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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清晨(第4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列娜離開後的那個冬天,母親一直很消沉。然而春天來到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有了笑影。也是在那個春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往出流血了,以為自己要死了。看著母親恢復了血色的紅潤的臉,我確信自己身體的血是流到她身上去了。我對母親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過我的血沒白流,它們到你的臉上去了。達瑪拉興奮地把我攬在懷裡,她對父親喊著:林克,我們的小烏娜吉長大了!母親拿來一些晒乾的柳樹皮的絲線墊在我的身下,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採集柳樹皮,原來它是為了吸吮我們青春的泉水啊。

  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母親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背回營地。她將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後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覆揉搓,使它們蓬鬆,晾乾後儲存起來。那時我不明白它們是做什麼用的,問母親,她總是微笑著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我能那麼早地用上柳樹絲,與愛喝樺樹汁有關,這點還是受母親的影響,她喝樺樹汁勝過了我們。不過我們喝進的汁液是白的,流出的卻是紅的。

  白樺樹是森林中穿著最為亮堂的樹。它們披著絲絨一樣的白袍子,白袍子上點綴著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紋。你只要用獵刀在樹根那裡輕輕劃一個口,插上一根草棍,擺好樺皮桶,樺樹汁就順著草棍像泉水一樣流進了樺皮桶里。那汁液純凈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滿嘴都是清香。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樺樹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魯尼一起去。魯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樹根那兒,嘴裡叼著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讓樺樹汁流進桶里。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會像達瑪拉那樣熱愛白樺樹。她常常撫摩著它那毛茸茸的樹身,滿懷羨慕地說,瞧瞧人家穿的,多乾淨呀,像雪一樣!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細多直啊!

  只要我和魯尼採回樺樹汁了,母親就不喝馴鹿奶了。她會舀上一碗,一口氣把它喝光。喝完後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間見到了陽光一樣,無限陶醉地眯著眼睛。她還喜歡在剝取樺樹皮的時候,把樹榦上那粘稠的漿汁刮下來食用。她剝樺樹皮,比男人還有技巧。她握著一把鋒利的獵刀,選擇那些粗細均勻、表皮光滑的白樺樹,在樺樹皮最厚實的地方,從上往下先劃一道口子,然後用刀橫切上頭,繞樹一周,再橫切下面,一塊樺樹皮就被順利地揭下來了。因為剝的都是樹榦,所以脫去了樹皮的白樺樹在被剝的那一年是光著身子的,次年,它的顏色變得灰黑,彷彿是穿上了一條深色褲子。然而又過了一兩年,被剝的地方就會生出新鮮的嫩皮,它又給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覺得白樺樹是個好裁縫,她能自己給自己做衣裳穿。

  剝下的樺樹皮可以做多種多樣的東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這樣的樺樹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變得柔軟就可以用了。桶可以來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裝鹽、茶、糖和煙。做樺皮船的,就是大張的樺樹皮了。這樣的樺樹皮要放到大鐵鍋里煮一下,然後撈出,瀝干水,就可以做船了。我們把樺皮船叫做「佳烏」。做佳烏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後再把樺樹皮包在它身上。我們用紅松的根須當作線,把接頭連綴在一起。然後再用松樹油和樺樹油混合在一起熬製成的膠,把縫隙彌上。佳烏很窄,但很長,有多長呢?足足有四五個人連在一起的身長。它的兩頭尖尖的,無頭無尾,站在哪個端頭,哪個端頭就是船頭。它入了水後非常輕靈,就好像一條大白魚。每個烏力楞都要有三四個佳烏。它們平時被放在營地,需要時,輕便的它能讓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時在一個營地住得長久,人們就會把佳烏放在河邊,使用時就更方便了。

  我對樺皮船的記憶,是跟堪達罕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習慣叫它「扎黑」。堪達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動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達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頭又大又長,脖子短,毛髮是灰褐的,四肢細長,小尾巴。雄性扎黑的頭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鏟形,好像扎黑在頭頂的一左一右晾曬著兩塊方巾。堪達罕最喜歡吃河灣沼澤底下的針古草了,所以要獵取它,獵人們常常要到河邊守候著。堪達罕白天時躲在林間的背陰處睡覺,晚上才出來找吃的,所以烏力楞的男人們喜歡在星星出來後去獵堪達罕。

  父親一心想把魯尼培養成一個出色的獵手,因而魯尼八九歲的時候,如果不是去離開營地太遠的地方狩獵,父親就會帶上他。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是個滿月的日子,我正跟著母親在火塘邊捻筋線,魯尼跑進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會兒父親要帶著他,乘著佳烏去河灣打扎黑去。我對堪達罕並沒多大的興趣,但我很想乘坐佳烏。我央求母親,讓她跟父親說說,把我也帶上。我知道,他們很忌諱帶女孩子出獵。不過

