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帶著一股寒意,顯得格外靜寂。屋外樹梢不時傳來輕微的颯颯聲,有如女人裙裾的窸窣,有如無數個手指輕輕彈撥著閻鴻喚思緒的琴弦,攪動著他心底的波瀾。
他開了整整一天的會。
上午是視察少年兒童活動中心,在已規劃好的空地上召開的現場會。下午通過光明橋的規劃設計方案,和商委研究市民冬菜和蛋供應問題。一連大小三個會議,每個會議,他都是主角,一天下來,他感到口乾舌燥,精疲力竭。
這會兒,他靠在椅背上,喝一口素娟為他煨的銀耳湯,覺得甘美甜潤,涼爽利口,嗓子里好過多了。
他想起了徐力里。這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被他的城市所佔滿,幾乎忘記了她,可今天下午的會,又把她清晰地顯現在他面前。
光明橋將坐落在已經拆遷完畢的普店街西段,是整體規劃中最大的一座立體交叉橋。規劃設計方案拿出了三四個都沒有通過,不是造型結構一般化,就是佔地過大,耗資過多。光明橋的規劃方案成了全線工程的燃眉之急。
「一定要設計出一座造價低,造型獨特新穎,美觀而又有氣勢的立交橋。」他曾下了指示。
今天,隨著普店街拆除、平整完工,設計方案終於拿出來了。他請來了國家建委的領導,國內著名的建築專家一起「三堂會審」。
大膽的想像,奇特的構思,精巧而又合理的設計,把苜蓿葉式及定向立交的匝道聯結方式組合起來,利用空間的高低錯落只設計兩層式,橋面高度低,高架橋長度短,整個外形像一朵美麗的花。在座的人為之一震。前些日子,當一個個方案被否定的時候,很多人為市長揪著心,為主管設計的柳副市長捏把汗。現在,果然想出個寶貝,這是一座具有中國建築風格和工藝特點的立交橋,具有工程功能全、佔地少,省資金等優點而又造型別具一格,國內外都沒有的超水平的設計方案。
柳若晨由於高度緊張,額頭上的汗水和由於激動流下的淚水融合到一起,他摘下眼鏡擦拭著。
「設計者是誰?」
「設計者來了沒有?」
人們在問,柳副市長沉默不語。
會議結束了,老建築專家走到柳若晨面前,老人很想見見這位設計者。
「她在醫院裡。」柳若晨抱歉而又艱難地,「不能來了。」
「她叫什麼名字?」老專家問,「哪個單位的?」
「徐力里,市政工程局的總工程師。」
全場愕然無語。接著大家又幾乎同時從愕然中醒來,大家要去看看她。
「對不起。」柳若晨阻止大家,「她需要安靜……請大家理解和尊重她的要求。」
閻鴻喚和大家一樣,為柳若晨說出的名字而震驚。他沒有說話。
他萬萬沒有想到徐力里在她設計的鳳凰橋方案被否定之後,以重病的身軀又向這座最大最複雜、要求最苛刻的立交橋設計進軍了。她就不怕再失敗嗎?他的眼睛濕潤了。
與會者散去了,閻鴻喚叫住柳若晨:「她的病情怎樣?」最近,他幾乎沒問起過她。
「不會有多少時間了。」柳若晨凄涼地回答,「最多,最多也許只有兩三天。」
「什麼?」他激動地扳住柳若晨的肩膀,「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不用了。她現在沒有這個願望。」柳若晨神情冷漠。
閻鴻喚的手從柳若晨肩上滑落下來,心如亂麻。
他至今沒有去看過她,他怕面對她,一個至今仍苦苦愛著他的女性。他有著向世界挑戰的智慧和勇氣,偏偏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況且,他無法解釋她的鳳凰立交橋方案為什麼被否決。現在,「最多還有兩三天」這個斷言,使他的心震顫了,對於只有四十八年的人生來說,最後的兩三天,每個小時都要用黃金來計算,一個生命已走到盡頭的人,卻設計出這座光明橋。
此刻,閻鴻喚覺得自己心神不定,腦子裡怎麼也擺脫不掉那種強烈刺激,兩三天,兩天,一天半,一天……他覺得時間在飛速流逝,死亡在走向徐力里,他沒有具有神力的手,無法阻擋時間的腳步向前邁進。時間,它給人以生命也把人推向死亡。如果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最慷慨無私,那就是它;如果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最吝嗇無情,那也是它。他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巨大失落感。
