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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希楞柱里暗淡了,看來是黃昏的時候了。火塘散發的暖流和昏暗了的天光,讓我和我的故事都要打盹了,我想我該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了。

  雨停了,西邊天上飄蕩著幾縷橘紅的晚霞。如果說夕陽是一面金色的鼓的話,這些晚霞就是悠悠鼓聲了。空中浮動的雲經過了雨水的洗滌,已是白色的了。我發現營地變綠了,原來安草兒在那些剛剛拆卸了希楞柱的空地上,栽上了一棵棵的松樹。

  營地只剩下一座希楞柱了,安草兒一定怕我看到那些空地會難過,所以才把樹移植在那裡。清新的空氣和這突如其來的綠樹,就像朝我跑來的兩隻溫柔的小貓,它們伸出活潑而又濕潤的舌頭,一左一右地舔著我的臉頰,將我的睏乏一掃而空。

  馴鹿已經離開營地,出去覓食了。白天時為它們籠過煙的篝火,雖然已是灰燼了,但還洋溢著溫暖的草木灰的氣息。

  馴鹿很像星星,它們晚上眨著眼睛四處活動,白天時回到營地休息。

  我們只剩下十六隻馴鹿了。在給我們留下多少只馴鹿上,達吉亞娜傷透了腦筋。她既怕留多了我和安草兒經管不過來,又怕留少了我們會覺得空虛。最後是我和安草兒圈定了這些陪伴我們的馴鹿。我們還將在林中搬遷,馱載神像的瑪魯王和馱火種的馴鹿是必需的,這兩隻是達吉亞娜留給我們的。其它的,一半是安草兒選的,一半則是我選的。安草兒是個滿懷著憐愛之情和悲憫之心的人,所以他選中的六七隻馴鹿都是年老體弱的,其中有兩隻還害著嚴重的咳嗽病。我呢,為了讓我們的馴鹿能夠壯大起來,我選中了兩隻最健壯的種鹿、三隻正值生育旺季的母馴鹿和兩隻最活潑的馴鹿仔。我圈點完那幾隻馴鹿的時候,達吉亞娜眼裡閃著淚花,她對我說,額尼的眼睛還是那麼的亮!

  安草兒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握著一束紫菊花從遠處走來。他知道我喜歡這種花,一定是在去河邊打水的路上,特意給我採的。他看見我已走出了希楞柱,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把花遞給我,然後提著水桶去澆那些剛剛栽上的樹。

  他澆完樹,放下水桶後,沒有歇息一下,就進希楞柱取出晒乾的蝙蝠,放在一塊青石板上,用一塊鵝卵石研磨蝙蝠,打算把它們搗成碎末,制鹹水劑,灌進那兩隻害病的馴鹿的鼻孔,治療它們的咳嗽。

  我回到希楞柱,發現火塘里的火比我出來時旺盛了,看來安草兒在取蝙蝠的時候,順便往裡面加了劈柴。火光把希楞柱照亮了。我打算找出樺皮花瓶,把紫菊花養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那隻花瓶了。瓦羅加知道我喜歡紫菊花,就特意做了個花瓶給我。為了襯托紫色,他選的樺樹皮都是顏色偏暗而且有水樣花紋的。花瓶只有一巴掌高,側面看是扁平的,上下一樣地寬,只不過瓶口微微往裡收了收。瓦羅加說插這種菊花,不能用又高又細的花瓶,那樣不但花插得少,而且看上去花彷彿是受了束縛,不耐看。插這種花朵不大而又枝葉繁茂的花,必須用口大而且瓶身低矮的花瓶,那樣花兒看上去才精神。

  我有一個鹿皮口袋,裝著一些我喜愛的物件林斯基送給列娜的小圓鏡子,瓦羅加送我的花瓶;尼都薩滿和妮浩用過的狍腿鼓槌,林克擦槍用的一塊鹿皮;拉吉達裝獵刀用的樺皮刀鞘,依芙琳送我的一塊綉著一雙蝴蝶的手帕;依蓮娜留下的一張皮毛畫,傑芙琳娜送我的一個鑲嵌著鹿角紋和樹紋的皮挎包。這些都是已故人留下的物件。

  當然,那裡面也有活著的人送我的物件,比如瑪克辛姆用三叉樹根為我做的燭台,西班用柞樹上的風乾的樹犄角給我雕刻的痰盂,達吉亞娜為我買的一支鐫刻著梅花喜鵲圖案的銀簪子,以及帕日格在城裡給我配的一副老花鏡,柳莎送我的一塊早已不再行走了的手錶。

