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應該追溯得更遠一點。
在石湖,只要提起一九三”年令人心悸的汪洋大水,活著逃脫那場災難的鄉民,都會念一聲佛,感謝菩薩保佑。
哦,在於而龍眼底下的石湖,頃刻間由綠變白,成了水天相接,無邊無際的大海。船隻可以一直駛到鵲山半坡的山神廟,三王莊成了魚蝦的宮殿。可怕的飢餓,恐怖的瘟疫和殘酷的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像無情的鞭子,抽打著差不多已經奄奄一息的災民。
真是一場浩劫啊!那股禍水瘋狂地沖毀一切,破壞一切,而且久久地淹沒住這塊土地不能消退,可以想像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是怎樣熬過那在死亡威脅下的日日夜夜了。於而龍至今還記得:麇集在鵲山上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伸出雙手,向蒼天禱告:「救救我們吧!老天爺!救救我們吧!」哀號聲、悲鳴聲、祈求聲,聽起來讓人膽戰心寒,毛骨悚然。有些上了年歲,深信不疑上蒼定會慈悲為懷的老人,就趴在地下,沖著老天,一個勁兒磕著響頭,有的頭皮碰出了鮮血,有的撞得昏厥過去。但是老天卻是以瓢潑大雨,無盡無休地倒下來,加重人們的災難。
那時,於而龍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但在漁村,甚至剛剛懂事,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擔。船上無閑人,往往在母親乳汁還沒幹的時候,就會嘗到生活的酸辛。他也曾吞咽過觀音土的,那該是他第一次領受到上帝的慈悲。不過,他要比鵲山上的饑民,命運稍強一些,因為他們有條船。而那些人——天哪!於而龍把眼睛閉上了,簡直慘不忍睹。他忘不了人們是怎樣擠在鵲山的洞穴里,挖那種淺白色的黏土吃,又是怎樣排不出便來,活活給折磨死的情景。那是一時半時斷不了氣的,然而人總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慾望,儘管活得那麼痛苦,那麼勉強,但也不願意閉上那雙眼。掙扎,滾撲,按著那硬得像鐵塊似的腹部,再也忍不住地咒罵開蒼天:「死了吧!死了吧!你這瞎了眼的老天啊!……」
謝天謝地——於而龍鬆了一口氣,這些都已經成為歷史了。
早些年,偶爾有一次翻到過一本《東方雜誌》,裡面刊登過那時災區的照片,雖然未必是石湖,但還是馬上遞給了孩子,指給他們看。當時於蓮和於菱,看完以後,並不覺得有什麼新鮮。那個中學生不以為然地說:「我以為什麼稀奇,爸爸真能大驚小怪!」學美術的漂亮女兒,指著照片里泡在水中的災民議論:「我真奇怪,他們怎麼毫無表情,顯得麻木不仁的樣子?要不就屈服,要不就鬥爭,這算什麼?死不死,活不活!」
「行啦行啦,快吃飯吧!」謝若萍是個講究健康之道的人,便對於而龍說:「以後在飯桌上,少拿這些影響食慾的東西,給孩子們看。」
他瞪了他愛人一眼,心裡想:你是城裡人,倘若你要在鵲山那充滿屍臭的悲慘世界裡生活過一天,就會在腦膜上烙下鐵印,永遠也不能抹掉,那麼,豈不一輩子影響食慾,該怎麼辦?
那本發黃變脆的舊雜誌,使於而龍久久不能平靜,劫後餘生,痛定思痛,才知道可怕的不是災難,而是人類束手無策的可憐,只知跪在那裡把頭磕得山響,祈求菩薩慈悲,可洪水照樣泛濫,以致淹沒了九州八府,百萬生靈塗炭。可當初為什麼沒有力量約束住這股禍水?或者早早地消弭成災的隱患呢?
所以等到災難降臨到頭上的時候,就免不了那種麻木不仁,毫無表情的樣子,那正是無能為力的表現啊!
不過那時他們弟兄倆和好心腸的媽,好在有一條船,在白浪滔天,餓殍千里的災區里,多少算是幸運兒,而且發大水的年頭,魚也又多又肥。但也同樣,人到了無以聊生的地步,鋌而走險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幸運兒也只有不至於餓死的幸運,而提心弔膽的日子,並不比鵲山上坐以待斃的苦人兒好受些。白天,他們儘可能躲得離人遠些,竭力把船隱藏在樹梢里,好不被打劫者發現,直到夜幕降臨,才敢悄悄地打撈些什麼,找些可以糊口的食物。
蘆花,那個新四軍的女指導員,倘若有誰問她,她究竟姓什麼?是什麼地方生人?她準確的年齡是多大?究竟哪一天是她的生日?……這些,她除了笑笑以外,都無法答覆上來。
她惟一能告訴人的,就是從這場一九三○年汪洋大海似的水災開始,擺脫了奴隸的命運。
在她記事以前,就可能被賣或者被拐,離開了親人,因此,所能追憶到的全部童年,好像除了挨罵、挨打、挨餓的無窮折磨以外,整個畫面上,看不到一點堪稱得上光亮的色彩。她說過,那還是於蓮在她懷抱裡頭一回咯咯樂出聲的時候,告訴老林嫂:「小時候,我不會笑,說出來人都不信,真的,那麼多年,我壓根兒沒笑過一回。為我那副哭喪著的臉,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
最後,輾轉換了幾個主人,落到了人販子手裡,十五塊鋼洋是她的價格,運往上海一家紗廠當包身工去。
「什麼是包身工?老實講!」十年間狺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親自過堂審訊的高歌拍著桌子怒吼著。因為他覺得廠里專門成立的「於而龍專案組」,搞了那麼多日子,竟狗屁東西拿不出來,大為惱火,況且王緯宇那嘲弄眼光,也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他根據從夏嵐那兒先搞到的一份,後來全國奉為圭臬的經驗,坐鎮專案組,不把於而龍打成叛徒,死不瞑目。
被縛得結結實實的於而龍,押在了一個燒得通紅的大火爐子前面烤著。儘管他舌干口燥,儘管他像叩見龍顏似的不得抬頭,心裡卻在想:「當初你高歌不去製造那種虛假的學習心得,而踏踏實實看些書的話,也不至於把包身工看成比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還難懂了。」
早先,於蓮向他探聽蘆花媽媽的情況,關於包身工,無需做過多的解釋,只要向她推薦一篇報告文學——惟一接觸到包身工題材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品就足夠了。但是他敢對這些殺氣騰騰的人們講「三十年代」四個字嗎?罪惡滔天,那還了得?但是沉默是不准許的,在人們一迭聲喊他交待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朝著那個臉色蒼白的高歌說:「關於這個問題,最好去問一問你們那位王老吧!」
全場大嘩,差點把他塞進那隻用汽油桶改裝的火爐里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張紙片從屋外傳到了審判官的手裡,於而龍才從老君爐里被拉了出來,除燎了一綹頭髮外別無損失。深夜,高歌累了,宣布散會,找他的捲毛青鬃馬去了,新貴們和那些棒子隊員們也一鬨而散,只剩下於而龍一個人打掃會場,還要把那個爐子的煤火封住,以便明天晚上繼續烤他。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共產黨員在被敵人活埋之前,不都是自己替自己挖坑嗎!
