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兩位舊日的游擊隊長身上。
湖面上看不見一條船的影子,偶爾一片孤帆,也是在叫也叫不應的遙遠湖面上。
「別看你是地委書記,當方土地,道台大人,也沒法擺脫尷尬局面了。」
「你自找的,活該。我真後悔沒把那孩子的餅乾帶來。」
在降落前,肖奎的孩子念蘆,曾經要拿些壓縮餅乾給他們帶著,也無非防而不備點點飢的意思,但那位驕傲的石湖支隊的隊長拒絕了。因為有人說:「 拿著吧,萬一陷在沼澤地里出不去,還頂點用。」於而龍感謝了孩子的好意,看來,為了面子上的光彩,只好肚皮受點委屈了。
於而龍不用看錶,太陽影子清楚地提醒他們,到了應該進餐的時間了,經過在沼澤地的奔波,早就飢腸轆轆了。「 你承不承認,江海,文明使得人類軟弱?」
「少唱些高調,先解決肚皮問題。」
「其實,還是你消化能力不行了,樹皮草根都啃得下去,沼澤地能餓死你?當初你怎麼過來著?」
「不要懺悔了,石湖佬,也許你能找些什麼果腹?」
於而龍望著捨不得拋掉的花籃:「江海,咱們捉蝦吃。」
「沒鍋沒柴,缺鹽少醬。」
「照樣吃,就看你有沒有口福?」
「怎麼個吃法?倒要請教請教,西餐嗎?」
「石湖有句俗話,生吃螃蟹活吃蝦,趁活剝殼,往嘴裡一丟,就是了。」
「哦,野人。」
「你要想當文明人,靠那股仙氣活著,就等著夏嵐文章里許諾給你的共產主義吧!我先去摸兩隻河蚌上來。」說著脫鞋脫襪,並且把褲腳管卷得老高老高。
江海跳起來:「你要幹嗎?」
「下河!」
「也不怕笑話,虧了沒人。」
於而龍一邊朝河裡”著,一邊笑著說:「 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倒像若萍那年到幹校看我那回,正好撞著我在河裡摸魚,把她氣壞了,就跟你剛才一個德行。哦,那頓抱怨哦,什麼丟人現眼啦!
什麼出洋相啦!什麼不顧身份啦!因為好多司局級幹部也圍著看熱鬧,彼此都面熟,她覺得臉上過不去;而且,不走運,馬上要『 解放』我,回廠抓生產,怎麼能做出這種有失體統的事?——喂,接住,江海(他隨手甩上來一隻河蚌)!把它剖開,綁在籃子里——我弄不懂,好像當官非要有點派頭官譜不可,踱四方步,說一本正經的話,不苟言笑,做出一副儼然君子的模樣才好?純粹是假道學!——呶(他又扔上一隻更大的長了綠苔的河蚌)!這下子我們可以動手釣蝦了!」他爬上岸,抖去腿上的水,套上鞋襪,一看江海連蚌殼都撬不開:「 唉,唉,老兄,你大概除了當官做老爺,沒別的能耐了。」
「廢話,我在修路隊當過普工。」他自負地回答。「 那些料石,塊塊像石碑似的,不是小瞧你,廠長同志,你未必吃得消,請你欣賞欣賞——」他撩起上衣,露出脊背上的累累傷痕,並不比那些畜生用鋼絲鞭,三角帶在於而龍身上留下的紀念少些。「 我們地委的另一位書記,老紅軍,給大石頭壓得喀血,後來死去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因為死在自己人手裡最可悲了。
過了好一會兒,於而龍把那最簡單原始的捕蝦工具做好,才想起來什麼似的說:「他在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不知可曾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結局吧?那些被他拯救解放的人,卻在用石頭壓死他,可怕的報答!算了,不談這些,釣蝦去!」
在水族裡,蝦是個有點狂妄,而且還是個愚蠢的鹵莽傢伙,好像頭腦要少一些。石湖的水,清湛澄碧,一眼見底,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蝦大爺們,一個個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地過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些胸無城府的淺薄之徒,刀槍劍戟,鋒芒畢露,那頭部的鬚鬚刺刺,顯得那樣驕縱狂橫,氣勢洶洶,然而,又不可免地使人感到那樣纖細脆弱,和可笑的神經質。最初,它們還略微持有一點警惕,比較謹慎,那長長的觸鬚在試探,想上前,又膽怯地準備後退。——假如王緯宇在場,肯定會給蝦大爺們講一講《鐵流》里無情的階級鬥爭,於而龍不由得想。但是,那些蚌肉的美味在水裡溢散開來,使那些蠢材們不顧一切地弓起身子,隨即彈射似的跳進籃子,等它們嘗到了鮮嫩可口的甜頭以後,就忘情地大餐起來,什麼利害全不管不顧扔在腦後了。
直到於而龍把籃子輕輕提出水面,它們才哎呀一聲,想不到自己落了個這樣的結果。
「嘗嘗吧,江海!」
望著那一攤像鼻涕蟲似的,剝出來的新鮮蝦肉,地委書記皺著眉頭,肚子儘管非常餓,因為天不亮在電話里,把王惠平0 了一頓以後,有點火氣,隨便吃些點心就登上飛機到石湖來。現在,他的胃口,足可以吞下半座望海樓飯店,但於而龍吃起來挺香的東西,他實在難以下咽。
「那你就只好精神會餐了,笨伯,其實,味道還是不錯的。」
「要是有檸檬汁、沙司還湊合。」江海饞得直舔嘴唇。
於而龍嘲笑他:「要是有鍋有火的話,我們可以吃一道日本風味的蝦肉素燒了!」他把剩下的兩三隻小蝦,剝都不剝地塞進嘴裡,又把籃子沉下水去。
「你們石湖姑娘那樣野性,可能和這種茹毛飲血的習慣分不開。」
「誰得罪了你嗎?」
江海心想:「故事還沒有給你講呢!」
於而龍又蹲到河湖交接的岸邊釣蝦去了,他看到那些蠢頭蠢腦的傢伙,趨利忘害地往籃子里游過來,不禁想起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貴們來了,人,同樣如此啊……
哦,他又回到了那綻放的玉蘭花下,靜寂的庭院里。
那次春遊恐怕是他們家歷年來,最不成功的一次了,本來那該是最為歡樂的。因為那不僅是大自然的春天,而且也是九億人的春天,終於盼來等來,拿血和淚換來的春天啊!但是實在可惜,理想與現實往往不能吻合,好像也是一種規律,正如雪萊那句膾炙人口的詩一樣:「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相反,春天來了,冬天就會馬上走么?