  我相信只要母親吩咐父親做的事情,他只會說「是」的。所以當母親走出希楞柱,去找父親的時候,我就從火塘旁跳了起來,知道自己一定能跟著他們去河灣了。

  林克背著槍,帶著我們穿過松林,來到河畔。路上他囑咐我和魯尼,上了佳烏後,不許大聲說話,不許往水中吐痰。

  那時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不僅有遮天蔽日的大樹,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沒有名字的。如今這些小河就像滑過天際的流星一樣,大部分已經消失。那麼就讓我在追憶它的時候,把那條無名的小河叫堪達罕河吧,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堪達罕,就是在這條河流上。

  那條河流很狹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個偷懶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邊草叢中的樺皮船拽出來,推到河水上。他先看著我和魯尼上了船,然後自己才跳上去。樺皮船吃水不深,輕極了,彷彿蜻蜓落在水面上,幾乎沒有什麼響聲,只是微微搖擺著。船悠悠走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耳邊有陣陣涼風掠過,非常舒服。在水中行進時看岸上的樹木,個個都彷彿長了腿,在節節後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樹木是潰敗的士兵。月亮周圍沒有一絲雲,明凈極了,讓人擔心沒遮沒攔的它會突然掉到地上。河流開始是筆直的,接著微微有些彎曲,隨著彎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寬了起來。最後到了一個大轉彎的地方,堪達罕河就好像剛分娩的女人一樣,在它旁側溢出一個橢圓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門心思地向前。

  林克將樺皮船盪進湖泊,我們劃向湖對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巒。林克上了岸,他讓我和魯尼不要下船。父親一離開,魯尼就嚇唬我說,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見它的眼睛發出的亮光了!我剛要叫,聽到了魯尼的話的父親回過頭來,他對魯尼說,我怎麼跟你說的了?一個好獵手在出獵的時候是不能胡說八道、多嘴多舌的!魯尼立刻就安靜下來了,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幾下船身,就像敲著他自己的腦殼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聲對我們說,他在岸上的草叢中發現了堪達罕的糞便和蹄印,糞便很新鮮,說明幾個小時前它還來過這裡。從它的蹄印來看,它是一頭成年的堪達罕,很有分量。林克說我們到對面的柳樹叢中守候它。我們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樹叢,樺皮船夾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陸地。我們潛伏在船上,林克讓魯尼幫他把槍膛上了子彈,然後用手指在嘴唇那兒豎了一下,示意我們不可出聲。

  我們斂聲屏氣地等待著。開始時我很興奮,以為堪達罕很快就會來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個身了,還沒有聽到任何響聲。我睏倦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魯尼伸出手在我的頭髮上揪了一把,想讓我精神起來。他揪疼了我的頭皮,氣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頭沖我笑著,我現在還能記得月光下魯尼的笑臉,他那兩排整齊的白牙發出銀子一樣的光澤,好像他嘴裡藏著寶藏。

  為了避免犯困,我就讓頭不停地運動著,先仰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後再低頭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頭看天上的月亮。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更明凈。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大,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大。後來起了一陣風,天上的月亮還是老樣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卻起了滿臉的皺紋,好像月亮在瞬間老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懂得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薩滿說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就覺得她是去了一個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著列娜的時候,父親咽了口唾沫,我聽見了「嚓嚓——」的聲響,好像誰在用斧子砍樹一樣,不過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鈍了的,因而那「嚓嚓」聲不清脆。不過這「嚓嚓」聲很快變成了「噗噗」聲,循聲望去,發現一團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對面移動!看來那「噗噗」聲是動物的蹄子陷進了湖畔沼澤發出來的。父親抑制不住興奮地「哦」了一聲,我知道那團影子一定就是堪達罕了!我激動起來,心跳加快,手心發潮,睡意全消!

  堪達罕在夜色中鎮定自若地行進著,它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動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頭,先喝了一會水,我聽見了攪水的聲音。待它抬起頭來的時候,父親瞄準了它,然而未等他射擊,它突然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本以為它是笨拙的,誰想它入水的身姿那麼輕靈,看來它是潛入水中吃針古草去了,它的頭在水面也就忽隱忽現著。它大約把自己當作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並不是呆在一個地方,一會兒在湖水的南側,一會兒又游到東側,自由地漫遊在它的王國里。我們從水面冒出的「咕嚕咕嚕」的氣泡中可以看見它的行蹤。它漸漸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們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時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撥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蕩漾著金黃的月亮殘片,讓人為月亮心疼著。當堪達罕離我們近了的時候,我非常緊張,因為看它的模樣,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萬一父親打不中它,它反撲過來,我們的佳烏就會被它踏碎,我們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著,定是九死一生了。