那張紙片被他的掃帚從桌底掃了出來,趁著押解人員在門外未加註意的一剎那,他趕緊掠了一眼,筆跡是那樣的熟悉,上面寫著:「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問別的。」
於而龍想:王老啊王老,你是無論如何料不著這句話,早在三十年以前,就從別人的嘴裡講出來了……
那一船擠得滿滿的包身工,裝載密度不亞於十八世紀販賣黑人的奴隸船。天災和瘟疫是結伴而來的孿生兄弟,打擺子和癟羅痧折磨著一船未成年的女奴。漫天的大水,使得人販子連薄皮棺材錢都省了,按照水手的葬儀,念一聲阿彌陀佛,往水裡一推餵魚去了。每從艙里拖出一具死屍,人販子便呼天搶地地罵娘:「媽的,十五塊鋼洋摜進水裡去了,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啊!」
歷史竟會如此前呼後應地重複,難道不值得奇怪么?
大凡越是受過苦的命越硬,蘆花要比所有的女孩結實些,非但不曾被病魔纏倒,而且還能體貼照顧身旁的一些夥伴。雖然誰都不認識誰,但相似的命運,使得蘆花不由得不去體貼別人,只要她能幫助,蘆花是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和同情。
船過石湖,接二連三地死去了好幾個。人販子紅了眼,把一個以為是死了,但還沒有咽氣的女孩子,拖出了船艙,像扔一隻小雞似的,提起一隻腳要往湖裡扔去。
蘆花從艙里爬出來,喊著:「她活著——」
「唔?」屠夫似的人販子摸摸那個女孩的鼻孔,冷笑著:「算她命好,趁活給她放了生吧!」
「不能,不能,她還有口氣。」
「你給我滾回艙里去!」他飛起一腳,把蘆花踢倒在艙板上。然後,他像做了蝕本買賣的投機商一樣嚎叫:「老子就愛聽扔進水去的撲通一聲,我一高興,把你們統統扔去喂王八,給我升你的天堂去吧!」
他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摔進了波濤起伏的湖水裡。可能經冷水一激,那個垂危的苦命人,從死亡的邊緣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立刻意識到馬上有被淹死的危險,她恐怖地呼救,但是一張嘴,灌滿了水,只是把最後一點希望,寄托在蘆花身上,把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她能活,她不該死的,救救她吧,求你們搭救她一把吧!」
那個女孩從波浪里又躥出個頭來,望著蘆花,把她當做救星那樣祈求和盼望。蘆花看那個嘿嘿冷笑的人販子,根本無動於衷,她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勁頭,縱身朝湖裡那個掙扎著的女孩子跳去。
人販子登時大怒,火冒三丈地在船板上跺腳大罵:「這個找死的貨!」搶過撐船的竹篙,朝著那根本不懂水性的蘆花戳去。「我叫你也活不成。」
蘆花終於拉住她的同伴,要不是那個船工奪住竹篙,要不是那些姐妹圍住了瘋狂的畜生,要不是一股洶湧的激流,把她們和船隻沖開離散,蘆花的故事早在四十年前就結束了。於而龍想:「高歌,也就省得你拍桌子審訊什麼是包身工了。」
載著包身工和那個活閻王的船走遠了,一對苦命人總算僥倖,靠一捆漂浮過來的蘆葦,她們才免遭滅頂之災。可是蘆花被人販子的竹篙,在腿上扎了個窟窿,鮮血染紅了褲腳管,也染紅了她俯卧的蘆葦。看來,她救活了別人,自己倒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生活總是這樣來懲治那些善良人,好心未必能得到好報,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虧得那天,於二龍一家早一點出來,因為船上既沒吃的,也沒燒的了。應該說:救了她性命的是那捆蘆葦,她為什麼姓蘆名花,是含有一點紀念的。二龍的媽媽打算撈起那捆蘆葦,好留著當柴燒,沒想到蘆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還死死地摟住那捆救命的蘆葦,於是她招呼兩兄弟把蘆花拉上船。
至於她那個同伴,倒比她早一點得了救,她就是後來被王緯宇鍾情的四姐,也就是於而龍今天清晨在陳庄見到的,戴著孝花的珊珊娘啊!
他們把蘆花抱上船,正是紅艷艷的太陽,往西天波濤里沉沒下去的時候,滿天彩霞燒得通紅通紅,映照在海洋般遼闊的石湖上,金色的浪花不停地起伏翻滾,折射出無數道跳躍閃爍的光芒。那明亮得出奇的晚天,照亮了破舊的漁船,照亮了貧窮的船艙,也照亮了苦命的蘆花。不知為什麼,所有物件都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因此,她那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面色,以及滿是胼胝的手,和身上新的創傷,舊的鞭痕,是那樣吸引了這一家母子三人。二龍娘給她梳理著髮辮,嘆口氣說:「是個苦家孩子啊!」
蘆花隨即蘇醒過來,也許她從來不曾被人撫慰過吧?睜開了眼,看著這一家人,沒有露出什麼新奇意外的感情,相反,倒像長途跋涉,歷經坎坷崎嶇的道路,終於回到了家,找到了歸宿似的安心踏實,又昏昏沉沉地安睡過去。
從此,他們那艘破船上,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路旁的野草,例如馬齒莧,生命力就是相當強勁的,據石湖流行的傳說,甚至神聖的太陽,也曾在它肥厚的葉子底下,躲避過敵人的襲擊,所以太陽不得不允諾它,越曬,長得越旺盛,越旱,活得越結實。它真不愧為植物界的一位強者,踩倒了,伸直起腰,壓彎了,挺立起頭,即使在冰雪的積壓下,在寒冬的淫威里,它根部也是綠瑩瑩的,帶著青春的氣息,而且嫩芽新葉,正等待著破土而出,蘆花,就這樣奇蹟似的活了過來。
於而龍想起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容,當他們弟兄倆像兩隻魚鷹合夥從湖裡捉上一條大鯉魚,扔給坐在後梢的蘆花時,她嘴角和面頰不自然地抖動著,大概她果真不會笑,先是有些發窘,但終於似笑非笑,露出牙齒,粲然地漾出兩個旖旎的酒窩。而她依舊軟弱的身子和那未愈的腿傷,按不住那條活蹦亂跳的魚,又怕它蹦回湖裡去,於是求援地喊叫:「快來呀!哥——」從此,她那格格的笑聲,使狹小的船艙里,充滿了年輕女性的生氣。
他記得,他女兒聽到這裡,曾經露出一絲疑惑的眼神,納悶地詢問過:不是說大災之年生活艱難么?不是說勉強9口的日子都混不下去么?平空添一個閑人,究竟為了什麼?