那田野里的殘雪並未化盡,春寒料峭的日子,還會抖一抖餘威,準備著吧,春天雖來,冷意猶存,隆冬的殘影,要很過一些時間,才能消退的。
春遊的人們,在主婦的召喚下,陸陸續續又回到芳菲的花下,除了那位顯得特別蒼老的工程師,還在那塊「莫回頭」的巨石旁邊站立,眺望著大地上已經明顯的綠意春色外,所有的人,都拿著謝若萍、夏嵐分給的夾肉麵包,就著啤酒和汽水咀嚼著。
於而龍想:謝天謝地,趕快收場吧,他已經毫無興趣了,而且後悔耽誤了可貴的時間。但是,在臨走之前,快收攤的時候,王緯宇笑滋滋地來到他身邊,問道:「 還有酒興么?最後幹上一杯,如何?」
謝若萍攔著:「你就饒饒他吧!」
夏嵐以社論的口氣說:「 我認為這杯酒很值得一喝,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杯政治上打了個翻身仗的酒。」
於而龍晃晃腦袋:「 得啦得啦!魯迅有句詩:『 未敢翻身已碰頭。』我豈敢輕易談翻身二字?」
「你呀你呀!」王緯宇大不以為然地,向徐小農說:「 打開那個盒子,讓滑鐵盧的拿破崙,看看威靈吞的頭盔吧!」
在於而龍全家的記憶里,這位過去的乘龍快婿,一向是以魔術師的籃子聞名的,他的物質攻勢是相當凌厲的,那些年進貢岳父大人的食品,連於而龍那樣一個貪點口腹享受的老吃客,都禁不住捧著肚子喊一聲吃不消的。但是,誰也料想不到,錦緞盒子打了開來,不是別的,正是讓於而龍由不得要掉幾滴辛酸之淚的白金坩堝,差一點為它進了八寶山呀!
「拿那一隻小號的,倒上點酒!」夏嵐趕快舉起一分鐘照相機:
「可不要再愁眉苦臉啦!」
「偉大的列寧講過,真理前進一步,就是荒謬。兩年前,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差點把老命賠了進去,也沒弄到手。為什麼?時機不成熟,你縱使有三頭六臂,七十二變,也無能為力。最後甚至可笑地訴諸法律,指望著一位公平的皇天菩薩,結果,碰得頭破血流。現在,請看,水到渠成,不費吹灰之力,乖乖地送回來了。」
於而龍並不理會他的嘲弄,問道:「你抓了康『司令』?」
「暫時還不打算。」
「你說服他們自動繳出來的?」
「也談不上說服。」王緯宇說得輕鬆愉快:「我只是讓我們那位鐵的手腕,保衛處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幾位頭面人物,可能覺得日子不好過了吧?……」
可憐而又愚蠢的蝦呀!於而龍又一次從河裡提起捕蝦的籃子。這一回,江海終於餓得忍不住了,只好學著於而龍的樣子,把那草腥氣的鮮蝦肉,閉上眼睛,塞進嘴裡,不敢怎麼細嚼就咽下肚去。慢慢地,品出點味道來了,最後,連那些小蝦米都不放過,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
江海的胃口,還真不小,簡直來不及地往嘴裡送,那模樣,使於而龍想起,很有點像王緯宇舉著白金坩堝,張開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當初康「司令」們用白金坩堝燉雞,現在,他們可敬的王老,卻用這隻鍋來煮他們。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談話以後,他把於而龍推上斷頭台——那台七千噸水壓機,自己脫身出來一樣,他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又該用那些小朋友們的鮮血和淚水,來沖淡他靈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總降福給他,他度過了去年十月的慌亂以後,只是犯了幾天痔瘡,又恢復了鎮定的神態,又聽到了他那自信的笑聲。
「不,編輯(夏嵐從那個寫作班子回到報社來了)!你是不會獵取到這個鏡頭的!」於而龍掂了掂那隻白金坩堝,它一點也不像它應有的貴金屬身份那樣燦爛輝煌,有點像錫,有點像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點也不出色。嘆了口氣說:「這酒,我是無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還有什麼價值呢?」
他那顆皇冠上的寶石,已經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鑲嵌寶石的底座,一個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著。
啊!難怪那個廖總工程師還在那裡憑欄遠眺,是的,心靈上的創傷是永遠無法癒合的。於而龍想:你和我一樣,失去的東西未免太多了。
他終究還是走了。
在飛機場高大宏敞的候機室里,在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外賓和僑胞中間,他們全家人來給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處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註定死在異國他鄉的老人。
他穿著一件樸素的滌卡上裝,我們國家每個拿工資的男人都穿的標準國服。看那樣子,更多的像是去開會,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過去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他總是不樂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參加那些與他無關的會議。於而龍記起來了,老頭子總是勉為其難地搖頭,他對這位廠長毫無辦法,拿著塞給他的飛機票,離開實驗場,也總是攤開雙手埋怨:「你把我毀了!」
現在,他不這樣講了,已經無此必要了,他站在這一家雖說不上生死與共,但也休戚相關的人前,心情絕不是愉快的。當他離開這九億人的土地後,除了那骨灰盒裡的老伴的殘骸,除了陳剴惟一的親戚,還有誰牽住他的心呢?不就是這一家的幾口人么?他們全來了,而且那難以抑制的惜別之情,從眼光里流露出來。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看得清清楚楚,人們甚至帶著最後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張飛機票,回到這個家庭里來吧,絕不會多你一個的。」謝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點神經質地走動著。
「你把我毀了!」
他雖然沒有講出口,但是那個曾在王爺墳滾過一身泥的於而龍,卻聽到了這無言的責難,他在腦海里反躬自問:「 難道你不承認把他毀了嗎?」
於而龍責備著自己,悔恨地望著這位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車站去接他們夫婦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豐富的幻想力,也估計不出會有今天,又由他親手把他送走——文靜的廖師母永遠留下了。
那時候他們兩口多麼高興回到故國來啊,在月台上興緻勃勃地等待著,等待遲遲不來的於而龍……
原諒這位泥人兒來晚了吧!
