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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正午(第10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達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傑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經歷的最難以忘懷的時刻。瘦弱的達西在那個時刻看上去就是一個威武的勇士。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不呆的只有火光。它越燃燒越旺盛,一股奇異的香氣撲入鼻息,誰都知道,那是金得的肉體即將融化的氣息。

  瑪利亞愣怔了許久後,突然醒過神來,她抱住達西,連聲叫著,達西,達西,你醉了嗎,你醒醒神啊。傑芙琳娜比你大這麼多,又是個歪嘴,她現在已是寡婦了,你瘋了嗎?你可不要糊塗啊,達西,達西!

  達西不說話,他推開瑪利亞,依然跪在傑芙琳娜面前,溫柔地看著她,好像燕子看著自己的巢穴;傑芙琳娜呢,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姻緣驚呆了,她不再哭泣,她看著達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著久違的雨水,滿懷期盼和感念。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時刻,妮浩唱起了神歌。為她伴奏的,是「劈啪劈啪」的火聲。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懼怕黑夜,

  這裡有一團火光,

  為你的行程照亮。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親人,

  那裡有星星、銀河、雲朵和月亮

  為你的到來而歌唱。

  火光漸漸小了,熄滅了。枯樹和金得一起化為灰燼,黑夜又掉頭回來了。我們返回營地。婚禮的篝火已經像花一樣凋謝了,營地里瀰漫著哀愁的氣息。依芙琳哭泣著,瑪利亞也哭泣著,我不知道該安慰她們哪一個人才好。我悄悄問走在我身邊的達西:你真的要娶傑芙琳娜?達西說,我說的話,我就要去做。我又問他,你真的喜歡傑芙琳娜?達西說,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們這裡了,是我們的人

  了。她成了寡婦,又是個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誰呢?我不願意看到她的淚水,她太可憐了。達西的話讓我的眼睛濕了,不過他看不見我眼裡的淚花,那晚沒有月亮,星星也是那麼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樣的黑夜裡,也就成了黑夜。

  我離著坤得的希楞柱最近,就在金得離去的那個夜晚,那座希楞柱里傳出依芙琳一陣連著一陣的叫聲。我以為坤得因為金得的死而怪罪依芙琳,在教訓她,就披上衣服,打算勸阻一下坤得。待我走到近前,只聽依芙琳在呼喊:坤得,我不要,我痛!我痛,我不要啊!坤得沒有講話,但我聽見了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一種鞭撻人的風聲,他就好像在對依芙琳「噠噠噠」地發射著子彈。我明白坤得在用什麼方式懲罰依芙琳了。我返回希楞柱,看見先前還在睡著的維克特已經醒來,他正往火塘里添木柴。他對我說,額尼,外面好像有狼在叫,我們得把火弄旺了,嚇跑狼,要不狼進來把安道爾叼走可怎麼辦呀!

  第二天早晨,伊萬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向秋營地轉移。我明白,他是要儘快離開這個令大家傷心的營地。只一夜的時間,依芙琳就瘦了一圈,她眼圈紅腫,走起路來還有些跛腳。我們都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她,只有瑪利亞,她投向依芙琳的是仇恨的目光。我明白,她在內心深深地責備著依芙琳,如果不是她讓金得強行娶他不愛的姑娘,金得就不會死。金得不死,達西就不會憐憫傑芙琳娜,而動了娶她的念頭。讓瑪利亞接受傑芙琳娜,等於讓她光著腳在冰河上走過,實在太艱難了。

  瑪利亞對達西說,你真要娶傑芙琳娜,也得等她為金得守滿三年孝。

  達西說,我等。

  瑪利亞又說,傑芙琳娜現在還屬於依芙琳家的人,這三年,她得跟依芙琳他們住在一起。

  依芙琳和坤得沒說什麼,他們打量了一眼傑芙琳娜。

  傑芙琳娜對達西說,我回我們那裡去住,三年以後,你想娶我,就去找我。你要不去,我也不怪你。

  達西說,我去!

  我們在向秋營地轉移的時候,達西騎著馬,帶著傑芙琳娜,送她回去。他們騎在一匹馬上。雖然伊萬告訴了達西我們搬遷的方向,但魯尼還是不放心,邊走邊用斧頭砍著「樹號」。開始時瑪利亞還無動於衷,但到了黃昏時,當山谷和河流都沐浴著金色的落日光芒時,瑪利亞抑制不住地哭了。那時魯尼正在一棵大樹上砍著樹號,瑪利亞衝上來,奪下魯尼手中的斧子,大聲地喊著:我不想讓達西找到我們,讓他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他了!!她的聲音回蕩在山谷,傳來陣陣迴音。迴音聽上去是那麼的悠揚,好像不是從瑪利亞口中發出去的,想必那尖銳的聲音經過了樹木、雲朵和微風的碰觸,變得溫柔了。

