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吉達在相貌和性情上都很像父親。他雖然很瘦,但肩寬臂長,骨骼強健。他的眉毛不像別的男人那麼疏淡,很濃,這使他的眼睛彷彿籠罩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看上去分外的寧靜。他跟林克一樣愛開玩笑,夏天時捉過花瓢蟲塞進我的褲腰裡,冬天下雪時悄悄往手裡攥上一把雪,塞到我的脖子里,把我冰得跳起來。我「哎喲」叫著,他就發出哈哈的笑聲。瓢蟲我是能忍受的,雪就不一樣了,所以一到下雪的時候,看見他攥著拳頭從希楞柱外進來,我就咯咯笑著躲閃,拉吉達會說,你說一句好聽的話,我就饒過你。我怕冷,就說一大堆溫暖的話來求饒,讓那些肉麻的話融化了拉吉達手中的雪。
母親送我的新婚禮物,是一團火,也就是我眼前守著的火。這團火是她和父親結合時,母親的父親——我的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她從未讓它熄滅過,即使她瘋癲以後,搬遷的,時候,總不會忘了帶著火種。當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縫製的嫁衣後,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她用手撫摩著我的臉頰,嘆息著說,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額尼送你一團火吧。
母親從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火上,取了一團火給我,那個瞬間我抱著她哭了。我突然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憐,那麼的孤單!我們抵制她和尼都薩滿的情感,也許是罪過的。因為雖然我們維護的是氏族的規矩,可我們實際做的,不正是熄滅她心中火焰的勾當嗎!我們讓她的心徹底涼了,所以即使她還守著火,過的卻是冰冷的日子。
看著眼前這團比我還要蒼老的火,就彷彿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也許是因為拉吉達太像父親了,母親很喜歡看拉吉達,看著他吃東西,看著他喝茶,看著他擦槍,看著他跟我開玩笑。她總是那麼痴痴地看著,很知足的樣子。可當我的肚子大了起來以後,她就不喜歡看拉吉達了,對他還表現出某種嫌惡。依芙琳說,達瑪拉是把拉吉達當作了林克的幻影,當她發現拉吉達使我懷孕後,她感覺是林克對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達。
我知道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是在臨產的時候。拉吉達幫我搭了一個產房,我們叫它「亞塔珠」,男人是絕對不能進亞塔珠的。女人呢,也很忌諱幫別人助產,據說那樣會使自己的丈夫早死。當陣痛把我攪得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的時候,依芙琳來了。依芙琳為了安撫我,給我講了兩個神話故事。她以為那美妙的故事會減輕我的痛苦,誰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我大叫著,說那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喪失了理智。依芙琳見狀,就沒有好氣地對我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這可不是騙人的故事,你聽了這個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開始講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為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還是一個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卻了自己的疼痛。當我聽完它的時候,維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聲為這個故事划上了一個句號。
我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他帶著氏族的人搬遷,走到約谷斯根河畔的時候,與另一個氏族的人相遇了,他們也在搬遷。於是兩個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來,開始了三天三夜的聚會和狂歡。大家打來野獸,圍著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林克和尼都薩滿就是在那裡與達瑪拉相識的。依芙琳說,達瑪拉是那個氏族中最愛跳舞的姑娘,她穿著一條灰布長裙,能從黃昏跳到深夜,從深夜又跳到黎明。她那歡蹦亂跳的樣子格外討人喜歡,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喜歡上了她。他們幾乎是同時跟我的祖父說,他們喜歡那個叫達瑪拉的姑娘,要娶她為妻。祖父為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愛上的是同一個姑娘。祖父把這事悄悄說與達瑪拉的父親,想讓他問問自己的女兒,她相中了哪一個?如果她一個也沒看上的話,事情就好辦了。誰知這個愛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親說,這兩個小夥子都不錯,胖的看上去溫和、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開朗,她跟哪一個都行。這讓達瑪拉的父親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難。她自己卻不犯難,她把林克和尼都薩滿的魂兒都勾出來了,而她自己卻穩著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還要甜甜地沖別人笑一笑。
祖父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叫來,先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可愛的兒子,既然你們看上的姑娘是同一個,這個姑娘又說你們誰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麼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他先問尼都薩滿,你願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尼都薩滿搖了搖頭,說,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又問林克,你願意達瑪拉被你哥哥娶走嗎?林克說,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捲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衝到一個島上,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就說,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讓你們用自己的箭來說話。
