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說過什麼錯話沒有?我會說,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不該詛咒那些生病的馴鹿。如果尼都薩滿治好了那些馴鹿,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命運,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不會讓我在追憶時如此心痛。
尼都薩滿回來的時候,是三天以後了。我們都
以為那個烏力楞的馴鹿得救了,因為送尼都薩滿回來的人,還送來兩隻馴鹿作為酬謝。一隻是褐色帶著白花的,另一隻是灰黑色的。來人對我們說,春季時他們烏力楞的周圍下了場黃麈雪,據說吃了這種雪的馴鹿會得瘟疫的。雪是深夜下的,他們正在睡夢中,夜晚尋食的馴鹿就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黃麈雪。他們怕馴鹿生病,每天都要在馴鹿的保護神阿隆神前叩拜,可是馴鹿還是病了。不過尼都薩滿去了以後,那些已趴在地上多日的馴鹿又能站起來了。那人說這一切的時候,尼都薩滿的臉上並沒什麼喜色。
那時馴鹿還沒有脫盡冬毛,所以這兩隻新來的、背部看上去有小塊瘢痕的馴鹿並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因為有的馴鹿冬毛脫得狠的時候,也會出現瘢痕。
馴鹿很容易合群,新來的馴鹿第二天就隨著我們的鹿群出去覓食了。它們黃昏出去,早晨歸來。它們回到營地的時候,身上似乎還有一股清爽的晨露氣息。我們籠起煙,為它們驅趕蚊虻。它們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則舔著鹽吃。是達瑪拉在給馴鹿喂鹽的時候發現那兩頭新來的馴鹿是有毛病的。它們不像別的馴鹿見了鹽就像久旱的植物見著了雨水,貪饞地吮吸,它們對鹽毫無興趣。達瑪拉以為它們剛來,會像人一樣害羞,就把鹽放在掌心,送到它們唇下。它們大約不想辜負了達瑪拉的好意,伸出舌頭舔了舔,但舔得很勉強。舔完鹽,它們還咳嗽起來。達瑪拉覺得這兩隻馴鹿有些不對頭,就對林克說,新來的馴鹿不太精神,要不讓它們留在營地吧,別跟著鹿群出去了。林克跟達瑪拉開玩笑說,這是兩隻被閹割的鹿,它們來到我們這裡,發現有那麼多漂亮的母鹿,可它們無能為力,快到交配期了,它們觸景傷情,所以就沒精打採的。達瑪拉的臉紅了,她對林克說,你以為馴鹿像你一樣,一天只想著那種事情?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他們的笑沖淡了對馴鹿的擔心。
不久,我們發現大部分馴鹿脫毛脫得厲害,馴鹿身上出現大塊大塊的瘢痕,好像被暴雨侵蝕後的路面出現的坑坑窪窪。而且,它們也不愛舔鹽吃了。它們外出歸來的時間推遲到正午,它們到達營地後全都癱倒在地上。而新來的那隻白花馴鹿,有一天回到營地趴下後,再也沒能站起來!跟著,它的夥伴,那隻灰黑色的也跟著死去了。這兩隻外來馴鹿的突然離去終於讓我們覺醒了:它們帶來了可怕的瘟疫,我們的馴鹿要遭殃了!尼都薩滿不但沒有治好那個烏力楞的馴鹿的病,而且把我們這群生氣勃勃的馴鹿也帶到了死亡的懸崖!