那輛從朝鮮戰場帶回來的吉普車,在王爺墳的爛泥塘里拋了錨,怎麼也開不出來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騎兵,套上四匹軍馬,拉著吉普車在石人石馬間馳騁,那種場面使人回想起電影里夏伯陽的騎兵才能幹出這種事,大概石翁仲也覺得可樂,竟笑得歪倒在路邊了。
他的那些個騎兵們,高興得直是呼嘯,因為他們終於得到機會,向他顯示,也向王爺墳那些看熱鬧的人表白:騎兵永遠只能在馬背上生活,離開馬匹是不行的,讓騎兵交出馬匹,告別無言的戰友,像老娘們兒守著鍋台似的,成天圍著機器轉,當工人是決計不幹的。
現在回過頭去看,這許多年該浪費了多少精力呀!無數的氣力都浪費在無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讓騎兵們交出他們的戰馬來說,要他們脫掉軍裝,穿上工作服,去駕馭機器,費了多少口舌啊!宣講動員,恫嚇威脅,那些丘八們哪,為了和那些啞巴畜生告別,哭天抹淚,抱著馬脖子嚎個沒完,如今一提起都成為笑話。大概中華民族的性格習慣,比較傾向於因循守舊,因此,每一次改革轉變,都像蟬蛻殼似的要經歷一陣苦痛。一旦離開了原來走慣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現出一條更加光明燦爛的坦途,也會猶豫、退縮、驚懼,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氣息如此濃郁地襲人慾醉,還習慣那悶了一冬天、門窗都不開的屋裡那股污濁的空氣,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風視之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異端。也許正如三百年前的盧梭說過的那樣:「 自由這個東西,是一種重味的食品,對於腸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強的民族,是不適宜的。」豈止自由,任何使國家前進,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邁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艱巨的努力。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周浩打來電話,讓他馬上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去車站接工程師,特彆強調了寥寥無幾那四個字。他媽的,只好由著那幾個剽悍的騎兵大爺向他逞威風了。
吉普車被拖到公路上,解開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馬匹,騎兵向他炫耀地說:「這才是我們的真本事,老團長,咱們還是打仗去吧!」
「上哪兒打去?全國都解放了,只剩下台灣,你的戰馬也蹦不過去!」
「回部隊去吧!」那時候人們不願意轉業:「 那兒才是我們的家。」
於而龍告訴他們:「 從今往後,王爺墳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要在這裡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將來還要當爺爺,抱孫子,永遠紮下根啦!該變一變啦,過去打個沒完沒了的仗,結束了,今後該搞建設了。咱們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馬快,還是我的車快?時代在變化,不要拽住馬尾巴,落在後邊啦!」他把司機推到邊座上,把住方向盤,沿著進城的盤山公路飛馳起來,很快掛上了四擋。那幾個騎兵追了一陣,看距離越來越遠,也不上勁了,掉轉馬頭往回走了。
他停下車,向他們哈哈大笑,那幾個敗興的騎兵,竟然捏起拳頭,朝他伸出中指,做了個猥褻的手勢,那是浪蕩的驃騎兵罵人的話,意思是給你個卵吃。
「好小子,小心給你們算賬!」師長罵著他的戰士。
那些調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挾馬屁股,一溜煙兒跑了。
等他走進車站月台,旅客已經星星零落,所余無幾,兩口子正在用英語交談,那時,於而龍一點都不懂。
現在,在機場候機室里,於而龍可以完全聽明白,緊挨著他們坐的那對澳大利亞的年輕夫婦,正悄聲談論著是否應該去小賣部給墨爾本的姑姑,買些什麼紀念品?——「 哦,廖總,謝謝你的比較語言學,我發現我的牛津式發音,甚至比他們還要標準些。」
二十五年前,他聽不懂嘀里嘟嚕的廖師母在對她丈夫議論些什麼,也許在打量這位滿身泥水的共產黨員,是不是未來的合作者?但於而龍一眼認出,這兩位確實屬於寥寥無幾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領帶,廖師母的項鏈就明白。儘管看不習慣,他還是禮貌地伸出手——於而龍記不得曾經向他們索取介紹信,或要過證件,也許那時的階級鬥爭觀念要低一點吧?廖師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態,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說實在的,他那漁民的手,騎兵的手,如果形容為銼刀未免過甚其辭的話,說是鯊魚皮是一點不過分的,但她卻文質彬彬地握了握,連忙把她的丈夫介紹給他。那溫文爾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結論,誰有她那樣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時刻,也還是這種文靜,和特別明白事理的樣子,她要求謝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憐的人,不要馬上去告訴關在優待室里的廖思源,等他什麼時候放出來,再把她的死訊,找一個最適當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麼深愛丈夫的妻子啊!
她寧肯自己孤獨地死去,也不願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層痛苦。
「……會把他放出來的,一定的,會把他放出來的,有那麼一天,會放……」她懷著這個信念,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們是兩口子一塊兒回到祖國,來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二十五年後,他卻孤孤單單,孑然一身地離開了祖國。「老廖,我的老夥伴,是我把你毀了!」
「老廖,如果有什麼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這時,大家已經來到了停機坪,馬上就要握手告別了,於而龍說:「 周浩同志本要來送你的,因為今天一早他要去國務院開會,他委託我代表,並且說,歡迎你作為親戚,常來常往著吧!」
廖思源激動地哭了,但只見淚珠從那乾澀的眼裡滴下來,而沒有哭聲。
於而龍咽下了「 將軍」接著講下去的話:「 ……二龍,對於祖國,我們是不肖的子孫,對於黨,我們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著一個好端端的國家,一個好端端的革命事業,搞成這種樣子,而束手無策,甚至坐以待斃。你說他一個知識分子,傷心失望到這種程度,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寥寥無幾啊!二龍,再那樣下去,我們可真要成為千古罪人啦!」
