計合計去,人們一聽樂壞了,笑得前仰後合。可誰也不考慮我是否勝任,是否膽怯,好像那是不該存在的東西。但我確確實實害怕,因為和敵人這樣近交手,有點怵頭。於是我強調,我沒有她那燙的飛機頭,而且也學不來那種交際花的樣子,因為石湖是個小縣分,我哪裡見過世面。然而在大家眼裡,還能算個問題嗎?生命都可以拋掉,一點困難還不能克服?蘆花鼓勵我:『你肯定能辦到的,王經宇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要給他一點真貨看看。』
「『頭髮怎麼辦?』
「也許一頓飯吃得高興了,而且看到我們並無加害於她的意思,那個女特工人員和我換了穿戴以後,對於頭髮問題,她倒幫著獻計獻策說:『容易得很,找根火筷子,燒紅了,給你燙兩個小髮捲,用頭巾一裹,能混過去。再說,他只見過我一面,還是在麻將牌桌上,不會記那麼清楚的。』
「哦!天哪,受的那份罪就別提了,那不是燙髮,是燎毛。那個婦女,我敢擔保她不是折磨我,然而,頭皮被她燙破好幾處,別看是柴火燒熱的鐵筷子,燙起人來照樣要命,差點暈倒過去。肖奎看得不忍心了,啪地掏出手槍,頂住她的後心,威脅著:『燙壞人,小心老子斃了你!』
「但肖奎的好心,造成我更多的痛苦,那個女特工人員手一個勁地抖,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給燒焦。當時,我從心裡詛咒那荒謬的決定,一項錯誤的決策,得多少人為之付出代價呀!
「我們進城了,蘆花和我一路,雖然有她在,而且也已經演習過了,但心裡仍是敲鼓,惴惴不安,比第一次參加戰鬥還要多一層恐懼。在火線上,除肉搏刺刀見紅外,敵人只是一定距離以外的一個靶子,至少能有點迴旋餘地,可是在那樣混亂嘈雜的望海樓里,面對著面,天哪,該不會出醜吧?
「『喲,小謝,你的手怎麼像塊冰似的?』
「『那位小姐的旗袍、短大衣太單薄了。』我當然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膽怯和緊張。
「『用不著害怕,小謝,到這種時刻,只有鼓起膽子往前沖,槍子專找膽小鬼,向後退可不是路。』
「『說心裡話,大姐,哪怕離開五米以外,我要開槍,決不會手軟。』
「她訕笑我:『你要是恨得牙癢的話,越靠近一刀紮下去才越解恨,你要碰上天大的仇人就在眼前,可你手是綁著的,那才不是滋味,我遇上這種事情可太多啦!』
「我問她:『大姐,你有絕對把握嗎?』
「蘆花看看我,好半天不做聲,又走了一程,她才說:『我跟你講實在的,小謝,沒把握啊——』她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半點也沒有,可除了這招,還能找到別的法子,把軍火運過去嗎?只好冒這個險去。』
「船到城關,接頭人正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偷偷地告訴我們:『王經宇耍滑,推脫了,不肯見面。』
「『他媽的!』氣得蘆花直罵街。我的心,算是一塊石頭落下地。但是蘆花絕不輕易打退堂鼓:『你去告訴他,他不怕是非,我也不怕風險,到他家去登門拜訪!——我們在望海樓等他回話。』那個中間人趕忙去聯絡了。
「『去他家?』
「蘆花說:『不這樣,蛇轟不出洞。』
「我們的船朝城裡划去,望海樓燈火輝煌,一會兒就到了。拴好船,有地下同志接應,朝這座大飯館走進去。我擔心地:『他真的會來?』
「『為什麼不?那條毒蛇!』然後輕聲卻是威嚴地命令我:『拿出點樣子來——』她那眼裡逼人的神采是有股震懾力的。
「經常交手的雙方,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摸透了相互的性格,王經宇知道蘆花的厲害,自從她從抗大分校回來,到湖東開闢游擊區,遠不是他印象里三王莊那個無知無識的漁村姑娘了。所以他估摸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應付搪塞一下,是過不了門的。而且,他很可能盤算過:過去蘆花和他談判,總是在望海樓,那時他還掛著青天白日的旗子,縣城是日本鬼子佔領著,他也不敢-翅。現在,橫豎撕破了臉,當了漢奸,要能捉住蘆花,給大久保獻去,保險邀個頭功,一箭雙鵰的慾望,驅使著他前來望海樓。
「我們在一間宴席廳里等待,蘆花叫我到套間屋裡安生休息,告訴我:『小謝,萬一出了事,有人會掩護你的。』
「『你哪?』我替她犯愁,雖然她槍法好,但寡不敵眾呀!『大姐……』
「『看你——』她不喜歡我那種情緒,『上了戰場,還能考慮那些。』
「這時,我們聽到一陣腳步聲,於是她推我進套間里去,原來這裡面是闊佬們抽大煙的場所,我剛在煙榻上坐下,就聽見王經宇來了,那眾多的腳步聲,可以想像跟進來不少護兵、馬弁。