面前案几上擺著一疊急需處理的文件,現在該是工作的時間了,每天夜裡十點到第二天凌晨一點,他都要伏案工作三個小時,批閱文件,審改明天的講話稿,翻閱各大報紙,讀一點書,考慮下一步的工作……這三個小時,對他來說容量極大,十分寶貴。他從不輕易讓任何人、任何非工作方面的事干擾、佔用這三個小時。他有過徹夜不眠,還沒有過白白空耗。今天,他卻無論如何不能把自己的精力集中起來。坐在辦公桌前,心亂如麻。
光明橋該動工了,離計劃的東西線工程全部完工只有三個月時間,春節能不能向全市人民告捷?治理污染「黃」、「黑」、「白」三條龍的幾項工程下個月要破土動工,碳黑廠改造已經拉開序幕;煤制氣工程準備就緒;就看發電廠供熱改造工程的技術關能否過去。這個老發電廠每年排出的「白龍」,肆虐這座城市整整半個世紀了,下午,環保局的報告說,將採用靜電除塵解決廢氣中的二氧化硫問題,但還有一些技術問題尚未過關;「老城區」的改造和興建,今天中午開了第一刀,下一步的承建要具體落實;幾個居民區的小區綠化冬天不便進行,但要布置好;……
他思緒紛亂,收不攏來,千頭萬緒,竟不知今晚想做些什麼。他狠狠摔掉煙頭,離開辦公室。
走進卧室,看見素娟正在桌邊寫著什麼。
道路改造工程,她也上馬了。昨天,他難得和妻子女兒一起吃了頓晚飯。飯桌上,素娟高興地告訴他,她如何發動街道大娘們趕製、捐獻慰問品到工地。還組織了義務服務隊,幫助施工工人洗衣服、理髮、改善工地伙食……開始,他也挺有興緻,還誇獎了妻子幾句;後來,妻子越說越興奮,恨不得事無巨細,一一講給丈夫聽,他有點不耐煩了。他腦里裝滿了第二天的議題,便在素娟談興正濃的時候,放下了筷子,走進了辦公室。待他從辦公室回到卧室時,素娟已經睡著了。
現在,他看見素娟還在忙,不由得一陣歉意。
素娟聽到動靜,轉過頭:「有事嗎?」
「睡覺。」閻鴻喚走到床邊。
素娟趕緊走到床邊,為丈夫鋪床:「怎麼了?」她問,不相信丈夫肯這麼早結束工作。
「沒什麼,我有點累。」閻鴻喚聲音懶懶的。
「我還得寫幾行,一個計劃,不影響你吧?」
「你能寫出什麼好計劃來,過來,跟我聊聊天。」
妻子詫異地注視著丈夫,自他當市長以來,這是第一次聽他說,想與她聊聊天。
「可是,我這計劃明天得在機關講,這和你的『環線』可是直接聯繫的,你瞧,我以工作支持你,你卻不支持我了。」
「別在家裡說什麼環線,我一天到晚都在跟它干,回到家來就不能說點別的?」閻鴻喚有點不耐煩。
「可我是婦聯主任,明天……」素娟輕輕走到丈夫身邊,把手裡的計劃遞給他,「我還想讓你幫我提提意見呢。」
「真見鬼。」閻鴻喚把妻子的計劃丟在地上,「誰出的鬼主意讓你當什麼主任,女人就是女人,妻子就是妻子。」他把妻子攬在身邊坐下。
「瞧你,我不是天天給你當妻子?就這麼一回……」
「一回也不要。素娟,你說,讓女人撐起世界的一半兒,這個說法對嗎?我覺得,這太殘忍了。」
「這是什麼話?」素娟笑了,「當然對,世界當然有我們的一半兒。」
「你們這一半應在家裡,撐住家裡這個小世界。」
「你今天想起什麼來了?」素娟驚異地看著丈夫。
「我問你,假如有一天,你和人結婚了,而我心裡還只有你一個,不想再結婚了,你覺得該怎樣對待我才對呢?」
「你瘋了,我怎麼會再結婚?」
「我只是假設一下。」
「那要看我為什麼和你離婚,如果沒感情了,互相有了仇,只要我和別人結了婚,就不再理你。」
「不對,你沒聽懂我的意思。」閻鴻喚打斷妻子的話,「這麼說吧,拿我和你現在關係來說。如果我又和別人結了婚,你對我還像現在這種感情,你希望我怎麼做才對得起你,讓你痛苦更少一些?」
「我會永遠痛苦,你無論怎麼做,也減少不了這種痛苦,離婚,本身就對不起我。」
「不,不對。你還是沒有講清楚女人的心理。如果我們根本還沒有結婚,只是戀愛,可由於一個特殊的原因,我們沒能結婚,而我和另外一個人結了婚,而你仍然愛著我,你希望我怎麼辦?」
素娟立刻明白了,她緘默不語。
「你說呀,還是婦聯主任呢。不合格,你應該了解婦女的各種心理。」
「如果真是這樣,我不希望你猜度我的心理,迎合我的心理。這種猜度基礎上的迎合是虛假的,我只希望你按自個兒的真實感情去行事。」素娟看了一眼丈夫,盡量選擇著文縐縐的詞語,她知道了丈夫此刻的心事。對於那個女人,她聽他講過。