  雖然我有九十歲了,可我的眼睛一點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鏡;我偶爾會受風寒,但也只是咳嗽個一天兩天就過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擺設;我喜歡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燭台在黑夜中也不會派上用場。太陽和月亮在我眼裡就是兩塊圓圓的表,我這一輩子習慣從它們的臉上看時間,所以手錶在我手裡只能當瞎子。如果是黑髮上插著一支銀簪子,那麼這支簪子就像落在希楞柱上的白鳥一樣美麗,可我現在白髮滿頭,銀簪子落在這樣的頭髮里,美就會被掩埋了,所以它也被擱置起來了。如果瓦羅加在就好了,我會把它送給愛看書的他,讓銀簪子做書籤。

  我打開鹿皮口袋,裡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紛紛與我來握手了。我剛碰過鼓槌,樺皮刀鞘就貼向我的手背了。我剛把扎手的銀簪子撥弄開,那塊冰涼的手錶就沉甸甸地滑入我的掌心了。

  我翻找出樺皮花瓶,註上水,插上紫菊花,把它擺到狍皮褥子前。進了花瓶的花兒就像一個姑娘找到了一個可靠的男人,顯得更加的端莊和美麗。

  安草兒進來了,看來他已經把蝙蝠研成碎末了。他把一個格列巴餅遞給我,我掰了一半,另半塊給他了。

  柳莎在走之前,烙了兩口袋的格列巴餅留給我們,這種餅放上一個月也不會壞。她足足烙了兩天。也許是煙火把她熏的,她的眼睛在那兩天是紅腫的。我就著茶吃餅的時候,安草兒又出去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我想晚霞一定落了,從希楞柱的尖頂上,可以看出天色已經深灰了。不過在晴朗的夏夜,這種深灰持續不了多久,月亮和星星就會把它調和成深藍色。

  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想我剛打開的鹿皮口袋裡的那些物件,一定在清晨時就張開了它們的耳朵,上午時跟著雨與火、下午跟著安草兒撿到那些東西,聽了故事。我願意把餘下的故事繼續說給它們。如果剛來到我身邊的紫菊花接不上我的故事,你不要著急,先靜下心跟著大夥一起聽吧。關於這故事的源頭,等我講完後,讓樺皮花瓶再單獨地說給你吧。樺皮花瓶可不要推脫,誰讓你把紫菊花擁進懷抱,並且吮吸了它身體里流出的清香的汁液了呢!

  當伊萬在我和瓦羅加的婚禮上摘下面罩的時候,營地簡直沸騰了。魯尼像個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歡呼著,他馬上給伊萬斟上第二碗酒,哈謝則切了一大塊新鮮的狍子肝遞給他。伊萬飛快地喝了第二碗酒,並把狍子肝吞下,之後他走到我和瓦羅加面前,說他聽說我們在舉行婚禮,所以才戴上面罩,想給我們一個驚喜。他自斟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為我們的結合而祝福。於是,我又為他斟上第四碗酒,歡迎他回到我們烏力楞。伊萬喝完四碗酒後,告訴我們他在營地只能呆一兩天,他現在已是一個士兵了。他說那年他從東大營逃走後,在山裡遇見了打鬼子的抗日聯軍小分隊,由於形勢險惡,為了保存實力,他們正準備撤到蘇聯境內。於是伊萬就做了他們的嚮導,帶領他們順利到達額爾古納河左岸。他在那裡成了一名士兵,現在他們是配合蘇聯紅軍,來打日本鬼子的。他說山中還有殘存的鬼子,他要把他們徹底消滅後,才會回來。

  從天而降的伊萬讓瑪利亞彷彿害上了夢魘,她捶著胸脯,「天啊天啊」地叫著,似乎不相信伊萬真的就在眼前。依芙琳則有點失落,她的腰彷彿被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在瞬間就彎了下來。坤得呢,他就像蒙冤已久的人重見天日一樣,淚流滿面地看著伊萬。如果伊萬不回來,坤得將會在自責中度過餘生。

  拉吉米情不自禁地吹奏起了木庫蓮。自從他碎了睾丸後,他是第一次吹響它。誰都知道,他不僅僅是為了歡迎伊萬,也是為了那匹漂亮的棗紅馬唱著頌歌。因為他吹著吹著,就靠近了那匹馬。達西跟在拉吉米身後,也朝馬走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淚痕,而那匹被琴聲感染了的馬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當口弦琴的聲音像遠去的流水一樣消逝在林間後,瑪利亞問了伊萬一個愚蠢的問題:你到了蘇聯,找沒找到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

  伊萬用他那雙大手搓了一下臉,說出的話與十幾年前娜傑什卡離開他時所說的是一個腔調: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想走的人是找不回來的。

  伊萬呆了兩天,騎著棗紅馬走了。他走的時候,達西把一張地圖交給他,那是吉田送給拉吉米的地圖。拉吉米回到我們身邊,要把地圖燒了的時候,被達西搶奪下來,他說那上面標著那麼多曲曲彎彎的看不懂的東西,留著它也許有用呢。依芙琳說,日本都戰敗了,留著他們的東西,只能是禍害!但達西還是悄悄把它保存起來。