「再見吧!」謝若萍忍不住嗚咽了,也許她想起了那文靜的廖師母,於是於而龍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說出來吧,分明是塊苦痛的傷疤,捂著蓋著疼痛就會減少嗎?他握住廖思源的手:「 老廖,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原諒我沒法替你分擔這種痛苦。本來,今天還應該有一個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遠也走不了啦!還是那句話,老廖,千萬別悶在心裡,怪我吧,你要恨的話,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誰去?」他緊緊握住於而龍,「老於,咱們都是無罪的罪人。」
「可是廖師母……」謝若萍用手絹擦拭眼角。
「人遲早都要到上帝那裡去的,那是必然的結局,但實驗場不應該死,科學不應該死,但終於死了。人死了,銷聲匿跡了,可實驗場死了,骨頭架子永遠擺在眼前,觸目驚心,從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術,沒啦,死定了!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離開嗎?那終究是咱們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應該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結實,很健壯,二十多歲,正是它應該出力的時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懷著一種摯愛的感情,像談論一個人似的說著實驗場。
於而龍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似乎想把自己那股勁也傳送過去:「老廖,咱們可以從頭搞起來!」
「老於,我們都太老了!」
「那就從現在起,一直干到死,干成個什麼樣子,就是個什麼樣子。」
他凄慘地笑笑:「也還有可能從頭毀滅。」
「不——」
「也許你信仰比我強烈,但我認為,有些人是決不肯放下鞭子的……」他講完話以後,鬆開了手。「老於,再見吧,往後你也要好好保重呵……」
他向舷梯走去,頭也不回,於蓮喊了聲「 廖伯伯」,跑過去,抱住那老人,吻著他那智慧聰睿的前額。他看著那個用鞋跟踢著沙礫的陳剴,對於蓮說:「希望你們幸福!」然後,他鬆開了她,摘下帽子,露出蒼蒼的一頭亂蓬似的白髮,向她鞠躬。「孩子,原諒我吧,我這一走,又會給你們塗上一層不幸的色彩!」他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不會的,那只是短暫的歷史現象,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也許我看不見了,但一定會有希望的……」
他俯身下去,在地上捏了一撮沙土,珍重地放在手心裡,走了。飛機向南天飛去,很快隱在雲霧裡去了。
「你在想什麼?」吃飽了生蝦的江海問。
「我在想——」於而龍回答不上來。
想什麼呢?在他腦海里正縈繞著兩位老夫子的形象,一位是王緯宇嘲笑為只曉得漆自己棺材的鄭勉之,一位是夏嵐所不齒的廖思源,這兩個人,倒確確實實只有中國這塊土地上,才會有的知識分子,所以,他們的命運有某些共同之處。
在那次春遊回來的路上,好心的編輯曾經奉勸過謝若萍,她親切地附在大夫耳邊,竊竊私語:「 若萍,你們明天可不要去送那個老怪物。現在還往外國跑,我不能理解,肯定可以講,他對於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制度,有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感情。我可把底交給你,正打算把你們家和老徐家往一塊捏合,千萬不要再惹是生非,像老徐那樣的門第,是特別忌諱在政治上攪七念三的。」
那天晚上,於而龍聽到他老伴轉告的這番話後,完全出乎謝醫生的意料之外,非但沒有暴跳如雷,大罵山門;而且也不曾冒出「滾他媽的蛋」那些粗話。只是冷冷地說:「左右全是她的理了,好像世界是她嘴裡的餡兒餅似的,願意怎麼咬就怎麼咬!」
「怎麼咬都有理呢!」他老伴也不那麼迷信了。
於而龍突然提出個冷門問題:「 你聽說王緯宇有門路,搞到進口藥品吧?」
「是啊,還送過你美國的硝酸甘油,忘了?」
「你是醫生,告訴我,有沒有一種使得婦女性機能亢進的藥品?」
謝若萍望著自己的老伴,愣住了,竟提出個如此怪誕的問題,發神經病了嗎?實在惶惑不解。
「瞪著我幹嗎?我用不著那東西,而是那位讓你提高警惕,劃清界限的左派編輯,和你過去的親家母,一本正經的太太。她們都在服用這種無聊的藥片呢!」
「啊呀!」謝若萍瞪大了眼,驚詫地,「 都是早過了更年期的老婆子啦,真不害羞!」
「我奇怪那位女孔老二,在公園裡學革命理論,在飯桌上搞憶苦思甜,竟然想返老還童,成為情慾橫流的蕩婦,多可笑!她們就是一種能在虔誠的革命高調和庸俗的低級趣味之間,左右逢源的人,所以她們的話,你也不宜太相信了。」
「誰告訴你的?」
「別忘了蓮蓮做過他家的兒媳!」
「丫頭從來不對我講。」
「我考慮會破壞你對一個人的完整印象,幻滅是可悲的,當你終於發現神也會做鬼的事情時,難道會不痛苦么?而你一直把那些人當做楷模呢!」
「我們社會裡的癌細胞啊……」謝醫生憂慮地說。
謝若萍第一次不被夏嵐的蠱惑而動搖,而且聽到自己女兒和陳剴的事情以後,也不再因為那個研究生的右派家庭和海外關係,而像那年在葡萄架下死活不贊同的拒絕。只是憂慮地談起:「 我聽廖師母病危時,提起她外甥的事,她挺惦念他,好像這孩子的命運和她有著什麼牽連。她說陳剴也夠不幸運的了,工作如此,生活也如此,愛上了一個姑娘,彼此也情投意合,不知怎麼就中斷了;隨後又和另一個女孩結了婚,但感情又不合,弄得很苦惱,誰曉得該怎麼了結呢?」
撓頭啊!於而龍看不出一個光明的前景,只是怨恨自己,這些年輕人的挫折和煩惱,不正是由於自己那副部長的美夢所造成的么?
嘀嘀——那輕盈的茶色上海車,撳了兩聲喇叭,停在了他們樓棟的門口。
「誰?」站在窗口的於而龍不禁詫異,只見保衛處長老秦匆匆鑽出車門,直奔他家樓門而來,心裡想:「他來幹嗎?」
「完璧歸趙!」大個子經過十年風浪,顯然學問長了,文縐縐地講明了來意:「 高歌那輛伏爾加還給緯宇同志,緯宇同志這輛上海,仍舊交給你老書記使用。」
「這也得由保衛處管?」於而龍奇怪地問。
老秦坦然自若地說:「現在高歌行政那一攤子事,我暫時代理一下。」
於而龍明白了,那顆曾經閃亮的明星,先在王緯宇的眼裡暗淡下去。「廠里作出的決議么?王緯宇的主意?」
老秦說:「不,是根據部里老徐的指示——」
「聽見了沒有?若萍……」於而龍情不自禁地笑了,不過,笑得有些苦澀。那位深信自行車更有益於健康的醫生,絲毫不感興趣地說:「我既不希望坐門背後的馬扎,也不希望坐這種小汽車。」
然後,抬起腿要走。
「謝醫生!」老秦叫住她。「那套四合院正叫那兩家往外搬,再大修一次,保險叫你們滿意,只是可惜那架葡萄,不過,還可以重栽——」
謝若萍連聽都不想聽地走出書房,不知為什麼,她想哭。
「怎麼回事?」大個子怔怔地問。
於而龍塞給他一支雪茄,給他點燃了,然後緊挨著這個挺不錯的部下,在沙發里坐著:「 老秦,咱們在一起多少年啦?」在他掐著指頭算的時候,接著說:「你該知道我的性格,我不要小轎車,也不要四合院,我只要一樣東西——」
「什麼?」
「實驗場!」他幾乎是想大聲喊的,但說出口卻是輕聲的。
保衛處長沉默了,他想起了那隻叫於而龍身敗名裂的大皮箱,那號碼正好是外國人最犯忌的數目字:十三。
於而龍問:「他高歌、他王緯宇、他老徐,能還我實驗場么?把車開回去,謝謝你的好意。」他斷然拒絕了,而且是任何人也無法說服了,這一點,老秦是最理解的。
他知道這輛車今後的命運,恐怕鎖在車庫裡時間要多於出車的時間了。於是起身告辭,其實王緯宇給他這個差使時,他倒估計到會碰壁的。
「哎!你等等——」
於而龍從寫字檯里摸出那支差點惹禍的二十響,擦了擦,還像三十年前那樣鋥亮,只不過有幾處燒藍褪了,不免有點珍惜地塞給老秦,終歸是故人遺物,能不心疼么?