尼都薩滿的臉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塌陷了。他黯然無神地穿戴上神衣、神帽、神裙和神褲,為挽救馴鹿而開始了跳神。這次跳神我記憶深刻,尼都薩滿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就開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滿天,他的雙腳都沒有停止運動。他敲著神鼓,時而仰頭大叫,時而低頭呻吟。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東方泛白,這才「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他足足跳了七八個小時,雙腳已經把希楞柱的一塊地踏出了個大坑,他就栽倒在那個坑裡。他倒在坑裡後毫無聲息,不過沒有多久,一陣「嗚哇嗚哇」的哭聲響了起來。從尼都薩滿的哭聲中,我們明白馴鹿在劫難逃了。
那場瘟疫持續了近兩個月,我們眼看著我們心愛的馴鹿一天天地脫皮、倒地和死亡。天漸漸涼了,林中的樹葉黃了,草枯了,蘑菇出來了,可能夠吃蘑菇的馴鹿只剩三十幾頭了。那三十幾頭是林克從病鹿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把它們趕到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地方,讓它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那裡,與其他的馴鹿隔絕,使它們奇蹟般地存活下來。而駐留在營地的馴鹿,無一例外地死亡了。那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在埋葬馴鹿,為了防止瘟疫傳到另外的烏力楞,我們把坑挖得很深很深。烏鴉活躍極了,它們幾乎天天都在我們營地盤旋,並「啞啞」地叫。達西放出獵鷹,驅趕這些可惡的傢伙。可烏鴉太多了,趕走了一群,又來了一群,它們就像黑壓壓的雲彩一樣,讓人壓抑。達西一看到我們在埋葬馴鹿,就「嗚嚕嚕」地叫,叫得淚水橫流。沒人理會他的淚水,因為人人的心底都淤積著淚水。
在瘟疫發生的那段時光,我們沒有搬遷。狩獵活動也終止了。之所以不搬遷,是不願意讓瘟疫蔓延,殃及其他烏力楞的馴鹿。
當林克帶著三十幾頭馴鹿回到我們中間的時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淚水。林克保存下來的就是我們的「火種」。那些馴鹿已經開始生長冬毛,雖然剛剛擺脫瘟疫的它們看上去有些虛弱,但它們又喜歡吃鹽了,又能夠自己出去尋找苔蘚了。大家把林克當成了英雄。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彷彿那些死去的馴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薩滿在這場瘟疫中徹底地蒼老了。原本就不愛講話的他,更加的沉默了。埋葬馴鹿的時候,他把死去的馴鹿頸下的鈴鐺都摘了下來,那些鈴鐺足足裝了兩樺皮桶。他把它們放在希楞柱里,常常獃獃地看著它們。他的眼睛是無神的,而那些鈴鐺看上去也像一隻只無神的眼睛。每當我看到此情此景,身上就有一種寒冷的感覺。除了達西之外,沒有人責怪他一句。達西責備他的時候,大家都會斥責達西。有一次達西對尼都薩滿說,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神力為什麼不管用了?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你身邊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薩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反駁。坐在一旁的伊萬見達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氣,他對達西說,你身邊也沒有女人,這麼說你也缺乏力量?達西大叫著,我當然有力量了,我有奧木列呀!他說獵鷹給了他力量。伊萬就接著數落那隻獵鷹,說它是個沒用的東西,它靠著別人獵獲的東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張嘴吃肉,是個廢物!達西氣得眼珠要冒出來了,他說他的奧木列是神鷹,神鷹是用於報仇的,它要養精蓄銳,不能要求它與普通的獵鷹一樣。
從那天開始,達西拒絕食物。一到吃東西的時候,他就用肩膀馱著獵鷹到伊萬那裡,聲音嘶啞地喊著:伊萬,你看啊,我什麼也沒吃,我把省下的給了我的奧木列!
伊萬不搭理他,娜傑什卡走了出來,她一見達西紅著眼珠、翹著鬍子、形同鬼魅的樣子,就嚇得白了臉,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劃著十字。
達西絕食了三天。第四天獵鷹突然飛走了。哈謝對達西說,你白對它那麼好了吧?到底是禽獸啊,說走不就走了?!
達西不急不慌的,他對哈謝說,等著吧,我的奧木列會回來的!
傍晚的時候,獵鷹果然撲稜稜地飛了回來。它不是自己回來的,它叼回了一隻山雞。那是只雄山雞,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綠色的,尾巴長長的,很漂亮。它把山雞送到達西面前。達西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知道他的奧木列看他不吃東西,為他尋找食物去了。如果說先前烏力楞的人都覺得達西把報仇的希望寄託到獵鷹身上是痴心妄想的話,那麼獵鷹這次的突然離去和歸來,使人們相信這真的是一隻神鷹,而不再嘲笑達西。
那個黃昏的達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將山雞的毛拔掉,然後用刀子切掉頭、翅膀和尾巴,連同被掏出的內臟,一起用柔軟的樹條捆紮起來,一瘸一拐地把它掛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
樹上,為山雞做了風葬的儀式。以往達西是不屑這樣做的。別人吃山雞,從不拔掉雞頭、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這三個部分連著毛切下來,掛在樹上。達西很瞧不起這樣做的人,說是熊和堪達罕才配享受那樣的葬儀。他吃山雞,有時連毛都不拔,掏出內臟後,就放到火上囫圇個地烤著吃了。所以達西吃山雞時總是自己吃,別人不碰那肉——沒有經過葬儀的肉是不潔凈的。