  林克確實是個優秀的獵手,當堪達罕沉入水中,讓湖面的月亮又圓滿起來的時候,他非常鎮靜,耐心等待著。直到它從湖水中站了起來,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腦袋,打算上岸的時候,林克才把槍打響。槍響的時候,我的心也彷彿跟著蹦了出來,我看見堪達罕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樣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槍響處奔來,我顧不得林克的囑咐了,我哇哇大叫著,魂魄已被嚇丟了七分。林克又在它身上連打兩發子彈,它才停止了進攻。不過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樣搖晃了許久,這才「咕咚——」一聲倒下了,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銀白的月光映襯下,呈現著黝藍的色調。魯尼歡呼起來,林克也長吁一口氣,放下槍。我們又等待了兩三分鐘,確定它已無聲息的時候,這才撐著樺皮船,從柳樹叢中穿梭而出,飛快地盪到湖心。堪達罕的頭浸在水裡,身軀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塊被磨去了稜角的青石。它旁邊的月亮又圓滿了,不過它不是銀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達罕的鮮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顏色。想著剛才還在悠閑潛水吃著針古草的它說沒氣就沒氣了,我的牙齒打顫,腿也哆嗦起來。而魯尼卻是那麼的興高采烈。我知道,我永遠做不了出色的獵手。

  我們並沒有把堪達罕運回來,它太重了,是我們力所不及的。林克劃著船,快意地打著口哨,帶著我和魯尼向回返。但路過參天大樹的時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驚擾了山神「白那查」。

  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酋長帶著全部落的人去圍獵。他們聽見一座大山裡傳出野獸發出的各色叫聲,就把這座山包圍了。那時天色已晚,酋長就讓大家原地住下來。第二天,人們在酋長的率領下縮小了包圍圈,一天很快又過去了,到了黃昏休息時,酋長問部落的人,讓他們估計一下圍獵了幾種野獸?這些野獸的數量又是多少?沒人敢對酋長的話做出回答。因為預測山中圍了多少野獸,就跟預測一條河裡會游著多少條魚一樣,怎麼能說得准呢?正在大家都默不作聲的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白鬍子老人開口說話了,他不僅說出了山中圍獵的野獸的數目,還為它們分了類,鹿有多少只,狍子和兔子有多少只等等。等到第二天圍獵結束,酋長親自帶領人去清點所打的野獸的數目,果然與那老人說的一模一樣!酋長覺得老人非同尋常,打算問他點什麼,就去找老人。明明看見他剛才還坐在樹下的,可現在卻無影無蹤了。酋長很驚異,就派人四處尋找,仍然沒有找到他。酋長認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著一切野獸,於是就在老人坐過的那棵大樹上刻上了他的頭像,也就是「白那查」山神。獵人行獵時,看見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樹,不但要給他敬奉煙和酒,還要摘槍卸彈,跪下磕頭,企求山神保佑。如果獵獲了野獸,還要塗一些野獸身上的血和油在這神像上。那時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中,這樣刻有山神的大樹有很多。獵人從「白那查」身邊經過,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那一路我都蔫蔫的,林克問我是不是困了?我沒有回答。雖然我沒有被槍擊中,但我也像是父親手中的一件獵物,毫無生氣。我們回到營地後,父親把獵到堪達罕的地點告訴給烏力楞的其他人,伊萬、哈謝和坤得就在深夜裡出發,去馱運它了。林克像個功臣似的,留下來休息了。那個晚上他一定很高興,他和達瑪拉在希楞柱里製造出很激烈的風聲,只聽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在這樣的風聲中,我的眼前閃現的卻是那輪黑色的月亮,它撕裂了我的夢境,使我在東方現出白光的時候才沉沉睡去。

  我起來後太陽已經很高了。母親正在木墩上切堪達罕的肉條。我知道她要曬肉條了。那暗紅色的肉條就像被風吹落的紅百合的花瓣。

  因為獵獲了一頭堪達罕,營地呈現著歡樂的氣氛。我看見瑪利亞和依芙琳跟達瑪拉一樣,都在興緻勃勃地曬肉條。瑪利亞臉上掛著笑容,依芙琳則哼著歌。依芙琳遠遠看見了我,就吆喝我到她那裡去,說她采了一些西里毛依,讓我去吃。西里毛依就是生長在河谷的黑色的稠李子果,不到深秋,它的果實是不甜的。我大聲對她說,我不喜歡吃澀的果子,就從她的希楞柱前走過去了。依芙琳追著我說,你頭一回跟著林克打獵,就打到了堪達罕,我看以後把你打扮成個男孩,跟著林克狩獵去吧!

