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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清晨(第6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我的身體和心都會回來的!父親說。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電閃雷鳴的。尼都薩滿說雷神共有兩個,它們一公一母,掌管著人間的陰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圓環鐵片的太陽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樹杈一樣的雷神。他跳神的時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鐵片碰撞到一起,發出「嚓嚓」的響聲,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說話,因為太陽和月亮是不發音的。雷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天在咳嗽,他輕咳的時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時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時候,應該是母雷神出來了;下暴雨的時候,出來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時會拋出一團一團的火球,劈斷林中的大樹,把它們打得渾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時候,我們一般在希楞柱里。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選擇靠近河流的平緩地帶,避開大樹。

  父親離開營地不久,天變得更加陰沉了,深灰的濃雲聚集在一起,空氣很沉悶。林中的鳥低飛著,微風也變成了狂風,使樹林發出「嘩嘩」的聲響。母親抬頭看了一眼天,問我,你說這雨能下來嗎?我知道她擔心路上的父親,不希望下雨,就順著她說,我看這風會把雲彩颳走的,雨不會下來的。達瑪拉彷彿受到了安慰,她和顏悅色地去收那些陰乾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長的季節,我們一般會採集很多,曬上一些,冬季用它燉肉吃。就在母親把柳蒿菜拿進希楞柱的時候,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炸雷,「轟隆——」一聲,森林震顫了一下,亮了一下,雨點劈啪劈啪地落了下來。雨是從東南方向開始下的,一般來說,從這個方向來的雨都是暴雨。頃刻間,森林已是雨霧蒸騰,一派朦朧了。雷公大約覺得這雨還不夠大,他又劇烈咳嗽了一聲,咳嗽出一條條金蛇似的在天邊舞動著的閃電,當它消失的時候,林間回蕩著「哇——哇哇——」的聲音,雨大得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四處飛舞,空中出現的不是絲絲串串的雨簾,而是一條條奔騰而下的河流了。母親聽著暴雨的聲音,嚇得一直大張著嘴。我想她如果像娜傑什卡一樣信奉聖母的話,一定會在胸前一遍遍地劃十字了。當閃電把人的臉也照亮的時候,我不僅看見了母親那張慘白的臉,她眼底的驚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種極度的驚恐,我一生都不會忘了那樣的眼神。

  雨停了以後,母親大張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時候,她變成了母雷神,跟著興風作雨去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你說你阿瑪不會有事吧?我說他憑什麼有事?不過是一場暴雨,他見得多了。母親鬆弛了許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林克什麼沒有經歷過?

  雨後的天空出現了彩虹。先是一條,很朦朧,跟著又出現了一條,非常清晰,顏色也濃。第二條彩虹一現身,第一條彩虹的形態和顏色也跟著清晰和濃烈起來。兩條彩虹彎彎的,非常鮮艷,就像山雞翹著的兩支五彩羽翎,要紅有紅,要黃有黃,要綠有綠,要紫有紫的。全烏力楞的人都出來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給迷住了。然而看著看著,有一條彩虹忽然淡了顏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條雖然形態還完整著,但它頃刻間變得陳舊了,那些鮮艷的色彩不見了,彩虹里彷彿飛進了灰塵,烏蒙蒙的。彩虹的變色使大家的臉色也變了,誰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頭,母親提前回到希楞柱。等那條幾乎變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時候,她才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淚珠,已經提前哭我的父親了。

  傍晚的時候,伊蘭回來了。它見著母親,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滿眼是淚。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母親知道父親不在了,她狠命地拍著伊蘭的腦門,一遍遍地說,伊蘭,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怎麼沒把林克給我帶回來呀!伊蘭!!

  父親是在經過一片茂密的松林時被雷電擊中的。被雷電擊中的還有兩棵粗壯的大樹。它們被攔腰劈斷了,斷裂處有著被燒焦的痕迹。伊蘭把大家帶到出事現場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父親彎曲著身子,趴在一個斷裂的樹樁上,垂著頭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後的夜空格外的明凈,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樹,也照亮了父親。我哭了,母親也哭了。我哭的時候一遍遍地叫著「阿瑪」,而母親叫的

  則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薩滿連夜在那片松林中選擇了四棵直角相對的大樹,砍了一些木杆,擔在枝椏上,為父親搭了他最後的一張鋪。那張鋪很高,尼都薩滿說,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來自天上,要還雷於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離天更近一些。

