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的天氣,似乎形成了規律,每逢颳起大風的日子,吹得波高浪涌;吹得湖面上的船隻,紛紛落帆回航,但是風平浪靜以後,準會有一個響晴響晴的好天氣。萬里無雲的天空,暖洋洋的陽光,灑在碧波萬頃的湖面上,像是跳躍著的一池碎金,等待著漁民的,將是一場滿艙的豐收。
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離亂動蕩,災禍頻仍的時期過後,接著就是興旺發達,繁榮昌盛的年代;人也不能例外,經受了疾風暴雨的磨鍊,會更堅強,更勇敢地去生活,去戰鬥,去迎接明天,去創造未來。
「放心吧,珊珊娘,你的孩子絕不會丟的。」
於而龍站在蟒河與石湖的夾角,那塊原來蓋著炮樓的地方,安慰著四姐。那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正凄凄惶惶地害怕著她女兒出些什麼事。
「不,她是個烈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書念得好好的,不念了,要去找工作;在省里工作得好好的,不幹了,回石湖來落戶;找了個對象,結了婚,過不了幾天,鬧崩了,說散就散。就拿改田的事說吧,礙著她什麼啦,魚斷子絕孫,也不是她一個人不得吃。啊呀!她到處告狀,七斗八斗,碰釘子挨批判,到今天,還不死心——」
於而龍知道做母親的絕不是誇說自己的女兒,但她的話倒描繪出這個有性格特點的姑娘。他覺得她至少不唯唯諾諾,有股敢想敢幹的勁頭,也許她所作所為不一定正確,正如於蓮偏要在畫里運用一點印象派的表現手法一樣,那種敢的精神,總還是有可取之處,於是誇獎了一句:「我看珊珊這種樣子,也不能講她不好。」
「還好哪?蘆花的墳就是她給鬧的,弄得好多人都怨恨我。」
現在他理解葉珊為什麼要贖罪。正因為不完全是她個人的過錯,所以才敢理直氣壯地承擔,而且總用那種負氣的口吻講話。他絕不是想為她解脫,但良心使他要說:「不能怪珊珊。」
「那該怪誰?」
「怪王緯宇。珊珊是孩子,懂個啥?是他!」即使王緯宇馬上站在他跟前,他也會客客氣氣指出這點的。當然他要對天賭咒發誓,說明自己如何清白。但是,這是一道只需要用減法就可算出的問題,除了他,沒有別人。
但是珊珊娘搖頭,她不相信。
「是他,半點都不會錯的。」
她一口咬定:「不——」
可憐的女人哪!於而龍哀嘆著,三十年都過去了,她的心還系在那根不存在的船樁上,除了讚美石湖姑娘至死不渝的愛情外,也忍不住想對至今執迷不悟的珊珊娘講:「 三十年,你都不能將他看透,就不是什麼愛情蒙住眼睛,而是可怕的愚昧了。」可他也只是在心裡想想罷了,因為她非常堅決的,不容絲毫置疑地反駁:「 不,不,他不是那種人,怎麼能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他,不是他。蘆花活在世上的時候,那年大年初一——」說到這裡,她把話咽住了,說了句別的:「二龍,他下不了那個毒手!」
「你相信?」
其實於而龍也是多餘追問,她要不相信,不深愛,甚至不是五體投地地崇拜王緯宇的話,是不會作出如此摯誠的保證。她已經被他征服了,三十多年來,她是在幻影中生活的,一旦那個幻影破滅,她將會是個什麼後果?也許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她那句不經心說出的「 大年初一」四個字,使他不禁多看一眼這個蒼老而又怯懦的婦女,說不定她會知道一些什麼吧?
老晚是她的哥哥呀!
「求求你,二龍,幫我把珊珊找回來,我怕她出什麼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啊!」
突然間,前天下午給於而龍自告奮勇當嚮導的廢話簍子,跑了過來,一口一聲珊珊娘,大驚小怪,神色慌張,唾沫星子隔多遠就噴過來了。在晴朗清新的空氣里,干唾沫的臭味更使人敗興了,就像我們突然從儼然正統的文章里,嗅到了聲名狼藉的幫味一樣,忍不住要掩鼻子了。
他看到了於而龍,立刻把來由全扔到腦後邊,笑著問:「 你找到那位船家老爺子了嗎?」
對著這一臉諂笑,真遺憾,於而龍在口袋裡摸不出過濾嘴煙捲。
珊珊娘問他:「你叫我幹什麼?滿世界嚷嚷!」
他這才想起他來的目的,臉色倏忽變得可怕,彷彿他是親眼目睹現場發生的一切:「……了不得啦!你們家珊珊,跳上了剛開走的班輪,在湖心裡,撲通一聲,尋了短見,跳湖自盡啦!蹦進去就沒影啦!」
「啊!」珊珊娘被這想不到的一聲霹靂,擊昏過去,她的命根子,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實實在在的聯繫,跳湖了。她仰倒在柴草垛上,差點暈厥過去。但是,她又掙紮起來,問道:「我的珊珊在哪?我跟她死到一塊去!……」
「公社,電話,我是從那兒聽來的。」
珊珊娘哭喊著她的女兒,踉踉蹌蹌地往莊裡奔去。
於而龍也被這消息嚇了一跳,歷史竟會出現如此雷同的現象,母親遭遇到的命運,她的孩子也該重蹈覆轍嗎?
