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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5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我們正在擔憂妮浩在主持婚禮時看到柳莎會想起死去的交庫托坎而難過,剛好傳來了我們氏族的酋長過世的消息。妮浩作為本氏族的薩滿,必須要為酋長主持葬禮,這樣她就可以避開柳莎的婚禮了。

  酋長的葬禮,不僅妮浩要去,作為氏族烏力楞族長的魯尼也要去。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說要為維克特舉行婚禮的事,怕遭到妮浩的反對。按道理說,我們氏族的酋長死了,婚禮是應該推遲的。但我想生命就是這樣,有出生就有死亡,有憂愁就有喜悅,有葬禮也要有婚禮,不該有那麼多的忌諱,所以妮浩和魯尼一離開我們,烏力楞的人就開始了婚禮的籌備。

  妮浩和魯尼把一雙兒女留在營地了,妮浩跟我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孩子。我讓她放心。因為已經九歲的達吉亞娜和比她小兩歲的貝爾娜非常親密,她們形影不離,是一對乖巧的女孩,不需要太操心。那時馬伊堪也有五歲了,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喜歡找她玩耍,她們三個在營地前互相追逐的樣子,就是三隻翻飛的花蝴蝶。耶爾尼斯涅那年十歲了,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能吃苦,又勤快,比死去的果格力還要討人喜歡。妮浩吃格列巴餅時,他總是幫著往餅上抹上熊油,魯尼想喝茶時,他會麻利地把水燒開。他八歲時就跟著魯尼去打灰鼠,回來時總要順路背回一些乾枯的樹枝做燒柴。瓦羅加就說,耶爾尼斯涅長大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溫和又勤懇。耶爾尼斯涅非常喜歡馴鹿仔,馬糞包和拉吉米給馴鹿接羔的時候,他總是跟著看,鹿仔一降生,他就跟小鹿一樣歡蹦亂跳的,揮舞著手臂歡呼。有的時候馴鹿覓食走得遠了,鹿仔挨了餓,女人們就要出去尋找母鹿,把它們抓回來,哺乳鹿仔。耶爾尼斯涅這時會跟著我們去找母鹿,他找到它們會說:你們也是你們的鹿媽媽喂大的,它們當年要是不喂你們,你們現在早就成了灰了。

  妮浩他們走後的第三天,瓦羅加為維克特和柳莎主持了婚禮。由於婚禮的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非常的清新,林中的鳥兒叫得也格外地歡。

  婚禮是在金河畔的一座山腳下舉行的。纖細的柳莎穿著我為她縫製的禮服,頭上戴著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脖子上掛著維克特精心為她打制的鹿骨項鏈,看上去是那麼的俏麗。馬糞包那天穿扮得很乾凈,他還颳了臉,看得出他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自殘以後,聲音變得沙啞了,臉上的肌肉也懈鬆了。拉吉米對馬糞包說,應該給這座山起個名字,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那座山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松樹,馬糞包說,就叫它列斯元科山吧。列斯元科,也就是松樹林的意思。

  這山一旦有了名字,瓦羅加立刻就把它用上了,他在主持婚禮時對維克特和柳莎說:我們聚集在馴鹿的接羔地,為你們的婚姻祝福。滔滔的金河水是你們愛的雨露,雄壯的列斯元科山是你們幸福的搖籃,願金河水永遠環繞著你們,願列斯元科山永遠伴你們入夢!

  看著英姿勃勃的維克特,我想起了拉吉達,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飢餓的時候遇見的那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眼睛濕了。儘管瓦羅加那麼溫存地望著我,但是在那個時刻,我還是那麼熱切地想念拉吉達。我驀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燈中,還殘存著拉吉達留下的燈油,他的火苗雖然熄滅了,但能量一直還在。瓦羅加雖然為我注入了新的燈油,並用柔情點燃了它,但他點燃的,其實是一盞燈油半殘的舊燈。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開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婚禮的菜肴是傑芙琳娜操辦的。她灌制的香腸大受歡迎。她把狍子肉剁碎,然後摻上老桑芹和山蔥,兌上鹽,攪拌以後灌進腸衣里,放到鐵鍋的沸水中,輕輕煮它個三五分鐘,將它撈出,用刀子切成段,吃起來鮮美無比。她還用吊鍋煮了幾隻野鴨,湯鍋里放了切碎的野韭菜,鴨子吃起來肥而不膩。此外,還有清煮狍頭、馴鹿乳酪、烤魚片和百合粥。可以說,我經歷過的婚筵,那是最豐盛的一次了。瓦羅加幾次讚歎傑芙琳娜的手藝,把她誇得臉都紅了。

  瑪利亞跟依芙琳一樣,腰完全彎下來了。她們雖然都坐在篝火旁喝喜酒,但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瑪利亞那時終日咳嗽著,一咳嗽大發了就要氣喘。依芙琳一聽到瑪利亞的咳嗽聲,就像聽見了福音,眉毛會得意地挑起來,臉上現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如果說篝火在白晝的時候是花苞的話,那麼在蒼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開放了。黑夜降臨時,它是盛開,到了夜深時分,它就是怒放了。篝火怒放時,馬糞包喝醉了,坤得也喝醉了。坤得喝得手直哆嗦,他切香腸時把手切著了,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馬糞包硬著舌頭安慰坤得說,你別害怕,你把我揉碎了,撒在你的傷口上,你的血就止住了。他的醉話讓跳舞的人笑了起來,而坤得卻感動得落淚了,他說,我身上到處是傷口,虧得你這個大馬糞包在,要不那血怎麼能止得住呢!