  這年的秋天,我開始在岩石上畫畫了。

  如果不是因為伊萬打鐵,如果不是因為打鐵場地的泥土跟鐵一樣經過了冶煉,變得艷麗細膩起來,我就不會動了要把它當顏料的念頭。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畫畫,從小就愛跟著我的依蓮娜也許就不會學畫畫,她青春的身影也不會那麼早地隨著貝爾茨河而去。

  可我覺得畫畫是沒罪的,它幫我說出了那麼多心中的思念和夢想。

  你們現在都知道貝爾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畫,在河畔已經風化了的岩石上,呈現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畫。我們的祖先利用那裡深紅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畫了馴鹿、堪達罕、狩獵的人、獵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畫岩畫的時候,阿娘尼岩畫還沒被發現,雖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留下了許多處岩畫,除了依蓮娜知道幾處之外,沒人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又都是些什麼圖形。如今依蓮娜不在了,知道岩畫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許它們已經被歲月的風塵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蹤影,那些線條就像花瓣一樣,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萬打鐵後遺留下的泥土搓成條,一條條地擺在希楞柱里,待它們陰乾了,用它們做畫棒。我第一次畫岩畫,是在伊馬其河畔的岩石邊。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紅的線條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現了霞光。我沒有想到,我畫的第一個圖形,就是一個男人的身姿。他的頭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薩滿,而他那寬厚的胸脯,無疑就是拉吉達的了。這三個離開我的親人,在那個瞬間組合在一起,向我呈現了一個完美的男人的風貌。接著,我又在這個男人周圍畫了八隻馴鹿,正東、正西、正南、正北各一隻,其次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各一隻,它們就像八顆星星一樣,環繞著中間的那個男人。自從拉吉達離開我後,我的心底不再洋溢著那股令人滋潤的柔情,很奇怪,當我在岩石上畫完畫後,心底又泛濫起溫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顏料已經滲入了我貧血的心臟,使它又獲得了生機和力量。這樣的心臟無疑就是一朵花苞,會再開出花朵來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她給她取名為交庫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時分,在營地依然能時時聽到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依芙琳發出的呼喊總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漸駝了下來,坤得的腰板卻挺直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謝說,依芙琳還得給我生一個金得,她弄丟的孩子,她得給我找回來!

  冬獵開始的時候,男人們又被召集到東大營受訓去了。依芙琳咬牙切齒地說,日本人乾脆留下他們,讓他們充軍得了!

  然而坤得他們還是回來了。沒有回來的是伊萬。

  達西對我們說,有一天列隊走步的時候,坤得老是出錯,讓他向東轉,他卻朝西轉,而且老是出列。鈴木秀男氣壞了,他讓坤得站在訓練場的中央,放出狼狗撕咬他。那條狼狗三下兩下就撲倒了坤得,將坤得的臉和胳膊抓出一道道傷痕。先前伊萬跟大家一樣,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發的情景,後來是在一旁觀看這幕情景的鈴木秀男所發出的笑聲激起了他的憤怒,伊萬飛奔過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當成繩索,緊緊攥在手中,然後一圈接著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來。只聽狼狗嗷嗷慘叫著,它的尾巴很快就與身體脫離了。這條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瘋了似地朝伊萬猛撲過來,伊萬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褲襠下,伸出腳狠狠地踏它,只三五腳的樣子,它就不能動彈了。伊萬的腳與手一樣,力大無窮。鈴木秀男驚呆了,他怔怔地看著伊萬把一條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間變成一隻死老鼠,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當伊萬提著那條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鈴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懷裡時;鈴木秀男這才反應過來,他咆哮著,喚來兩個士兵,把伊萬架走,關進營房西側的牢房。那個晚上,牢房裡傳來陣陣皮鞭聲,可人們卻聽不到伊萬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著,不發出一絲呻吟。就在那個夜晚,伊萬逃跑了。牢房鐵門緊鎖,窗戶豎著鐵條,可伊萬用他那雙打鐵的手掰斷了鐵條,像一隻出籠的鳥一樣,輕鬆地逃離了東大營。兩個日本士兵帶著狼狗去山中追捕伊萬,然而連個影子都沒尋到。

  達西講述伊萬的遭遇時,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著頭,很愧疚的樣子。依芙琳先是瞟著眼睛看著坤得,然後呸了他一口,說,你連日本人的狼狗都對付不了,也就對付女人有點本事吧,算什麼男人!

  坤得依舊低著頭,什麼也沒有辯駁,只聽火塘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看來是他的淚水滑墜到火上了。

  從那以後,在夜晚的營地上,再也聽不到依芙琳叫痛的聲音了,想必那痛已轉移到坤得身上了。依芙琳的背不那麼駝了,她又高聲大氣地跟人說話了。而坤得的腰,卻像被大雪壓著的枝條似的,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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