懦弱呀!年輕人,你幹嘛走你媽媽走過的路呢?那是上代人走的不成功的路,一條失敗的路,一條無能的路,一條事實上已經證明是碰了壁的路呀!
他站在河湖夾角的半島尖端,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但他終究是游擊隊長,就沖這四個字,也不能撇下別人苦痛不管。他怎麼能不關心這母女倆的命運,她們和他一樣,都曾和那個「 需要就是一切」的人,打過交道,並且是深受其惠的同命人啊!是的,有形或者無形的聯繫,使他決定站在這個半島的尖岬頂端,等派去追尋葉珊下落的船隻回來。
鬧嚷了一陣以後,半島上又清靜了,只有那個只知撅起屁股逃跑的豆腐渣,還在陪伴他,可能煙癮又犯了,很希望抽上一支過濾嘴的香煙。
「你真是石湖支隊的?」
「千真萬確,半點不錯。」
「你到底認不認識於而龍?」
「不是吹,哪怕骨頭化成灰,我也認得出。」如今,吹噓已經成為一些人條件反射的本能,只要一張嘴,就是什麼「 我早就進行過抵制,十年來我沒少跟他們鬥爭」之類的大話,可忘了過去分吃一杯殘羹時,那沾沾自喜的神色了。
於而龍決心戳穿這類人物:「 你說我是誰?」那位豆腐渣撓弄頭上幾根不多的禿毛,不知該怎麼回答。游擊隊長告訴他:「 這兒原來有個炮樓吧?就是我扒掉的。」
「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結結巴巴地:「 你,你,你是——」
「對了!我就是於而龍,不過,還沒化成灰。」
他驚恐地問:「你是回來算賬的吧?看,挖指導員墳的珊珊跳了湖,該輪到我們啦!」
「我們?」
「我們幾個都打過證言,說你是叛徒。」
於而龍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笑聲,笑得那個作偽證者直是發毛。在同一個世界裡居住著多麼不相同的人啊!就在這個禿頭構陷游擊隊長的時候,三河鎮的老遲卻咬斷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進省上京為他於而龍辯誣。他望著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裡感嘆著:「天哪!幸好這世界不那麼絕望,要不,真不如一頭栽到湖裡去呢!太可笑了,為了按比例地製造出敵人來,為了把同志打成叛徒,竟乞靈於一張偽證,連不謀一面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為至寶,古往今來,到哪裡能找到這些比貝克萊還貝克萊的唯心主義者呵!」
「支隊長,我有老婆孩子,也是萬般出於無奈,才幹出這種下作的事。十年前,緯宇同志回石湖親口對我們講的,叫我們大膽懷疑,活著的,死去的,過去的,現在的,都可以打問號。我想,橫豎你倒台了,也不會在乎那一張證言,田雞要命蛇要飽,頂多你受點罪,我們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賣靈魂的人,都會尋找一些依據來安撫自己的良心。
像他,只是為了生計,倒也可憐。他真希望送這位作偽證者一包紙煙,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個廢話簍子看到失去了抽煙的希望,站起來,訕訕地走了。於而龍相信,只要價錢相當,賣過一次身,還可以再賣第二次。這種寡廉鮮恥的人是不會絕跡的,有買才有賣,商品是為消費生產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業;問題全攤在桌面上,打小報告有什麼用呢?一切皆繩之以法,作偽證豈不自討苦吃;作風要是很正派的話,馬屁精還會有市場么?在過去十年里,這些新興行業所以生意興隆,是和銷路相連繫著的。
但是,廢話簍子的話,倒使於而龍更進一步認識了王緯宇,他那些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語言,都帶有相當程度的彈性,既可以打出來擊中要害,達到目的;又可以縮回去不負責任,溜之乎也。如果說他是個混蛋的話——於而龍笑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雙料的。因為上帝給狐狸以狡猾,給狼以殘忍,而賦予王緯宇以狐狸加上狼的雙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無敵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嘆喟之聲,又在於而龍的耳邊響了起來。
鄭勉之終於不同汪偽政權合作,也不去第三戰區給國民黨顧祝同之流裝潢門面,這位腿被蘆花打傷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傷以後,回到石湖,決定擁護赤腳大仙,參加抗日民主政府,從那開始,跟共產黨在一起,直到死。
「你這個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漁花子,光腳板的共產黨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沒先人!」他的兒子、他的女婿,都託人捎來話,諷喻他,勸導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簡單:「將相王侯,寧有種乎?」
王緯宇口頭上稱呼他為前輩,背後,並不十分尊敬他,開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後事早給自己準備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許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壽材,二龍,我敢給你打賭,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繩子都拴不住他。」
「你說他終究不和我們一條心,會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會離開石湖,也不會離開我們。」
「走著瞧吧!」王緯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說。