達西為山雞做完祭禮後,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幾條肉喂獵鷹,然後自己才吃。也許是絕食了三天對吃已經有些生疏,達西吃得慢條斯理的。他從月亮東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著拐杖,肩膀上馱著奧木列,在營地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伊萬的希楞柱前,「嗚嚕嚕」地叫著,把伊萬叫了出來。伊萬出來,他看見達西正對著他笑。伊萬對大家說,那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讓人膽寒的笑容。
那是我們搬遷最為頻繁的一個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獸格外少。我們在山谷中看見許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說瘟疫一定傳播到了狍子身上。
獵物少了,狼卻不少。它們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和我們那僅存的三十幾頭馴鹿是它們夢想的食物。入夜,營地周圍的狼嗥聽上去格外的凄厲,我們不得不讓希楞柱外的篝火徹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厲害,也懼怕火的眼睛。達西一聽到狼嗥,就會攥緊拳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他更加頻繁地用那張狼皮訓練獵鷹,獵鷹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機敏,充滿了鬥志,隨時準備著為達西復仇。達西就是在這年最嚴寒的時令,帶著他心愛的奧木列永別了我們。
達西對待所有的狼嗥都會憤怒,而獵鷹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昂著頭,但很沉靜。哈謝說,達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卻讓獵鷹躁動不安,它在希楞柱里飛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麼驚擾。達西一見獵鷹這個樣子,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著,連連說,報仇的時刻到了!瑪利亞和哈謝對達西怪誕的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並未特別理會,他們睡下了。
那個晚上達西帶著獵鷹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早晨哈謝起來,沒有看見達西和獵鷹,以為他去伊萬那裡了。自從伊萬為尼都薩滿而頂撞他以後,他特別愛找伊萬示威。然而他不在伊萬那裡。哈謝又去別的希楞柱尋找,仍然不見達西的影子。想著他瘸著腿不會走遠,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樹林中帶著奧木列尋找獵物,哈謝也不著急。
馱運神像的瑪魯王和馱運火種的馴鹿也逃脫了瘟疫。看見它們,我們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團火光。瘟疫過後,它們覓食歸來,總是一前一後走在隊伍里,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馱火種的馴鹿斷後。它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兩個家長,忠實地護衛著所剩不多的馴鹿。
這天早晨回到營地的馴鹿仍是瑪魯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樣東西,它叼著一隻翅膀。迎著馴鹿的林克發現那隻翅膀後,覺得奇怪,就把它拿到手中。他仔細地看那隻翅膀,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那褐色中隱藏著點點的白色以及條條深綠顏色的翅膀,難道不是達西的奧木列身上的翅膀嗎?林克連忙拿著翅膀去找哈謝。哈謝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薩滿那裡,想把這事告訴給他。可是尼都薩滿不在營地,哈謝和林克出去尋找,走了不遠,就見尼都薩滿在四棵直立的松樹間搭著木杆,哈謝癱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薩滿一定是在為達西搭建墓葬。
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杆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後將人的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尼都薩滿是從夜晚的星星中看出達西要離開我們的。他在深夜時看見有一顆流星從我們營地划過,從那陣陣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達西,於是清晨(第5頁)起來,就為達西選擇了風葬之地。
大家順著馴鹿的蹤跡,在營地附近的白樺林中找到了達西,確切地說是找到了一片戰場。許多小白樺被生生地折斷了,樹枝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雪地間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搏鬥有多麼的慘烈。那片戰場上橫著四具殘缺的骸骨,兩具狼的,一具人的,還有一具是獵鷹的。林克說,那兩條狼中的一條一定是當年從達西手中逃脫的小狼,它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著達西的氣息,帶著自己的孩子為它死去的老母狼來報仇的。
我和依芙琳在風葬地見到了達西,或者說是見到了一堆骨頭。最大的是頭蓋骨,其次是一堆還附著粉紅的肉的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骨頭,像是一堆乾柴。林克和伊萬依據現場的情況,判斷獵鷹確實幫助達西報了仇,不過他們在與狼搏鬥時也是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狼死了,他們也回不來了。血腥氣吸引了另外幾條惡狼,它們趕來,吃掉了達西和獵鷹。它們沒有吃自己的同類,但那兩條死去的狼也沒有逃脫被吃的命運。凌晨時,成群的烏鴉和鷹隼將它們作為了豐盛的早餐。馴鹿在回歸營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們從殘存的獵鷹翅膀上知道達西死了,為了給主人報信,瑪魯王就叼回了奧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達西和獵鷹很可能是在還有氣息的時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個連著一個地打寒戰。在我們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們襲來的一股股寒流。可我們是消滅不了它們的,就像我們無法讓冬天不來一樣。