閻鴻喚感到臉和心都發燙。
真實?他怎麼才能理清自己的真實情感?他曾真誠地愛過她,也曾真的淡忘了她。只是那次會面,當她把圖紙親手交給他時,才又重新勾起他對逝去了的愛情的回憶。當他知道她仍愛著他的時候,才又一次隱隱發現自己的心底還深深藏著一個她。但他已不能再愛她,不僅僅是道德的約束、婚姻的束縛,還因為他腦中沒有空隙給這過去了的,又重新出現的愛留有餘地。自從他踏上市長這個職務的那一天起,他就逐漸意識到他的「自我」在逐漸消失;他不再僅屬於自己,屬於素娟,屬於這個家庭;更多的,他卻屬於這座城市,屬於它的今天和明天,屬於它的人民;他不能只以一個閻鴻喚、丈夫、父親的身份思考問題,更多的,他以市長這個特有的身份思考。為了這座城市,他必須放棄一些對於他仍然是珍貴的東西,包括徐力里對他的愛。同時,他也逐漸意識到他的「自我」在增強。他要把他的意志,他的思想,他的目標,化為全市統一的行動,這全盤的部署和落實,都是他的意志的體現,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自信。
但是現在,在這個小小的卧室里,妻子寥寥幾句話,卻使他自信全無。他弄不清自己,倘愛,為什麼這麼多天竟忙碌得從不曾想起她,倘不愛,為什麼自己今晚如此情意綿綿,以致無法繼續工作?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在臨終前繼續痛苦了,她之所以能在重病之下,完成這麼一項艱難的設計,一定是愛的力量支撐著她。他不能讓她這個支柱折斷,他要給她一座大廈,對她說:「我愛你,一直愛你。」是欺騙,還是憐憫?是還情,還是撫慰?不,都不是,此刻,這是他的真心話。
「鴻喚……」素娟知道丈夫雖然閉上了眼,但並沒睡著。
「曉松今天來信了。」
「噢。說些什麼?」閻鴻喚仍然閉著眼睛。
「他說。小萌想要一件裘皮大衣。今年冬天,北京這種衣服挺時興。」
「那就給她買唄。」
「他手頭錢不夠。」
「咱們贊助他點兒。」
「錢太多了點。要五百塊。」
「胡鬧,什麼大衣這麼貴?」閻鴻喚睜開了眼睛。
「我倒是給曉松存了點錢,現在也有兩千多塊了,可是……」素娟有點發愁,「光大衣就花五百,剩下的還夠買什麼?眼看著他今年也二十六了,快該辦了。」
「不給買。」閻鴻喚坐起身,「曉松已經獨立了,想給女朋友買東西還伸手跟家裡要錢,不像話。」
「曉松要買,準是小萌喜歡。」
「小萌這姑娘也不對頭。剛談對象就要東西,格調不高。」
「你甭翻來覆去總有理。那是曉松的一片心。」
「他幾片心都行。但別太過分了,追求享受。」
「算了吧,你拿不出錢來就埋怨孩子。誰讓你們出國回來老宣傳人家外國服裝,這可倒好,國內的姑娘都打扮起來,你又受不了了。」
「嗯。」閻鴻喚望著妻子,「這麼著,你給曉松去封信。就說,現在國外早不流行這種衣服了。最流行的是式樣新的新潮服。一年一件,過了時就不要了。別買什麼裘皮的,不好放,樣子也難看。然後……然後你上街到小販那兒給媳婦花一百來塊買件樣子漂亮的衣服寄去。準是皆大歡喜。」
「你以為人家信你這套?」
「就這樣吧。」閻鴻喚關上了燈,「咱們睡吧。」
他倒下身,又囑咐妻子。
「明天早上五點半。無論如何要叫醒我。」
妻子對他談起的兒子的「大事」,多少分散了閻鴻喚的注意力,他覺得頭緒清楚了。今天要早點睡,明天一清早就去看徐力里。八點半,他要聽取農委關於郊區社隊鄉鎮企業的情況彙報,然後,還要參加開發區兩個合資項目的規劃會議。只有早晨,他才能抽出時間去看她,而且,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去看她,向她表示那句重要的話的時間,最好是在一個早晨。
他關上了燈。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他的臉上,身上。皎潔的月光,像二十多年前那個北京近郊的夜晚一樣明亮,可像這月光一樣的她,卻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似一顆來去匆匆的流星,在黑藍色的夜幕中划出它最後一道光亮。
此刻,她在想著什麼,也在想著那個夜晚嗎?