於而龍耳畔響著老夫子的哀鳴,那是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就在這裡,就在原來的炮樓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後一刻說出來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多麼語重心長呀!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以後,石湖支隊的隊長才陡然間領悟到,這位老夫子的遺言,是在對他進行一種同志式的告誡,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樣,希望通過那茫茫湖水,傳送到他游擊隊領導人的耳朵里。
——老夫子,站在你被處決的這塊地方,我體會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時,還把你的忠誠,你的關切,甚至你的焦慮,你的希望,都凝聚在這句話裡面了。這是一句有分量的話,你以死亡前最後一口氣時說出來,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來,我並沒有牢牢記住;可現在,連生活現實也在提醒我,確實存在著那種「類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們是以吃人為生的。
王經宇就在這裡警告所有追隨石湖支隊的漁民、船民,誰要是不服從黨國的命令,敢同共產黨來往,就是被他們抓住的六個人的下場。
他下令當場槍斃了那六名黨的基本群眾,第六顆腦袋,就是至死也和黨一心一意的鄭老先生。
當時,那五個人都倒在血泊里了,王經宇站起來,喝了一聲:「住手!」讓人把老秀才帶上來。
行刑隊剛要端起的槍,只得放下。
他嘴角緊摳著,盯著鄭老夫子,慢悠悠地問:「老東西,看見了吧!現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腳是陰,後腳是陽的最後機會,你要三思而行,回頭還是來得及的。」
剛強的老秀才顫巍巍地回答:「 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已經七十六歲了,相當知足了。」
「你和他們不一樣!」王經宇指著那些倒在湖邊,血流遍地的屍體說:「他們是漁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學問、有地位、有家產,怎麼能和他們為伍,就是去陰間路上,也不該與他們同行!」
他仰望著藍天,長嘆了一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他們在一塊同生共死,那是理所應當的。」
王經宇大聲吼了起來:「 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貨,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老夫子沉靜地反問:「你又給了我什麼好處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給你一點好處,成全你,讓你跟他們一塊走!」
「謝謝——」
老秀才轉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經倒下的烈士中間,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語,又似乎是向石湖傾訴:「 記住吧,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
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永遠站在一起的鄭老夫子,昂起腦袋,背抄著手,動也不動,只有凄冷的風,吹動著他那長衫的衣襟,王經宇把手一揮,他便成了那次屠殺的第六個犧牲者。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有他們自身的特點,於而龍記得他的至友、那位廖總工程師曾經剖析過,還用了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唉!中國的知識分子,很像俗話講的:『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那樣,熱戀著這塊土地啊!」
那是在優待室里,閉門思過時的事情了,於而龍接著問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設法要回祖國來——」
他承認:「沒有辦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所以,現在這樣折騰你,你也並不想去你女兒那裡。」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難離啊……」
「我看你還是走吧!既然你女兒來了信,也許我不該這樣慫恿你——」於而龍那時態度是明朗的,他贊成這位老夫子離開苦海,要不然,他會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種無端的恐懼之中。
「不——」那時,廖思源是堅決不走的。
他倆因為臭名昭著,罪行嚴重,被隔離在工廠大倉庫後邊,一間九平方米的優待室里。當時,這種叫做牛棚的民辦監獄,是無邊專政的產物,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現在神仙也統計不出了。所以後來法家紅了一陣,濫觴恐怕自此起始的。倉庫的大牆後邊,人跡罕至,大白天,黃鼬都敢在草叢中出沒。起先,這些膽怯的小動物,看見他們倆一會兒被彪形大漢押走,一會兒渾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來,都嚇得躲在洞穴里不露頭。但是時間長了,它們發現這兩個人並無傷害別人之心,而別人卻是可以隨便傷害得他們。
小動物恐怕也有些奇怪:「 你們幹嘛不敢反咬一口?」於是它們膽子大了,公然在這兩個被折騰得連翻身都困難的「 囚犯」眼前,躥來躥去,毫無恐懼之意,但恐懼症卻壓倒了廖總工程師。
「你還是申請出國,到你女兒那裡去吧!」
他連一絲走的念頭都不抱,倒反轉來勸於而龍:「 我認為你還是認真寫份檢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種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著於而龍手裡那本牛津版的《英語初階》:「 學那勞什子還有啥用?」