「王經宇嘿嘿冷笑兩聲,帶點挑釁的味道:『指導員,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蘆花說:『我不像你那麼膽小,來七八個人幹嗎?打架嗎?』「『出去!』王經宇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傢伙,量她也是一條網中之魚,便把隨從人員攆出去:『有什麼事,快談吧,我沒工夫。』
「『著什麼急?大先生。你是我請來的客,拿你們文雅人的話講,叫做客隨主便!』
「『嗬!好大口氣,現在我的保安團駐紮在城裡,城裡是我做主。』
「『別往臉上抹粉,那是大久保還信不過你,才弄到眼皮子底下看著你。』
「『不管怎麼樣,以往在縣城難為不得你,這回是你自己送上門,只怕是進得來,出不去啦!』
「『那你白跟我們打幾年交道,還不摸石湖支隊的脾氣,沒有登天的梯子,我們絕不去摘月亮,既然敢進城來找你,就不怕你找了新靠山。』
「『別狂啦,蘆花,我只消咳嗽一聲,就把你逮捕。』
「『你敢試試看嗎?』蘆花口氣強橫地『將』他:『請吧!』
「他緩和了一下僵局:『忙什麼?你不是有正事談嗎!』
「『好吧!』
「『那就請教——』
「『先來給你打個招呼,我們要用用運糧河!』
「王經宇笑了起來:『果然不出老夫所料,那批貨色扎手了,想運走?』
「蘆花回答得很痛快:『不錯!』
「『什麼價碼,我給你讓路?沒有好處我是不幹的。』
「『想敲竹杠嗎?』蘆花問道,『你把運糧河讓出來為好,來找你是給你個面子。』
「『太承情了,到底是三王莊的老鄉近鄰,虧你照應,我該怎麼謝你呢!』他喝了一聲:『來人哪!』
「『慢著——』蘆花嗓門也不示弱地叱喝著。
「一陣馬靴聲停在屋裡屋外的門檻那兒。
「『大先生,我先請你看一樣東西!』我聽到蘆花把那封密信摔在桌子上。
「『哦?』王經宇驚了一下,大概是被信上的落款給怔住了,那是他們的聯絡暗號,便叫那些人退出去。
「很可能看到對手的狼狽,蘆花問:『摸摸脖子長得結實不?』
「王經宇沉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一封信,能說明什麼?』
「『那你要見一見本人嗎?』
「『什麼?』他跌坐在椅子里,長吁短嘆地:『你們把她弄到了手?』
「『還給你帶來了,讓你看看。什麼時候我們過了運糧河,這個人交給你。』
「『是,是。』肯定是滿頭大汗,不得不認輸了。
「『一言為定?』
「『當然,當然!』
「這時,聽蘆花走過來拉開門,向我客客氣氣地招呼:『小姐,你不是找你的表兄嗎?』
「我自然動也不動,只見王經宇緊張惶恐地站起,向我走來,直是抱歉。然而,蘆花擔心我沉不住氣,怕露了馬腳,連忙把門拉上。這一來,指導員失策了,欲蓋彌彰,反而被他看出破綻,他跳起來,大聲嚷著:『假的,假的。我一眼就看穿啦!』他搶著拉開門,嘲笑地看著我:『啊哈,一個禿尾巴鵪鶉,想來打馬虎眼,虧我見過一面,要不真讓你們唬住了。哈哈,要打算冒充,應該先讓她上城裡來燙個髮!』他真的勝利了,得意地狂笑起來。
「我望望蘆花,不知她該怎麼來收拾局面,難道束手就擒了么?才要摸身上的槍,兩三個人搶步走進,用槍頂住我們兩個。
「王經宇笑聲止住:『走吧!請!』
「他們扭住我的手脖子,立刻被五花大綁起來,蘆花一聲不吭,也由那些窮凶極惡的衛兵捆個結實,還加上手銬,看來,我們這場本來把握不大的戲,肯定是演砸鍋了。
「『咱們走!』蘆花對我說,那自信的聲音里,充滿了蔑視奚落和毫不在乎的勁頭:『走,看誰後悔!』於是揚起脖子跨出門去。
「『等等……』王經宇到底坐不住了。
「『走啊!』蘆花偏要激惱他。
「他強笑著:『弄個假貨來冒充——』
「『真貨,我還留給大久保呢!勸你不要高興得過了頭。』蘆花開始反攻:『我先來就跟你講,給你大先生打個招呼,讓你看看信,不假吧?再看看這套衣服,是人在我們手裡的證見,不錯吧?現在那位黨部派來的小姐,我不妨給你說實話,在關帝廟鬼子營盤外邊等著,只要望海樓一有動靜,往崗樓里一送,那可是抬腿就到。大久保是最恨那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殺過不少頭的,會給你什麼好果子吃嗎?再說,那位小姐要落到日本人手裡,國民黨方面會對你怎麼樣?你把前頭的路堵了,後邊的路絕了,脖子上長几個腦袋?我還是這句話。』
「蘆花抬起臉來,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王經宇想了想,便揮了揮手,叫那些護兵給我們鬆綁。當我們走出望海樓時,才看到我們許多同志已經化裝混在群眾當中,原來他們在掩護著咧!
