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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正午(第11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伊萬走了,我們就推舉魯尼為族長。那個冬天,我們獵到了三頭熊。妮浩在為熊做風葬儀式的時候,總愛唱一首祭熊的歌。這首歌從那以後就流傳在我們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達西回到烏力楞不久,就騎著馬去看望傑芙琳娜了。瑪利亞終日唉聲嘆氣的。依芙琳明明知道瑪利亞憂愁的緣由,卻偏偏還要刺激她,她對瑪利亞說,達西娶傑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禮服我來幫助準備。生性溫順的瑪利亞這時也會按捺不住憤怒,她氣憤地對依芙琳說,真要娶那個歪嘴姑娘的話,也不用你做禮服,你做的禮服誰穿上會有好命運呢!依芙琳冷笑著糾正瑪利亞的話,說,你說錯了,達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婦!瑪利亞完全被激怒了,她衝到依芙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罵她是狼托生的。依芙琳卻依舊冷笑著說,好啊,好啊,我得感謝你揪我的鼻子,沒準能把它正當過來呢!瑪利亞就鬆開手,轉過身,嗚嗚哭著,轉身離開。這對曾經最知心的人從此變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來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這一年我們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旁,接生了二十頭馴鹿。一般來說,一隻母鹿每胎只產一仔,但那一年卻有四隻母鹿每胎產下兩仔,鹿仔都那麼的健壯,真讓人喜笑顏開。那條無名的山澗流淌在黛綠的山谷間,我們把它命名為羅林斯基溝,以紀念那個對我們無比友善的俄國安達。它的水清涼而甘甜,不僅馴鹿愛喝,人也愛喝。從那以後,每到接羔時節,我們就是不到羅林斯基溝的話,也要在言談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遠方的親人一樣。

  維克特是個大孩子了,他跟著魯尼學會了射箭,能夠輕鬆地把落在樹梢的飛龍鳥打落下來,魯尼認定我們烏力楞又出了一個好獵手。安道爾也長高了,他能和果格力在一起玩耍了。安道爾雖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頭,可他卻受果格力的欺負。果格力很頑皮,他跟安道爾玩著玩著,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發出哭聲。安道爾呢,他倒地後並不哭,他望著天,向果格力報告他看到天上有幾朵白雲了,果格力就會氣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腳。安道爾依然不哭,他發出咯咯的笑聲,這時的果格力就會被氣哭。安道爾爬起來,問他為什麼哭?果格力說,你被我打倒了,為什麼不哭?我用腳踩著你,你為什麼不哭?安道爾說,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雲彩,這是好事啊,我哭什麼呢。我渾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讓我笑嗎。安道爾從小就被人說成是個愚痴的孩子,可我喜歡他。我的安草兒,很像他的父親。

  安道爾和果格力很喜歡那些鹿仔,到了給馴鹿鋸茸的時節,鹿仔已經能四處啃青了。我們怕掉了隊的鹿仔跟著鹿群出去會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營地。安道爾和果格力喜歡為鹿仔解了繩子,牽著它們到羅林斯基溝去。他們去的時候,還會往口袋裡揣上鹽。他們喜歡把鹽放在手心,讓鹿仔去舔。有一天我去羅林斯基溝洗衣服,發現安道爾正在傷心地哭。果格力告訴我,安道爾說鹿仔既要吃鹽,又要喝水,不如把鹽撒在水裡,直接讓鹿仔去喝鹽水不是更好嗎?果格力告訴他,鹽進了水裡後,會隨著流水而去,可安道爾卻不相信。他把口袋裡的鹽全都撒在水裡,看著那些白花花的鹽融化了,把頭貼著水面,去舔水,結果他嘗不到鹽的味道,就放聲大哭,罵水是個騙子!從那以後,他就不吃魚了;認定從水裡撈出來的食物都是魔鬼,它們進了人的肚子,會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魚網一樣,到處是窟窿。

  這年的夏天山上「黃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東大營的集訓,不讓獵民下山了。疾病在這種時刻為他們換取了自由。

  黃病的腳伸到了三四個烏力楞。得了這種病的人的皮膚和眼珠跟染霜的葉片一樣地黃。他們吃不下東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樣地腫脹著,走不動路。魯尼聽說,染了黃病的幾個烏力楞的馴鹿無人放養,損失很多,而日本醫生進駐那幾個烏力楞所打的針劑,毫無起色,已經有很多人死去了。我們這裡無人染上黃病,所以魯尼不讓我們下山,更不許大家到鄰近氏族的烏力楞去,惟恐把黃病帶來。

  在黃病像蝗蟲一樣飛舞的時候,瑪利亞顯得十分亢奮,而達西則憂心忡忡的。我明白,瑪利亞巴不得傑芙琳娜所在的烏力楞蔓延黃病,讓上天帶走那個歪嘴姑娘,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為達西另覓新娘。而達西則是真心為傑芙琳娜擔憂著。他不止一次跟魯尼說要騎馬去探望傑芙琳娜,可魯尼不允許,他說作為一個族長,他不能讓達西把黃病帶到我們這裡。達西說,那我就等黃病結束了再回來。魯尼說,如果黃病把你永遠留在了那裡,誰來照應瑪利亞和哈謝呢?達西就不做聲了。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不過他終日愁眉不展的。