她躺在病床上,全身的疼痛難以忍受,她幾乎徹夜不眠。漆黑的夜帶著一種奇異的壓迫包圍著她,使她越來越感受到呼吸的緊迫。她覺得自己生命漫長的旅程離終點不遠了,自己的雙腳已經站到了死神的面前,再邁一步就是死亡的萬丈深淵。
她並不感到恐懼。生與死,對一個人原是這樣的簡單,此刻,她躺著,功能衰弱的機體還在運轉,大腦還在思維,她便是活著,或許,下一刻,她的身體各部位的運轉停止了,她便成為一個沒有思維沒有靈魂的肉體,邁入了死亡的門檻。她在父親那裡看過一個錄像是英國片子,裡面有個垂死的老人,為了滿足孫子的要求,在死神請他去天堂之時,特地跟上帝請了二十四小時的假,第二天跟他的孫子快快樂樂地度過了他在人間的最後一天。如果真有天堂,她也真想跟上帝請個假,准許她遲到一點時間,只要允許她把心裡的話告訴給他。
現在,他伏在她的床前睡著了,一連多少天,他都是這樣度過他的夜晚。
她望著他已露出白髮的頭,心裡好難過。
一起生活了五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才發現,他是一個多麼好的男人,一個多麼好的丈夫,一個與她多麼相似而又多麼理解她的情人。是的,情人。
這些日子,她忘了生,忘了死,心裡只有那座光明橋,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最後一搏。她已虛度了多少年,到了可以用武的時候,又幾乎喪失了作戰的能力,她怎麼能甘心?
柳若晨天天夜裡都來,帶給她所需要的資料和數據。
他沒有問她:「想吃什麼?」儘管他也讓秦阿姨不斷地燒各種小菜送到病房。
她也沒有對他關照什麼身後之事,儘管她望著他長長了的鬍子,掉了的紐扣,很想說點什麼。
她只是問:「有希望嗎?」
他總是答:「光明橋是你的,肯定是。」
於是她忘記了痛苦,忘記了死神,光明橋給了她一片光明。
柳若晨和她一起分析被否定的一張張方案。從別人的失敗中找出自己的成功之路。
她的規劃設計方案終於拿出來了,他興奮得落了淚,就像自己填寫了一份滿意的答案,急迫等著老師打分一樣急匆匆地走了。「一定會成功。」他說。
交卷之後,她的心情反倒變得無法平靜了。柳若晨替她打了保票,可她心裡卻忐忑不安,心潮猶如起伏的狂濤,整天暈沉沉,不能入睡。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靜劑。
今天中午,柳若晨告訴她,下午就要討論方案了,她亢奮地坐起來。
「你要慢慢講,講細些。」
「放心吧。」
「不能讓他們輕易否定,有意見,我可以修改設計。」
「放心吧。」
整整三個半小時,她從沒覺得時間這樣漫長,這樣難挨。獨自一個人懷著希望,一分一秒地等待。茫然的恐懼總在折磨她,可她偏偏不肯收回伸向希望的手。
「通過了,通過了!」柳若晨幾乎是小跑著進了病房,額頭上滿是汗。他把會上大家的讚賞和評價一股腦兒告訴她。他翻來覆去地說,彷彿整個會,都是在唱讚歌。
她的心陡然平靜了,像是沉入清澈透明的湖底。雲沒了,風沒了,旋流和狂濤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汪平靜的湖水。這時,她才注意到他,她的丈夫柳若晨。這些日子,在她生命顛簸的小船上,是他伴著她風雨同舟。他的臉削瘦了,灰濛濛的一層土色;眼熬紅了,細麻麻一網血絲。她和他恍恍惚惚在同一個單元里住了五年,沒有愛情的婚姻像一個單調枯燥的夢。此刻,她彷彿才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日夜希圖得到的東西並不是那麼遙遠。小時候,她被秦牧的散文所吸引,憧憬著廣州那美麗的榕樹,父親去廣州,她也磨著一起去。住在賓館,她又吵著要去植物園,去看她渴慕的榕樹,父親終於帶她去了,那長著鬍鬚的蒼老的榕樹美得令她心醉,她滿足了,回到賓館才發現,原來她下榻的房間外面,竟是滿滿的一園榕樹。現在,她覺得,像那遙遠的榕樹其實就在眼前一樣,她用一生苛求尋覓的偉丈夫,不正是眼前這個人嗎?
愛情,對於青年人,它是燃燒,是激情,是火山;對於中年人,它是溫暖,是柔情,是大地。它的紐帶不再是兩極的吸引,而是雙方的溝通,理解。
柳若晨是如此地理解她!