「『大姐,那你幹嗎說沒有把握?』
「她苦笑著:『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假如他真的翻臉不認賬——』
「『那就連他也一塊弄走,給我們開路,哪怕拼個你死我活。
有什麼法子,得執行命令,得聽從決議,儘管它分明是錯的。』
「我不禁反駁她:『濱海的會,你是參加的呀!』
「她肯定是不便於和我講的了,沉默一陣以後說:『小謝,你聽見了的,王經宇怎麼知道我們要運軍火?』
「經蘆花那麼一提,我也不禁納悶起來……」
路大姐插進來說:「那還用說,他們那邊有我們的人,難道我們這邊就沒有他們的人?」
「那到底是誰呢?路大姐,你是干鋤奸保衛這一行的,我可至今背著黑鍋呢!」江海把蛋糕上切開來的「快樂」兩字,統統撥到自己的盤子里:「要知道,當嫌疑犯並不快樂!」於是他把那些櫻桃肉用叉子挑進嘴裡,逗得大家都笑了。
關切著生母命運的於蓮,催著謝若萍講:「媽,後來呢?」
「後來,是你江伯伯的罪過啦!他是推卸不掉責任的,約好了他應該帶隊伍來接應我們,誰知來晚了一步,被一股殘匪,就是麻皮阿六打死後,獨眼龍領著的餘黨,想發筆橫財,把我們糾纏住了。當然有可能是王經宇暗地串通的,他們總是穿著一條褲子,但是蓮蓮的媽媽說話算話,把那個女特工人員放了,還給了一筆酬勞,其實,滿可以拿她做擋箭牌,讓王經宇去抵擋那個獨眼龍。現在,只好以有限的人力支持,好在我們彈藥充足,蘆花的槍法又好,打得那伙匪徒靠不了邊。但不幸一顆流彈,打中了她的右肩,倒在我懷裡。這時候,才聽見濱海支隊的軍號聲,就這樣,她為她支持過的那個錯誤決定,付出了血的代價。」
在機艙里,江海嘆息地提出了一個奇特的問題:「存在不存在無罪的罪人?」
於而龍想起被專政了的兒子,被批判過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十年來總在被告席里站著,難道不都可以稱之為無罪的罪人嗎?
「都是歷史陳跡了,是非功過留給後人去評論吧!不過,那天在宴會席上,若萍對我的指責,並不完全正確,對一個不了解詳情的批評者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牢騷太盛。」
「罪人確實不是我,但我承擔了責任,這就是我的錯。」
於而龍懶得去追究三十多年前與己無關的舊賬,僅是自己頭腦里的紛紜煩擾,攪還攪不清咧,便說:「其實我老伴也是純屬多餘,女人們心眼窄。」
「不,我是有錯的。」他說,多少有些後悔。「我不該相信那些假情況,不該支持那個荒謬的決定。」
「怪了,那到底是誰決定的?難道是蘆花自己,她自討苦吃?」
江海嚷了起來,把機艙里民航工作人員嚇了一跳,直以為出了什麼事:「不,她壓根兒就不贊成,一開始,她就懷疑那些誇大了的敵情,四四年,『大東亞戰爭』搞得日本人精疲力盡,已經失去力量來大規模『掃蕩』了,所以她反對那個決定。後來,她見到了我,便把同志們支開,單獨對我說:『任務完成了,可決定是錯的,我白挨了一槍,這一槍等於是他打我一樣。』」
「誰?」於而龍問。
「是他搞來的情報,是他堅持作出的決定,是他利用了我們那種不怕過頭,越左越好的思想情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像嚇破了膽似的疑神見鬼,結果吃了這個虧。」
「他?」
「對,蘆花說的就是他!」
「難道——」於而龍這才想到敢情不是和自己毫無關連,而且彷彿在眼前打開了一扇小窗戶,雖然透進來不多的陽光,但終究使他豁亮了一點:「哦,原來是他乾的。」
「是他。」
江海伸出來兩個指頭,在他面前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