  黃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續開放了近三個月,在深秋時節凋零了。那次疾病奪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沒有想到,拉吉達那個龐大的家族,被黃病席捲得只剩下了一個人,他就是拉吉米。當我得知那個烏力楞只剩下了九個人,而可憐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時,我就把他接到了我們烏力楞。雖然拉吉達不在了,但我覺得拉吉米還是我的親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歲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個活潑的孩子,當他眼睜睜地看著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別他而去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我去接他時,他像一塊石頭一樣蹲伏在河畔,手裡握著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口弦琴——木庫蓮,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對他說,拉吉米,跟著我走吧。拉吉米對我凄涼地說:黃病是天嗎,它怎麼能把人說帶走就帶走?說完,他把木庫蓮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傑芙琳娜活了下來,達西無比高興,而瑪利亞又開始唉聲嘆氣了。

  達西很喜歡拉吉米,他教他騎馬,兩個人常一同騎在馬上,看上去像是一對親兄弟。我又能聽見拉吉米的笑聲了。他再吹奏木庫蓮時,那音色就不是凄涼的了,木庫蓮里就彷彿灌滿了和煦的春風,它們吹拂著琴身中的簧片,發出悠揚的樂音。不僅維克特這些小孩子愛聽,依芙琳和瑪利亞這些大人也愛聽。營地有了琴聲,就像擁有了一隻快樂的小鳥,給我們帶來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馴鹿發情交配的季節。這種時候,公鹿為了爭偶常常發生激斗,為了防止它們相互頂傷,要把公鹿的角尖鋸掉,有的公鹿還要被戴上籠頭。以前這些事情都是伊萬和哈謝做的,現在則由達西和拉吉米來完成了。一般來說,除了種公鹿,其他的公鹿要進行閹割。我最怕聽閹割公鹿時,它們發出的凄慘的叫聲。那時閹割公鹿的方法很殘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後,用一塊布包住它們的睾

  丸,然後再用木棒砸碎睾丸,這時被閹割的公鹿發出的叫聲能傳遍山谷。有的時候,被閹割的公鹿會死亡。我猜想它們不光光是因傷而死,也可能是氣絕身亡的。一般來說,成年男人在閹割公鹿時總有些下不去手,我沒有想到,只有十三歲的拉吉米做起這活來卻是那麼的乾脆、利落。他說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時,出手快,這樣它們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痛苦。而且,閹割完公鹿後,他會為它們吹奏木庫蓮,用琴聲安撫它們,使它們很快就能恢復過來。

  達西和拉吉米白天時把種公鹿圈起來,夜晚才放它們出來,讓它們一邊覓食,一邊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們的公鹿沒有一隻是因閹割而死的,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健壯。

  這年冬天,一個叫何寶林的男人騎著馴鹿來到我們營地,他是來請妮浩的。他十歲的兒子得了重病,高燒不退,不能進食,何寶林讓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來說,薩滿是樂意去幫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應著去,可她的眉頭卻是蹙著的。魯尼以為她擔心孩子,就安慰她,說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庫托坎照應好。妮浩帶著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沒有理睬在火塘邊玩耍的交庫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懷裡,親了又親,眼裡淚光閃閃的。她離開營地很遠了,還回頭張望著果格力,很捨不得的樣子。

  自從果格力出生後,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邊。開始的兩天,他還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爾跟著魯尼在雪地上學熊斗舞,快樂極了。後兩天的時候,他就開始朝魯尼要「額尼」了,他說額尼是他的,為什麼要被別人給領走?魯尼告訴她,額尼是給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會回來。果格力開始像山貓一樣地上樹,說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沒有額尼的影子。就在妮浩要回到我們烏力楞的那個時刻,果格力爬上了營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樹。他剛在一簇大枝椏上坐定,一隻烏鴉幽靈般地出現,撲稜稜地飛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烏鴉,烏鴉一聳身向著天空去了,而他則傾著身子跌落下來。那是上午的時光,我和瑪利亞正站在營地上,迎候著歸來的馴鹿。果格力墜地的過程我們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隻大鳥,從上面張著臂膀呼喊著掉了下來。他留給人間的最後呼喚是:額尼啊——。

  我和瑪利亞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時候,妮浩回來了。她一進來就打了一個激靈。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靜地對我們說,我知道,他是從樹上摔下來的。妮浩哭著告訴我們,她離開營地的時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個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個孩子。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妮浩說,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裡。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瑪利亞哭著說。

  妮浩凄涼地說,我是薩滿,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妮浩親手縫了一個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她在那裡為果格力唱著最後的歌謠:

  孩子呀,孩子,

  你千萬不要到地層中去呀,

  那裡沒有陽光,是那麼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裡有光明,

  和閃亮的銀河,

  讓你飼養著神鹿。

  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我們用冰釺鑿開河面上的冰,把它們裝到樺皮桶或者口袋裡。如果營地離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駐地。如果離得遠,就需要馴鹿把冰馱運回來。那個冬天,魯尼和妮浩就像瘋了一樣,每天都要去水源地鑿冰,不管多遠的路,他們也不用馴鹿馱冰,而是憑自己的力氣把它們運回來。他們喜歡晚飯後出去鑿冰,一趟,兩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頭便睡。他們似乎想在鑿冰中把漫長的夜晚給消磨掉。營地前堆著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第11頁)的陽光照射下,這冰垛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好像無數寶石在閃閃發光。我常見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淚。依芙琳一見妮浩傷心,就會哼起歌來,誰都知道,她一直為妮浩沒有嫁給金得而耿耿於懷。妮浩的不幸,大約會減輕她對金得的負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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