那時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色蘑菇,會在這時節出現,我們叫它「猴頭」。它有拳頭那麼大,毛茸茸的。如果把猴頭蘑和山雞燉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會讚歎它的鮮美。猴頭蘑生長在柞樹上,它是一種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孿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它,那麼在這棵樹附近,往往有另外一個與它相對著。
祖父就在約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兩個相對著的猴頭蘑,讓林克和尼都薩滿比試箭術。也就是說,誰射中了猴頭蘑,誰就娶達瑪拉。如果雙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對猴頭蘑做靶子,總之是要決出勝負。依芙琳說,那兩棵生長著猴頭蘑的柞樹在一條線上,相距一個希楞柱那麼長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弟。林克和尼都薩滿帶著弓箭來到那兩棵樹前
的時候,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跑來看。不過達瑪拉沒來,她穿著裙子,一個人在河畔跳舞。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射箭的好手。那兩隻猴頭蘑被陽光照得瑩白明亮、晶瑩剔透的,就像樹上長出的耳朵。當林克和尼都薩滿在祖父的一聲喝令下,同時將箭射出的時候,依芙琳說她捂上了眼睛。只聽得兩聲「刷刷」的聲響,像兩股風吹過,那是兩支離弦之箭發出的行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瞬間就發生了變化,「刷刷」聲分裂出了「嚓——」和「篤——」的兩種聲響後,消失了。周圍寂靜極了。依芙琳說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林克面對的猴頭蘑上穿著箭,而尼都薩滿則把箭射偏了,它扎在樹身上,那上面的猴頭蘑完好無損。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克贏得了達瑪拉。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無論是射箭還是打槍,很少有準的時候,其實在此之前,他是個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說,她一直懷疑尼都薩滿是故意讓著林克的。因為尼都薩滿看著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是那麼的鎮定。但我不這麼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棄達瑪拉,並且同意與林克用箭一決勝負,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如果他改變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刻。也許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
當大家把林克贏得了達瑪拉的消息報告給她本人時,達瑪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著兩隻黑螞蟻,看它們角斗。她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林克的新娘時,她站了起來,扔掉螞蟻,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給林克的。
第二年給馴鹿鋸茸的季節,林克把達瑪拉娶到我們烏力楞。達瑪拉帶來了一團火和十五隻馴鹿。他們成親的時刻,尼都薩滿用刀子劃破了手指,人們眼見鮮血一滴滴地流下來,依芙琳要給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時候,被尼都薩滿制止了。只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蹟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個獵人在森林中遇見一隻鹿,他射了兩箭,都沒有擊中要害。那鹿流著血,邊走邊逃。獵人就循著血跡追蹤它。想著它已受重傷,血流盡了,自然也就走不動了。然而追著追著,獵人發現血跡消失了,鹿順利地逃脫了。原來這是只神鹿,它邊逃邊用身下的草為自己治療傷口。獵人採到了那種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說,當大家看到尼都薩滿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住血的時候,比看到血本身還驚恐。
依芙琳說,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的行為越來越異於常人。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著腳踏過荊棘叢的時候,腳卻沒有一點劃傷,連個刺都不會紮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沖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聲沉入水底。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
那時我們氏族的薩滿去世已經三年了,新薩滿還沒有誕生。一般來說,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的第三年產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產生在哪一個烏力楞,卻是不確定的。沒想到,我的額格都阿瑪成了一名薩滿。依芙琳說當人們把置辦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給額格都阿瑪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營地周圍的鳥兒都飛走了。後來另一個氏族的薩滿來我們烏力楞,為尼都薩滿主持任薩滿的儀式,他們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們跳神的時刻死去子。