「何必上繳呢!老書記!」
「隔七八年來一次,不又得讓你編謊誆人!」
老秦說:「再來,神州就該陸沉了……」他掂著手槍,小心地摸著槍口,並且放在鼻子前嗅嗅。「 看得出來,這支槍喝過不少血!哦,我小時參軍,做夢都想有這麼一把大鏡面匣子!」
「拿去吧,既然你喜愛!」
「留下吧,我給你補辦個手續——」
「不,我老啦!」
「笑話,等著你走馬上任。」
「胡說——」
「緯宇同志親口講,你馬上要官復原職。」
「他?」
「哦,看起來,緯宇同志挺有板眼,目光比較遠大。」
於而龍心想:「可不么?他能看三千年之遠咧!」
「老書記,他說在給你掃清道路,反正那些響噹噹的,他都會一個個收拾的,還直埋怨十年前那箱黑材料——」
於而龍耳朵豎了起來:「什麼黑材料?」
「就是從軍列上查抄出來那一皮箱打算偷運出去的黑貨。」
想起使自己十年前栽跟頭的那隻皮箱,頭都有些發暈,於而龍嘆了口氣:「算了,還提那些幹嗎?」
「我也是這樣講的:『緯宇同志,別提啦,要不是你給我出那個主意,老書記也不會在那麼多職工面前栽倒,蛖,還叫他挨了那捲毛娘們兒一記耳光!』」
於而龍兩眼頓時黑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二十響,把保衛處長嚇了一跳。
「你怎麼啦?老書記!」
「告訴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緯宇同志啊,那時,他是副廠長,悄悄告訴我:『 你不到實驗場去看看熱鬧,老於打算把廖總的資料,偷偷利用軍列運走。你手裡那些東西,放在廠里怕不安全吧,還不一勺燴了。』」
於而龍倒吸了一口冷氣,十年前從七千噸水壓機上一頭栽下來,原來是他!是他王緯宇!這邊支招,那邊出賣,正是在雪夜談話以後的事呀,他良禽擇木而棲,可把於而龍送上了斷頭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著禮帽,穿著長袍的王緯宇,笑吟吟地看著他,好像在朝他說:「生的什麼氣呢?我是為你好。」
「你給我閉嘴!」
「不要分不清好賴人。」
「你把我賣了多少錢?你說,你說……」他端起了手槍。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陰鷙的神色:「無所謂賣,無所謂買,一切從需要出發,適者生存。」
「混蛋——」他瞄準了王緯宇的腦袋。
二先生把禮帽從頭上摘下來,指著自己的前額:「 請吧,你要記住,我是工廠黨委書記兼革命委員會主任,而你,一個離職休養的幹部,考慮考慮吧,政治謀殺案的主犯,名聲不雅吧?」
「你是個殺人犯!」
「拿得出證據來嗎?有什麼憑證嗎?找得到足夠的法律依據嗎?算了,你沒有那本事,連蛛絲馬跡也找不到,我是戴著紳士的白手套乾的。你還是這樣開槍吧,打吧,像蘆花一樣,從兩眉中間打進去,有百死而無一生,可你缺乏這份勇氣。於而龍,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槍,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實對你講,你不是我們的對手,認輸了吧!」
他閉上眼,扣動扳機,只聽砰的一聲,王緯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
「老書記,你怎麼啦?」秦大個在桌子對面站起來。
於而龍這才發現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只是拍碎了一隻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點鮮血而已,手槍還在桌子當中擺著。
黑洞洞的槍口,似乎詫異地瞧著發怔的於而龍。
在那個多霧季節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會混沌、混亂,說不定還會瘋狂的。
現在,於而龍在沼澤地的小河邊,望著那一大片被陽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裡在思索著:過去了,總算過去了……
——蘆花,要不然就無法來到石湖破謎了,活著,就是勝利啊!
那位地委書記解決了肚皮問題以後,著急謀求出路了,總不能在沼澤地里當魯濱孫哪,獨自跑走找船去了。於而龍坐在小河旁邊,望著影影綽綽的閘口鎮,那熟悉的教堂尖頂似隱似現,這使他想起那一天和蘆花衝破了惡浪險濤終於靠岸時的情景。
……也像現在一樣,雨後斜陽把湖面照亮了,兩個人的心情舒暢多了,特別是於二龍講了應該相信同志們的話後,蘆花想想也是個道理,便說:「依你的,就這一回!」
於二龍說:「要不是麻皮阿六——」
這句話說到了她心坎上,她笑了。
蘆花起勁地擰乾頭髮里的水,這時,她才發現緊貼在她身上的濕褂子,把那飽滿的,箍都箍不住的胸部,無可奈何地暴露出來。
「看我這樣子——」她原本就不怎麼迴避他的,如今她更加坦然地迎接他那困擾的目光,半點也不心慌意亂了,更不失悔自己莽撞地搶先說出心裡的話了。她覺得輕鬆,像了卻一樁大事似的卸去了心頭的重擔,想到自己終於也像石湖姑娘那樣大膽地吐露衷腸,便問:「二龍,你該嫌我了吧?」
對著那樣真誠的眼睛,說假話是不可能的,便坦率地搖了搖頭。
「你心裡什麼時候不嫌我的?」
哦!也許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誰落進她愛情的羅網裡,下一步就該牢牢地控制住,用綿密的情絲緊緊地纏繞起來。
於二龍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奇特的問題,難道有過什麼時候,心裡不裝著她的影子么?