  安道爾從不喝酒,但他為哥哥的婚禮而高興,也端起一碗酒來。馬糞包拍著安道爾的肩膀說,唉,我要是有兩個姑娘就好了,一個大柳莎,一個小柳莎。一個許給維克特,一個許給你!讓你們兄弟倆同一天結婚!

  安道爾很認真地問,那我是娶大柳莎呢還是娶小柳莎?

  儘管安道爾也快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但他身上痴愚的性情絲毫未改,他那一問帶給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個晚上,留在營地的最後那隻待產的母鹿產仔了。不過誰也沒有料到,它產下的是一隻畸形鹿仔。一般來說,黑色的馴鹿不生畸形仔,而白色的則喜歡生畸形仔。如果畸形仔是母鹿象徵著吉祥,而公鹿則象徵著災禍。畸形仔是活不長的,一般超不過三天,它自己就會死掉。依芙琳就曾把畸形仔形容為馴鹿中的「小鬼」。畸形仔死後,是不能像死去的小孩子那樣隨隨便便丟棄的,要在它的耳朵上,尾上,腰和脖子下,繫上紅藍色的布條,選擇一棵筆直的樺樹,把它掛上去,請薩滿來為它跳神。

  那隻產下畸形仔的母鹿並不是純白色的,而是白中泛灰的顏色。它產下的畸形仔是只小公鹿,雪白雪白的。它有頭無尾,只有三條腿,臉是扭歪的,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烏力楞的人聽說拉吉米在河畔接生了一隻畸形仔,都顧不得跳舞了,紛紛跑去看。凡是大人看了的,沒有不變臉色的。那隻畸形仔還不會站立,它蜷在母鹿腳下,就像一堆殘雪。瑪利亞只看了一眼就「哼唷」叫了一聲,顫著聲說,妮浩什麼時候回來啊?瑪利亞來看畸形仔的時候雖然搖晃著,但還不用人攙扶,而她離開河畔的時候,卻得由達西扶著了。

  瓦羅加怕畸形仔的降生會沖淡維克特婚禮的喜慶氣氛,他就給大家講了一個神話。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神話是他即興編的。

  很久以前,有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孵化了一窩天鵝。破殼而出小天鵝都是雪白的,但有一隻看上去卻非常醜陋,它腳短,脖子也短,一身灰黑的雜毛,別的小天鵝都不理睬它。但白天鵝沒有嫌棄它,仍然精心給它餵食。小天鵝一天天地長大了,它可以跟著媽媽去河裡捉魚吃了。有一天,白天鵝正帶著它的孩子們在河面上戲耍,一股狂風襲來,從空中俯衝下一隻兇惡的老鷹,直衝白天鵝而去,把它叼了起來。小天鵝都嚇得逃散了,只有那隻醜陋的黑天鵝去救它的媽媽,可它的能力太微弱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被老鷹給叼走了。河面風平水靜了,小天鵝們又聚集在一起嬉戲,只有那隻醜陋的小天鵝傷心欲絕,它站在河岸哀鳴。它的叫聲引起了一個過路獵人的注意。獵人問它,你為什麼哭泣啊?小天鵝說,我媽媽被老鷹叼走了,就在河對岸的岩石上。我的翅膀不硬,救不了它,求求您去救我的媽媽吧。獵人說,要救你媽媽的話,你可能就要失去性命,你不怕嗎?小天鵝說,只要我的媽媽能從鷹嘴下逃生,我願意替她去死。獵人就渡過河,到了山腳下,沖岩石上的老鷹射了一箭,老鷹一個跟斗栽下來,白天鵝得救了。而那隻最丑的小天鵝果然死在了河岸邊。獵人把這一切告訴給白天鵝後,它哭了,它請求獵人,救救它那個最丑的孩子吧。獵人說,如果它活的話,你就要失去河面上那眾多的小白天鵝,那時它們正在水面悠閑而快樂地戲水呢。天鵝媽媽說,只要這隻最丑的小天鵝能復活,我情願失去其它的孩子。獵人笑了笑,沒說什麼,返身走了。他走以後,河水突然暴漲,那些雪白的小天鵝被洶湧的波浪拍打得發出驚恐的叫聲,而岸上那隻死去的小天鵝,它的翅膀又能動了,它慢慢站了起來,活了!令人驚嘆的是,醜陋的黑天鵝竟然變成了一隻渾身雪白、脖頸長長的美麗的小天鵝!而河面漂浮著的那些死去的白天鵝,都變成黑灰色的了,看上去像是一片四散的垃圾。

  這個故事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不再憂心了。耶爾尼斯涅尤其高興,他指著畸形仔說,我知道,明天早晨你也會變成一隻可愛的小鹿!你的眼睛會比星星還明亮,你缺的那條腿也會像雨後的彩虹一樣長出來!