「我花錢也請不來的私人教師啊!老廖,精通三國語言的小狄,誇你的英語口音是標準的牛津腔調,雖然書面氣味濃點,但很有紳士風度,她認為適合我學。」
「我越看你越怪,什麼時候還有閒情逸緻學英語,知識即罪惡,明白嗎?要不是你懂俄語,人家哪會批你的修正主義?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國著作,而且動不動就引用,小將們也就不能打你個崇洋媚外了。」
「照你說,白痴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對我來講,還不如死去好呢!我認識一位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國民黨抓起來,判了五年,坐在牢房裡。感謝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難友,留下一本列寧著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別的難友都不感到興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現在要去聽聽他的關於經濟危機的報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課教員講得精彩。給我講講被動語態吧,別惦著晚上的批鬥會啦!」
他嘆息著:「我實在沒心思啊……」
「我弄不明白英語的被動語態和俄語的語法習慣有何不同?你是學過亨雷的《比較語言學》的,給我講透徹些,被動語態在科技書籍里經常出現,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國去讀伊頓公學、哈羅公學?」老頭子一臉苦笑。「不是那年紀了!」
「我才五十多歲,老廖,你也剛六十齣頭,怎麼,今日悟道,明天就死么?虧你白有那麼多學問了。」
「好好,我給你講,被動語態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亨雷教授認為:每一個民族語言的形成過程中,總是會……」他講著講著又想起來:「老於,我們已經在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作了檢查,接受了批判鬥爭。今天是鍛壓中心,哦,那些個哥兒們的手勁可是挺大的,敢扭斷咱們脖子,真要命咧……」
「噯,老廖,動詞改為過去時態加上be,可是我要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最好去請教薩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蕭伯納去吧!哦,還有個四分廠,轉業兵多;對啦,鑄造中心的關不好過,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氣可不小。」他轉回來問捧著《英語初階》的於而龍:「老於,咱們還有幾處沒有磕過頭?」
於而龍見他掰著指頭計數:「你不在算?」
「糟,搞亂了,重新算,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每提到一處,兩個人心裡就一咯噔,望著那些藐視他們的黃鼬,想著當初設計工廠時,廠區惟恐不大,車間惟恐不多,兩個人有著無可名狀的悲哀和悔恨。《聊齋志異》里有個故事:一個財主在地獄裡,被獄卒灌著他生平暴斂錢財所熔化的銅汁。蒲松齡嘆息著,生前惟恐其少,此時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貪婪的報應。「 可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動力學家莫名其妙地問著自己。
廖思源怎麼也算不清,儘管那是道最簡單不過的加減題,關鍵就是恐懼,他並不羞於承認,連自殺都打算過的,還在乎這點丑么?「……是這樣,當時我得了一種恐懼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頂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許總工程師最使於而龍喜歡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他卻走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熱愛土地、熱愛人民的知識分子,終究是要和符合歷史總趨勢的大多數站在一起,並且生死與共的。
甚至在那架載有廖思源的波音飛機,離開跑道,騰空而起的時候,這兩代知識分子的影像,在於而龍腦海里同時交叉出現。一個飛到外國去了,一個留在了石湖,都是和黨有過密切聯繫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會產生這樣大的差異?不僅僅是個人的責任吧?但是,他還是向那愈來愈小的機影說:「廖總,你無論如何不該走的呀!」
鄭老夫子卻是死也不曾離開石湖……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隊相當困難的一年,也是於而龍和蘆花生死離別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盤,差不多重新落入敵人手裡,日子很不好過,他們又過起流動轉移打游擊的戰鬥生活。已經派幾起人去接鄭老夫子,要他離開石湖,到老根據地去,或者到他認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執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絕了同志們的好意。最後,支隊研究了一下,決定把他接到游擊隊里來,多派幾個人照顧就是了。因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國民黨嫉恨的,尤其是捲土重來的王經宇,肯定不會輕饒。於而龍親自來到閘口勸說動員,由於部隊撤出湖西,這一帶越來越緊張了。
他執拗地晃頭不同意:「無非一死,何足懼哉!」
「毫無必要的犧牲嘛,你老人家還可以為革命做許多事。」
「我不能給你們出力,反而添累贅,二龍,你別講了,我是寧死也不從的。快走吧,敵人說來就來,太危險——」果然,教堂響起槍聲,還鄉團進了鎮,他們佔領著制高點,控制住鐘樓,居高臨下地射擊著,吆喝著。