  我們在清晨(第6頁)時把父親用一塊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後的那張鋪上。尼都薩滿用樺樹皮鉸了兩個物件,一個圖形是太陽的,一個是月亮的,把它們放在父親的頭部。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中還擁有光明。雖然那時我們的馴鹿為數不多了,尼都薩滿還是讓哈謝帶來一隻馴鹿,把它宰殺了,我想他是想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還有馴鹿可以騎乘。跟著父親一起風葬的,還有他的獵刀、煙盒、衣服、吊鍋和水壺。不過這些東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薩滿的吩咐,由魯尼對它們進行了破壞:用獵刀暴砍石頭,讓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將樺皮煙盒戳了個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領子和袖子鉸去了;用石頭砸壞了吊鍋和水壺的一角。據說如果不這樣做,活著的人就會遭殃。這些殘缺的東西讓我無比難過。父親的衣服沒領子和袖子,他會不會凍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獵刀卷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獵物怎麼剝皮呀?那吊鍋和水壺漏了,他煮肉時肉湯把火澆滅了怎麼辦呀?一想到父親帶去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可我忍著,因為我怕自己一哭,母親會跟著哭得無法自持。

  伊蘭是父親最愛的獵犬,它似乎很想跟著父親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來刨去的,好像在為自己挖墓穴。尼都薩滿按住伊蘭,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時候,被母親攔住了。她說,把伊蘭留給我吧。尼都薩滿就收起了刀子。母親領著伊蘭,最先離開了父親,那時風葬的儀式還沒開始呢。尼都薩滿怕母親尋死去了,就讓依芙琳跟著她。事後依芙琳對大家說,達瑪拉在回營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個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鳥兒學鳥叫,碰到野花就采上一枝,插到頭上。所以到了營地的時候,她滿頭都是花,就像頂著個花籃。只是到了營地的時候,她不肯進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叫著林克的名字,說,你不在了,我不願意進去,我嫌裡面冷清啊。

  父親走了,他被雷電帶走了。從此後我喜歡在陰雨的日子裡聽那「轟隆轟隆」的雷聲,我覺得那是父親在和我們說話。他的魂靈一定隱藏在雷電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光芒。父親沒能換來他夢想的馴鹿,他把母親的笑聲和裙子也帶走了。達瑪拉以前是那麼愛笑,愛穿裙子,他走了後,笑聲和裙子都從她身上消失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喜歡給馴鹿擠奶,不過她擠著擠著奶,手就會突然停下來,獃獃地想著什麼。她烙格列巴餅的時候,淚珠常常濺在烙餅的熱石頭上,發出「吱啦吱啦」的叫聲。她不喜歡戴鹿骨簪子了,頭髮亂蓬蓬的。冬天又來的時候,她的頭髮也呈現出了寒冬的氣象,乾澀不說,還白了許多。

  她蒼老了,我和魯尼卻長大了。魯尼背著父親留下的連珠槍和別列彈克槍,跟著伊萬和哈謝去狩獵了。他真的是林克的兒子,發槍幾乎是百發百中,從不浪費子彈。我們烏力楞在那年冬天有兩樣大的收穫,一個是狩獵獲得了豐收,我們用那些數量可觀的皮張,不僅換來了麵粉、食鹽和子彈,還從別的烏力楞那裡換取了二十隻馴鹿,使我們的馴鹿隊伍又一天天地壯大起來,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來的鹿鈴又派上用場了,它們又能隨著馴鹿在山間河谷歌唱了。還有,瑪利亞在冬天時生了個男孩,非常活潑,哈謝和瑪利亞果然給他取名為「達西」,愛笑的小達西給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

  父親走了以後,尼都薩滿彷彿變了個人。以前他鬍子拉碴的,現在他卻把臉颳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現在卻恢復了男人的樣子。依芙琳冷言冷語地對我和魯尼說,你們的額格都阿瑪不想做薩滿了。

  除了相貌發生了改變之外,不愛與人說話的尼都薩滿還喜歡讓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點小事都要邀眾人商議,與他以前一人決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親不喜歡去他那裡,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我去。那時尼都薩滿就會問我,達瑪拉為什麼不來?我反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她來呢?自從林克離開後,我對尼都薩滿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帶了回來,林克不會出去換馴鹿,也就不會遭遇雷電。想著尼都薩滿能讓鹿仔死去,我甚至懷疑那天的雷電是他引來的。他一直嫉妒父親,就動用神力,讓雷電充當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親。