「若晨,」她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叫他。
柳若晨驚醒了,抬起頭:「力里,你覺得怎樣?」
「握住我的手。」她有點羞怯地說,「不知我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很難看,是嗎?」
「不,你只是瘦了,我看還是原來的樣子。」柳若晨緊緊握住她的手。
「是嗎?」她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嘴角露出笑意,「我多想回到咱們的家,過一次新婚之夜,做些妻子該做的事情……」一顆淚珠從她眼角淌下來。
「力里,別想那麼多,我在你身邊,我……」柳若晨捏緊了妻子的手,淚水盈滿了眼眶。
「你不怨恨我嗎?」
「不,你是我的好妻子。力里,我……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愛你。」
「若晨……我,我也愛你,真的,我愛你。」她兩眼淚花閃爍,「謝謝你,我太滿足了……命運把事業和愛情都賜予了我……我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突然,她覺得血猛地湧上頭部,彷彿自己一下子墜落在茫茫雲海,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她掙扎著不讓自己墜下去。
「若晨……抱……抱起我……」她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股輕煙,一縷一縷地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柳若晨緊緊地把妻子抱在懷裡,她還在清醒的最後一剎那,用盡最後的力氣把自己的嘴唇遞給他。她接觸到那渴望的濕潤,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異常地輕鬆,很久她沒有這樣自由、愉快了。她緊緊地抓住丈夫,想永久地把來得太晚的愛情緊緊抓住。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像靠著一葉小舟,飄搖著,慢慢啟航了……
清晨,閻鴻喚趕到了醫院。
七點鐘,初冬的太陽,明亮而柔和,四周是一片淺玫瑰色的晨曦;七點鐘的太陽是青春和希望的象徵。他要把希望的陽光帶給她,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走向病房。他不是以市長的身份代表市委市政府看望一個有貢獻的工程師,而是代表他自己,懷著舊日戀情去看望一個深深愛著自己的人。
然而,當他終於找到要找的房間號,推開門時,屋裡的情景立刻使他驚呆了。
主治大夫從耳朵上摘下聽診器,護士們拔去輸氧管,拉上白色的床單———一個人死亡的標誌。
「病人六點三十分停止呼吸,七點零三分停止搶救。任何措施都無法再延緩她的生命。」主治大夫向閻鴻喚做了說明。
閻鴻喚失望地向徐力里的遺體走去。他沒想到時間對於他和她都這麼無情,連短暫的四十八小時都不肯給足。他一步步走過去,這本是一個很短的距離,他本來擁有充分的時間去完成這一距離。她住進醫院的時候;鳳凰橋開工的時候;昨天,聽到病危消息時……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屬於他的機會。
柳若晨輕輕替他撩開蒙在徐力里身上的白床單。
一張被病魔折磨得乾癟的臉,在日光照射下,兩隻深陷的眼睛閉合著。眼角和嘴角之間有一點淺淺的淚痕,寬大的額頭是惟一保持住原樣的部分,其他部位都已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樣子了。脖子和手腕都已瘦得脫了形,可以想像全身都已枯瘦如柴。
淚水蒙住了閻鴻喚的視線。她就是這個樣子,剛剛完成一座美麗壯觀的立體交叉橋,也許正是因為她把自己的血脈靈魂都奉獻給了大橋,她才變成這樣。
她神態自若,恬靜安寧。
「我來晚了。」他沉痛地對柳若晨說,「她說了些什麼?」
柳若晨默默地把白單子蒙上徐力里的臉。
過了好久,他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回答:「她說,她生前沒有留下遺憾。」
二
張義民從市委書記家裡走出來,覺得心情極好。
他是專程來向高伯年彙報對楊建華問題調查結果的。彙報之後,沈萍卻執意讓他多坐一會兒,並叫保姆端來一盤冬天罕見的西瓜。一會兒,高婕從樓上走了下來,她能主動從樓上下來見他,這是他們交往以來的第一次。雖然臉上仍然很冷,但眼睛裡鄙夷他的神色沒有了,目光中隱約可見一絲祈求和緩的羞赧。