應該怎樣對他女兒講呢?這是所有做父母為兒為女的本性啊!男婚女嫁,是上一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窮人有自己的算盤,兒子終歸是得娶媳婦的,在盛行溺嬰——特別是女嬰的陋習惡風之下,娶親不是那麼容易的。因此,添上一個吃飯的童養媳,總比花上彩禮,正經八百地說媒下聘,要經濟划算得多。
蘆花的童養媳身份,大家都知道,她心裡也有數,但將來長大了,究竟是大龍的媳婦,或者還是二龍的妻子,一直也是糊著層薄紙,誰也不去捅破。然而事情擺得清清楚楚,最終她是屬於老大的人。但二龍媽並未點明,這樣,一直維持到她去世時為止。
難道可以責備飽嘗人間酸辛的母親么?在她心中,不論哪個孩子,都能在那宏大的胸懷裡,博得一個公平的位置。自然,二龍娘在臨死前,那番深思熟慮的話,有她自己的心曲,一是於二龍和四姐,無論是真是假,也不管人家早有悔親之意,總是換過庚帖的;二是於大龍那沉默內向的性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恐怕難得人家肯把女兒給他。所以才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開了口:「蘆花,你要是不嫌這個家窮,你就跟大龍成親,頂門立戶地過下去吧!」還沒容蘆花答應,她就閉上了眼,溘然去世了。
做母親的會沒看出來么?共同生活在船艙那樣狹窄的天地里,又不是深宅大院,繡閣閨房,什麼能逃過當媽的眼睛,她會不明白蘆花心裡有誰?然而,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呀,她當然要為於大龍多多著想了。
蘆花起心眼裡難以首肯,但也無法表示異議;於二龍當時認為她至少是打算接受既成事實。那一陣子,她就像現在帶上直升飛機里來的一籃鮮花,開始有些發蔫,有些枯萎。再加上還不清借下的棺材錢,和失去平衡的生活,弄得蘆花一點興頭都打不起來,只是坐在艙里給那個必須要離開這條船,而遠走他鄉的人納鞋底,用錐子狠狠地扎著。然而,她不敢鼓起勇氣表白,更缺乏力量作出決斷,因為她終究不是喝石湖水長大的。
要是石湖姑娘的話,早就和心上人雙雙飛走了。
所以那時候,水上人家是很遭正人君子物議的,於而龍記得有一年春節,四姐家求識字的先生寫了副對聯,貼在船艙門楣上,結果不論停泊在哪個碼頭上,都會惹起人們的鬨笑,引得許多人駐足看熱鬧。後來,四姐全家才明白那位調侃的先生罵了他們:上聯是「傷風敗俗船家女」;下聯是「寡廉鮮恥捕魚人」;橫批是「石湖敗類」。氣得姐兒幾個,七竅生煙,但也只是罵了一頓扯掉了事,誰讓自己一個大字都不識呢!
那時,於二龍也不過十五六歲吧,其實跟他有何相干呢?兩家那時還沒換帖嘛!但於二龍打聽到那個寫對聯的先生住處,隔了不久,正是黃鱔該上市的時候,他也裁了兩張紅紙,求寫對聯去了。那位先生看見滿滿一簍游來游去的鮮活禮品,作為潤筆,來不及地答允了,立刻磨墨準備動手提筆寫。
於二龍告訴說有點事,回頭來取,揚長走出門去,因為他實在憋不住,差點要笑出聲。當然,他是不會回去取的了,裝滿一大魚簍的,哪是黃鱔哦!而是幾十條花花綠綠,粗粗細細的水蛇,赤鏈蛇,青竹標,以及幾隻大癩蛤蟆,足夠那位先生噁心半個月的。
據說,後來是四姐自己提出這門親事的,她挑中了這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其實她和蘆花一樣,都是大水漂泊來的,但她多少有著石湖姑娘那大膽放浪的性格,也許是她那幾個風流姐姐熏陶出來的吧?
恐怕直到如今,石湖姑娘的感情,也比較地要豐富些,就那個聲稱要去贖罪的女孩子,於而龍從她漂亮動人的眼睛裡,看到多少溢於言表的大膽神情,是多麼敢於表露自己啊!
可是,蘆花,一直到參加革命以後,才在那一天,在沼澤地,在霧蒙蒙的雨里,在那叢扇狀的灌木林佇立的時候,終於感情爆發地對於二龍說:「誰也不要折磨自己了,我是你的……」
也許因為她太想講出心裡憋了多年的話,非講不可了,逼得她無法再不表態了,所以見約定來接的擺渡船,總不出現在煙雨飄渺的湖面上,便說:「走吧,二龍,咱們繞點遠吧!」
「萬一要來了,不見我們又該著急了。」
那是中心縣委的領導幹部,來參加的一次地下黨委會,也是一次決定命運的會。
蘆花望著滿天88的細雨,催促著:「走吧,誰知那些人怎麼搞的?船還不來!」
「再等等看!」於二龍堅持著。
「你真是像俗話說的那樣:傻漢等老婆了!」說到這裡,她可能發覺到這句話運用得不那麼妥當,撲哧笑了,連忙改口:「好吧,你要等就不勉強,我可情願多走兩步,看誰先到吧?」她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吧嗒吧嗒地走了。
她已經走出好遠,湖面上是洋洋洒洒的冷風斜雨,水鳥的影子都瞅不見,於二龍躊躇了,便招呼著:「蘆花,等著我。」緊走兩步追上去。
也許是僥倖,他倆算是免去落入敵人兜捕的網裡,那時,人們的鬥爭經驗還差,對於渡船未能按約而來接應,竟一點沒引起警覺,好像萬無一失,絕不會出事似的。其實,城裡的鬼子和那時還不是漢奸的王經宇,彼此默契地從兩個方向朝沼澤地摸過來,企圖一網打盡,撲滅石湖剛剛燃燒起來的革命火焰。
經過最初的較量以後,措手不及的反動階級開始反撲,他們憑藉人力、物力、甚至心理上的優勢,來圍攻小小的石湖支隊,革命進入了第一個艱難的低潮期,那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情了。
蘆花邊走邊問:「二龍,上級會不會叫我們扯下紅旗,散夥拉倒,回家當老百姓去?」
「憑什麼?」
「我想也不能吧!」
這個把生命都曾獻進去燃燒的神聖的火,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叫它熄滅的。可是,在那青黃不接的梅雨季節里,哦,抗日游擊隊的苦難歲月,可不大容易熬呀!於二龍是一隊之長,他不怕人們的米袋子癟下去,而是怕老林哥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那簡直是最恐怖的不祥之兆,意味著災難就要降臨。因為他生性樂觀寬心,從不發愁,即使前腳邁進地獄的門檻,人們也相信他還會哼著輕快的小曲。只要有半點指望,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陰影。如今,不但無米下鍋,甚至他的火鐮火絨,也都濕得捏出一把水來,那個連火種都失去了的春天,實在令人心寒哪!