「出來,共產黨,今天你跑不脫啦!」
「不投降國軍,老子們就斃了你!」
跟於而龍一塊來的通信員長生,正在船上等著,這時,被還鄉團的火力隔斷,也無法接應支隊長了。
鄭老夫子說:「 你只手難敵雙拳,何況他們人多,如今只有一個法子,好在天黑,你穿上我的大褂,我換上你的短打,他們不是叫出來嗎!咱們一塊往教堂走,到了鐘樓下,你就貼牆根穿小巷出鎮——」
「你怎麼辦?老夫子!」
他沉穩地笑著:「二龍,我已是垂暮入土之人啦,快走吧,該來不及了!」
「你老人家——」
「大丈夫要當機立斷,不能以小失大,我在世上還能活幾天?你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他把他的長衫遞給於而龍:「 快,快換上,遲則生變!」老人嚴峻的目光,深含著剴切的情意,於而龍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怎麼也不肯接那件衣服,老人激動地催促著:「二龍,你應該深明大義,好心腸有時倒會壞事,快點,就聽我這多活幾十歲,算是一個長輩的話吧!」
「滾出來!老子摔手榴彈了!」還鄉團在鐘樓上嚷著。
於而龍拉著鄭老夫子,推開大門,走了出來,老人關照他:「 走得慢些,天色還有點亮,別讓他們看出馬腳來。」
「把手舉起來!」鐘樓上命令著。
他們倆並肩往教堂走過去,那只是不多的幾步路,因為房子幾乎緊挨著教堂,鄭老夫子就在那十幾米長的小巷裡,向於而龍傾訴了一位知識分子最後的話:「 二龍,自打跟你們在一塊共事,是我這一輩子最痛快的幾年,就是閉眼,也不枉此一生了。現在,你該快步走過去了,貼著牆根,他們看不見的。放心吧,二龍,士為知己者死,我不會辱沒我自己,也不會辜負共產黨的!」他不容於而龍猶豫,竟放下手推了一把:「快走,多保重吧,孩子……」
老夫子當夜落入了王經宇手中,石湖支隊還來不及採取措施營救,第二天,就傳來了他和其他五個基本群眾一塊被屠殺了的消息。
曾經預言老秀才最終必將離開石湖的王緯宇,聽到老人壯烈犧牲的詳細情況以後,裝啞了,再也不做聲。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早在兩年前,還是趙亮頭懸西門的時候,王緯宇就結結實實挨過一記響亮的耳光。
其實老夫子並無意給他這個教訓,「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雖是臨死時才說出來,但肯定是早產生這個想法了,所以對王緯宇不怎麼親熱,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
老先生為趙亮的不幸慘死,找政府來了,老淚縱橫地對大家說:「烈士的頭顱還在城門上掛著,不能收殮,不能掩埋,我們活著的人,怎麼能心安哪?想辦法,各位,別坐在這裡發愣啦!」
大伙兒拿不出個准主意。
老夫子急了:「你們還指望著唇槍舌劍,說得鬼子漢奸發善心嗎?」
在場的王緯宇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因為責成他和他哥談判營救的,便反駁著老人:「 事情不像你老夫子想得那麼容易,你以為是搖筆桿做祭文,坐在那裡胡謅幾句就行了?」
但是老夫子悼念趙亮的祭文,使許多戰士、鄉親,尤其是老一點的同志都感動得哭了。他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大家能聽懂的半文不白的語言寫的,連魯迅說過的,「 革命豈有被人頭掛退」的名言都引用了。他說:「這也是我為趙亮政委,能盡到最大力量的一點心意了。」
王緯宇火了:「聽這口氣,趙亮同志的犧牲,是我的責任,或者說,是我蓄意謀害他的了。」
「你這個人——」於而龍止住他。
老秀才講:「我並非那個意思,你也不用朝那些地方想,反正,我早先是寄希望於你和令兄的談判上。如今,人頭還在掛著,大家還等著靠嘴巴去打仗嗎?我不曉得你們手裡的槍,是做什麼用的。哀兵必勝,這是古人早講過的。」
終於組織了一次突襲,於而龍正面帶著部隊去奪西門,蘆花領人混進縣城,負責策應和牽制,才把政委的頭顱從城門上搶到手。回來的路上,與沿途警戒的王緯宇碰上頭,三支人馬一塊到了三王莊。船一靠碼頭,最先看見的,是那位穿得周周正正,虔誠守候著的老先生。哦!大家都明白,只有在最隆重莊嚴的時刻,老夫子才這樣一絲不苟地穿戴的。
王緯宇輕輕哼了一聲:「 又該獻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於而龍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樣看人。」
他撇撇嘴:「說說空話再容易不過的了。」
但是,王緯宇絕對料想不到,親手接過趙亮遺骸的老秀才,領著人們朝岸上走去,來到三王莊湖濱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乾乾淨淨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鮮明地映入了人們的眼裡。
王緯宇吃一驚地陡然站住,正是鄭老夫子的心愛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壽材啊!「 不可能!」他心裡想:「 絕不可能,他哪會捨得?」王緯宇不相信,然而卻是活生生的現實,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費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羨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臉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一巴掌,也比這種無言的懲罰要輕鬆些,因為並不是個別人聽過他的議論:「要不是那口壽材,用繩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慶去了。」
這時候,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老人家打開棺材蓋,把這位播火者僅有的遺骸,放進去;同時,還把趙亮總裹在薄薄行李卷里的一雙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紅軍離開江西蘇區時做好給他的,一直沒捨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裡和他永遠在一起了。