  我沖依芙琳撇撇嘴,沒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知道,一旦獵了熊或堪達罕,他就會祭瑪魯神。

  一般來說,我們打到熊或堪達罕時,會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前做一個三角棚,把動物的頭取下,掛上去,頭要朝著搬遷的方向。然後,再把頭取下來,連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里瑪魯神的神位前,鋪上樹條,從右端開始,依次擺上,再苫上皮子,不讓人看見它們,好像是讓瑪魯神悄悄地享用它們。到了第二天,尼都薩滿會把獵物的心臟剖開,取下皮口袋裡裝著的諸神,用心血塗抹神靈的嘴,再把它們放回去。之後要從獵物身上切下幾片肥肉,扔到火上,當它們「吱啦吱啦」叫著冒油的時候,馬上覆蓋上卡瓦瓦草,這時帶著香味的煙就會瀰漫出來,再將裝著神像的皮口袋在煙中晃一晃,就像將臟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樣,再掛回原處,祭奠儀式就結束了。這時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達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會分配給他,他會用刀切了它,血淋淋地生吃了。有一次我看見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唇角浸著血,下巴上也是星星點點的血污,看了令人作嘔。獵物的心臟則是平均分配的,有幾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幾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我吃生肉,但不喜歡生吃動物的內臟,因為我覺得那些臟器都是儲血的容器,吃它們等於是在吸血。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時刻去看看皮口袋裡的神,然而每次都錯過機會。我不知道嘴被塗抹了心血的神,嘴唇也會像人一樣地蠕動嗎?

  從女人們開始曬肉條的舉動上可以想見,堪達罕被連夜運了回來,而且祭奠儀式已經完成。但我還是心存僥倖,去了尼都薩滿那裡。

  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站著一頭灰白花的陌生的馴鹿。馴鹿上放著鞍橋,搭著鞍墊,說明有人騎乘。看來營地來了陌生人了。

  來找尼都薩滿的,都是與我們相鄰的烏力楞的人,與我們不是一個氏族的。他們找尼都薩滿,總是一個目的——請他去跳神。不是所有的烏力楞都有薩滿的,逢到那裡有人生了重病的時候,他們會循著樹號,找到有薩滿的烏力楞,請薩滿為病人除病。他們來的時候會帶來禮物,野鴨或山雞,把它們獻給瑪魯神。很少有薩滿會拒絕來人的請求。薩滿去了另一個烏力楞跳完神歸來,通常還要帶回來一頭馴鹿,那是他們給薩滿的酬謝物。

  在我的記憶中,尼都薩滿有兩次被人請出去跳神。一次是為一個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為一個孩子看疥瘡。他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給孩子看疥瘡當天就返回來了。據說尼都薩滿讓那個已經在黑暗中連續呆了十幾天的人又重見了天光;而那個孩子的疥瘡,在他的舞蹈聲中飛快地結了痂,不再往出流膿了。

  我進希楞柱的時候,尼都薩滿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東西。一個佝僂著腰的滿面塵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邊等著。我問他,額格都阿瑪,你要出去給人看病?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對我說,昨晚打到的堪達罕很大,肉好,皮子也好。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說了,讓她熟好皮子後,給你做一雙靴子。

  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藝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輕便又結實,靴腰上壓上各種花紋,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看來我跟著林克去獵堪達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認為我是功臣,才會讓依芙琳給我做靴子。

  我對靴子不感興趣,我想跟著尼都薩滿去別的烏力楞,去看他跳神。

  我見他把神衣、神帽、神褲、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塊藏藍色的布包起來,然後又把神鼓和狍腿做的鼓槌裝到一個皮口袋中。當他帶著它們往外走的時候,我對他說,額格都阿瑪,我想跟著你一起去。

  尼都薩滿搖了搖頭,他對我說,他要走很遠的路,帶著我去不安全,也不方便。他說以後他會帶我去珠爾干,那裡有好看的,比如商鋪、馬車和客棧。

  我告訴他,我只想去看他給人跳神,不想去珠爾干。

  尼都薩滿說,這次去不是給人跳神,而是為生病的馴鹿跳神,沒什麼好看的,他讓我留在營地幫助母親曬肉乾。

  達瑪拉已經把肉乾曬上了!我氣惱地說。

  尼都薩滿吃驚地望著我,他沒有想到我不叫母親為「額尼」,而是像林克一樣叫她「達瑪拉」。他說,難道昨晚打到的堪達罕把你的記憶也帶走了,你連「額尼」都不會說了?!

  他那譏諷的口吻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滿情緒,我賭氣地說,你不讓我去,你給什麼跳神,什麼都不會好的!肯定不會好的!!

  我的話讓尼都薩滿捧著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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