游擊隊員拖著沉重的腳步,和纏在腳板上的大團黏泥,裹著濕漉漉的衣衫,和透心的涼氣,使隊伍越走越吃力,越緩慢,敵人也越是容易接近,總是盯著屁股緊追不放地襲擊著,圍剿著。他們從這個村,轉移到那個村,有時候,村邊都不敢沾,因為那裡難找到可以藏身立腳之地,誰讓他們是一支缺乏群眾基礎的隊伍呢?只好在蘆葦叢中,荒草灘上,灌木林里,湖心的島子找地方宿營。冷哪!儘管那不是冬天,卻比冬天還冷;直到後來,他們悟過這個道理來,把心和老百姓貼在一起,才明白真正的春天,是在人民群眾中間。
纏綿不斷的梅雨,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它不是下在人們的身上,而是下在同志們的心裡。游擊隊長會不知道么?涼絲絲的一大塊在心口窪著,那是什麼滋味?頂好喝上一大碗熱麵糊,使渾身發霉長銹的關節緩解開。但是辦不到呀,縱使有了乾柴,找到火種,一旦舉火冒出了煙,鬼子的汽艇和討伐隊,王經宇的保安團就會趕來的。
艱苦的歲月對人的意志是嚴重的考驗,隊伍愈來愈短,有的人打個招呼告辭了,不幹了;有的人吭也不吭一聲,悄悄開了小差;有的人甚至拖槍叛變,投降王經宇去了。加上負傷的、生病的不得不離隊的人員,於是剩下的幾乎清一色都是參加較早的老同志。好像是個規律,在隊里呆的日子越短,離開得也越早,惟一的例外,只有一張不曾動搖的新面孔,那就是王緯宇。
儘管那個高門樓公鴨嗓管家,肩負王經宇的使命來找過他,希望他回去,不要跟漁花子混在一起,並且不念舊惡,原諒他把老兄打得落花流水,狼狽敗竄,寄人籬下的往事。但王緯宇卻把這個公鴨嗓綁來,交趙亮和於二龍發落。
「搞啥名堂?」於二龍並非一點警惕心理都不抱:「也不能扒開腸子看看,他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梅雨季節下得人心煩意亂,雨一陣密,一陣疏,以致人的心靈也成了陰沉沉彤雲密布的世界。蘆花又問:「說不定會把我們調到別處去,例如去濱海,跟老江一塊干。」
「誰也揣摸不透上級的心思……」
她望著蒼茫混沌的石湖,惋惜地說:「就這麼丟手走了,真不甘心,好不容易開了個頭。」
「誰不是呢!熱土難離啊!」
她突然激奮地說:「我就不信,石湖這麼大,會沒有我們容身站腳的地方。二龍,咱們跟上級提出要求,訂下保證,你看行不行?」
「老王也表示過這個意思。」
「他?」
「只是隨便一說。」
「說些什麼?」
於二龍告訴蘆花:「他意見是盡量爭取留下來,不要離開石湖——」其實王緯宇談得更加透徹些,他曉諭地說:「一旦離開本鄉本土,好比寄居在親戚朋友的家裡,無論人家待你如何好,拿你不當外人,總不如在自己家裡那樣方便自由。」於二龍知道蘆花對他懷有一種偏執的心理,並不曾講出來。
蘆花很不客氣地追問:「他什麼時候對你講的?」
「昨兒下午。」
「你跟他講了今天在沼澤地開會的事?」
「哦,看你,我會這點密都保不住?」
「那他怎麼曉得我們要研究決定的問題?」
「他是個聰明人——」
「不,我看他這兩天老找大龍。」
「別疑神見鬼啦!」
蘆花高聲嚷了起來:「還是我那句老話,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農曆七月十五,也叫盂蘭節,在漁村,認為是鬼魂的中秋節,是所有亡魂死鬼的節日。王緯宇就是在這一天,加入石湖抗日游擊支隊的。
「別迷信啦,人家不是一直到現在,還跟咱們一塊吃糠咽菜嗎?」
「好好,算我沒說。」
這是他和他妻子一輩子惟一談不攏的觀點,對於高門樓的二先生,他倆總是談崩。不是那個於而龍從來不相信的噩夢,就是這句成了口頭禪的話:「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其實那只是偶然的巧合。但偏偏卻在那一天的傍晚,王緯宇來了,要和漁花子一塊抗日。
突然襲擊是他的拿手好戲,包括他搞那些花花綠綠的勾當,也是這種手段;現在,他招呼不打一聲,坐到他們幾個人的對面來了。他以直言不諱的坦率,單刀直入地——他從來不怕在最難處下筆做文章,對游擊隊幾位領導人慷慨陳言:「諸位也都明白,我是走投無路,只好找你們共產黨的游擊隊了。是啊,不管怎麼講,我跟在座的打過幾回交道,肯定,不一定能相信我是真心實意。可大夥都了解我家的實情,那時有我身不由己的苦衷,得罪各位,並非我的本意。現在,我傾心情願來跟大夥一塊抗日,要把這一腔子血貢獻出來,這片心我也沒法剖給你們看,就看諸位敢不敢收留我。點頭,我就留下,不點頭,我馬上抬腿走,決不叫你們為難。」
那時候,一九三八年的秋天,經過最初兩個回合的勝利,算是一個初創的興旺時期,再加上國民黨準備撤退,日本鬼子還未進犯到石湖的空隙,石湖人民的抗日活動,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開端。即便如此,要動員一個群眾,豁出身家性命參加游擊隊伍,總是費一番口舌,然而他,高門樓的二先生,不請自來,主動上門了。可憐當時支隊的四位黨員,趙亮、老林哥、蘆花和於二龍,竟不得不請他略為等一等,讓他們研究商量一下。