  搬遷的時候,尼都薩滿喜歡跟在母親身後,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親的背影吧。母親的背影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太陽和月亮,不然他怎麼老是要追逐她呢?馴鹿行走的時候並不總是一個節奏,所以他騎乘的馴鹿和達瑪拉騎乘的馴鹿常常並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薩滿一和母親並排在一起的時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臉給咳嗽紅了。依芙琳有一次說尼都薩滿,你倒著騎算了,倒著騎風小,嗆不著你,不過你倒著騎看見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達瑪拉了。尼都薩滿和達瑪拉這時就顯得慌張了,達瑪拉用腳在馴鹿身上踢上一腳,催它快走;而尼都薩滿乾脆停了下來,裝上一鍋煙來抽。那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和尼都薩滿之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想到母親曾和父親在希楞柱里攪起過一陣又一陣的風聲,我對尼都薩滿就滿懷警惕,我可不想讓他和母親製造那樣的風聲。

  那兩年我們搬遷格外頻繁,我懷疑這與尼都薩滿想看達瑪拉的背影有關。漸漸地,我發現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來說是那麼的重要。有一回我們就要搬遷了,連希楞柱都拆卸了,母親不過對著周圍的景色發了聲感慨:這裡的花兒可真好看呀,真是捨不得離開啊!尼都薩滿就決定繼續駐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凋謝了。還有一回,我和母親給馴鹿擠奶,她對我說,她夢見了一支銀簪子,那簪子上刻著很多花朵,漂亮極了。我就問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嗎?她說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給馴鹿卸籠頭的尼都薩滿聽到了我們的話,就對達瑪拉說,夢裡見著的東西哪有不美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羅林斯基再來我們營地的時候,他就讓他換一支銀簪子過來,我知道,尼都薩滿是為了達瑪拉。可自從列娜死後,羅林斯基從來不帶女人用的東西給我們了,而且他每次來總是匆匆離去。羅林斯基溫和地對尼都薩滿說,如果他想換銀簪子,就找別的安達去,他現在不換女人的物件。他的話激起了尼都薩滿的憤怒,他蠻橫地對羅林斯基說,那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烏力楞了!羅林斯基一點都沒惱,他長吁一口氣,說,很好很好,我現在來你們烏力楞,心裡也難過。我的心不想來,可一想到你們需要換取東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的腿還是讓我來了。從今以後我就不用來了,我的心也不會那麼痛了。誰都明白,能讓他心痛的是列娜。就這樣,一支無形的銀簪子,把我們最信賴的安達從身邊推開了。從那以後,圖盧科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也是個俄國安達,我們背地叫他「達黑」,就是鯰魚的意思。因為他不僅嘴長得跟鯰魚一樣大,性情也與鯰魚相似,非常狡猾,彷彿滿身都塗滿了黏液。

  尼都薩滿傾注給達瑪拉的熱情,在最初兩年是沒有任何回應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現,卻改變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的態度。我發現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物品前,是難以抑制住佔有慾的。她接受了那條裙子,等於接受了尼都薩滿的情感,而那種情感又是為氏族所不允許的,註定要使他們因痛苦而癲狂。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尼都薩滿在那兩年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了,收集起來,悄悄為達瑪拉縫了一條裙子。尼都薩滿的手藝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幾塊藏藍色的粗布做的里襯,百合花的形狀,腰身緊,下擺寬。羽毛的大小和顏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順著縫下來的。固定羽毛的線是堪達罕的細筋,它先把羽毛中間的那根草棍一樣的莖纏上幾道,然後再縫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點也沒受到破壞,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順。尼都薩滿很會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絨毛細密的、呈現著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顏色以綠為主,點綴著少許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擺和邊緣處,他用的是那些泛著黝藍光澤的羽毛,藍色中雜糅著點點的黃色,像湖水上蕩漾的波光。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來也就彷彿由三部分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綠色的森林,下部是藍色的天空。當尼都薩滿在林克走後的第三年的春天,把這樣一條羽毛裙子送給母親時,你們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的驚異、歡喜和感激。她捧著那條裙子,說這是她見過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里把它平鋪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輕輕摩挲著,反反覆復地看;然後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掛在一棵白樺樹上,忽而走遠,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華美極了,那種美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心驚肉跳。達瑪拉的臉紅了,她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的額格都阿瑪一定是長著一雙神手啊,他怎麼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我覺得母親那時就是一隻奔跑著的翹著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薩滿是個好獵手,那條羽毛裙子是他專為母親而設下的「恰日克」夾子。所以當達瑪拉穿上它,問我漂亮不漂亮的時候,雖然我在心底讚歎那裙子是專為她而生的,她穿上後那股久違的青春和朝氣又高傲地抬頭了,使她顯得無比的端莊和高貴,但我還是冷冷地說,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雞!母親的臉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我現在真的那麼讓人看不得了?我咬著牙,沖她點了點頭。達瑪拉哭了。她從下午一直哭到黃昏,最後她把這條羽毛裙子收了起來,對我說,留著你嫁人的時候穿吧。再過兩年,你也許就用得上它了。