女兒出乎意料地出現,使高伯年和沈萍很高興,他們悄悄地退出了客廳。
「你現在精神好多了。」張義民看著高婕。
「我也覺得好多了。」高婕在張義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眼睛盯著腳下地毯上的圖案。
「我很高興。原先我擔心你不能自拔。」
「我不是那種沒出息的女人。」
「那就好。」張義民站起身,拍拍帽子,到衣架那兒取下大衣。
「怎麼,要走?」她狐疑地看著他。
「我還有事,工程任務太重,我不能耽擱更多的時間。」他望著她,語氣很平淡。
「我,我想和你談談。」高婕坐在沙發上沒動。
「再找一個時間吧,現在,你和我都需要再冷靜想一想,對嗎?」他特意把「我」字咬得很重。
走出高家大門,他還覺得背後高婕一雙失神的目光送著他的身影。他有個隱隱的直覺,只要繼續這樣冷淡,折磨她幾次,就可以徹底征服她。想到自己同時能贏得兩個漂亮姑娘的心,嘗到她們不同的滋味,他心裡充溢著一種火爆爆的歡悅。這些日子,他一切都十分順利,心裡不免有幾分得意。
他這個新任命的糧草官,上任之後,四面奔波,八方求援,市內、市外,迅速把施工材料準備齊全。這全幸虧他平時積累了一份信息備忘錄,不管每日多忙,他都要瀏覽各報,把有用的資料剪下,分門別類歸好,每天一個多小時。為他的第二把火提供了材料的信息,僅十天「糧草」備足,他去市長那裡報捷。閻鴻喚非常滿意,誇獎一番,給了他五個字「無往而不勝」。他相信自己在市長眼中已經成為常勝將軍。這個印象太重要了。
他感謝這次道路改造工程,將軍出自戰場。只有這種戰鬥氣氛的環境才能給人以施展才幹的機會,平日在機關上傳下達,靠領會,猜度領導意圖行事,顯不出一個人的真正才能。現在,經過拆遷和備料,這兩個大階段的「實踐」,他對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確信自己是個人才,既有組織才幹,又有指揮能力,既能捕捉信息,又能科學地調動人力。他堅信,倘若有更重要的擔子交給他,他也會像挎一隻小籃子似的擔起來。他盼著有這樣的機會到來,等待著機會。
捎帶腳兒,他在緊張忙碌地準備「糧草」之時,也不露聲色地完成了調查楊建華的任務。
在市政二公司,他遇見了副經理嚴克強,一下子就了解到許多可以證實匿名信內容的情況。嚴克強敏銳地覺察到張義民與他交談的興奮點,推斷出他有可能是市委書記派出的「欽差」,自己寫的匿名信得到了反饋,於是嚴克強是用讚賞的語氣,袒護的態度巧妙地把自己在匿名信中提到的問題,添枝加葉地與張義民聊天聊起。
張義民憑著自己的政治敏感,也嗅出了這年輕的副經理和楊建華之間存在著矛盾,權力和位置之間存在著一種抗爭,這種在青年幹部之間存在著的微妙關係,他很明白,他要利用這點。
張義民覺得楊建華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個有力對手。楊建華和自己一樣善於把握成功。這樣下去,即使在這一級他與他構不成矛盾,在未來的一天,也會構成對他的直接威脅。必須提前,搞垮這個將來的對手。如果說張義民在調查之始,還僅僅懷有一絲快感,那麼在調查之末,他已經成為一種自覺的行動了。
張義民把了解的一切情況向高伯年做了彙報。他希望高伯年能下決心處理這件事。
走到花園別墅的岔路口。張義民站住了。下一個方向該向哪兒走?前兩天羅曉維打電話告訴他,徐援朝的姐姐死了,讓他這幾天抽個空兒去看看。人在痛苦時,一點點關心勝於人在得意時的幾倍熱情,這時候去表示一下,會有效地縮短距離。他明白了羅曉維的意思,但他還掂量不出與徐援朝的進一步接近,於他究竟有好處還是壞處。今天羅曉維又給他來了個電話,他沒接到,估計可能想見他,而她很可能就在徐援朝家。十多天沒見到她了,他挺想念她。
那天,她找到他,說老家一個鄉辦企業想通過他這個關係買點建築材料。他手裡正有這些東西,而且屬於前期工程計劃中節省下來的物資。
「有介紹信嗎?」他問,怕裡面有什麼名堂,日後惹亂子。
「當然有。」羅曉維遞給他蓋著紅印的介紹信。
「這事和徐援朝沒關係吧?」他對徐援朝總是保持著一種警惕。那小子幾次讓他幫忙搞點物資,他都沒答應。從知道徐援朝在干倒買倒賣的勾當後,他就有意拉開了距離。他當然對油水並不反感,掙這百十來塊錢的工資,對他來說,已經是饑渴難熬了,但是,他必須再謹慎地觀察一個時期。徐援朝可以膽大妄為,出了問題,有老頭子頂著。他不能。一旦出了事,他就成了替罪羊,身敗名裂。
「我會幫他嗎?」羅曉維似乎對他的懷疑十分不滿,平時她一方面拉張義民進入徐援朝這個圈子,一方面又從未主張張義民幫徐援朝辦事,這張義民是清楚的,他的擔心消除了。
「是你的親戚?」
「跟我沒關係,我不會找你。」