王緯宇像一位老師似的,哂視著四位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那眼光彷彿在說:「好吧,我就恩准你們交頭接耳,議論一番吧!」他背著手,踱了出去,在屋外打穀場上,抬頭觀看秋色蔥蘢的鵲山。
鵲山上的楓葉正紅,在綠水中的倒影,也像燃起一堆火,上下交相輝映,越發襯得那慈祥的老人,紅光滿面,喜氣盈盈。它透過窗欞,看著四個苦苦思索的黨員,很同情他們,這道題也確實不大容易演算。說來慚愧,那時他們的政治水平低,馬列主義不多,全憑著樸素的階級感情,和一股血氣方剛的勇氣,在幹革命罷了。趙亮要比其他三個人有見識些,他到底是在江西蘇區待過的嘛。但他懂得三張反對票的力量,貿然付諸表決,肯定不會有人贊同他的;因此,那個車軸漢子提議:理一理王緯宇怎麼走上抗日道路的頭緒。
「賬是再好算沒有。」老林哥掰著手指頭:「老子死了,沒了後台,四姐嫁了,沒了指望,錢櫃封了,沒了活路,白眼狼翻了臉,逼得他上了梁山。」
肥油簍子一死,王緯宇確實是厄運開始了。
於二龍從冰洞下攀死捉到的那條紅荷包鯉,並沒給王緯宇帶來吉祥如意。因為城裡那位千金的長相,和那身材,總使他聯想起倭瓜;造物者喜歡搞些惡作劇,在給予財富權勢的同時,也給予一副醜陋可憎的嘴臉。尤其是王緯宇懷抱里有了那個美人四姐以後,就更不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了。
王敬堂在他兩個繼承人中間,偏愛是比較明顯的,除了嘴角的陰鷙和殘忍外,兩兄弟毫無共同的地方,一個眉宇軒昂,身材魁偉;一個精神委瑣,瘦小枯乾,因此,王緯宇更得老頭子的歡心些。儘管他非常支持大兒子擴充保安團,開拓新地盤的雄圖大略;但小兒子對和親政策不肯俯就,溺愛的父親也不得不讓步,只好以「緩議」二字,暫時平息了兄弟間的不和。
但是,此刻躺在停屍床上的肥油簍子,無法來支持王緯宇了。於是乎急不可待的保安團司令,在來不及收殮的情況下,要迫使王緯宇就範了。
「聽著,老二,婚事不能無限期地拖下去,你得明白。」
王緯宇料到會有這一手:「你還是趕快去請鄭老夫子,給爸做祭文,你先少操心我。」
「我打發人叫去啦!」
「哼!一個秀才怕不是隨便叫得來的吧!」
「看他長沒長那分膽子,敢違抗我!」言語中自然也是藉機敲一敲失去後盾的王緯宇。
果然,去叫的人空手回來了:「老東西講:『我一不是高門樓的佃戶;二不是三王莊的漁家,對不住,沒那工夫奉陪!』碰了個釘子,大先生。」
「混賬,拿我的名片,搖條體面的船去,把那老貨弄來,別神氣活現,會有叫他買賬的一天。」
王緯宇知道他指桑罵槐,哼了一聲。
在他們那種門第里,正出和庶出在名分上有著很大差別,好像王緯宇的生母,也是個使女之流的可憐人,所以現在王經宇更加有恃無恐地要收拾他老弟了。
於而龍記得他剛來游擊隊的時候,有時閑談,他說他的血管里,也流著奴隸的血液。蘆花還曾悄悄地問過:「二龍,我怎麼不明白,一個人的血,分有好多樣的?」
「鬼知道,他的那些學問。」
正是由於他的學問,使得白眼狼不得不慎重地對待,而安排了一個圈套,讓王緯宇慢慢掉進去,不能自拔。愛情是盲目的,那個四姐也陪著墜落彀中,成為一個真正的犧牲品。
誰也不知道珊珊娘,是怎樣度過整整四十年的漫長歲月?那額上的皺紋,頭上的白髮,臉上的愁容,可見她的生活過得並不那麼愜意。根本談不上什麼幸福,也許是在幻想和等待中,消磨掉一生的吧?
對於這位階級姐妹,於而龍或是蘆花,就不負一點責任了嗎?趙亮曾經說過,她也是無產階級,不過是一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當那艘裝糧的船折回頭駛往三王莊的時候,在船艙里戰戰兢兢的四姐,和那個小石頭有什麼兩樣,只不過劫持的形式不同而已。當時只消一句話:「回來吧,跟我們在一塊吧!我們不會多你一個人的。」尤其是蘆花,她曾經救過四姐的命,她要堅決地把手伸向她的話,四姐該不會是今天早晨,他見到的珊珊娘的樣子了。
但是蘆花恨她,並不是因為她和於二龍訂過親,純屬女性的嫉妒心理,不,而是咒詛她瞎了眼,拋棄了於二龍,竟投入了與蘆花不共戴天的仇敵懷抱里。
四姐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或許對那個英俊的年輕魚鷹,石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叉手,流露過一點少女的慕戀。但那是一個腐蝕靈魂、消融意志的社會呀!在她前面二個聲名狼藉的姐姐,嫁的嫁了,跑的跑了,私奔的下落都不明了,對她,怎麼會有良好的影響呢?因此,一個出息得像支粉荷似的姑娘心裡,於二龍,那個年輕窮苦的漁民,占的位置就愈來愈小了。
偏偏這個時候,王緯宇一腳踏上了她家的船。
在那狹窄的船艙里,四姐一下子就被神色懊喪,而由於吵架顯得激動的王緯宇吸引住了。他們之間的鴻溝,至少相隔得有一百個石湖那麼闊,但是,愛情的小鳥可不在乎,撲棱著翅膀起飛了,她的心在撲騰撲騰地跳動,只不過瞟了一眼,她覺得自己心裡,印下了他的影子。
恐怕那影子一直存留到今天吧?