  伊萬離開的那個夜晚,我又在深夜時聽見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了。依芙琳依然凄慘地叫著痛。如果說伊萬曾經化作了一條鞭子,並把它親手交給了依芙琳、使她挺起腰來的話,那麼他的歸來卻使這條鞭子轉換了主人,它現在又握在坤得手上了。那年初冬,衰老了的依芙琳竟然懷孕了,營地時常傳來她乾嘔的聲音。坤得對待依芙琳明顯溫柔了,我們明白,坤得太想有一個孩子了。他對她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體貼,不讓她沾冷水,不讓她劈柴,不讓她給馴鹿喂鹽,怕哪只馴鹿要是突然淘氣了,會踢了她的肚子;打落他最想得到的花朵。就是依芙琳做針線活,坤得也要百般提醒,怕她閃了腰,動了胎氣。

  依芙琳對坤得的關心似乎無動於衷,有時甚至發出冷笑。她依然做她愛做的那些活兒。深冬的時候,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雪,依芙琳突然失蹤了。沒人看見她去哪裡了。坤得急得口乾舌燥,一把一把地往嘴裡填著雪,想必他的胃裡竄著無數的火苗。到了傍晚,雪住的時候,依芙琳像個鬼一樣突然出現在營地。她披頭散髮地駕著滑雪板,臉上是渾濁的淚痕,狍皮褲子已被鮮血染成紫色。她叉著腿站在我們面前,那兩條腿就像被狂風吹打著的乾枯的樹杈,劇烈顫抖著,從腿中央滲下一滴一滴的鮮血,鮮血為那片雪地點染了一片艷麗的紅豆。

  依芙琳駕著滑雪板,在山嶺雪谷間穿梭了一天,終結了坤得日思夜盼的那個小生命。我永遠忘不了依芙琳看著坤得時的那種眼神,那種快意的報複目光背後,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傳的悲涼之情。

  那個夜晚,營地又傳來了坤得鞭打依芙琳的聲音,這次坤得用的是真正的皮鞭了。依芙琳不再叫痛,想必痛已經使她麻木了。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很少講話了。他們在那個夜晚過後,都蒼老了,沉默了。以後的歲月,他們就是兩塊對望著的風化了的岩石。

  我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生下了達吉亞娜。瓦羅加非常喜歡她,常常把她抱在懷裡,坐在火塘邊給她念詩,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達吉亞娜咿呀叫著,抓著一綹瓦羅加的長髮,像吃草的羊羔一樣,把它們填到嘴裡。她的唾液弄濕了他的長髮,瓦羅加的髮絲常常黏結在一起,梳也梳不開,我就得常常用清水給他洗頭。

  瓦羅加與漢族人交往多,小的時候學過漢語,看得懂漢字書。他平時喜歡寫詩,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詩人呢。如果你們覺得我講的故事不乏激情,我的表達能力還可以的話,與瓦羅加的熏陶不無關係。

  我們的婚禮結束後,瓦羅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為二,他任命一個叫齊亞拉的人為族長,讓他率領二十幾人,獨立出去,他們仍然在貝爾茨河一帶遊獵,逢到大事需要做出決定時,齊亞拉就來拜見他們的酋長。

  餘下的十幾人則跟他一起,與我們烏力楞合併在一起。我知道,瓦羅加這麼做是為了我。雖然他還是他們氏族的酋長,但在我們烏力楞,凡事他都聽從魯尼的。他的溫和大度的行為卻招致了他們氏族中一個綽號叫馬糞包的人的不滿,他說瓦羅加是個叛徒,出賣了自己的氏族。

  達西娶了傑芙琳娜後,瑪利亞一直耿耿於懷。她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從她對待傑芙琳娜的態度上,誰都看出她在排擠那個姑娘。她從來不正眼看傑芙琳娜,吩咐她做事的時候,眼睛永遠看著別處,好像傑芙琳娜是一朵有毒的花。瑪利亞以前是非常勤勞的,自從傑芙琳娜到來後,她變得好吃懶做了,幾乎把所有的活兒都派給了傑芙琳娜。傑芙琳娜稍有不從,她就不給她東西吃。有一天,瑪利亞讓傑芙琳娜給她梳頭,當她看到梳子上纏滿了髮絲,不說自己脫髮脫得厲害,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撕扯她的頭髮,想讓她變成一個禿子。她把達西叫到面前,把那個梳子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用梳子戳瞎傑芙琳娜的眼睛,她就把自己的頭髮全部揪光。誰也沒有想到,達西握著那把梳子,去戳自己的眼睛。瑪利亞衝上前,奪下梳子,哭著說,達西,達西,你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達西雖然沒有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一隻眼睛還是受了傷,這讓瑪利亞對傑芙琳娜更是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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