「我……」蘆花抖弄開那又黑又密又厚的頭髮,回憶著自己的愛。直到今天,還可以從於蓮的浪漫主義的長髮上,瞧見當年蘆花的影子。他女兒那波浪似的拖到肩頭,像瀑布似的閃著光澤的秀髮,使舞蹈演員嫉妒。因為柳娟的髮型,是靠理髮師的手藝,而那個在血管里繼承了母親那一頭秀髮的畫家,即使不精心地梳理一下,也是風姿翩翩,格外動人。
「哥,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
於二龍不相信:「那時都還小呢!」
「哪怕是小孩,也有個喜歡誰,不喜歡誰的。」
於二龍為他哥哥的命運嘆息,他知道,那個拙於語言的人,有一顆多麼愛她的心啊!然而卻像飄蓬一樣永無定處的被擯棄了。
愛情的不等邊三角呀,有時是相當殘酷的。
「你還記得嗎?在冰窟窿上一把抱住,死活不讓你鑽進去?」
於二龍清楚地記得她緊緊摟住自己的情景,生死關頭,顯然什麼都顧不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挨得她那樣緊貼,如果說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麼她的淚水,她的親近,她的擁抱,使他產生了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
「後來,在陳庄遊街,關在黑倉屋裡,還記得么,咱倆緊挨著,傷疤貼著傷疤,血都凝到了一塊,從那天起,說什麼也分不開啦!」
「那他呢……」
「他?」蘆花輕描淡寫地說:「我應許過娘嗎?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她老人家就閉上眼了。二龍,他待我好,我心裡明白,他有那個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為的他是我哥。」
「他心裡總裝著娘的話。」他有些可憐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辦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回想起那眼睛裡,閃出的毫無迴旋餘地的光芒,也曾經在他女兒,在未來兒媳眼睛裡同樣出現過,她們拒絕徐小農,拒絕高歌,拒絕艾思,拒絕其他她們所不愛的追求者,這種愛情的拒絕,同時攙進了恨的成分,那恨,幾乎和愛同樣的強烈。
蘆花望著他,似乎等待著他的熱烈語言,來填充她敞開的胸懷,簡直可以說是期望著愛的撫慰,儘管眼前是土匪騷擾,身後是敵人圍剿的暫時寧靜局面,然而,愛情是無法遏制的,在戰火中同樣會產生愛情。
但是於二龍卻有些憂慮不安:「誰知大夥怎樣?蘆花,他們會說些什麼?」
她似乎早經思索,一點也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我不管別人說千道萬,大主意我自己拿,哪怕只活一天,這一天,是我的。」她凝神注視,那眼神直逼到他心裡,「你怕?」
「不,我是怕你——」
她笑了,那銀盤似皎潔的臉,閃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輝,像出鞘的利劍,寒光逼人。於二龍有時也不願直視她那美麗可是刺人的雙眼,如同她手裡那把二十響匣子,張嘴是要殺人的。直到今天,他也承認,那是惟一能夠用眼睛向他發出命令的女人:「 我才不怕呢!二龍,都死過不知多少回的人啦!」
她確實是拼出性命愛的,誰也比不上她為這份愛情所付出的代價更為沉重的了,一直到獻出生命。她愛得那樣真摯,那樣深切,把滿腔熾烈的愛都付與了他。在艱苦的戰鬥歲月里,在生死決戰的火線上,人們也許難以相信那樣的土壤里會萌發愛情的幼苗,但那是不可阻擋的,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會誕生愛情。
可人們,包括那些正直的人,又是多麼的不諒解啊!於而龍記得,最隨和人的,通情達理的老林哥也不表示支持,小煙袋一鍋抽了一鍋,搖晃著腦袋:「不成,琢磨來琢磨去,不成。二龍,蘆花,你們倆丟開手罷休了吧,咱們都是黨員,二龍還是隊長,要做出不在禮的事,老百姓該戳著咱們的脊梁骨罵啦!」
趙亮根據他在蘇區生活的全部體驗,懂得婚姻自主,決定權在女方手裡,這一點,一開始他就尊重蘆花的選擇。但是,在於大龍光榮犧牲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因為活著的時候,雙方當事人都在,如果有婚約的話,也好解除;然而現在,一方成為烈士,又是如此悲慘的死去,倒成了永遠也解除不掉的婚約,情理上的負債,變成精神上的束縛。因此,他也十分為難,真後悔自己在蘇區時,只顧當他的赤衛隊長,沒關心蘇維埃政權是怎樣處理婚姻糾紛的。在小組會幾個黨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犯愁了:「 都盯著我幹嗎?讓我好好回想一下!」他拍自己腦袋,想拍出當時蘇區也有個於二龍和蘆花就好了,那裡是怎麼解決的,這兒也就有章可循了。所以只好說:「同志們,放炮是容易的,要心裡沒十分把握,保險不是左,就是右,會打偏的,給我容點空吧!」
他那虛懷若谷的精神,至今還印刻在於而龍的腦海里。這問題就一直拖著,正好抗大分校開辦,蘆花去學習,遇上了陽明,才算結束這一樁公案。——唉,精神世界的解放,是多麼困難啊!
他們的罱泥船漸漸靠近了閘口,教堂尖頂下的圓拱形長窗都看得很清晰了,也不知什麼朝代,一個傳教士在這裡建了座哥特式的小教堂,隨著教士的離去,教堂也失去宗教的作用,而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建築物,和老秀才一樣,是閘口兩怪,大概怪就怪在他們的不同一般吧?
那天,他們完全有可能活捉麻皮阿六的,因為匪首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鑽進了小教堂,就像螃蟹爬進了籪里,只能進不能出堵死在裡面。如果活捉到手,小石頭的死因,穿皮鞋的陰謀家,都可能從他嘴裡掏出來。但是動手前少說一句話,錯過了良機,因此至今悔恨不已,為什麼絕妙的主意,總是在事後才湧出來。
把船靠攏在村頭,迅速地鑽進一家基本群眾的屋裡,想摸清匪徒的一些情況。那時廣大群眾對黨領導的這支游擊隊,並不十分理解,加上鬼子和保安團勢力強大,他們開展工作困難,所以基本群眾隊伍根本形成不起來,越是得不到群眾支持,隊伍也越吃苦頭;好像是惡性循環似的,隊伍越削弱,不能給群眾撐腰,群眾越來越躲著隊伍,以至於把門閉得緊緊的,苦苦地哀求游擊隊走開,別給老百姓帶來不幸和災難,離開了群眾,支隊沒處躲沒處藏,吃喝都成了問題。所以,那雖然是春天,但是,失去群眾的春天,比冬天還寒冷,還難熬呵!