也許他妻子在給他這雙鞋時,盼望著他能穿著這雙鞋回去,也許還在油燈下等待,也許能在夢中相見,但是她的丈夫,從此一步不離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蘆花望著這位令人欽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說:「 應該的,他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人,是理所當然的……」然後,合攏了棺蓋,他後退一步,向終於回到同志們和鄉親們中間的一位紅軍戰士,深深地鞠了個躬。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王緯宇在談論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時候,口氣就相當緩和,不再講得那麼絕對,而且儘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於而龍明白,並不是怕抬出棺材來而弄到下不了台,也不是他對飛廣州去的廖思源產生什麼好感,很清楚,是由於天氣的緣故。
現在,王緯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那位總受夫人支配擺布的老徐在內,都需要適應冬天過後,已經來臨了的春天氣候,雖然寒意未消,但也開始紅杏枝頭,春風一線,早晚有大地春回、萬紫千紅的那天,所以,他們都在考慮換季的問題。適者生存嘛!這是達爾文學說的精華,何況他們這些政治上的候鳥呢?更要尋找或者創造最適宜他們生存的條件了。
王緯宇說:「走了,廖總終於走了,可惜!」
於而龍對於最近常來串門的,這位興緻極高,一坐聊個沒完的客人,並不太感興趣。
「走了好!」王緯宇絕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為什麼走了好?你倒說說看。」
「彼此心安,何況他早早晚晚總得走。」
「他本來不至於出此下策。」
「怪我嗎?聽你的口氣!」
「豈敢怪你革委會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無能了。」想起那天「將軍」委託他去送廖思源的話,於而龍內疚地說。
王緯宇望著樓道里、走廊里、以至書房裡都堆放著的書籍什物說:「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後,你有資格嘲笑了。」
王緯宇已經忘了他哥殺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陣,才在被近來繁忙的社交活動,搞得一塌糊塗的腦子裡,想起那始終和共產黨同心同德的老學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這一點,倒是叫人欽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聖人教誨出來的,而總工程師則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註定他們結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脫離社會的人,我不能預測秀才先生活到今天,還能不能和我們同生共死!難道廖總認為西方是極樂世界,才嚮往而去的嗎?他在外國削過土豆皮,知道那裡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為了國家、民族,和千瘡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該到了吧?」
「還在廣州。」
「怎麼回事?」
「等他女兒——」
「哦,看來,廖總也許早就有了外心。」
於而龍有點生氣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樣壞!」
「不過,也用不著把人想得那樣好。」他站起來要走了,又是老規矩,邁門檻告別的時候,才談正題:「 你要求回石湖探親休息一陣的報告,老徐批了,請你暫緩,如何?」
「為什麼?」
「因為我要出國,老徐讓你早一點到廠里上班呢!」然後以遺憾的腔調說:「可惜廖總走了,要不,又可以唱『 三岔口』了。真是『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餘黃鶴樓』,這位知識分子也太不給閣下留臉啦!」
他沒有被激怒,因為王緯宇要出國這件事,似乎使他回到當年最後攻克縣城那一仗,正是由於抓住了國民黨主力部隊調防的空隙那樣,一個再好不過的戰機出現在眼前。王緯宇前腳剛走,馬上給周浩打電話。
聽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二龍,你在幹什麼?」
「我打算回石湖去,跟你說過的。」
「聽說好像不太同意,是嗎?」
「你吶,『將軍』?」
「非走不可嗎?」
「而且馬上——」他急切地說。
「那怎麼辦呢?……也許你還從來沒開過小差吧?」周浩笑了:「就看你有沒有膽子,如果你認為那樣做是十分值得的話——」
「我明白了!」
「不過,在你走之前,我得給你一項新任務,希望不耽誤你的行程!」
「什麼事?」
「二龍,你還記得若干年前,我曾經給你打過這樣一個電話?『二龍,你洗涮洗涮,換身乾淨衣服,去接一位客人。』這印象還有么?」
「記得,怎麼回事?難道老廖他——」
「對了,他決定不走了,馬上回來,跟我們一塊接著干!」周浩估計於而龍準會發出驚訝的反應,但奇怪的是聽筒里喑啞著,長時間的沉默著:「二龍,二龍,你怎麼啦……」
於而龍在想:黃鶴一去不復返,可中國的知識分子,最終是和這塊土地分不開的……
廖思源決定回來了。
如果僅僅是為了結束自己的殘生,那又何必遠涉重洋,死在異國他鄉呢?在飛機上,他給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起飛後最初的紊亂和喧鬧,終於漸漸地闃靜下來,長時間的百無聊賴的飛行,除了打瞌睡,或憑窗俯瞰以外,也只有陷入沉思里去。但到了他這樣年歲上,瞌睡就不多了;疲倦是青年的一種幸福,他們有著飽滿的精力,幹起來拚命地干,玩起來拚命地玩,所以困起來也沒命地困。現在他既沒有力氣去從事大運動量的消耗,也就得不到那種疲勞後令人心醉的休息。只好讓思路在腦際縈繞著,然後他又無法給自己找個答案。
要是扭過頭看看祖國山河,或許能分散注意力,但是他敢看嗎?因為看上這一眼以後,再也見不到的話,倒寧可不看為妙,何苦再加深那種生離死別的難受之情,給自己過不去?