王緯宇並不曾注意後艙里,還有雙注視他的眼睛,直到伸過來一雙白皙的手,端著一杯蓋碗茶,才看到坐在身後,只隔一層艙板的四姐。
她羞羞答答地說:「請喝點茶吧,二先生。」
如果說:剛才在縣城裡見到的那位千金,是塊難以消化的大肉糰子,那麼眼前的船家姑娘,該是酥嫩可口的奶油點心了。一個漂亮點的女性,臉龐上會自然地散發出一層光彩,小小的船艙里,充滿了溫暖、舒適、寧靜的感覺。他看得出她雖然有些羞澀,但並不迴避,像所有船家姑娘一樣,那大膽的,多少有些撩撥的笑吟吟的眼光,在探索著他的心。
四姐臉上的笑靨,鉤住了王緯宇的靈魂,縣城相親之行,猶如在沙漠里長途跋涉,感到空虛和寂寞。現在,船艙如同綠洲,四姐的笑臉彷彿一汪清泉,他真的感到口渴了,揭開碗蓋,七枚紅棗在碗里晃動。
呵,乞巧同心,每一個時代有它不同的表達愛情的方式。王緯宇剛剛端起杯子,就覺得自己有點醉了。
但是,他們倆的愛情,卻是在另一雙豺狼般的眼睛下進行的。王經宇有意放鬆門禁,准許一個船家姑娘進出高門樓,而且也不干預他兄弟的開銷,關照公鴨嗓的賬房先生:「老二願意支多少錢,就由他支。」
女人的虛榮心,好比狐狸身上美麗的毛皮一樣,往往因此倒坑害了自己。四姐從來也不曾在物質上、精神上這樣得到滿足過,何況是在那樣一個狹窄天地里成長起來的女性。她的奢望、她的渴求、她的嚮往,對以高門樓賬房為後盾的王緯宇來說,確實是輕而易舉地就能辦到的。
此時,那條魚鷹在她心裡已經不佔任何分量了。
也許她完全明白那是短暫的幸福,是註定要付出沉痛代價的幸福,然而她卻要恣意盡興地去愛,去笑,去歡樂,去享受……很可能在笑之後,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痛苦,也比不痛不癢地度過一生,要活得更火爆些、熾熱些……
愛情蒙住了她眼睛,金錢是可以打開所有門戶的鑰匙,再加上王緯宇那海盜般突然襲擊的手段,使她猝不及防。這樣,她像所有輕率地失身少女一樣,難免要嘗到那種愛情的苦痛果實,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王經宇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老弟的把柄被他抓到了手,「由不得你不服帖」。就在停屍的花廳里,用哀的美敦式語言說:「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老二,你該懂得怎麼辦的!當然,我們不一定非按家法辦不可,但必須要妥善處理。惟一能補救的萬全之策,只有儘快地成了縣裡那門親事。」
王緯宇輕輕一笑,身邊有個死人躺著,是笑不起來的;但他還是笑了,此時此刻,要不泰然自若地笑笑,是示弱的表現:「漫說我不贊同那門親事,就打我滿心滿意高興,爹的屍骨未寒,馬上娶親成禮,說得過去嗎?」
「你們可以到上海去結婚。」
「什麼?」他沒料到他哥會有這個鬼點子。
「我看你也不必守七了,女家也是同意了的,依我說,早辦早了,明天就可以啟程動身。」
「你想得倒美——」王緯宇吼了起來。
正好,被人磕頭作揖,千不是,萬不是賠情說好話,請了來的鄭勉之,大搖大擺地被禮讓到花廳里。
「……二位賢契,我既不是會看風水的陰陽先生,也不是能嚎得兩聲的哭喪婆,找我來頂個屁用!」
別看他是個秀才童生,倒是個喜怒笑罵皆成文章的騷人墨客,他不大遵古制,不大喜歡自己營壘里的人,所以一輩子也不曾吃過香,可以說是終生潦倒。原來請他去編撰縣誌的,偏又不肯歌功頌德,當一名乖乖的御用文人,得罪了有頭有臉的人家,乾脆連縣誌都停辦了。他自己兩盅酒後,有時也嘆息:「我怎麼就不能把筆桿彎過來寫呢?」
「勉之先生請上座!」
兩位泣血稽顙的孝子,在蒲團上跪了一跪,算是盡了一點苫塊之禮,然後把死者彌留期間的遺願,表達了出來。
說來也可笑,跺一腳石湖都晃的王敬堂,臨死前,一定要兒子請秀才先生來做一篇嗚呼尚饗的祭文,而且還要老夫子戴上頂子給他點主。誰知是他的可笑虛榮,還是由於作孽多端的膽怯,害怕陰司報應,需要一個有功名的前清人物給他保險?堅持要兒子答應以後才閉眼的。偏偏板橋先生的後裔,是個不識抬舉的窮骨頭,那是何等光榮,何等面子的事?就拿夏嵐來講,自打進了寫作班子以後,立刻開口上頭,閉口首長地神氣起來,還做了件「娘子軍」式短袖褂子,裹住那略顯豐滿的身體,在報紙第三版上,張開血盆大口,看誰不順眼,就咬上一口。於蓮直到今天還蒙在鼓裡,那篇點了她名的評論,實際是夏嵐的傑作,這正是「饒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她算抓住了這個好差使,風雲際會,甚至紅過了王緯宇。但是老秀才卻奇怪地問道:「為什麼偏要我寫,難道我鄭某做的祭文,是『派司』,可以通行陰間?」
一個秀才敢用洋涇浜英語,比畫印象派更大逆不道。
孝子連忙說:「家大人一向仰慕老夫子的道德文章。」
「兩位侄少爺休多說了,老朽也明白了,至於做篇祭文,本非難事,不過,你們是知道的——」
王經宇以為老東西趁此敲筆竹杠:「放心,我們心裡有數,老夫子是一字千金……」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稿費絕不會少,對你這樣出了名的作家,文章無論優劣,總會刊登出來,總會給個好價錢的。
「正是一字千金,所以我才說,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怎麼行?先考的遺願嗎!」
「一定要我寫?」鄭勉之追問了一句。
「當然當然!」
「那好,寫好寫壞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請!」
鄭老夫子被請到書齋里,進行創作去了。這裡弟兄倆接著打嘴巴官司。其實,沒有仲裁人的裁判,勝利永遠屬於力量佔優勢的一方,現在,王經宇是貓,王緯宇是鼠,結局已經揭曉了。
「怎麼樣,如此了結,你以為如何?」貓問。