正是在嘗夠了苦頭以後,才懂得人民是母親的道理。於是,以後無論是再寒冷漫長的冬季,都能感受到來自地底下春天的溫暖,春在母親懷抱間,春在人民心田裡。
他們剛跨進門坎,嚇了那家人一跳,臉都變了顏色,老媽媽連忙跑過來,直撅撅地跪在於二龍面前,直是央告:「 隊長,你饒了他吧,你可千萬別殺他頭啊!」
蘆花弄得不懂起來,慌忙扶起了她,那時,她是鎮上惟一的可靠群眾,兒子是支隊的一個戰士:「大娘,你在給誰求情啊!」
裡屋門咣當一聲,正是那個戰士滿面怒氣地閃將出來,豁出命地頂撞著:「刀砍斧剁由你們便吧,我開小差,不幹了。」
要早一年,於二龍那脾氣,肯定會有一場火併,但應該承認,蘆花那對明亮的眸子,在光線不大充足的屋裡,閃閃發亮,分明是在警告他,不得盲動。他那扣槍的指頭,從扳機上滑下來,伸出手,給那戰士一拳,笑著罵:「 好出息的貨色,吃不了苦溜了,多丟臉哪!
蘆花,給他一支槍,走,打麻皮阿六去。」
老媽媽奇怪地問:「你們不是來抓他的?」
於二龍告訴她:「我們來和麻皮阿六結賬。」
「那他?」老媽媽指著自己開小差的兒子。
蘆花說:「那是餓得他沒法啦,大娘,不能全怪他。可還得讓他干,連麻皮阿六都回來了,往後的日子,鄉親們就該更不好過了,石湖支隊的旗子不能倒,走吧!」
那個開小差的戰士,無可奈何地抓起槍跟他們一塊去了。
麻皮阿六挺狡猾,短兵輕騎,帶來五個人,四個都給他放了哨。
他是得到消息才回湖西重新開拓地盤的,既然石湖支隊的頭頭腦腦陷入重圍,勁敵已除,便放心來到閘口,給秀才一點教訓,好給王經宇一個交待,那是高門樓大先生早就關照過,要給點顏色看看,緊緊老東西的骨頭。
土匪頭子一臉橫肉,殺氣騰騰,像餓虎撲食地一把抓住老秀才。那可憐的老人,除了顫抖,半句話都講不出來。他想,今天,大概是來年他的忌辰,該是去見列祖先宗,和板橋先生的日子了。
「告訴你,六爺特地來敲打你骨頭來的,你這塊糞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倒要試試,你硬,還是我硬?」
「天哪!我可不曾招你惹你啊!」
「求你寫文章比什麼都難,還拐彎抹角繞著脖子罵人,今天,我偏要打出一篇好祭文來。」
老秀才恍然大悟,王經宇是決不會只給一拳就肯拉倒的,看來,他的現實主義文學,在麻皮阿六批評家手下是過不了關的啦!老秀才希望這位掌刀的天良發現:「 你是綠林好漢,理應秉公判斷!」那意思說我是忠實於生活的,學不來在廣場血跡里還有唱讚美詩的功夫,高抬貴手吧!
那滿臉核桃麻子一亮:「不錯,老子專門打抱不平。」
「蒼天在上,是非曲直你可得分清,幹嘛替高門樓撒氣呢?」心想:「給兇手惡棍寫頌詩未免太下作了吧!」
麻皮阿六是個無賴光棍,笑了:「 老不死,你年歲大,倒不糊塗。老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今天,我要不打你發個利市,我在湖西就站不住腳。委屈你老人家啦!」說著,按住老人在板凳上,「 你放心,准給你留條命!」
殺人不眨眼的麻皮阿六,下手豈有輕的,才拍了幾下,廖思源,那位總工程師,皮開肉綻,昏過去了。
於而龍怔住了,怎麼在記憶里把兩位老夫子糾纏到一塊去啦?難道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以不同形式出現的麻皮阿六么?也許歷史會驚人的重複,只是時間上有差異罷了。
他終於蘇醒過來,望著做八段錦的於而龍,斷斷續續地呻吟:「老於,你可千萬別告訴她……」
「放心吧!」於而龍轉過臉去,努力控制著自己:「 我永遠也不會對廖師母講的——」他看著在優待室門口倏忽而過的黃鼬,心裡擰成個疙瘩:「該怎麼告訴他呢,他的妻子永遠也不能聽見人間的聲音了……」
——老夫子啊!你們的皮肉也太經不起風吹雨打啦!
砰!砰!
槍聲在閘口鎮上空響著…… 只要一投入戰鬥,接火以後,蘆花馬上精神抖擻,像一隻兇猛迅捷的鷂鷹,倒背著雙翅,筆直地朝槍響得最厲害的地方猛撲過去。無論對手怎樣毒辣致命的打擊,她都能利落地避開,彷彿旱地拔蔥似的脫離險境,又好像腦後長著眼睛似的躲閃意外的偷襲。
而當敵人落到她手裡的時候,怎麼說呢?於而龍在琢磨該用一個什麼字眼,來形容他的妻子,是的,她殘忍,鬥爭使得她對於敵人相當冷酷無情,只聽她咬著牙狠狠地說:
「我要他活著進來,死著出去!」
她把每一發子彈,都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後,壓進槍膛,小石頭的血,從她眼睛裡冒出來。現在,即使麻皮阿六跪著討饒,也休想給他留下這條命了。
仇恨使得她把槍口,對準敵人最致命的地方,所以她要在鞋底蹭彈頭,就因為她聽說那樣擊中敵人的頭,就會開花,成為炸子,其實並無科學根據。但仇恨使得她非這樣做不可,她成了敵人眼裡一尊可怕的復仇之神。
「閃開!」蘆花再不是剛才在湖裡那溫柔的姑娘了,她說:「 先敲掉那個哨兵,分兩路包抄過去。」她穿過一條窄巷,手一揚,嘿地叫了一聲,那個站崗的匪徒回過臉來,沒想到眼前一亮,一個美得出奇的女人在他跟前,( 她從來不沖背後開槍,要殺死他,就讓他死個明白,必須把對方叫得調過臉來,從兩眉之間打進去這顆子彈。)才驚訝地張開大嘴,剛剛呀出聲來,子彈擊中了他的腦袋,一聲不哼地倒在牆腳邊了。