看起來,他給自己總結出來了,既然還有如此濃重的鄉土感,故國感,那種結束殘生的概念漸漸淡了,尤其那個一輩子為之追求探索的動力理論,以生命去澆灌傾注的科學研究;那些個公式,那些個符號,那些個在電子計算機里跳蹦出來的結果,又回到他腦海里來以後,剛才那個古怪的關於死的問題,給擠到一邊去了。特別是手心裡那把機場上抓來的沙土,像酵母一樣,使那些公式符號,像大力士似的膨脹起來,硬把那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給轟了出去。
那瓶敵敵畏,他想起來了,當他從優待室放出來,回到了空蕩蕩、孤零零的家後,那個夜晚,他至少不下三次,把那二角七分錢從藥房買來的敵敵畏,抓在手裡,希望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是這些公式符號,驅走了死的念頭,他終於把藥瓶放下,抽出紙來,埋頭演算,直到於而龍大驚小怪進屋時為止。
「我聽菱菱說,你買了瓶敵敵畏,敢情是真事?」
「不錯,不就在這桌上放著嗎!」
「你要搞什麼名堂,老廖?」他聲嚴色厲地問。
「這屋好久不住人了,有些蚊子和小蟲——」
「胡說!我警告你,干這種勾當是一種懦夫的行為!」
「怕我自殺?那還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不信你試試看!」
「我才不試呢!寧可去殺人,也決不自殺,這是四十年前一個共產黨員說的。」說著,把那瓶敵敵畏生氣地抓起來,推開窗戶,摔到樓下去。「看你這份出息,虧你還是個有學問的人,竟婆婆媽媽地想尋短見,我都替你害羞,五六十歲,白活了。跟他們干,干到底!他們有句話我看說得好,叫做『人還在,心不死』,咱們不能就此罷休!」
「放心吧!老於,我決不會死!」
然而現在,他卻要到外國去等死。
他手心裡的沙土使他不安寧了,終於剋制不住自己,偏過頭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遺憾,等到他想看的時候,飛機正鑽入了雲層里,煙霧繚繞,什麼也看不真切。但是廣袤寬闊的國土,倒使他覺得王爺墳也好,實驗場也好,終歸是渺小的一個局部,簡直等於一篇文章里的一個逗號。他想:太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或許是知識分子的天生的弱點,即使實驗場死了,王爺墳那個工廠垮了,整個民族,整個國家,以至這無邊無垠的土地就會沉淪下去嗎?
不會的,永遠不會的。還有黨,他曾經舉手宣誓時的那個黨,正是這隻手,捏著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號充塞在腦子裡,使他天旋地轉起來,於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緊。也許這正是知識分子的命運,沙土是祖國的象徵呀!
中國的知識分子,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詩人寫過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國的懷抱里。但是,他,卻像一個開小差的戰士一樣,偷偷地溜走了,沒有別的什麼理由,只是因為害怕看見戰場上的屍體。
飛機降落了,他最後走下舷梯,以為不會有人來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處盪去,誰知偏有三個人等在那裡,他幾乎認不出來了,即使親親熱熱叫著「廖老師」,接過他的提包,扶著他走出機場的時候,也未能想起。他們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爺墳那窪地里第一批他負責進修講課的高足啊!後來都成了專家、總工程師,或者技術廠長了。
「老天爺,你們都老成這個樣子?」
「老師倒覺得自己年輕吧?其實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這樣,看到你們,可以想像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後問道:「哎,誰告訴你們接我的?」
「部里周浩同志!」
「『將軍』?」他悵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會兒,才鑽進了接他的汽車。
這些學生們的命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好像一副拷貝的翻版,都差不多脫了層皮似的,從專政棍棒下逃出條命來。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嘆息著,一位被打斷脛骨,沒有得到很好治療,以致落下了殘疾,走路一拐一瘸;一位耳朵里灌進很多藍墨水,現在嚴重失聰,不得不靠助聽器;那第三位身體倒完好無損,只是愛人離了婚,如今,她很想和好回來,他也是舊情難忘,但她已經又同別人結婚並且生了孩子,這該怎麼辦呢?