王緯宇想不到他老兄這手不留餘地的「逼宮」,當然,他不能俯就,但要試一試對方的實力,突然把話延宕了一下:「我倒是很想去上海。」
「好極了!」喵嗚喵嗚的貓恨不能去親一口那隻相貌堂堂的老鼠。
王緯宇告訴他:「但不是你想巴結攀附的那一位。」
「誰?」其實貓也是多餘問的。
「我只能跟你看不起的下賤姑娘結婚!」王緯宇宣布:「我們走,離開石湖,到上海去!」
他以為他哥哥一定會暴跳如雷,但王經宇毫無動靜,耷拉著眼皮,好像對躺在那裡的王敬堂屍首講:「你是再也跳不起來了,不信,你就試試看……」
鄭勉之行文作畫,一向是才思敏捷,不費躊躇的。據說,他畫他祖先鄭板橋愛畫的竹子,甚至一壺酒還沒燙熱,洋洋洒洒,像潑墨似的,一叢亂竹躍然紙上,生氣盎然。哥兒倆的架還打得沒告一段落,祭文已經做好送來了。
「老夫子呢?」
「撣撣袖子,走了!」
「唔?」王經宇一看那篇記載他老爹一生行狀的「暴露文學」,氣得他兩眼發黑,「什麼祭文,媽的X,這老婊子養的——」恨不能從他老子屍首身上跳過去,把那個膽敢頂撞保安團司令的老貨抓回來。王緯宇接過一看,哪是祭文,活像法院的判決書,什麼為富不仁啦,魚肉鄉里啦,盤剝平民啦,蹂躪婦女啦,氣得他把一筆瀟洒的板橋體書法撕個粉碎。不過他沒有暴跳,而是冷冷地說:「先禮後兵,用船送回去。」
先禮後兵,無疑給他哥一個信號,王經宇哼了一聲:「敢欺侮到我頭上,不給點顏色看看,不行。」他禁止派船。
「辦喪事要緊,量他一個老梆子,往哪兒跑?」
最後,船既沒有派,但也沒有抓他回來,老夫子在大毒日頭下走回閘口,要不是遇上於二龍,差點中暑死去。但是,那弟兄倆的爭吵,並沒有結束。
高門樓的盛大喪事告一段落以後,王經宇回到陳庄區公所,派人把四姐的醉鬼哥哥找來,慷慨地給了一把票子,要他儘快地找個人家,把四姐打發出去,要不然的話……
手裡的錢,和區長鐵青色的瘟神面孔,老晚儘管滿心不樂意,也無可奈何地屈從了。
王緯宇也在做和四姐去上海的準備,但奇怪的是賬房那裡,大宗錢再支不出來,公鴨嗓給他打馬虎眼,三文兩文地對付著。他終於明白底里,現在除非把王敬堂從祖墳里起死回生,誰也無法使王經宇改變主意:「好——」王緯宇嘿嘿一笑,陰森森地在心裡說:「等著瞧吧,我不會讓你自在的。」
他還來不及琢磨出一條報復的妙計,失魂落魄的四姐,倒先來報告噩耗,說她哥哥已經給她找到了婆家,而且馬上就要娶親過門,真是晴天霹雷,望著心都碎了的四姐:「你怎麼才來?」
「家裡不許我出來,這裡不准我進!」
他立刻悟到是他老兄釜底抽薪的伎倆,喃喃地自語:「好極啦!」
四姐瞪大了眼睛,恐懼地看著他。他知道她誤會了,趕緊抓住她手:「你別怕,我馬上去陳庄找他。」
「要不是那贅住我心上的肉,我恨不能——」她撲在了他的懷裡,凡是落到了如此境地的軟弱女性,通常都是想到了死,因為覺得死比活著受屈辱要容易些。
王緯宇到了陳庄,沒想到他哥倒是笑臉相迎,活像貓看著落到自己爪牙之下的老鼠一樣,劈頭就說:「老二,人不能太痴情,事情總要有個適度。」
老鼠開始反抗,決定朝他的虛弱處下刀:「甭提那些啦,咱倆言歸正傳,分家吧!」
「喝!」正在倚仗雄厚財力開創事業的王經宇,不禁讚歎他老弟出手不凡,「這步棋走得不俗!」一隻老鼠,霎時間長得比貓還要大了。「那你準備打幾年官司?」
「你打算打幾年,我奉陪幾年,我在大學時旁聽過兩年法律課,研究過幾天《六法全書》。」
「為了一個女人?」
「不,為了我這口氣。」
「你以為分了家,就能達到目的?好像你還蒙在鼓裡,那女人已經變了心,而且馬上就要嫁人啦!」
「不要耍把戲啦,你這招棋太臭!」
「那是我成全你的名聲,老二,那些船家女人,是慣於栽贓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說成是你的。」
「你胡說八道。」
「誰能擔保她只有你一個相好的,就是天天守著的妻妾,還難免偷人軋姘頭,何況那樣一個水性楊花的船家姑娘?」
他相信四姐對他純真的愛情,但是在他以前呢?夏娃早在伊甸園裡就受了誘惑……他記得四姐說過,她的那些放蕩的姐姐,是怎樣脫得赤條條地,鑽進夜幕籠罩的湖水裡,悄悄去和情人幽會,船上人家的聲名啊……
「那些朝秦暮楚的女人,錢,不光光買她們一張笑臉,老二,別糊塗油蒙了心。」王經宇還很少如此語重心長地,和他剴切地談過:「分家,與我有損,與你無益,現在只有尋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才能不傷彼此和氣。城裡的親事,不錯,固然是為了我,從長遠看,還是為了你,有那樣一個靠山,女婿等於半子,將來你可以大展宏圖。而船家姑娘,咱們也不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已經派人告訴她哥,找一個不成材的女婿,讓他當活王八就是了。至於城裡那位小姐,大戶人家出身,終歸要賢德些,識大體些,怕不會那樣爭風吃醋,你不覺得可以試一試么?」
老鼠變成了多疑的狐狸,而懷疑是一味致命的毒藥。
王緯宇動搖了,他嘗試走一條捷徑,心裡正在想著:「我得跟她商量商量!」但他哥看出了他的遲疑,問道:「什麼時候能給我回話?可不要太拖了!」
「明天吧!」他卓有把握地說。
但是,四姐想不到等了半天,卻是一個尷尬苦痛的結果。石湖上的姑娘是大膽的,甚至是放縱的、毫不顧忌的,可那是水底里的雲彩,一個淺淺的浪花就打散了。但是,真的愛起來,拼出性命也在所不惜,那可是翻騰的暴風雨中的石湖,一種驚心動魄的愛。她怎麼能甘心過忍辱負重,苟且偷安的奴性式愛情生活?怎麼能從別人的杯子里分得一口殘羹?不,石湖上有多少姑娘,為了打斷鎖鏈,為了衝破束縛,悄悄邁出船艄,和情人遠走天涯海角,她的一個姐姐,就那樣一去了無影蹤。
她對王緯宇哭著說:「只要你捨得,咱倆飛吧,不管飛到哪,哪怕我去一口一口討飯,我也能養活你……」
這是一個女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呀!