  達瑪拉雖然沒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捧出那條羽毛裙子,無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時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她有意無意地總要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晃悠著,若是看見他突然出來,她就會嚇得「嗷——」地叫一聲,轉身跑掉。只有心已經被人征服的女人,才會怕見那個男人的身影。達瑪拉為尼都薩滿精心做了兩樣東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個「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們那時一般戴的是分成兩瓣的手套,做起來比較簡單。而達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時。達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綉了三圈花紋,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雲紋。我還記得中圈的是火紋,一上一下的是水紋和雲紋。她做完後問我那花紋怎麼樣?我知道她是為尼都薩滿做的,就譏諷她:雲和水在一起是對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這句話讓達瑪拉白了臉,她「哦——」地叫了一聲,彷彿被針刺著了。所以接下來她做哈道苦——煙口袋的時候,就沒有綉任何花紋。那個煙口袋是用兩條狍腿皮做的,葫蘆形,口上和兩邊的縫口鑲邊,定帶,帶上系著打火石袋。達瑪拉最初把父親用過的打火石系在了煙口袋上,被我和魯尼發現後,我們偷出那塊打火石,所以達瑪拉最終送給尼都薩滿的煙口袋是沒有打火石的。說來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薩滿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後,他的手指也變得靈活了,打到了很難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們的皮毛是最珍貴的,這讓他無比快樂和自得。而那個煙口袋,他完全把它當作了護身符,一直佩帶在腰的右側。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說我不想看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最終會住在一座希楞柱里。依芙琳總是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說尼都薩滿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們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說,如果是尼都薩滿死去了,而林克還在,他的身邊又沒有達瑪拉的話,他是可以娶額格都阿瑪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對依芙琳說:額格都阿瑪身邊沒有女人,阿瑪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還不得是狍皮口袋裡的那些神啊!阿瑪跟神在一起可怎麼生孩子呀!依芙琳本來跟我一樣為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事擔憂著,我的話使她大笑起來,她揉著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就像為我招魂一樣,她說: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怎麼凈說孩子話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愛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從母親和尼都薩滿格外在意對方以後,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候,故意地提起父親。什麼林克五歲的時候就會射箭啦,什麼林克九歲時就會做滑雪板了,什麼林克比兔子還善跑,十歲時追上過一隻兔子啦。她每次說完,都要把頭扭向母親,說:達瑪拉,你要是見到小時候的林克,你那時就會想著要快點長大,好早點嫁給他!這時母親就會憂戚地看一眼尼都薩滿,尼都薩滿彷彿做了錯事似的,把頭低下來。漸漸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不愛坐在一起了,他們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們情感的敵意。從那以後,達瑪拉再打開羽毛裙子的時候,就會對著它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那種笑聲讓我聯想起達西展開狼皮、讓獵鷹撲向它的時候,臉上所浮現的奇怪表情。她的笑聲讓人寒毛直立。她一這樣笑,就會把我和魯尼笑到希楞柱外。我們獃獃地看著天,希望它能刮來一股風,捲走那樣的笑聲。

  我是大姑娘了。魯尼也長大了,他開始長鬍須了。我們眼見著達瑪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駝了,有一次剛學會說話的小達西來到我們希楞柱,他看著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的頭上蓋著雪,你不冷嗎?達瑪拉知道小達西在說她越來越多的白髮,她凄涼地說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麼法子呢?也許雷電可憐我,會用它的光帶走我,讓我不再受苦?

  從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氣,母親總是跑到樹林中,我知道她尋求什麼去了。可是雷電並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繩索,只想用它們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歸來。她披散著頭髮、渾身被雨水淋濕、打著寒戰回到營地的時候,尼都薩滿就會唱起歌來。尼都薩滿一唱歌,小達西就會鑽進瑪利亞的懷中哇哇大哭,那歌聲實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來了。他們來的那一年,我們烏力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逃回了額爾古納河左岸,把孤單的伊萬推進了深淵;還有就是我嫁了一個男人,我的媒人是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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