「跟著我,堵他們的退路。」她拉著那個想開小差的戰士,貓著腰,像狡兔似的,穿過那幾個被槍聲驚動了的匪徒,還未等他們清醒過來,已經到達村口,搶先把守住那座匪徒要撤,必走不可的木橋。
麻皮阿六想衝出秀才的家,但於二龍手裡那把江海的二十響封住了門。
「媽的,偷雞不著蝕把米,於二龍來得好快!」麻皮阿六對撤回來的匪徒說,「翻後牆,跑!」倘若他了解門口只有一支匣槍,仗就不是這樣打了。
老夫子在昏迷中蘇醒過來,聽到匪徒們互相埋怨:「 不是說把共產黨一網打盡,怎麼於二龍在閘口冒出來了,媽的,咱們算是給保安團搪了災啦!弟兄們,只要跑脫於二龍的手,我要不扭斷那哥兒倆脖子,白在江湖上拉杆子啦!」
「高門樓的鴉片膏,把你燒糊塗心啦!」
他們幾個急急忙忙翻過東倒西歪的後牆,繞過教堂,剛在村口稍一露面,蘆花他們三八大蓋發言了。「 糟啦!」麻皮阿六拍著大腿:「出不去村啦!」又龜縮回小巷裡來。
斷斷續續的槍聲,早把閘口鎮驚擾得雞犬不寧,那年頭還不作興跑反逃難,家家都關門上閂,懸著顆瑟縮不安的心,等待著災禍降臨。麻皮阿六匪幫只是在縣城、大集鎮有秘密聯絡點,小村小舍,除了威脅利誘,找不到同情者。現在,無論敲誰家的門,都不敢接納收容這些打家劫舍的敗類了。
他們只好退守教堂,堅固的建築物,足可抵擋一陣,原來造教堂的外國傳教士,顯然也只存固守之心,只留了一個可以進來的狹門。哦!匪徒們一步鑽進了死葫蘆,是不會有出路的了。
「投降吧,麻皮阿六。」
於二龍向教堂喊話,蘆花也收縮過來。
匪徒們倒留點心機,把老秀才弄到教堂里當人質。現在,暮靄沉沉,子彈所剩無幾,而惟一可以活命的門,像油瓶口被堵死了。麻皮阿六懂得苦肉計不中用,投降沒出路,背信棄義的撕票,早結了不解的冤讎。他把死去活來的老先生,推上教堂的尖頂鐘樓,他躲在背後,讓老人向全鎮鄉親喊話,叫石湖支隊騰出一條路,要不然,三天以後,全鎮人人過刀,雞犬不留。
石湖四周數縣,誰不曉得麻皮阿六是個殺人如毛的劊子手。
老秀才喘氣都困難,渾身傷痛,哪裡站得穩,更談不上喊叫了。況且他一生正直,不懼淫威,寧肯與匪徒同歸於盡,也決不叫他們活著走出教堂。麻皮阿六在身後用匕首刺他:「 快喊,快,小心老子恭喜你!」
他終於張嘴了,力竭聲嘶地喊了出來:「 你們就開槍吧,他在我背後頭,開吧,快開槍吧!」
「把槍給我!」蘆花伸過手來。
「你會連老秀才一塊報銷了的。」於二龍不放心地把槍遞給了她。那時,這支槍是江海剛從鹽警大隊繳來的,是一把嶄新的,可能剛開葷的二十響,尤其握在她手裡,更顯得秀氣端莊,英姿颯爽。
蘆花把槍端了起來,那槍身上的燒藍發出一股幽光,從這一剎那開始,麻皮阿六的生命就得以秒來計算了。
他記得當時在教堂外邊,天色已經昏暗,能見度不那麼高了,她自言自語地:「老先生,我得讓你受點苦啦,沒法子。」
砰的一槍,那銳利的聲音像女高音一樣清脆。這一槍不偏不斜,正好打在老秀才的小腿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好像被人攔腿一棍,栽到一邊去。在秀才身後的麻皮阿六,趕緊識時務地縱身一跳,企圖躲開。好了,他沒遮沒攔地暴露在蘆花的槍口面前;於二龍本想告訴蘆花一聲,給他留條命,有些話得從他嘴裡掏出來。但晚了,剛要開口,蘆花手裡的槍響了。騷擾石湖多年的匪首,天靈蓋給揭開了,粘在了教堂大鐘的柱子上,子彈是從雙眉之間斜插進去,再准也不過的了。
餘下的匪徒舉手投降了。
蘆花向抬出來的老秀才跑過去,直向他道歉:「 老人家,別怪罪我,叫你受苦啦!」
老夫子從休克中醒來,剛才似乎是一場可怖的噩夢,終於結束了,在涌過來的鄉親們燈籠火把里,他慈祥地望著蘆花,嘴唇在哆嗦著,顯然講些什麼。
「你說些什麼呀?」蘆花問道。
鄉親們慶賀為害多年的麻皮阿六被擊斃,那些對石湖支隊敬而遠之的人家,也忙著給他們三個人端茶送水慰問來了。
老秀才仍在哆里哆嗦地說著,人聲嘈雜,蘆花分辨不出,便俯身過去,彎下腰,聽那躺在門板上的老人說:「 …… 姑娘,你,你……做了件好事,我不怪你……」
笑聲在古老的鎮子里飄揚,因為過去麻皮阿六在石湖搶劫作案,閘口鎮是匪徒撤向海邊的通道,他們真被這幫禍害作踐苦了。哦!如今去了塊心病,怎麼能不興高采烈呢?於二龍從這一天真正體會到:不給人民除害,不為人民造福,還算什麼共產黨員呢?「還想開小差嗎?」他問那個戰士。
小夥子不理他,背過臉來:「 蘆花大姐,你一定得教我成個神槍手,百發百中……」
於二龍捅那戰士一拳,要他回答問題,蘆花給這位隊長一眼:「你也是,人家已經回答你啦!」
在歡樂的聲浪里,只見江海渾身濕漉漉地出現在人群里,他也游過來了。
「哦,我到底沒有弄錯,聽得出來,是我的槍響,快走吧,趙亮同志在等著你倆呢!」
「不到時間,讓我們後半夜去接你們。」
「快,找條船,再搞上幾斤細鹽,快,越快越好,我實在游不動啦!」他擠著衣服里的水,蹦跳著,夜深了,已經有點涼意了。
於二龍詫異趙亮怎麼會這樣著急,鄉親們也圍了過來,關心地詢問著發生了什麼事?
江海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講,直催著快些走。
蘆花似乎有些預感,忙向鄉親們借了條快船,跳上去,招呼著他們,同時向鄉親們揮手告別。
船到了湖心,江海被逼迫得沒法,才慢吞吞地告訴他們:「 你們倆不要難過,大龍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