即便如此,王緯宇仍然搖頭:「那不是鬧著玩的,四姐,聽我的,忍了吧!」
四姐,一個石湖上充滿熾烈愛情,而且渴求真正愛情的女人,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你說什麼?」
王緯宇向她保證:「我永遠一片真心給你,只給你。」
也許這並不是石湖女人的特有性格,在愛情上,要麼全有,要麼全無,在這個問題上,所有女性,是談不到溫良恭儉讓的。
愛情是自私的,自從產生愛情以來。
「你上哪兒去?四姐——」王緯宇喊著。
那個需要純真的全部的愛情,半口氣都不能忍的四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高門樓。
王緯宇急匆匆地追趕離去的情人,緊接著就是生死訣別的場面。
誰知道王緯宇怎麼居然會萌生死的念頭?也許是一時愚昧而尋短見,也許是被哀傷的四姐所感動,那些屬於王緯宇心底的奧秘,是貼上了封條,永遠禁錮在不見陽光的角落裡,誰也不可能獲悉的了。
但是,那個花朵一樣的四姐,一個可憐的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懷有三四個月的身孕,而且馬上要嫁給一個爛浮屍式的男人,死的念頭是相當堅決的。她讓王緯宇捆住了自己的手,哪怕稍為會點水,都必須這樣才能被淹死。然後,她又撲在了王緯宇的懷裡,哭著,貼著,親著,直到遠遠地有了追尋他們的動靜時,王緯宇才閉著眼睛,咬咬牙說:「摟住我,咱們一塊跳湖自盡吧!」
他們倆這場悲劇的高潮,只有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蘆花。
她是聽了趙亮那句發自肺腑的呼聲:「我們不能不管她!」特地跑到三王莊來的。階級的心靈總是引起共鳴,這句話使她想起了波浪滔天的石湖,都是被買去當包身工的可憐人嘛!儘管她不喜歡四姐那粉白的臉,細嫩的手;不喜歡她那身打扮,那身穿戴,但決定還是來找她,因為聽說她又來高門樓找王緯宇了。
蘆花真想當頭猛喝一聲:「我的好四姐,你別糊塗,他是拿著你看不見鞭子的人販子啊!你還不醒醒啊!……」
湊巧,正是四姐從高門樓里徹底絕望衝出來的時候,蘆花喊了一聲,她不答應,也不理會,攔她一下,拉她一把,偏又沒有截住。
那個懷著必死之心的船家姑娘,已經對生活、對人生、對世界不發生任何興趣,毫無留戀牽掛之心了。
「四姐……」蘆花沖那個死不回頭的女人悲憤地喊,她本想追回那個可憐人,但是王緯宇從她面前急匆匆地穿過去,神色倉皇、氣急敗壞地追攆著四姐,蘆花只得放慢腳步走過去。當然,那位高門樓的二先生,並不知道關鍵時刻會出現個第三者。
「你活著吧,讓我死……」那個哀哀欲毀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甘心情願地為所愛的人做出犧牲。
「不,咱們生不成雙,死也成對——」
四姐懷著感激的心情泣訴著:「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是傾心樂意的,你留在世上吧,逢年過節給我燒兩張紙。我,走了——」
她掙脫出王緯宇的懷抱,往湖濱大堤跑去。
「四姐……」王緯宇追上去。「咱倆一塊走!我也不想活啦!」
兩個人先是難分難捨地摟抱,然後,緊緊拉扯著,從陡峭的堤上朝石湖跳去。四姐,捆綁住雙手的船家姑娘,半點猶豫都沒有,縱身跳進了那水色青白的湖中之河——塘河裡去。
王緯宇在最後一剎那,也不知是貪生怕死的慾望控制住他,還是壓根兒就不想兌現諾言,他在大堤的邊緣,要跳未跳的時候,身子晃了兩晃,保持住平衡,站穩了。可恥啊,他背叛了那個為他獻身的姑娘。然後,他失了聲地沒命地呼喊:「救人哪!快來救人哪……」
……
也許這是蘆花親眼目睹的事實,所以她一輩子都對王緯宇投不信任票。她那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望著那三個黨員問道:「共產黨講不講良心?」
「良心?」趙亮琢磨著這個和革命似無關連的字眼。
「是的——」蘆花問:「一個沒良心的人,咱們隊伍能要嗎?」
按照共產黨人的道德觀點,良心這種東西,是屬於感情範疇的,而衡量感情的標尺上,往往缺乏理智的刻度。從道義上講,王緯宇應該跳下去,但是,他要是真的隨四姐而去,豈不是加倍的愚蠢了嗎?這種沒有必要,毫無價值的自殺,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良心,卻是一個砝碼,一個相當重要的砝碼,十年來,不是有那麼一些人,完全拋棄了自己心中的砝碼,而幹了許許多多喪盡天良的事。
趙亮也不知拿這個「良心」怎麼辦?只是同蘆花商榷似的問著:「讓我們留下他來看一看,好嗎?」
蘆花眼裡又閃出了於二龍熟悉的,「我要殺死他」的仇恨光芒,她堅決地:「就沖他殺了小石頭——」
就在這個時候,從三王莊方向傳來了密密的鑼聲,越敲越緊,打斷了他們的磋商,走出屋來,只見一股濃煙,衝上天空,煙下是吐著火舌的光亮,還隱隱約約聽到嘈雜的人聲:「走水啦!走水啦!快來救火啊……」
老林哥說:「七月十五,不曉得誰家香燭紙馬不小心,燎了房啦?」趙亮趕忙招呼著:「去,救火去,不能讓老鄉受損失,二龍,快——」站在大草垛上眺望的於二龍跳了下來,告訴大家:「好像是高門樓著了火!」他對王緯宇說:「是你們家——」
王緯宇無動於衷地回答:「是我們家,不會錯的。」
人們有些奇怪,他怎麼能知道的。
他平靜地,若無其事地說:「因為這把火是我放的!」
大家面面相覷,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七月十五這一天火光燭天的晚上,王緯宇參加了石湖抗日游擊隊。
直升飛機正在沼澤地的上空,地面一汪汪水塘像無數面鏡子似的在反光。於而龍眼睛再也離不開那塊地方了。他從心裡不只是感到,像昨晚在小姑家的抗屬家,今晨在三河鎮的殘廢人家的那種親切,而且也感到那種無言的責備,似乎沼澤地在對他說:「怎麼?只是從空中看一眼就走了嗎?」
他突然向江海提出來:「你去跟駕駛員說一聲,叫他降落一下。」
「幹嗎?」
「下去,到沼澤地去!」
「你瘋啦?」
「江海,我固然非常想知道蘆花的下落,可我還有更想弄清楚的東西,讓我下去,讓我腳踏實地走一走!」
「別胡鬧啦!」
「不!」於而龍堅定地說,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不留。
江海看那樣子,又想到周浩電話里關照的話,跑到駕駛員艙去說了幾句,又搖搖晃晃地走回來。
那兩個灑葯的小夥子笑話他們:「你們陷在沼澤地里出不來,我們可沒辦法救你們脫險哦!」
「你膽怯了嗎?江海!」於而龍問。
「笑話,我們兩個不是吃素的。」
這時,駕駛員走了過來,是一個英俊的討人喜歡的小夥子,笑容可掬地朝於而龍伸出手,問著江海:「江書記,這位是——」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於而龍同志,當年石湖支隊——」
還沒容江海把話講完,那個年輕人一把抓緊於而龍,激動地:
「於伯伯,是你?」
「你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念蘆,我是念蘆呀……」
「念蘆?」於而龍愣住了。「他是誰呀!我怎麼一點印象都記不起來呢?我和民航或者空軍的誰有些瓜葛呢?……」
「我媽媽是肖奎,於伯伯。」
「啊!你是肖奎的孩子?」江海也驚訝地喊了起來。
頓時,於而龍眼裡熱烘烘地。啊,肖奎的孩子都長得這麼大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突然激動起來,又追問了一句:「孩子,你叫什麼?」
「懷念的念,蘆花姨的蘆——」
毫無疑問,肯定是孩子的媽媽,為了紀念那位犧牲的女指導員,而起的名字。於而龍一股熱流又在胸臆間回蕩,使他無法平靜,可是他該怎樣對孩子說呢?「你大概不會知道,你媽媽心裡惦念著的,那個親姐姐似的女戰士,也就是你的蘆花姨,卻連墳墓、棺木、石碑,甚至骨骸都無影無蹤了……」
那隻編織著紅荷包鯉的花籃,仍舊那樣鮮艷,但是籃子裡面的花朵,已經彎下了沉思的頭,低垂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江海想起了他那個主意:「二龍,還記得那位把骨灰灑在祖國山河上的偉人么?來呀,孩子,讓我們一起把這些無處可以奉獻的鮮花,從高空里往石湖灑下去吧!」
於而龍似乎從呼嘯的風聲里,聽到了蘆花的聲音:「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