「真是生產急需,為支援鄉鎮企業的發展,倒可以批點,只是手續要齊全,而且……」
「你放心,跟鄉鎮企業直接打交道最保險,雙方互利,誰也不會捅出去,何況那邊是我親叔叔,知根知底兒。他是鄉里的土皇帝,你是這裡的縣太爺,兩個人的交易,你知,他知,萬無一失。」
「還有你知道。」張義民跟她開個玩笑。
「我?我可沒跟你分『你』『我』,還不是為了你能撈點兒『回扣』,省得光吃那點干工資。」
他批了條子,三千元好處費也落了腰包。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自己的存摺上出現這麼一大筆數字。他嘗到了甜頭。他又精確地算了算,整個工程,如果採用楊建華工地的做法實行「文明工地」和「四級承包」把物資承包到組,就大大節省建築材料。於是,他提出了在全工區推廣「文明工地」的建議。這樣,工程結束後,他手裡又可以有一大批物資了。如果再與曉維的親戚合作幾次,何愁不迅速變成「萬元戶」?他才意識到,錢並不難賺,關鍵敢不敢伸手去抓。當他用知情人的目光注意到這個社會時,便發現,事事,處處原本都存在著這種交易,「好處費」幾乎浸透在所有的公與公,公與私,私與私的交往之中,誰能順應這個現實,誰就是既得利益者。
他因此對羅曉維的天平盤子上又加上了一塊砝碼。高婕在這一點上遠沒有羅曉維全面。羅曉維比不上高婕漂亮,但她的政治背景,外交手段,經濟實力,哪一點都比高婕強。況且,是她,第一次主動地讓他嘗到了一個女人的滋味。
但岔路口另一個方向是閻鴻喚的家。他以前沒有去過。一是沒有面上合乎情理的緣由去,二是怕高伯年知道,不好解釋。但此時不同了,他現在在閻鴻喚手下工作,到市長家裡彙報工作是正常的,況且目前正巧有個理由。他到東北去跑鋼筋時,那裡一個市長滿足了他的要求,並請他給閻市長轉達一個建議,希望在化學工業、儀錶工業上加強協作,得到他們這個市的支持。他回來以後,還沒顧得上彙報,這可以作為進入市長家的敲門磚。
花園別墅大院里的白楊樹、梧桐樹葉全部脫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丫,現出炭條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著,初冬的夜,晚風颯颯,三岔路口寂然無聲。
張義民忽然感到一陣孤寂。三棟別墅的主人們都在自己溫暖的窩裡怡然自得,惟獨自己站在這個黑慘慘的地方徘徊。
他把自行車把一扭,決定去徐援朝家。他累了,到那兒會見到羅曉維的,她會給他輕鬆,給他溫暖。高婕回來後,羅曉維加強了對他的「攻勢」,一心想把他奪到手。這點,他十分清楚,便有意無意地向羅曉維透露了一些高婕的「火力」,以從反面加強羅曉維的熱情,他抓住了她的「弱點」。她認為,女人之間的競爭要靠魅力,靠本事,而不是憑嫉妒。正是這,讓張義民在她身上一再享受到女人身上所有的東西,而且用不著擔心付出代價和冒風險。這兩天自己太緊張了,需要鬆弛鬆弛。和羅曉維在一起,是最好的消遣。十天不見,他就像新婚的丈夫,天天都有一種饑渴感。羅曉維打電話給他,肯定也想他了。
他推開徐家大門。徐家客廳里,燈光暗淡。徐援朝整個人縮在沙發里。他雙手捧著頭,兩眼紅腫。看上去神情恍惚,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
張義民沒有想到一貫跋扈驕恣的徐援朝會有這樣一副表情。他對姐姐會有這樣豐富深厚的一份感情。
「援朝,我來看看你。」他走到徐援朝身邊坐下,「別太難過了,人總歸會有這一天。」
「可是……」徐援朝凄楚地說,「姐姐還年輕,她死得太早了……我對不起她,我太不關心她了。」
淚水復從他的眼中流出來。徐援朝這幾天,覺得自己完全失控了。姐姐的去世,給了他幾乎是滅頂的打擊。姐姐住院這麼久,他這個親弟弟竟一次也沒有去醫院看她,他以為她不會有什麼大病。他跑到外地去洽談一筆生意,被自己現在的生活迷住了。當他回來,聽到姐姐的噩耗,見到柳若晨轉交給他的姐姐遺物時,他幾乎呆了,完全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姐姐給他留下一張照片。那是他五歲時與姐姐的合影。他戴著一頂爸爸的舊軍帽,系著姐姐的紅領巾傻乎乎地笑著,依偎在姐姐的身邊。照片背後,是姐姐當年幼稚的筆跡:
小弟說:「我要像爸爸一樣勇敢,像姐姐那樣聰明。」
小力 援朝攝於八一幼兒園門口。