維克特降生了,尼都薩滿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誕生了。我開始同情他和達瑪拉。我想命運已經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還給了他,他完全有權利讓它成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達瑪拉展開那條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薩滿在搬遷途中跟在母親身後。但他得到的,也永遠是她的背影。如果說閃電化成了利箭,帶走了林克,那麼尼都薩滿得到的那支箭,因為附著氏族那陳舊的規矩,已經銹跡斑斑,面對這樣的一支箭,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枯萎和瘋癲就是自然的了。
維克特三歲的時候,魯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歡慶婚禮的篝火的灰燼旁,在黎明時分,達瑪拉永遠地走了。她是穿著尼都薩滿為她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跳著舞走的。
魯尼認識妮浩,與伊萬有關。
娜傑什卡的離開,使伊萬變成了沉默的人。只幾年的光景,他就謝頂了。依芙琳張羅著要給伊萬再找一個女人,有一次她託了一個媒人,被伊萬知道了,他對依芙琳大發了一場脾氣。他說他的生命中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娜傑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雙兒女,就是吉蘭特和娜拉,誰也不可能改變。依芙琳總是把別人氣哭,但那次伊萬把她氣哭了。
伊萬是我們烏力楞的鐵匠。春天的時候,他常在營地生起一堆火來,為大家打制工具。打鐵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時間,這時打鐵的火是絕對不能熄滅的。他打鐵的時候,吉蘭特、娜拉、魯尼和我喜歡跑去看。有一回淘氣的魯尼往打鐵用的狍皮風箱上撒了泡尿,伊萬很忌諱,說這樣打出的鐵具肯定被上了咒語,不會好的。結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樹刀的柄被鎚子敲斷了,魚叉的尖頂是鈍的,扎槍的槍頭就像白鶴的頭一樣彎曲著。從那以後,再打鐵的時候,伊萬見我們來了,就讓我們站在遠處看,絕對不許靠前。更不許碰鎚子、風箱、鉗子、墊鐵、爐子這些打鐵的器具。打鐵的時候不僅我們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會熄滅爐中的火焰似的。
別的烏力楞的人知道伊萬打鐵的手藝好,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往順著樹號尋找到我們的營地,求伊萬打鐵。他們給伊萬帶來酒或肉,作為報酬。伊萬也從不會讓他們失望,他那雙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好像就是為打鐵而生的。所以來人總是能心滿意足地帶著他們的工具離開我們的營地。
娜傑什卡走後,伊萬把打鐵的時間改在秋天了。林間飛舞的落葉像一群黃蝴蝶,落在狍皮風箱上,也落在伊萬的身上。他打鐵仍然是那麼的鏗鏘有力,每一件經過錘鍊的器具也仍是那麼的精緻,所以求他打鐵的人仍是很多。就在這年的秋天,一個叫阿來克的獵人騎著馴鹿,帶著他的女兒來到我們營地,求伊萬為他打兩把砍樹刀。阿來克的女兒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著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她的高顴骨被兩綹劉海遮蓋著,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著一條辮子,辮子上插著幾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來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她娶到我們烏力楞來,做她的兒子金得的媳婦。魯尼那時已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他跟依芙琳一樣,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讓依芙琳為他做媒人的,當他聽說依芙琳要讓妮浩嫁給金得的時候,魯尼主動出擊,他在妮浩即將離開的時候,當著全烏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對妮浩說,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會把你裝在心裡,當我的心一樣保護著,你嫁給我吧。
阿來克沒有想到他找伊萬打砍樹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認識林克,他從魯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當然願意妮浩嫁給魯尼。不過他說妮浩還小,再過兩年才可以成親。
依芙琳已經悄悄跟金得說了,要為他和妮浩說
親,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魯尼的公開求婚,讓金得絕望得流下淚來。但依芙琳卻很沉得住氣,她附和著阿來克,說妮浩確實太小了,不能那麼早成親。就是定親的話,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說合一下,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成親的事萬萬不能草率了。
妮浩離開我們營地的那個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樹上,用一根樹條抽打他。她嫌他是個沒有骨氣的人,怎麼當眾流下了淚水,那不等於承認敗給魯尼了嗎?為女人流淚的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金得也確實沒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叫喊一陣,這更激起了她的憤怒,她越發狠命地抽打他,並且咒罵金得和他父親坤得一樣,都是女人腳下的螞蟻,只能彎著腰活著,一身的賤骨頭、軟骨頭,活該遭女人的踐踏。她一直把那根樹條抽斷了,這才罷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聲音傳遍了營地,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人們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氣,勸阻只能使她加重對金得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