廖思源在學術上是他們的老師,過去是、現在是,甚至將來也是。至於處理煩惱的生活,這位老師就不成其為老師了。要談到對於生活的信心,對於理想的追求,對於明天的嚮往,廖思源倒是他學生的學生,因為無論他們三位中的哪一個,都沒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和於而龍一樣,要留在這裡繼續幹下去。雖然他們的傷痕、苦痛、不幸並不比他少,但好像並不曾被那些沉重的負擔而壓得抬不起頭。
廖思源有點茫然了。
他不得不思考,鬥爭,當他從狹小的思想境界跳出來,就覺得那三位弟子的殯儀館式的送葬面孔,倒是個諷刺。那些個公式符號拉住他,那曾經是手心握過的沙土拉住他,所以當他在站台上,看到他女兒的第一眼時——多麼像二十五年前一塊回國的廖師母呵!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孩子,你會騎馬嗎?」
……
「聽明白了嗎,二龍?」周浩在電話里問。
「是的,他到底回來了,像那位老夫子一樣,最終也是把一腔熱血傾瀉在石湖的。」他在心裡念叨著。
「怎麼,你啞巴了嗎?我打發陳剴明天坐飛機到廣州去。你看你——」
「我叫菱菱代表我去,行不行?」他回答著「將軍」。
「陳剴的飛機票錢,可是我自己掏腰包哦!」
「放心,菱菱的飛機票我們老兩口付款。」
於菱騎上那輛改裝摩托不成的破自行車,去民航營業所買票去了,他二話也沒有說,因為廖思源曾經是他和柳娟愛情上的惟一精神支柱。
——回來吧!廖總,到底還是回來了,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細想還是在情理之中。因為不管是小米乾飯餵養出來的,不管是吃麵包牛奶學成功的,只要是中國土地上生長的知識分子,這塊土地總是要更適宜一些,他的心總是離不開這塊母親似的土地。
——回來吧!廖總,在王爺墳齊心合力,從頭開始吧!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撿起來。不錯,還會有各式各樣的鞭子,在人們臉前揮舞,但是,精神枷鎖一旦擺脫,鞭子也不過是道士的符> ,和尚的經文,弄神弄鬼的急急如律令一樣,已經在慢慢地失去效力了。
——回來吧!廖總,歷史的總趨勢是不可逆轉的,如果再給十年時間,不,哪怕五年也好,讓那顆皇冠上的寶石,再度在王爺墳熠熠發光,那就永不熄滅了。任何符合歷史潮流的事物,只要屹立起來,強大的生命力也就表現出來。
就在那天晚間,於而龍給部黨組寫了份報告,正式表達了他要回到工廠里去的願望。以前,管幹部的黨組副書記,奉上一級老徐的命令來徵求過他的意見,要他回工廠去,現在,這顆躍躍欲試的心,更按捺不住了。
「你在寫什麼?寫了扯,扯了又寫?」謝若萍正在為於菱明天去廣州接廖總做些準備。
於而龍了解她的主導思想,便說:「你不贊成的事情。」
「蛖,廖總回來,你的心更活了。」
「支持我吧!若萍!」他把報告疊好交給了她。
「唉……」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誰讓我是你的妻子呢?」她知道,最後還是拗不過他。
「明天你順便發走。」
「寄給誰?『將軍』,還是小農他爸?」
他斟酌一下:「按正常途徑,給部黨組。」
「估計他們怎麼答覆你?」
「關鍵是王緯宇——」
「他怎麼?」
「我要趕走他,如果想把廠子搞好的話。」
看來,他自嘲地想:經過四十年的交往,才算清醒地認識到王緯宇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不可能合用一根扁擔去抬水喝。「 難能可貴,難能可貴……」他恭維自己:「於而龍同志,你總算有了一點進步。」說著,他寫了個信封,把信裝進去,貼上了一個四分郵票。
——回來吧!廖總,生活的河流總是滾滾向前,而且也不會倒流,但是,有些時候會產生挫折,有些迂迴,甚至在個別地方,和局部環節上要倒退一些,那也無關宏旨。春天已經來了,它就不會再退回到冬天裡去。
看,昨天還是滿湖風浪,現在,一池春水。他站在這河湖夾角的半島上,不由得想起這裡曾經有一座形象醜陋的碉堡,是那麼不可一世地蹲在湖邊,威風凜凜。後來,不就是他領著支隊戰士和陳庄老百姓,扒掉了這座龐然大物嗎?現在連一點殘跡都找不到了。
這,大概就是不可抗拒的歷史辯證法。
在目光所及的湖面上,出現了那艘藍白相間的遊艇,在水上飛也似的駛了過來,濺起的水花和波浪,像兩條白尼龍紗綢簇擁著這艘石湖驕子,從他面前風馳電掣地掠過。他看到船艙里,坐著那位胖乎乎的當年的事務長,也許由於他的到來,使得縣委書記格外地忙碌了。
由於他站在這個尖岬上,太引人注目了,那條遊艇在湖上拐了一個大彎,車轉頭朝他開來,只見王惠平從舷窗里探出身來,向他招呼:「老隊長,今天晚上,望海樓!」
他還來不及表態,遊艇九十度急拐著又飛走了。
王惠平連忙調過臉來,朝他喊著:「 我現在去接一位貴客……」下文聽不清楚了,因為轟鳴的馬達聲壓倒了一切,很快,那艘遊艇在視線里消失了。
貴客?誰?難道是……
他的心弦砉拉一下緊繃起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倒有一場好戲看了。
候鳥,終於出現在石湖上空了。
對獵人來講,也是該厲兵秣馬,準備逐鹿的時節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