  大家正為耶爾尼斯涅的話而欣慰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要是我的額尼遇見危險了,我也願意像那隻醜陋的小天鵝一樣,替她去死!

  維克特和柳莎的新婚之夜,因為這隻畸形鹿仔的降生,而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知道它活不過三天,盼著妮浩能及時回來,好為死去的它跳神。

  午夜時,天又落雨了。雨開始時很小,後來越下越大。一般來說,婚禮的日子有雨,是吉兆。所以我回到希楞柱後,聽著雨聲,那顆被畸形鹿仔所擾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雨足足下了一夜,清晨時才停止。走出希楞柱,如同走入了仙境,遠山近山都被籠罩在白霧中,營地上也霧氣繚繞,看對面的人都影影綽綽的,讓人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離開土地,飄蕩在大氣中了。瓦羅加比我起得更早,他對我說,他去了河邊,金河水暴漲,岸邊的一些柳樹已經被淹沒在水中了,河面上瀰漫著濃重的霧。他說如果雨再下一天,恐怕水會溢出河床,營地怕是呆不住了,要隨時準備著向上游的高處搬遷。

  我惦記著那隻畸形鹿仔,問瓦羅加它是否還活著?瓦羅加笑著告訴我,它不但活著,而且看上去很精神。它不僅能叼母鹿的奶頭吃,還能趔趄著走幾步路呢。我很吃驚,對他說,一隻三條腿的鹿仔怎麼走路呀?瓦羅加說,你不信,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來到金河畔,河面上的霧氣比山上的更大,能聽得見嘩嘩的水聲,卻看不見水光。拉吉米正在給母鹿拴籠頭,那隻畸形鹿仔果然在歪斜著走路。拉吉米說,它似乎特別喜歡河上的霧,總想往河裡走。不過它走不遠,試探著走個三步五步就要倒下。我對拉吉米說,一定要看好它,如果它死了,要抱回營地,等著妮浩回來,千萬不能讓烏鴉啄食了它。

  霧氣的敵人一定是太陽了。中午的時候,太陽終於撕破了陰雲的臉。如果說霧氣是一群遊走著的白象的話,那麼陽光就是一支支鋒利的箭,它們一旦射出來,霧氣沒有不被擊中的,它們很快就被陽光所俘虜,消失了蹤影。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著晴了。只要不下雨了,我們還可以留在原地,不必搬遷。因為那一帶山上的苔蘚豐厚,馴鹿不需要走太遠的路,就能找到吃的。這對處於接羔期剛剛結束、需要不斷把母鹿找回哺育鹿仔的我們來說,要少走許多彎路,舊營地無疑就是一塊寶地了。

  孩子們很喜歡那隻畸形鹿仔,霧氣一散,他們紛紛跑到金河畔去看它。達吉亞娜帶著貝爾娜和馬伊堪,用碧綠的青草編了一個草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說是這樣它就不醜了。耶爾尼斯涅籠起一堆火來,給它驅趕蚊虻。

  耶爾尼斯涅和畸形鹿仔出事的時候,是黃昏(第5頁)時分了。當時我們正在營地忙著晚飯。只見達吉亞娜和貝爾娜一路哭著從河畔跑來,她們說鹿仔和耶爾尼斯涅都讓河水給捲走了,已經看不見影子了,維克特劃著樺皮船去追他們了。

  原來,太陽偏西的時刻,馬伊堪說她餓了,拉吉米就抱著她回營地給她弄吃的。走前他囑咐達吉亞娜他們,一旦鹿仔有問題,就去喊他。

  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先前跟耶爾尼斯涅一起,圍在鹿仔身邊玩耍。後來她們看見維克特握著魚叉來了,知道他這是要給愛吃魚的柳莎叉魚,就跑去看。漲水以後,魚會比平時多。維克特選擇的是轉彎處的一段水域,那裡有迴流,魚就像剛被關進籠中的鳥一樣,上躥下跳著,很好叉。維克特站在水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每叉上一條魚,就把它甩在岸上,讓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用柳條把它們穿起來。那魚有的沒被叉中要害,上岸後仍然搖頭擺尾的,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穿這樣的魚時,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聲。因為魚往往用它們的尾,掃著了她們的臉,給她們的臉塗上一層白色的黏液。

  叉魚是個眼疾手快的活兒,維克特做起來是那麼的輕鬆,他叉得又穩又准,岸上的魚也越聚越多,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幾乎忙不過來了。達吉亞娜跟貝爾娜說,有這麼多的魚,應該給那隻畸形鹿仔做個魚圈戴上,把草圈換下來。貝爾娜說,好啊,它戴了魚圈,興許臉就端正過來了!她們嬉笑著。就在此時,岸上傳來耶爾尼斯涅的呼喊:回來啊——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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