尼都薩滿把獵鷹的骨架也拾撿起來,把它同達西葬到一起了。達西其實是幸福的,他最終看到了他的仇敵的覆滅,而且他是和心愛的奧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達西的那堆骨頭前告訴我,達西當年是為了保護馴鹿而成為瘸子的。夏天時,狼愛襲擊落在馴鹿群後面的馴鹿仔。有一次丟了三隻鹿仔,達西出去找。他看見那三隻鹿仔被一大一小兩條狼圍困在山崖邊,發著抖。達西沒有帶槍,身上只有一把獵刀。他搬起一塊石頭,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腦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紅著臉朝達西反撲。達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鬥,在搏鬥的時候,那條小狼死死地咬住達西的一條腿不放;達西最終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它咬斷了達西的一條腿。那三隻鹿仔得救了,它們跟著達西返回營地。鹿仔是走回來的,而達西則是爬著回來的,他的手裡還拖著一張血淋淋的狼皮。
獵鷹和達西走了。獵鷹的家在天上,達西跟著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達西離開後,瑪利亞突然病了,她吃什麼都吐,虛弱得起不來了。所有人都認為瑪利亞活不長了,只有依芙琳,她說瑪利亞以後不會在給馴鹿鋸茸的時候見著鮮血流淚了。誰都明白,依芙琳認為瑪利亞懷孕了。可達瑪拉和娜傑什卡依據瑪利亞的反應,判斷她不是懷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懷孕的人連喝水都吐呢?人們眼見著瑪利亞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連她自己也認為來日無多,她勸哈謝,她死了以後,一定要再娶一個女人,要健壯的、能生養的女人!哈謝哭了,他對瑪利亞說,如果她離開了他,他就會變成鴻雁,追她到天上。
哈謝沒能變成鴻雁,瑪利亞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臉也變得圓潤了,看來依芙琳的判斷是對的,從此後她和哈謝的臉上就總是掛著笑容。依芙琳說,瑪利亞那麼多年不孕,與達西剝下來的那張母狼皮有關。那張狼皮是不吉祥的。現在達西沒了,狼皮也沒了,希楞柱里再沒有陰晦的氣息,瑪利亞才會懷孕。但是哈謝和瑪利亞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恰恰是達西的靈魂保佑他們有了孩子,因為達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奧木列,他們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達西」。依芙琳撇著嘴說,叫「達西」的人是沒有好命的,烏力楞出一個瘸子達西還不夠嗎?!
春天的時候,馴鹿產仔了。不過產下的鹿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了。林克說,瘟疫讓馴鹿的體質下降,它們交配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頻頻死亡。他說必須要趕在秋末馴鹿交配期到來前,從別的烏力楞換取來幾頭健壯的公馴鹿,不然的話,明年春天我們面對的仍然可能是不會給我們帶來喜悅心情的鹿仔。他決定到阿巴河邊的斯特若衣查節上去換馴鹿。
斯特若衣查節是我們慶祝豐收的傳統節日。它到來時,雨季也來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這個節日到來時,人們會渡過額爾古納河,到普克羅夫克去過節。人們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換獵品,有的氏族之間還會聯姻,比如哈謝和瑪利亞就是在那裡相遇,並且訂了婚的。不過後來過節的地點改在珠爾干屯的阿巴河邊了。很多安達喜歡這時候來到阿巴河邊,用馬隊帶來槍支、子彈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等待獵民換取。有的時候,烏力楞與烏力楞之間,也會進行獵品交換,比如馴鹿少的部落,會用自己的獵品換取馴鹿多的部落的馴鹿。
由於羅林斯基是我們信賴的安達,所有的獵品都是經由他交換出去的,我們很少缺過什麼東西,所以儘管我們氏族連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歡聚斯特若衣查節,但我們烏力楞卻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薩滿和坤得各去過一次。尼都薩滿是為一個升天的薩滿跳神而去的,那個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薩滿正好在這個節日前離去。而坤得去那裡是想用樺皮桶換取幾匹馬,他用馴鹿馱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樺皮桶,結果只換得一匹瘦馬回來。依芙琳恥笑他的時候,坤得氣得雙頰的肉像風中的裙擺那樣顫抖,他說阿巴河邊要是沒有那些安達就好了,他會直接從蒙古人那裡換來馬匹,起碼能換三匹!他稱作安達的都是狼!那匹瘦馬跟著我們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林克帶著獵品和剩餘的子彈,出發去阿巴河畔換取馴鹿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日子。母親似乎有某種預感似的,父親臨行的時候,她一遍遍地囑咐著跟隨著父親的獵犬:伊蘭,你一定要保護好林克呀,讓他帶著馴鹿好好回來呀。伊蘭跟慣了父親,他很通人性,達瑪拉跟它說完,它就將兩隻前爪搭到母親的腿上,頓了頓頭。達瑪拉得到了承諾,臉色和悅了,她俯身摩挲著伊蘭的腦門,那股溫柔讓伊蘭十分心醉,它「嗚嗚」地叫著,把我和魯尼都逗樂了。父親對母親說,你放心吧,有你在,我的身體就是不想回來的話,我的心都不會答應的!達瑪拉叫著,林克,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還要你的身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