這張照片引起了他對全部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回憶。三十幾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充滿柔情地回想起那些金色的,無憂無慮,充滿憧憬,幻想和幸福的童年,那麼痛楚地回想起那些黑色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充滿失望,仇恨,苦難的青少年。這三十多年,他的歡樂和痛苦,愛和恨,其實都是和姐姐在一起分享的。僅僅最近這幾年,他才像一隻離岸的船,獨自駛向大海,離開了姐姐。
現在,姐姐突然沒有了,徐援朝覺得心裡彷彿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空洞。一向自以為看破人生看破紅塵的他,卻無論如何也填補不上失去姐姐這個空洞,逃脫不掉這份悲痛與傷心。
「你們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她得了癌症,你們都知道!」
「我沒想到你會不知道,我以為……」張義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變了樣子的徐援朝。
「你們!你們這些人!」徐援朝又咆哮起來。這些日子,他常這樣,「還有若明,我最恨你!更恨你哥哥!」
柳若明無可奈何地瞧著徐援朝。他已經無數次地申明,他也不知道。嫂子住院期間,他正和援朝一起奔波於幾座沿海城市。跟海關上他們的「線」打交道,成交了一大筆生意。這援朝自己是清楚的,何必遷怒於他。他感到很委屈,也替哥哥委屈。但他不敢回嘴。他知道徐援朝的厲害。援朝在盛怒之下,給把刀子能殺人。
「柳若晨,不是好人!是殺人兇手!我姐姐為什麼跟他分居,還不是他氣的!姐姐的病這麼嚴重,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徐援朝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又恨恨地罵:「柳若晨這個混蛋,憑什麼不讓我見姐姐一面?我恨不得宰了他!」
張義民後悔不迭。他不該來這兒。徐援朝發起混來是沒法子勸的,他更不能幫徐援朝罵柳副市長,只好默不作聲,卻如坐針氈。
徐援朝罵累了,又縮在沙發上,臉色極難看。
「告訴北京了嗎?」張義民輕聲問柳若明。
「沒有。援朝和我哥都不讓告訴徐伯伯,這也是嫂子的遺囑。曉維最近見過徐伯伯,說他身體很不好。」
張義民終於找到了機會:「羅曉維沒來嗎?」
「沒有。有兩天沒來了。下午來過一個電話,問你在不在這兒,也許一會兒來吧。」
這座房子昔日燈紅酒綠,是一座醉生夢死、使人的物慾肉慾得到最大滿足的宮殿。如今,卻死一般沉寂,變得凄慘寥落。徐援朝那些哥們兒呢?也許都來過了,也許來過之後就不想再來了。他們到這裡來是為了尋歡作樂,不是為了分擔痛苦。張義民想到徐援朝這些全無蹤影的「哥們兒」,不免有些幸災樂禍。他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下去,扮演一個毫無價值的「鐵哥們兒」角色。羅曉維不在,即使在,這兒的氣氛也早讓他失去了在此尋歡的興緻。
他離開了徐家。
走下黑慘慘的石階,不知是徐援朝的情緒傳染了他,還是因為沒見到羅曉維,一陣陰鬱裹住了他。
「嗨!」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叫,羅曉維出現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絨服,配一頂紅色貝雷帽,在這漆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俏皮、清麗。
「我等你好久了,瞧,手都凍木了。」她把一雙手捂到張義民臉上,冰涼冰涼的。
「你為什麼不進去?」張義民摘下她的雙手,把它們暖在自己手心裡。
「我不想見到徐援朝,安慰的話都說盡了,再說還是那些話。況且,我也受不了他那副樣子。」
「沒想到徐援朝對他姐姐還挺有感情。」
「親姐姐,怎麼會不難過。」
「難過有什麼用?人都死了,他現在罵這個罵那個,我看不如罵罵他自己。我以為他眼裡光有錢了。」
羅曉維瞥瞥張義民,掏出一個存摺塞到他手裡:「這是我大伯給你的三千塊回扣,我用你的名字存上了。」
張義民收下存摺:「曉維,快走,在這兒,讓人看見影響不好。」
「怕什麼?」羅曉維把手插到張義民的臂彎里,「其實,人也就是這麼回事。看見援朝姐姐的照片了嗎?年輕時多漂亮。可現在,一股煙,沒了。……所以呀,趁咱們還年輕,何不痛痛快快樂一樂,別對不起自個來世這幾十年,什麼也別在乎。」
「可徐援朝這一回家,咱們都沒地方去了。」
「有地方。」羅曉維拿出一隻粉紅色的鑰匙牌,「麗多飯店,我包了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